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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7873 2018-03-18
李勝利跑回宿舍,找到張社會,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情況。張社會抽著煙,冷冷地看著面前的李勝利。 李勝利說:“班長,口琴的事只不過是個引子……其實是馬春光和趙海民兩人相互不服氣造成的,我給當成了靶子……我早就想給您報告……班長,他們不會真打吧?……” 張社會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打就打吧,偵察兵還怕打架?當一回兵好幾年,日子長了,一茬兵裡少得了打架的?沒啥奇怪的。哪有舌頭不碰牙的?一個連百十號兵,五湖四海、南來北往的,別說脾氣秉性不同,光看長相就有不順眼的,就想打!不打不相識,好好打一架就是親密戰友了!” 李勝利越聽越糊塗了,愣愣地望著班長。張社會:“你也去吧!” 李勝利以為聽錯了:“班長……咋回事呀?……”

張社會一瞪眼:“還愣著幹啥?別人為你去打架,你倒溜了!像話嗎?” 李勝利只好匆匆又跑向戈壁灘。 天邊,夕陽西下。一條彎彎的小河流向遠方。高高的沙丘下,一邊一夥人,分別站在趙海民和馬春光背後,虎視耽耽地望著對方。趙海民先開口:“馬春光,一定要這樣嗎?” 馬春光冷笑。何濤上前:“少羅嗦!” 趙海民心一橫,轉身面對自己的人:“帶了傢伙的都掏出來。” 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音,扔在地上的有磚頭、石塊、木棍等等。 在馬春光的注視下,何濤等人也把隨身帶的“武器”掏出來,扔在地上。 趙海民道:“我多說兩句:別掏襠,別像女人似的抓臉,回到連里不許報告,輸贏今天都了了,一切責任由我和馬春光承擔。行不行,馬春光?”

馬春光說:“就這麼定了!” 二人同時朝身後一揮手。兩撥人慢慢逼近對方。突然,張社會背著手悠閒地出現在沙丘上,望著他們。把雙方的人都嚇了一跳。韓進勇說:“趙海民,你小子卑鄙,叫你們班長來,你算什麼好漢?” 黑龍江籍的於奇偉說:“你胡說八道,我們根本沒叫人!” 李勝利出現在張社會身邊,二人慢騰騰地走下沙丘。兩邊的人都明白了,同時嚷嚷:“李勝利這小子真不是東西!” 說話間,張社會已站在兩撥兵的中間,李勝利也不聲不響躲在了人群的最後。張社會嘲諷道:“打個架還有啥磨蹭的?打啊!你們真夠磨嘰!” 兩邊的人都不動,都看著他。 張社會一邊脫棉襖一邊道:“還不動手是不是?那就先跟我打。要是還不過癮,你們自己再打。我看,這一架不打,你們都不舒服,皮癢癢!你們一邊留下仨,其它人一邊稍息去!”

張社會的意思是,他一個人要和六個人對打!趙海民、馬春光、何濤等新兵站在那兒,猶豫著。張社會吼道:“還等啥,一起來,上!” 六個人同時撲向張社會。騰挪之間,眨眼的功夫,六個新兵已被重重地摔倒在地,全躺在那兒,不動了。 張社會輕蔑地看著他們:“我還以為你們真能吃幾碗乾飯呢,就這點本事也配打架?也敢打架?都給我滾!滾開!……” 說完,他瀟灑地拎起棉襖,揚長而去了。 所有的人都覺得,再留下來,已經沒勁了,他們一步三回頭地怏怏離去,只有趙海民和馬春光沒動,站在那兒,互相看著。 風拂動著沙樑上的細沙,飄飄灑灑。初春的傍晚,仍有很深的涼意,趙海民和馬春光都感到後背冷嗖嗖的。他們兩個默默地坐在了沙丘上。馬春光點支煙,苦笑一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遞一支給趙海民。

趙海民搖搖頭,把毛巾包著的口琴掏出來,還給馬春光:“開水燙過,鹽水也泡過,不髒了!” 馬春光長長地吐口煙,彈飛了煙灰,接過口琴:“想听什麼?我給你吹一個。” 趙海民沒想到馬春光會說這個,露出潔白的牙齒笑一下:“我不懂,你就吹個好聽的吧。” 馬春光定定神,把煙頭丟到遠處,打開毛巾,拿出口琴,深情地吹起來,蒙古族民歌“鋼嘎哈拉”(黑駿馬)優美的弦律在黃昏玫瑰色的天穹下輕輕響起…… 趙海民很快就沉醉了,他長這麼大,從來沒聽過這樣好聽的音樂……他的眼裡竟然有了淚水,馬春光似乎覺察了,他收起口琴,與趙海民輕輕對視一下,兩個人互相拍一下對方的肩膀,然後默默地朝營房走去。 經過這個黃昏,他們都彷彿成熟了許多。或許他們的友誼,也是從這個黃昏開始的。

月光下,室內槍架上的半自動步槍閃著寒光。兵們都在沉睡,鼾聲此起彼伏。何濤拿著槍進門,站在黃小川床頭,邊搖晃邊壓低聲音:“黃小川,小川,快起來,該你的崗了。” 黃小川醒了,迅速翻身坐起來,穿著衣服:“這麼快呀?” 何濤說:“還快?我都替你站好幾分鐘了。快點啊,我先走了。” 趙海民也悄悄爬起來,輕手輕腳穿著衣服。他陪著黃小川出門,睡在門口床上的張社會也醒了,但他躺在那沒動。 趙海民和黃小川走向門口的哨位。黃小川和何濤互相敬禮,換哨接槍。何濤打著哈欠:“哎!我說趙海民,黃小川的崗你來幹嘛?” 趙海民說:“你說乾嘛?小川睡著了,我可沒睡著!兩個小時的崗,你小子接崗不到一小時就交班,咋回事?”

“你別胡說八道!” 趙海民看一下崗樓裡的鬧鐘,又瞅瞅天上的星星:“我胡說八道?這才什麼時候,鬧鐘就四點多了,你看看天,像快要亮的樣子嗎?” 何濤嘴硬:“反正我站了倆小時,鐘是前面的人撥的。” 趙海民說:“行了,崗我和小川幫你站,但你把鐘給撥回去,不然下班崗怎麼給人家交?” 何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鐘上的時間往回撥了一個多小時,然後朝班裡跑去。趙海民伸手拉滅電燈,兩人默默地站在崗樓裡。 不一會兒,一個人影又慢慢朝崗哨走過來。趙海民輕輕捅捅黃小川。黃小川緊張地:“誰?” 人影站在那不動。 黃小川急忙改口,拉了下槍栓:“口令?” 人影答道:“延安。” 原來是張社會。黃小川和趙海民急忙走出來,張社會對趙海民道:“黃小川的崗,你來幹嗎?”

