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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0564 2018-03-18
趙海民和李勝利他們這批兵是坐悶罐車趕往部隊的,路上走了三天三夜。他們要去的部隊是北部荒原上的邊防三師,離中蘇邊境不遠。眼下的時節,那兒正是冰天雪地。 一到部隊就進行了分班。趙海民和李勝利分到了新兵一連一班,班長叫張社會,是個有三年兵齡的老兵了,家在山東沂蒙山區,他個子不高,但很墩實,看上去很厚道的樣子。一班除了趙海民和李勝利,還有馬春光、何濤、黃小川等新兵,加上班長一共十一人。 到部隊後第二天上午,新兵一連的連長正式向全連訓話。連長高大魁梧,黑臉膛,聲音宏亮有力。他站在隊列前,先咳嗽一下,說:“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梁東,梁山的梁,東方的東,正式職務是師偵察連連長!知道為什麼讓我來當你們的連長嗎?因為一連是標杆連,必須是第一!必須成為整個新兵團的榜樣!而且,你們中間最優秀的將被我帶回偵察連。記住,最優秀的!……不妨告訴你們,全師部隊,有權在整個新兵團挑選士兵的,只有我偵察連!當然,機靈的,臉白的,長得像大姑娘的,師團機關也有權來挑,挑去當通信員。”

新兵中發出一陣笑聲。趙海民注意到,站在他身邊的李勝利挺了挺腰板。 梁連長繼續道:“不過,先別考慮這些,先給我學會怎麼站、怎麼坐、怎麼走!學會怎麼用眼睛、用耳朵、用嘴巴!什麼叫大熔爐?老百姓怎麼轉變成戰士?這就是第一關!” 梁連長初次講話,就給趙海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想,部隊裡的人就是會講話,要是讓老百姓講這些話,不定羅索成什麼樣子呢! 部隊解散後,楊參謀來找趙海民。他們一塊坐了三天三夜的悶罐車,已經熟悉了。楊參謀把趙海民叫到宿舍外面,告訴他說,接兵的不訓兵,這是規矩,一會他就要回師部了。楊參謀又說:“趙海民,你很懂事,別的我就不多說了。就一點:希望你永遠記住你和你爸去找我們的那個早晨說過的話。”

趙海民鄭重地點點頭。 “寫信的時候,記著代我和孫團長向你爸媽問好。” 想起那個場面,趙海民眼圈紅了。他感激楊參謀和孫團長。孫團長的正式職務是一個步兵團的參謀長,沒到新兵團來,直接回本部上班了。趙海民想對楊參謀說點什麼,卻又找不到合適的話,他就舉起手來,對楊參謀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楊參謀點點頭,也有點動情地說:“快回吧。” 趙海民沒聽見一般,仍舉著手站在那兒。楊參謀沉默一陣,低聲道:“聽口令,向後轉,跑步走!” 趙海民轉身跑去,邊跑邊抹眼淚。 下午,召開第一次班務會,內容是大家互相介紹自己和家庭的情況。剛到部隊,什麼都是新鮮的,新兵們都很興奮的樣子。何濤是武漢人,性格直率,大大咧咧,他先介紹了自己。他父母都是工人,家庭條件不錯等等。因為他是個城市兵,所以給人感覺他有點優越感。還有那個叫馬春光的,趙海民也察覺了,此人話不多,一副深沉的樣子,表情是居高臨下的,這人也不好惹。

接著,趙海民也講了自己。黃小川支支吾吾講了幾句,給人的感覺是他膽怯,沒有主見,他說他父親是農場的技師,母親是家庭婦女。 輪到李勝利發言時,出了個笑話。李勝利一上來就說:“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革命幹部家庭。” 趙海民一楞。何濤大聲說:“嗬,咱班還真藏龍臥虎啊!沒看出,快說說,啥級別?” 李勝利看一眼趙海民:“……生產隊長。” 眾人都是一楞,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連班長張社會也難得地笑了。何濤大笑著道:“李勝利,你小子真幽默!” 李勝利尷尬而莫名其妙地望著大家,委屈地說:“不信,你們問趙海民,我們是一個生產隊的……” 眾人再次大笑。李勝利鬧的這個笑話很快就傳開了,人們取笑說,生產隊長也是革命幹部。或者是,別不把生產隊長當乾部。

開完班務會,接著是寫家信。新兵們各自坐著小馬扎,趴在床板上寫。屋裡一時靜了。 班長也在寫信,佔據著唯一的桌子。寫完了,桌上有膠水都不用,很沉醉的樣子將信封在舌尖上一拉,封好了口。然後扭頭掃視一圈寫信的兵們,皺了皺眉頭:“雖然是給父母、給親戚寫信,但該說的說,不該說的別瞎說。第一封信嘛,報報平安,談談感受,表表決心就行了,啥都說了,以後寫信還說啥?” 沒人回應,都各自寫著自己的。新兵中有兩個只上過小學一年級,基本上是文盲,寫出的字比雞蛋都大,而且錯字連篇,何濤不時地小聲取笑他們。 李勝利埋頭寫著,先給父母寫,又給馬華寫。他寫道:“馬華,雖然隔著千山萬水,海可枯、石可爛,我的心永遠不會變的。我們連長透露,表現好的有可能會選到師裡、團裡去給首長當通信員,當然首先人要機靈,我會盡最大努力爭取的……”

趙海民牽掛著父親的傷腿。 黃小川面對著面前的信紙,兩眼發直,呆呆地坐在那裡。他和父母早就失去聯繫了,寫了信他也不知往何處寄。乾脆,他給劉越的父母寫了一封,全是感謝的話。 何濤拿著兩封寫好的信,背著手巡視一般,先是在黃小川背後站一站,搖搖頭,笑一笑;又走到趙海民身後,也停一停,沒說什麼,然後走到李勝利身後。李勝利急忙用一疊信紙將寫過的字蓋住了。何濤怪笑一聲,拍拍李勝利肩膀道:“革命幹部子弟,代我向生產隊長大叔致敬!” 李勝利不理他,何濤又無趣地走到馬春光身後,踮起腳尖,輕聲念起了馬春光正寫的信:“眼鏡,請把我的被子,舊衣服、還有鞋、臉盆送給老額吉和巴音家,拜託了……哎,馬春光,眼鏡是誰呀?男的還是女的?”

馬春光小聲地:“滾!” 這天下午,女兵連也在進行類似的活動。 劉越分在二班,同班的人裡面就有胡小梅。胡小梅容貌雖然俏麗,但卻有點妖裡妖氣的樣子,愛出風頭,劉越有點看不慣她。相比之下,她更喜歡那個叫方敏的瘦弱女孩,方敏像是營養不良,讓人覺得可憐。 班務會開始後,女兵們坐在小馬扎上圍成一圈,膝蓋上都攤著精緻的小本子,握著筆,一個個顯得斯文又虔誠的樣子。氣氛有些沉悶。女兵班長姓肖,肖班長說:“好了,都把本子收起來吧……誰先說?都輕鬆點,隨意些。” 胡小梅匆忙地掃一眼大家,看著班長:“班長,我先說吧?” “好,胡小梅,你帶個頭。” “既然大家都謙虛,那我就先拋磚引玉了……我叫胡小梅,漢族,家庭出身:革幹!高中畢業,愛好文藝,是跳獨舞的,唱歌也還行……班長,是不是還要說家庭情況?”

“說吧!” 胡小梅馬上就有些得意地:“我爸爸,是省革委會的副主任,媽媽也在省委工作,算一般革命幹部吧,我還有個哥,在空軍工作……” 胡小梅滔滔不絕,貌似不經意中透出一股自豪和驕傲。劉越注意到,女兵們表情各異,有人羨慕,悄悄議論著,有人不屑。她就屬於不屑的人,她始終看著胡小梅,平靜的表情中帶著一絲嘲笑。 胡小梅說到興頭上,手臂揮舞著。肖班長突然發現什麼:“胡小梅,你手上帶的是啥?” “班長,手錶啊!我媽讓我帶著看個點兒……是'上海'牌的,質量還湊合,每天快一秒。” “'北京'牌的也不行!就你搞特殊,散會以後馬上給我打到戰備包裡。”肖班長嚴肅起來。

胡小梅極不情願地摘下手錶,塞進口袋。 很快地,女兵們都說完了,只剩下劉越和方敏了。方敏低頭擺弄著小手絹,沒有說話的意思,劉越只好先說。她說,自己叫劉越,社會關係比較簡單,一家人都是當兵的。個人沒什麼特長,但從小就生活在軍營裡,來到這裡,可能比大家適應的快一些,以後,願意和大家互相幫助。 劉越的話讓人聽著舒服。胡小梅卻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頭。 只剩下方敏了,人們都看著她,等著。方敏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肖班長提醒她:“方敏。該你了。” 方敏像是做錯了什麼事情,內疚地看一眼大家,吞吞吐吐地:“噢……我叫方敏,從無錫入伍……我家裡有外婆……就這些。” 方敏說完急忙低下頭。大家互相看著都笑了。