趙海民說:“班長,我……我睡不著,反正下班崗是我……” 張社會打量著他:“睡不著?好啊,小川你回去,全讓他站!” 黃小川急忙道:“班長,不怪趙海民,是我請他幫我的……班長,我、我一個人害怕……” “怕什麼?有鬼?” 黃小川嚇得一哆嗦。張社會拍拍他的肩膀:“什麼樣的鬼敢到軍營裡來?我發現從新兵連開始,每次輪到黃小川站崗,趙海民你都要陪他,別以為我是瞎子。當兵多久了?還不敢單獨上崗,傳出去丟不丟人?趙海民你回去,你的崗也交給黃小川了,就讓他站到天亮!” 趙海民著急了,不知怎麼辦好。張社會說:“沒聽見嗎?回去!” 黃小川快要哭了:“海民……你回去吧,我、我不怕……” 趙海民只好離開了。張社會用手摀在嘴上,打著哈欠也跟著走了。他沒回班裡,拐個彎朝宿舍後的廁所去了。卻又不去廁所,就站在房角處,遠遠地看著崗樓裡的黃小川。

趙海民回到宿舍後,並沒馬上睡覺,而是站在窗戶前,遠遠地觀察著黑洞洞的崗樓。從窗戶到崗樓,大約有七、八十米的距離。月光明亮,能夠隱約看清崗樓。 過了一會,趙海民恍恍惚惚看到,一個什麼東西突然落在崗樓前的地上。黃小川猶猶豫豫,戰戰兢兢端著槍從崗樓裡出來:“誰?……誰呀!” 突然“哇、哇”兩聲烏鴉叫,黃小川迅速躲進崗樓。 緊接著,又是兩聲烏鴉的尖叫從房角處傳過來。趙海民剛要開門跑出去,突然又打消了念頭。因為他看到張社會的床鋪還空著,他明白了,就放心地上床睡了。 外面的行動還在繼續,張社會貓著腰,頭上蒙著棉襖,躡手躡腳朝崗樓摸過去。黃小川聽到響動,顫抖著聲音:“口……口令!” 張社會站住了,不回答,也不動。黃小川拉動槍栓:“口令!再不回答我就開槍了!”

張社會還是不回答。 黃小川停一陣,輕輕地帶著顫抖的聲音:“班長,是你嗎?” 張社會突然嘿嘿笑起來,取下頭上的棉襖,朝黃小川走過去:“你怎麼知道是我?” 黃小川依然顫抖著,用衣袖抹著頭上的冷汗。 張社會把手伸開,掌心,露出幾粒子彈。他輕聲責怪道:“還拉什麼槍栓,剛才我把子彈都給你卸了,沒發現,也掂不出來?站崗樓裡面去,別閃了汗。” 黃小川鬆了口氣:“我沒事了……班長,你睡去吧。” 張社會輕鬆嘆口氣:“你說你,有什麼好怕的?其實,人的膽子就像肚子一樣,是慢慢撐大的,先是一個饅頭,慢慢地倆!仨!” “班長,你開始站崗,害怕嗎?” 張社會搖搖頭。黃小川慚愧地:“我真沒用!” “話也不能這麼說。別著急,下次站崗我再嚇唬你,多嚇幾次你就不怕了。”

“謝謝班長!” 劉越以前多次看見過,不論是正課時間還是業餘時間,趙海民單獨訓練黃小川的情景。趙海民好像挺兇的樣子,對小川一點都不客氣,而小川又像個受氣包,任趙海民折騰。劉越總覺得這個叫趙海民的大高個對小川不友好,所以她就把他記在心裡了。 這天,偵察連的人在操場一角訓練擒拿格鬥。通信連的女兵們在另一端訓練野外收、放線。劉越又看到了小川受氣的情景。 最初,張社會把趙海民和黃小川叫到一邊,比劃了幾個動作,轉身對黃小川道:“你那動作哪兒像格鬥啊?軟綿綿的不說,哪一個動作到位了?你們同時入伍,問問趙海民是咋學的?趙海民,把你的體會好好給他說說,你們倆,單獨練!” 張社會離開了,趙海民先獨自做了幾個示範動作,然後教黃小川。黃小川剛拉開架式,趙海民過來,在他兩腿上用腳踢了踢,口氣嚴厲地:“繃緊!” 黃小川就用力繃緊腿。 劉越就在不遠處,她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黃小川也看到了劉越,一個走神兒,有些尷尬和慌亂。 趙海民再次嚴厲地踢他一下:“集中精力!” 劉越氣憤地瞪一眼趙海民,趙海民當然看不見。在劉越眼裡,趙海民高傲得很,很少正眼瞧她們女孩子。方敏發現劉越異常,就說:“劉越,你看什麼呢?” 劉越一哧鼻子,不屑地說:“趙海民,哼!走著瞧!” 把個方敏弄糊塗了。 劉越暗暗決定先“教訓”一下趙海民,讓他對小川客氣點,別那麼兇巴巴的。一天,新兵們到機房實習時,她靈機一動,給偵察連打了個電話,就說他老家來人了,在大門口等著呢,就把趙海民騙了出來。 趙海民跑到大門口,沒看見老家來人,卻看見劉越站在一棵樹下,橫眉立目的。劉越他認識,她經常來找黃小川,偵察連的人都知道她的名字。 劉越對東張西望的趙海民“哎”了一聲。趙海民沒接話,他仍在尋找老家人的影子。劉越提高嗓門:“哎,別找了,是我叫你出來的。” 趙海民不信:“你?” “是我。” “你騙我來,幹啥?”趙海民態度不冷不熱。 “你就是那個愛幫別人吃小灶的趙海民吧?” “我是趙海民。怎麼了?” “我問你,你是哪年兵啊?才穿幾天軍裝啊?逞什麼能你?新兵一個,有什麼資格教訓別人?” 趙海民愣了:“你啥意思啊?我教訓誰了?” “啥意思你清楚!我警告你,以後少欺負黃小川,對他客氣點,再對他指手畫腳,讓他下不來台,小心我對你不客氣!不信你就試試!” 劉越走了。趙海民越想越生氣,他弄不清自己有啥錯。 兩天后,女兵們又到大操場一端練習收、放線,碰巧趕上偵察連進行擒拿格鬥訓練,因為有女兵,小伙子們精神抖擻,喊聲震天。劉越看一眼小川,再看一眼趙海民,有些得意地輕聲笑了。 一聲哨響,兩個連隊都進入課間休息。一群男兵跑到單雙槓、木馬等器械跟前活動,不少女兵也湊過去觀看,男兵們便有了些炫耀和表演的意思,大方一些的女兵們便和男兵們聊起來。 劉越和方敏找個人少的地方坐下。劉越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黃小川和趙海民。 滿頭大汗的黃小川來到趙海民身邊,說:“海民,我想玩玩跨越障礙,你幫我輔導一下吧。” 趙海民冷冷地說:“算了,你自己去練吧。” 黃小川愣住:“怎麼了?” “沒怎麼。”趙海民抬腳走了,留下黃小川莫名其妙地站在那兒。 在單槓下,胡小梅笑著靠近馬春光,莞爾一笑:“哎,馬春光,那天我們唱歌,是不是你吹的口琴?……嗚裡哇啦的,不像你吹的呀?” 馬春光尷尬地笑笑。 何濤幫他圓場:“你算說對了,不是馬春光吹的,是李勝利吹的,那個鄉巴佬,你看!……哎,李勝利你過來!” 李勝利朝這邊看一眼,躲的更遠了。 何濤接著說:“那小子吹得像驢叫,為這個,我和馬春光差點和他們農村兵打一架呢!” 胡小梅說:“其實我們都聽說了,你們兩邊的人沒打成,讓一個老兵打得稀里嘩啦。” 女兵王惠說:“你們偵察連的人打架是不是都挺厲害,一個人能打好幾個?” 何濤說:“也不一定,沒準還有打不過你們的呢……哎,你們看到那個沒有?正一個人發呆的那個?小川!黃小川!過來一下!” 黃小川不明所以,猶猶豫豫走了過來。 何濤拍拍走到面前的黃小川:“新兵連的時候,讓他去給首長家餵雞看孩子,他硬是不去,哭著鼻子要來偵察連。第一次練前倒,差點把門牙磕沒了,夜裡起來上廁所都不敢,站崗都是別人陪,是不是小川?你搬到女兵連去得了!” 男女兵們一陣哄笑。黃小川臉紅得像脖子上的紅領章。想走,胳膊又被何濤死死拽住了。 劉越似乎感覺到小川正在受欺負,她走了過來。 何濤更來勁了,繼續嘲笑黃小川。在一次次的哄笑聲中,黃小川掙扎著,突然,他的目光與劉越的目光碰在一處,他急忙扭過臉,充滿尷尬和委屈,眼中已是淚光閃閃了。 劉越上前,充滿憤怒地看著何濤。馬春光踢一腳何濤:“鬆手,幹嗎欺負人?” 何濤這才放手,黃小川抹著淚跑走了。 何濤得意地笑:“你們看,他又哭鼻子了吧?不騙你們,剛開始他連這木馬都不敢跳,是我們班長從後面追著趕著,他才跳過去的。” 劉越終於爆發了,眼裡噴火,道:“姓何的,你是說自己吧?” “我?笑話!不是吹,這木馬穿開襠褲的時候我就開始跳了!你問問,誰到偵察連來不是自己要求的,我可是咱連長看上,主動要來的!”何濤說瞎話不臉紅,他不想讓劉越佔上風。 劉越走過去拍拍木馬:“那是你們連長眼睛有毛病!” 人們哄笑。何濤一時無話。接下來,誰都沒想到,劉越居然提出,要和何濤比一比。她說:“你不是能嗎?敢不敢和我比比這個?” 圍觀的男、女兵們一陣起哄。 何濤笑了:“那我不是欺負你嗎?” “少廢話,敢不敢吧?” 眾人又是一陣起哄。何濤沒轍了,他當然沒把劉越放在眼裡,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先來?” 劉越二話沒說,後腿幾步,輕巧地跳了第一個。何濤也如法炮製。 隨著陣陣吆喝聲,何濤和劉越一個接一個地跳著木馬。何濤輕鬆自如,每一次都高高地躍起,落進沙坑時面帶微笑,一副自信而不屑的神情。 劉越沉著冷靜,不慌不忙。 見這邊挺熱鬧,在遠處聊天的梁東和張桂芳也走過來,二人相視一笑,都搖搖頭。梁東說:“何濤這個子太輕敵,沒準還真栽了。” 張桂芳說:“那你這個連長可就太丟人了。” 梁東說:“他要是輸了,我就罰他幫三個月的廚!” 不知何時,黃小川也從僻靜處過來,站在人群的外面,擔心地看著劉越。他知道劉越是想替他出氣,他恨自己,一個男人,啥也不是,反而還要女人替他撐腰。 趙海民想起兩天前劉越對自己的“警告”,再看看她對何濤的那種恨意,明白了劉越是想保護黃小川。雖然劉越誤解除了他,他一時沒想通,但現在,他理解她了。他搞不清楚劉越和黃小川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據黃小川說,兩家有點親戚關係,是遠房親戚。但是,看這個樣子,他們兩家關係絕對非同一般!難道,她和黃小川是在偷談戀愛嗎? ……他不敢往下想了。 黃小川靠近趙海民,嘀咕道:“海民,劉越她不該和何濤比這個,一個女的,哪能比得過男的……” 趙海民認真觀察一下兩人的動作,判斷道:“別擔心……她沒事兒。” 又跳了十幾次之後,何濤果然沒有了剛才的瀟灑。 人們的起哄變成了加油。 男兵們一齊道:“何濤,加油!……” 女兵們一起為劉越,加油。 何濤滿頭大汗,動作慢了,不笑了,氣喘如牛,卻硬撐著面子:“劉越,跳不動了說啊,摔了我可不負責任。” 劉越抹一把汗水,一甩:“少廢話,該你了!” 何濤的動作越來越慢。又幾個下來,已經跳不動了,他望著劉越,呲牙咧嘴地苦笑,求饒道:“差不多了,我認輸行了還不行啊?” 男兵們一陣嘆息,紛紛罵著何濤無用。 女兵們發出一陣快樂的叫聲,鼓掌聲。 劉越的目光裡瞬間裡充滿了憤怒:“不行,跳!你要是個男人,就別裝熊!” 周圍頓時安靜了下來。張桂芳扒開人群,要去製止劉越,被梁東一把拉住了。梁東上前,叉著腰,鄙視地看著已經狼狽不堪的何濤。 何濤再也沒有力氣了,有跑的動作,沒跑的速度,到了木馬跟前,整個身體一下趴在了木馬上。劉越走過去,一腳踢在何濤的腿上,憤怒地:“跳!你給我跳!” 張桂芳一招手,幾個女兵一起去拉劉越,被劉越推開了。 梁東厲聲道:“偵察連,集合!” 人們散開,何濤剛從木馬上直起腰,被劉越一把抓住,用力一推,毫無防備的何濤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對梁東說:“不行!他不能走!” 梁連長皺一下眉頭,走到劉越面前:“到底怎麼回事?” 張桂芳也說:“劉越,你們到底怎麼回事?越鬧越大了。” 劉越沒好氣地一指何濤:“你們問他!” 梁連長說:“何濤,你講!” 何濤簡直是顏面無存,低頭耷拉臉地:“我哪知道為什麼呀?她瘋了……” 劉越一眼看到黃小川:“黃小川,你過來!” 黃小川只好走過去,低頭站在連長面前。劉越忍著淚水指著何濤說:“剛才你是怎麼羞辱黃小川的,當著你們連長,當著你們偵察連的人,你必須向黃小川道歉!” 何濤看一眼臉色鐵青的梁連長,說:“黃小川……對不起你……” 劉越整理一下軍裝,大步走了。黃小川也低頭鑽進了自己的隊列裡。 許多年之後,目睹過這個場面的男女兵們,仍然忘不掉劉越和何濤賽木馬的故事。有了這一回,黃小川和劉越的關係暴露了。人們紛紛猜測,說什麼的都有,劉越不在乎,黃小川壓力反而更大了,他開始躲著劉越,怕給她帶來不好的名聲。 由於躲劉越,黃小川對趙海民的依戀反而更強了。趙海民勸他,說:“班長都說你最近進步很大,你怎麼還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別老想著比別人差,越這樣想負擔越重。慢慢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 黃小川卻說:“海民……自從上次小越姐幫我,好多人問這問那,人們看我的眼神好像都不對了,還有我的父母……海民,你怎麼從來不問?” “嗨,問這幹嘛?” “我不會告訴他們的,可是你不一樣,如果你問,我一定告訴你……” 趙海民急忙打斷他:“小川!你別說了……不想說自然有你的道理。你也別往心裡去,大家不過是好奇,沒其它的意思。” 黃小川急於要訴說什麼:“可是,我不能瞞著你……” “小川,我知道你信得過我。可就算是再好的朋友、戰友,也沒有必要把什麼都告訴對方。我不是也一樣麼?我父母,我當兵前好多事,從來都沒跟你提過。我不是信不過你,是不願意提,有些事連自己都想忘了。” 黃小川點點頭,孩子氣地道:“好吧,我家的事如果有能說的那一天,我第一個告訴你。” 對於黃小川的這份特殊的信任,趙海民裝在了心裡。 胡小梅收到一封奇怪的信,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欄裡,寫著“本部”兩個字,她疑惑地打開,見是一首詩,而且是一首情詩!她飛快地瀏覽一遍,臉紅了。她想偷偷扔掉,又覺得這也是個炫耀的機會,就咬咬牙,心一橫,拿出來給大夥讀—— 班裡的女兵邊聽邊笑。 毛桂萍笑得眼淚都下來了:“沒有了?” 胡小梅說:“沒有了。” 王惠說:“這人是什麼意思呀?” 劉越說:“這還不明白,是情詩,向胡小梅求愛的!” 大家又笑。胡小梅說:“這人連名字都不敢留,沒準就是個流氓!” 劉越譏諷道:“流氓寫的詩,你還念的津津有味。” 方敏說:“會是誰寫的?這人膽子夠大的。” 胡小梅擺弄著信封:“裡面的落款是:一個崇拜你的人。不行,我一定要查清楚誰寫的,抓出這個流氓來!” 胡小梅沒有報告連隊,而是直接把信交到了師政治部主任手裡!這在當時,是很大的事情,師政治部主任親自帶著保衛科長坐吉普車來到通信連,調查了解情況。到這時,通信連的領導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弄得很被動。 胡小梅被叫到連部,沒說幾句,她就委屈得哭起來。她要求,一定要把這個流氓查出來。並說:“如果我爸我媽知道部隊還有這種壞人,他們肯定不放心我在這兒。” 政治部主任顯然知道她的家庭背景,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大,甚至有些討好地提醒胡小梅,一定不要把這種事告訴家裡。主任表態說,師裡會想辦法查清楚,把那個寫信的人揪出來,嚴肅處理他。 主任和保衛科長走後,張連長、指導員繼續和胡小梅談話。張連長生氣地說:“胡小梅,誰讓你私自把信送給師首長的?有事要逐級反映,你反映了沒有?班長、排長、我和指導員是乾什麼的?你為什麼不先告訴我們?有沒有組織觀念?……” 胡小梅振振有詞:“這麼大的事,班長、排長、你們管得了嗎?” 張連長說:“大事,多大的事?” 指導員說:“胡小梅,這種信,在我們通信連,你不是第一個收到的,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有的同志收到信,沒吭聲就撕了、燒了。不理他,寫信的人自然就不會再寫了。當然,給我們報告一下也是應該的,但沒必要搞的這麼沸沸揚揚。” 胡小梅又哭起來:“我是受害者呀……你們怎麼倒怪起我來了?” 張連長說:“沒人怪你,只是提醒你,不要大事小事都朝上捅。同時,也要從你自身找找原因。一個女兵,要學會穩重,別總想著出風頭,搞特殊,處處顯得跟別人不一樣。家庭背景和部隊沒關係,只要穿著軍裝,你們都是普通一兵。” 指導員說:“好了回班裡去吧,把我跟連長說的話好好想一想,看是不是有道理。” 胡小梅走後,張連長說:“她就是想出風頭,讓人知道她有男人追!這個胡小梅,得好好調教調教,不然她會鬧出大亂子。” 那年夏天的“胡小梅情詩事件”波及到了許多人,是值得追憶的重大事件之一。 偵察連和通信連離得近,男女兵接觸多,被列為重點查處的單位。偵察連先是召開班以上乾部會,會上,有人提出,憑什麼懷疑是我們的人寫的?範指導員解釋說,保衛科的人講得很清楚,沒查出來之前,任何人都可以被懷疑。但這並不是說寫信的人就是我們偵察連的。師直屬分隊,這一片的連隊,凡是和通信連有接觸的都要查。況且我們和通信連挨得最近,訓練場上也常見,應該說可能性最大。所以,大家要端正態度。這件事本身也給我們敲響了警鐘,即便不是我們的人,也要引以為戒。當然,要注意方式方法,講點策略。 梁連長說:“我看能寫幾句詩的人,至少是初、高中生。我們應該縮小範圍,突出重點,別搞得滿城風雨、雞飛狗跳的。” 會上,列出的重點人裡,就有馬春光。連里指派四班長先找馬春光當面談心,看能否發現蛛絲馬跡。四班長把班裡的人全打發出去,就留下馬春光一個人。四班長先說了點別的,突然問道:“……有女朋友嗎?” 馬春光馬上答道:“沒有!” “哦……馬春光,聽說你愛寫詩?” 馬春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嗨,班長,我那叫什麼詩啊,以前在知青點上閒著沒事,看別人寫就跟著照葫蘆畫瓢,把連在一塊的話斷開,分成行,加點啊呀哦的,哪也算是正經詩啊?” “最近還寫嗎?” “文書讓我寫幾首,說出黑板報要用,訓練太緊張,還沒顧上呢……” 四班長臉上的微笑漸漸有些不太自然了,看著馬春光,一副為難的表情。馬春光感到奇怪:“班長,怎麼了?” 四班長一狠心道:“算了,我跟你明說吧,有人給對面的一個女兵寫了一首情詩,上面讓查!初、高中以上的都得查,尤其是平時愛寫個詩的人。我琢磨你小子也不是那路貨,可……查就查吧,還讓講什麼策略,不讓打草驚蛇,這事我幹不了!乾脆,你自己跟連長指導員他們說去吧。” 馬春光坦然地笑了:“嗨,班長你繞這麼大個彎幹嘛呀!好,我去跟連長和指導員講。” 四班長把馬春光帶到連部就退出來了。梁連長和範指導員交換一下眼神,範指導員拿過一張紙,讓馬春光念那上面的字,馬春光嘴裡念念有詞:“……你像天邊的一片朝霞,映紅了我的臉龐;你是一片夏日的雲彩,為我投下一片清涼;你是一條春天的小溪,潺潺流過我的心房……” 連長板著臉不吭聲。 指導員認真觀察著馬春光的表情,話中有話地旁敲側擊:“這詩是我從師保衛科抄回來的,咋樣?” 馬春光笑著把詩還給了指導員:“寫得挺好嘛!……連長、指導員,我可寫不出這麼好的詩。” 梁連長說:“好詩?我看比你的水平強不了多少,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你寫的?要是,早點承認,我和指導員到師里為你求情。” 馬春光這才嚴肅了:“不是!” 梁連長說:“怎麼能證明?” 馬春光一愣,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證明。範指導員說:“馬春光,坐下,慢慢說……事情沒查清之前,每個人都有可能,我們當然不希望是你寫的。但如果是,就早說,你知道主動交待,和被查出來完全是兩個性質。” 馬春光有點急了:“我明白。可這詩真不是我寫的!” 梁連長說:“那好,你就在這兒把這詩抄一遍。” 馬春光氣憤地:“你們不相信我?” 梁連長說:“廢話!這不是正查嗎?不查清楚怎麼相信你?” 指導員說:“馬春光,這不是針對你一個人。” 馬春光委屈而又憤怒地拿過筆和紙,刷刷地寫起來。 梁連長點上一支煙:“把態度給我端正了,好好寫。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不是你,你怕什麼……把名字寫上。” 馬春光推過筆和紙,臉漲得通紅,又氣又羞。 指導員說:“還有,把你過去寫詩的本子,還有記筆記統統拿過來。” 馬春光不干了,叫起來:“我沒有!就是有也不會給別人看!” 連長和指導員都是一愣。梁連長惱火地:“敢!” 指導員說:“既然不是你,你怕什麼?” 馬春光抱著腦袋:“那都是我當知青時寫的,跟部隊沒關係……我不想讓人看……別人也沒權看……連長、指導員,我是你們的兵,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麼就不相信自己的兵!” 梁連長一挽袖子:“嗬,你還來勁了啊?” 指導員態度和藹了些:“馬春光,你應該明白,我們不是不相信你。這樣吧,你先回去冷靜下來琢磨琢磨,看是不是應該配合組織把這事兒查清楚,想通了再說。” 馬春光氣哼哼地出了連部。他回到宿舍,紅著眼晴,從床頭櫃裡翻出兩個本子扔在地上,又拋開疊好的被子,拽開床單、褥子翻騰著…… 老兵新兵們站在那兒,默默看著他。 馬春光一走,幾名排長陸續走進連部,每人手裡都拿著一疊紙。一排長說:“連長,我們排初中生以上的都寫了,抄的內務條令,讓保衛科自己去對筆跡吧。” 二排長說:“我們排抄的詩,你們聽這首——春天太陽高又高,出操不用穿棉襖……” 範指導員問:“還有沒有落下的?” 三個排長都說,他們齊了。梁連長說:“你們幾個呢?也都齊了?” 三名排長面面相覷。二排長苦笑:“嗨,怎麼連我們都不相信了?” 三排長說:“我可是有老婆的人,沒我的事啊!” 一排長說:“連長,你也太小看我們了吧?堂堂一個軍官,向一個丫頭片子求愛,還酸啦吧嘰寫那不著調的詩。” 梁東說:“那也不一定!” 一排長說:“到底是哪個女兵啊?” 範指導員說:“師裡保密,我們也不知道是哪個,但肯定是個漂亮的!” 二排長說:“連長、指導員,你們是不是也得留個字跡呀,誰能保證你們不寫情詩?” 大家都笑起來。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範指導員拿起電話,是保衛科科長打來的,告訴說,剛剛查出來了,是師司令部的一個公務員幹的。 三名排長有的輕鬆了,有的氣憤,有的搖頭,把手上的紙撕了。 梁東一把奪過電話:“楊科長,你把這熊兵調到我們偵察連來,在你們機關,我看他是閒的皮癢癢!” 梁東剛放下電話,馬春光連報告都不打,就用膀子推開門,蹬蹬地走到連長面前,用力將一摞筆記本放到連長面前。 一排長趕緊說:“哎馬春光,不用了。” 指導員看一眼連長,竊笑。梁東卻不動聲色:“這麼快就想通了?” 馬春光漲紅著臉:“我馬春光沒別的優點,就一條,敢作敢當!我再說一遍,那破詩不是我寫的,敢寫我就敢落我的名字!” 梁東故意板著臉:“這算什麼優點?男人、軍人,本來就該這樣!……順便通知你,從明天開始,調你去勤雜班餵豬。” 指導員等人愣住了。梁連長摔門出去。 馬春光拼命忍住,不讓眼淚掉下來。 豬圈在營院外面,緊挨著營區,周圍是各單位的菜地。餵豬的活兒又髒又累,誰也不願幹,每年都是表現不好的兵給發配來餵豬,一當上豬倌,你就感到矮了一頭。 馬春光的事情傳開後,張社會和四班長商量一下,一塊去找連長、指導員求情。四班長先說,他說:“連長,我想不通,既然寫信的人不是春光,不給他個說法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讓他去餵豬?你不可惜,我還覺得可惜呢……找不到人餵豬,我去給你餵去!” 梁東冷冷地道:“餵豬怎麼了?馬春光餵豬就可惜?那別人呢?還乾不干?把豬都殺了?張社會,你是不是也來替馬春光說情?如果是,趁早給我閉嘴!” 張社會遞給梁東一支煙,又幫他點上,說:“連長,您先別發脾氣嘛,您不是常說當個好兵,尤其是當個好偵察兵,得有悟性嗎?馬春光現在不是我的兵了,按說我不該多嘴,可我畢竟帶了他仨月。馬春光是個當偵察兵的好苗子。他還不像趙海民,他當兵前一天槍沒摸過,可槍一上手就和別的兵不一樣,橫拿豎扛,怎麼看怎麼有精神,自然透出一股子霸氣……他不就是頂撞了你幾句嗎?” 梁東氣乎乎地:“幾句?頂一句都不行!” 範指導員也說:“看看,又上來那股子犟勁了!” 張社會說:“連長,你自己不也挺愛發脾氣的嗎!” “那得看怎麼發!誰沒脾氣?會發,發到節骨眼上,把脾氣發成威力,那叫水平!不會發的是冒傻氣,二桿子!你說,我哪次脾氣發錯了?馬春光他才當了幾天兵?是個好苗子不假,這件事本身他也沒錯,敢跟我連長叫板也值得欣賞!作為一個兵,難得!這說明他為人正派,不會耍小心眼子。但要真正成長為一個好兵,必須受得了委屈,得學會忍,善於忍。” 幾個人聽出了梁東話裡的意思。張社會忍住笑:“對!說得太對了!” “一個軍人,有可能一輩子也看不見你的敵人,可你天天得苦練殺敵本領。忍,不是忍氣吞聲,是引而不發,是為了有朝一日的暴發!他馬春光才受了多大一點委屈?他就蹦,就跳,太容易衝動。我早就發現,他個性太強了,仗著有點文化底子,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說眼前,怎麼和人相處?朝長遠說,怎麼帶兵?再好的苗子它也不是樹,現在不磨練他,什麼時候磨?到你們這歲數,那就晚了!”梁東說完,端起茶缸咕咚咚往肚子裡灌水。 指導員說:“連長想的比我們都遠啊。” 張社會佩服得直點頭:“可是,就怕他……” 梁東放下茶缸:“怕他想不通,一頭栽下去站不起來是不是?那說明他根本就不是個好材料!你還怕趙海民沒對手就跑慢了,對不對?真要是那樣,我看連趙海民你都別費功夫了。”他指著張社會和四班長的鼻子,“你們兩個,不琢磨怎麼帶兵,整天琢磨著護犢子,一對糊塗蛋!” 幾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當天下午,馬春光就把鋪蓋卷搬到了豬圈旁邊的一座小房子裡。炊事班長專門來了一趟,告訴他一些注意事項,他用吊兒郎當的口氣說,知道了。 不遠處就是通信連的豬圈。本來師裡說要派男兵幫通信連養豬,通信連不干,堅持要自己派人養,因此通信連的豬倌就是女的。 馬春光發現,通信連的飼養員是個又瘦又小的女兵。 半下午時,他挑著擔子到炊事班,挑來一擔豬食,沒等倒在豬食槽裡,十幾頭豬哼哼著跑過來,又叫又鬧。他乾脆不餵牠們,沒好氣地用扁擔打著豬,拼命渲洩著:“我叫你壞!我叫你饞!……” 打了一陣,又覺得沒趣,就無精打彩地斜依在豬圈的圍欄上,看著正在相鄰的豬圈裡打掃衛生的小女兵。 那個小女兵不是別人,正是方敏。她是主動要求來餵豬的,她想到一個安靜的地方來,她喜歡安靜。此刻,她穿一雙雨靴,軍裝外面扎著圍裙,滿頭大汗。豬們在她跟前一動,她便渾身一陣緊張。 想到以後就是鄰居了,不說話是不可能的,晚說不如早說,於是,馬春光就踱過去,和她打招呼:“你好!忙呢?” 方敏抬起頭來,又點點頭。 “哎,你叫什麼名字?” “啊,我叫方敏。” “我叫馬春光,偵察連的。” “我知道你叫馬春光,你會吹口琴。” 馬春光這才得意地一笑。別人都知道他會吹口琴,算是一個安慰吧。他說:“方敏,你們應該是倆人餵豬吧?怎麼就你一個人幹?” “暫時我一人,那個,估計快來了。” 偵察連的豬餓得嗷嗷亂叫,馬春光就是不給它們餵食。他說:“這些豬,都被我的前任寵壞了,它們還不適應我。沒事,過兩天他們就習慣了。” 方敏感到面前這個人是在折騰豬,有些過份,就不想理他了,埋下頭繼續打掃著豬圈。馬春光自覺沒趣,退回到自己豬圈前,把豬食倒進食槽裡,看豬們爭搶食物。 這個時候,馬春光難受。這座軍營裡,還有人比他更難受,那個人便是胡小梅。 事情水落石出了,那個寫情詩的兵立即被發配到邊境上的一個哨所去了。胡小梅的情緒卻並沒有改善。她躺在床上,捂著被子睡覺。女兵們都覺得,她把這麼點事捅出去,屬於小題大做。 同樣因為這件事,胡小梅更出名了,通信連也成了誰也惹不起的單位,全師上下都有非議。 更令胡小梅難以忍受的是,連里安排她去豬圈餵豬!這是她做夢都沒想到的。她堅決不去,和衣躺在床上,頭上蒙著被子哭鼻子。 張桂芳連長跑來勸她,說:“同樣是一名戰士,人家方敏能主動要求去餵豬,你呢?組織上安排了也不去,還有沒有一點覺悟?什麼叫服從命令,聽從指揮?” 胡小梅哭著說:“我幹什麼都行,就是不想餵豬……” “為什麼?” “我……我害怕豬。” “還怕苦、怕累、怕髒對不對?打仗怕不怕?怕就別穿軍裝,別來當兵!我就是要打掉你一身的嬌氣、傲氣和拈輕怕重的毛病!先把鋪蓋卷搬到勤雜班去,想不通慢慢想!” 張連長走了。 班裡的人沒人願意搭理她,她慢慢也覺得,再懶著不去,也沒臉在班里呆下去了,就把心一橫,去菜地了。 方敏見了她,說:“小梅,你剛來,先不忙著幹,休息一下吧。” 她點點頭。方敏將桶裡的豬食一瓢瓢地分到幾個豬食槽裡,她皺著眉頭,捂著鼻子,遠遠地站在一旁,委屈而傷心,眼泡又腫又紅。 馬春光挑一擔豬食過來,放下,看一眼胡小梅,突然笑了,然後走到方敏面前:“你們的豬死了?” 方敏不悅了:“瞎說什麼呀你?” 馬春光說:“那她哭什麼?” 方敏不理馬春光,挑起空桶走了。馬春光獨自尷尬地笑笑,一陣猶豫,走到胡小梅面前:“嗨……你也是來幹這個的呀?” 剛才一見馬春光,胡小梅就又羞又喜。羞的是自己到這破地方上班了,沒臉見人了,喜的是馬春光也是餵豬的干活,大家彼此彼此。見馬春光主動和她說話,她趕緊點頭。 馬春光笑道:“女兵餵豬是有點太那個,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其實就是說起來不太好聽,髒點,累點。但是,這兒多自由啊,還容易出成績,到殺豬吃肉的時候大夥全想起咱們餵豬的。吃人家的嘴短,誰不說咱餵豬的好啊?” 馬春光在安慰胡小梅,也是在自我安慰。 “我才不稀罕呢!”胡小梅雖這麼說,卻被馬春光逗笑了。她笑起來很漂亮,兩排潔白的牙齒特別耀眼,馬春光不敢看她了。 兩人說話間,方敏又挑來一擔豬食,餵完豬,發現馬春光的豬食還放在那兒,見圈裡的豬嗷嗷直叫,便不聲不響地替馬春光把豬餵了。等馬春光過來發現自己的空桶時,方敏再次挑著自己的桶走遠了。 看著方敏搖搖晃晃的瘦小背影和肩上一副偌大的鐵桶,馬春光若有所思。 這時,一陣宏亮的口號聲由遠及近,是部隊訓練之後回營了。馬春光剛才的那份瀟灑全沒了,他望著回營的部隊茫然若失。 胡小梅說:“還說我呢,你不也是不想餵豬嘛!” 馬春光咬咬牙,狠恨地一腳踢在豬食桶上,桶橫著飛出去,砸碎了遠處的一片青菜。 最初一段時間,胡小梅基本不干什麼,所有的活幾乎全是方敏一個人幹。她就是想和馬春光聊天,她發現馬春光見識多,有思想,跟他聊天很愉快。 這天傍晚,方敏穿著雨靴,一手握著水管子,一手拿著笤帚,在豬圈裡邊衝邊掃。胡小梅卻穿著雨靴和工作服,靠在馬春光休息的小屋門口,和坐在屋裡的馬春光聊天。方敏身上沾著點點污跡,胡小梅身上卻幹乾淨淨。 她說:“我小的時候去過草原,我媽還教我唱過《敖包相會》呢!” 馬春光說:“草原上的人都會唱歌。'呼麥'你聽過嗎?……就這樣,嗚……嗓子、鼻子、胸腔共同發出的聲音……” 這時,李勝利背著一捆豬草來到門口。李勝利平時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做好人好事上,以前他主要是打掃衛生呀,幫廚呀,割豬草是他剛開展的項目。他衝馬春光和胡小梅不好意思地笑笑,放下草筐:“馬春光,放這兒還是給豬吃呀?” “放那兒吧,豬還飽著呢。” 李勝利把豬草放下:“那我走了啊,你們聊。” 看著李勝利遠去的背影,胡小梅撇了撇嘴:“這人賊眉鼠眼的,不討人喜歡。” 馬春光道:“人家做好事幫我忙呢,天天吃過晚飯打一筐豬草,馬無夜草不肥,你看我的豬,比你們那豬滋潤多了。” “嗨,管它肥瘦呢,它長得快,離死也快……哎,馬春光你知道嗎,給我寫情詩的那個流氓,被趕出機關,調到一個邊防哨所去了……太便宜他了,應該處理他復員!” 馬春光皺起眉頭,定定地看著胡小梅:“是你?” 胡小梅不解:“什麼是我?” “把情書交給師首長的女兵是你?” “當然是我,那首詩我還抄下來了,不信,什麼時候拿給你看。” 馬春光騰地站起來,嘲諷地看著胡小梅,挖苦道:“看樣子你還挺自豪的嗎?我沒猜錯的話,那首破詩你朗誦給很多人聽過是不是?……你,你也太缺德了吧!” 胡小梅像是被嚇住了,莫名其妙地看著馬春光:“我怎麼缺德了?” “還不缺德?就幾句破詩能怎麼你了?我沒想到那個女兵是你!感情不懂,人情世故你總該懂吧?總該會做人吧?給你寫詩是人家看得起你,不願意看你燒了,幹嗎捅到上面去?你以為你是誰呀?人家怎麼成流氓了?流氓寫的詩你幹嗎還抄下來?……”馬春光越說越生氣,“還不缺德?兩個人餵豬,挑豬食、掃豬圈、起豬糞,臟活重活累活全讓方敏幹,幹嗎欺負人家?你和方敏站在一塊比比,高人家一頭,偷賴耍滑好意思嗎你……今兒我還告訴你,要不是你,我也不會來餵豬!” 胡小梅咬著牙,低著頭,竟然老老實實的聽著。馬春光說完再不理她,提把鐵鍬出來,跳進豬圈,一鍬鍬挖著糞扔出豬圈…… 挨了馬春光一頓罵,胡小梅反而覺得心裡好受了一些,這讓她感到奇怪。愣了好一會,見馬春光不理她,她就慢慢走回營區了。她和方敏每天夜裡在勤雜班就寢。 馬春光來菜地餵豬後,趙海民來看過他一次,陪他坐了一會,就回去了。 何濤倒是沒事就愛往這裡跑,來了,罵幾句連乾部,發幾句牢騷。這天,馬春光用泥巴和磚正砌著豬圈的一個豁口,何濤又來了,隔老遠就咋唬:“行啊馬春光,星期天還修豬圈。” “我是怕豬跑出去,逮起來費勁。別光站在那兒,幫我搭把手。” 何濤懶洋洋地遞著磚,四處望著:“那倆餵豬的還沒來呀?” “我說你小子怎麼老愛往這跑,原來是心懷叵測!” 何濤怪笑:“哎,我是替你操心,她們在,你就不寂寞,對不對?” “我才不感興趣。” “哎,不說她們了,給你看樣東西。”何濤神秘兮兮地從褲兜掏出一封信遞給馬春光,“李勝利對象來的……打開,看看農村小妞是怎麼寫情書的,好不好?” 馬春光當即就發火道:“你知不知道私拆他人信件是犯法的?滾!在哪兒拿的給人放回哪兒去!” “怎麼了?發那麼大火幹嗎?” “你說怎麼了?偷偷摸摸地拿別人的信,你噁心不噁心?上次出的洋相,你還不嫌丟人是不是?我告訴你,以後你別再欺負人家李勝利。要是再乾這種沒鼻子沒臉的事,也少來拉我。” 何濤收起信:“好,馬春光,算我瞎了眼把你當朋友!” 說完,何濤轉身離去。馬春光卻又說:“何濤,你站住!” 何濤站住了,馬春光走到他面前:“何濤……你我來當兵其實也都不容易,要瞎混,要丟人現眼,咱幹嗎還跑到這兒來?別的我不多說了,你要還把我當朋友,就把李勝利的信好好的還回去。以後也別再跟他過不去。跟咱們比,他和趙海民這種人更不容易,一生的前途、命運,人家都放在這身軍裝上了。能在咱面前忍氣吞聲,人家不是怕咱,是怕受連累影響進步。何濤,咱別再害人家了,好嗎?……” 何濤終於點點頭,突然笑了:“跟倆女兵一塊餵了幾天豬,進步這麼快啊,馬春光,你是不是搞對象了?” 馬春光也笑了:“別胡說八道!快去,把信還給人家李勝利。” 何濤吹著口哨搖搖晃晃地走了。馬春光將最後一塊磚砌上,轉身洗洗手,把工具收進小屋。 不一會,又有腳步聲傳來。李勝利又送豬草來了,他將一大捆豬草從肩上卸下來,抹把汗,看著地上的一大捆豬草,一副高興又滿足的表情。 馬春光聞聲出來:“李勝利,我可是每天都報告給連里了,表揚不表揚你可不是我的事啊。” “看你說的,我又不是圖表揚。”李勝利說。 馬春光一笑:“這麼說,你是真關心我這些豬?” 李勝利有些尷尬地:“是啊……我走了啊。” “著什麼急呀……來,坐一會兒。” 李勝利猶豫著,在一個馬扎上坐下了。馬春光真誠地說:“李勝利,按說你天天打豬草,也算是幫我的忙,我不該給你潑冷水。打豬草做好事都應該,可就這麼做下去呀?將來怎麼辦?當兵的練好軍事本領才是根本,尤其在咱偵察連,得有一手過硬的本領。你看人家趙海民……” 一提趙海民,李勝利鼻子裡哼一聲:“你不知道吧?最近,趙海民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趕在早操前跑回來,我問他幹嗎他都不說,肯定是背著人,也到外面做好事去了。” 馬春光搖搖頭:“不管他趙海民去幹啥,你下苦工夫練軍事,不會有錯的!” 李勝利這才感激地點點頭。 馬春光又說:“真想打豬草,一個星期一次也就夠了,別天天打了。” 李勝利站起來:“春光,謝謝你提醒。” 馬春光擺擺手:“對了,何濤那小子愛捉弄個人甚麼的,一張破嘴也煩人,你以後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知道了。”李勝利說完就走了。 儘管馬春光善意地提醒過李勝利,讓他把心思主要用到軍事訓練上,可他還是覺得,做好事容易出成果,所以,他不會放棄做好人好事。每天早晨,他都早早起來,把宿舍門前的小操場打掃一遍。同時和他搶著做好事的,還有幾個兵,大家暗暗較著勁,都想做到前頭去。 最近趙海民的行踪也成了李勝利的一塊心病。每天早晨,起床號響起之前,趙海民都滿頭大汗地從外面跑回來,他問過趙海民,這麼早幹嗎去了。趙海民輕描淡寫地說,沒事,跑跑步,練練體力。他不相信。天不亮,他一個人跑啥步呀?他懷疑趙海民到師機關辦公樓做好事去了。他想跟踪趙海民一次,看看他到底幹什麼去了,想想又怕暴露了,就作罷了,心想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看誰堅持得長久。毛主席說,一個人做一件好事容易,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他李勝利就想一輩子堅持做好事,他有這個勁頭,這方面,他不怕趙海民搶到他前頭。 其實,趙海民是迷上喊口令了。 他是伏牛山人,有著較重的口音,他想儘早把口音改掉,尤其是喊口令時。他這不是忘本,而是覺得,用標準的普通話喊口令,特別帶勁。 梁連長的口令就喊得不錯,每逢梁連長喊口令時,趙海民就用心揣摩。好口令是練出來的。夏天到來後,他決定,每天早晨早起一個小時,到營院外面的荒原上上練習減口令。 好長一段時間,沒人發現他這個“秘密”,直到有一天,劉越她們幾個女兵也早早起來,到荒原上背誦電話代碼時,聽到了他有些蒼涼的聲音。 天色微明,七八個女兵們散佈在荒原上,或站著,或慢慢地走著,背誦、默記著電話代碼。突然,一串宏亮的略帶鄉音的口令聲從不遠處的一片沙丘的背後傳遞過來。女兵們都是一愣,互相看看,然後不約而同地朝那片高地望過去。 一聲聲口令在晨風中單調地迴盪著—— ——全體都有了。 ——立正! ——向前看! ——向右看齊! ——一、二、三、四! …… 在營區附近,有人喊口令,沒啥好奇怪的,她們過了一會就回營房了。過了幾天,下著小雨,她們又來到荒原上,突然又聽到了口令聲。聲音執著而堅定,在黎明前的雨霧中固執地飄蕩著。劉越等人攀上沙丘,居高臨下地觀看著,劉越一眼認出,是趙海民。他背對沙丘,筆直地站在那兒,面對著前方無邊無際的荒原,一聲聲地喊著口令—— ——全體都有了。 ——立正! …… 女兵們就感到這人有點怪。她們輕輕地議論著、說笑著。趙海民彷彿意識到什麼,略一停頓,隨即口令聲又起了—— ——向右看齊! ——向前看! ——稍息! ——立正! ………… 女兵們終於忍不住了,咯咯笑起來。毛桂萍說,這是誰呀?神經病!王惠說,看著面熟,好像是偵察連的。李鳳香說,走,繞到他前面看看去。高玉蘭說,算了吧,別真是個瘋子。毛桂萍說,怕啥,有劉越呢,可以和他比比跳木馬呀,再說我們這麼多人還怕一個瘋子,走! 劉越也想看個究竟,就沒制止女伴們。在趙海民繼續的口令聲中,她們猶猶豫豫地走到了趙海民的前面,遠遠地站著,好奇地看著趙海民。 趙海民眼睛彷彿看不到她們,仍在繼續著。 王惠不由自主地隨著趙海民的口令立正、稍息,被毛桂萍笑著打了一下。女兵們漸漸的膽子大了。人稱“假小子”的毛桂萍大聲地:“嗨!你幹什麼呢?” 李鳳香說:“哎,這就你一個人,喊給誰聽呀?” 眾女兵一陣哄笑。 趙海民旁若無人,根本不回答她們的問話。 出早操的時間快到了,她們就離開了。 秋天到來了。秋天的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劉越等人再次來到荒原上,遠遠就听到,趙海民一聲聲口令仍然在荒原上迴盪著—— ——立正! ——向前看! ——向左轉! ………… 劉越就想,可見這個趙海民是個極有毅力的人,一個凡人,很難做到這樣的風雨無阻啊!他心裡若不是裝著千軍萬馬,他不會有這樣的境界!劉越不由得就有點敬佩他了…… 彷彿是踏著口令,女兵們來到了趙海民身後的沙丘上。她們大膽地看著,說笑著,變得無拘無束了。 趙海民仍然是充耳不聞、旁若無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口令聲中,讓人無可奈何。 毛桂萍說:“那天我回去試了好幾次,面前沒人,還真喊不出來。” 李鳳香說:“我也試了,一張口自己都忍不住想笑。” 劉越說:“你們仔細聽聽,他這嗓子是不是比以前有進步?” 王惠說:“是有點動聽了。可是,他一個人站這兒瞎喊,到底什麼意思啊?” 毛桂萍說:“吊嗓子唄,我們院裡有個演李玉和的,每天早上起來啊啊地叫,吵得人睡不好覺。” 又一陣笑聲。 高玉蘭說:“他又不唱戲,吊嗓子乾嗎?” 毛桂萍說:“這還不明白呀?預備將來提干,帶兵唄!是不是呀,劉越?” 劉越說:“你講的很對!” 其它女兵彷彿明白了,紛紛點頭。 李鳳香說:“提干、娶媳婦、老婆隨軍,農村兵人生三步曲!” 王惠說:“哎,聽說有的農村兵當兵前都有老婆孩子了,沒准他也有了吧?”毛桂萍大膽地靠前兩步:“嗨!趙海民,你有老婆嗎?” 趙海民似乎是頓了一下,接著喊出的口令更響亮了:“向前看!立正!臥倒!……” 女兵們轟然大笑著,跑走了。 來到高地的頂上,劉越忍不住回頭朝趙海民看去—— 趙海民的身影在晨曦中佇立,玫瑰色的朝霞漸漸湮沒了他……那一瞬間,劉越感到了一種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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