胡小梅說:“這就完了?” 方敏低著的頭點了點。 胡小梅說:“方敏,你也太什麼了吧?大家都老老實實地介紹自己,你幹嘛藏著掖著不說?你不可能連爸爸媽媽都沒有吧?那你從哪兒來呀?” 女兵們七嘴八舌。王惠說:“哎,方敏,你爸媽是不是從事什麼特殊工作,不方便說呀?” 杜麗娜說:“要不就是大首長……” 方敏依舊低著頭,沉默著。 劉越看不下去了:“哎,你們幹嗎呀?非要逼人家。” 班長說:“好了,方敏不說自然是有原因,大家就不要勉強了,以後慢慢了解吧。” 胡小梅仍不想罷休,輕輕地哼一聲,嘀咕道:“不就是個父母嗎,人人都有,她幹嗎搞得神神秘秘的,非要把大家的胃口調起來,真是的……” 有人附和著。就在這時,方敏慢慢抬起頭,臉色慘白:“……他們死了……”她彷彿在說別人,口氣卻異常地平靜。

所有人都愣住了,屋內變得死一般寂靜。劉越心裡一個咯噔。 方敏說完這話,腦子裡又湧現出外婆的身影。她確實是個孤兒,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病逝了,是外婆一手把她帶大的。外婆並不是親外婆,外婆一生未嫁,外婆從孤兒院把她抱回家,從此,兩個人就相依為命了。 她能夠當上人人羨慕的女兵,全是由於外婆的功勞。外婆在紡織廠工作,外婆當了一輩子的勞動模範,市裡才決定推薦她當兵。領到入伍通知書的那天,外婆撫摸著擺了滿滿一床的獎狀、獎章,動情地說:“這些東西,終於派上了一回用場……外婆沒別的本事,以後就全靠你自己了……” 方敏撲進外婆懷裡,她早已是淚流滿面了。 天地籠罩在晨曦中,隆隆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由小到大,由弱到強。黑暗漸漸褪去,霧淡了,冰天雪地顯現出來。一張張新兵的臉清晰了……操場上,早操的隊伍首尾相連,組成一個巨大的圓環滾動著,滾動著。一陣陣口號響起來:“一二三四!……” 趙海民認真品味著出操時的感覺,他總覺得胸中有萬千兵馬在奔騰…… 出完操,接著是洗漱,每棟平房前,都有幾個水籠頭,大家都在水籠頭那兒接水,發出一片被涼水刺激後的嘻嘻哈哈的聲音。 梁連長身邊放著一盆涼水,邊脫衣服邊喊著:“有刮鬍子的用熱水啊!” 正刮鬍子的班長張社會說:“一群沒打鳴的小公雞,毛兒都沒長齊哩,刮什麼鬍子啊!” 新兵們一陣哄笑。馬春光滿滿地端一盆水走到連長身邊:“連長,新兵可以洗冷水嗎?” 梁連長打量著馬春光:“洗過?” 馬春光放下水:“洗過,在牧區天天洗。” 梁連長就覺得這個兵不尋常:“哦?以前幹什麼的?” “知青。” “在哪兒?” “內蒙,西烏珠穆沁。” 連長笑了:“好啊!不怕,你就試試吧!” 說著,梁連長已從桶裡提起毛巾,擰一把,呵呵地洗開了冷水浴。馬春光脫得只剩下一條褲衩,較勁般,端起臉盆兜頭澆在身上。 梁連長說:“嗬,跟我叫板哪!”說著,提起水桶,兜頭沖在身上。恰在這時,馬春光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引得眾人大笑起來。 李勝利洗完臉,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踱到趙海民跟前,小聲說:“海民,一直想跟你說一聲,又張不開口……在家里為當兵的事……我家得罪你家了吧?……” 趙海民冷冷地:“沒啥,我這不是也來了嗎!” 李勝利臉紅了,想了想,又說:“對了,我寫信告訴我爸了,讓隊上好好照顧你們家,以後家裡有啥困難,讓你爸跟我爸說一聲。” 趙海民態度仍然有點生硬:“不用。” 李勝利卻不離開:“看你說的,咱倆再不互相幫助,誰幫咱?……哎,海民,那天在操場上,楊參謀都跟你說啥了?” 趙海民意識到了,李勝利是想知道楊參謀和他的事,就說:“沒說啥!” 李勝利這才悻悻走了。趙海民把臉盆裡的髒水潑得遠遠的。 女兵連那邊,是另一番情景。一盆盆表面結了冰茬的水整齊地擺在平房前面的空地上。胡小梅的手剛伸進盆裡,就跳起來,一聲尖叫:“哇!涼死了!” 她誇張的叫聲引起一片嬉笑聲。肖班長說:“有特殊情況的用熱水啊!” 但沒人好意思去用熱水。女兵們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猶豫著,慢慢在臉盆前蹲下去。只有劉越和方敏習以為常地洗著。兩人蹲在一起,搓臉的間隙相互看一眼,都笑了。劉越關心地說:“方敏,以前沒見過這麼涼的水吧?” 方敏點點頭:“還行!” 劉越馬上感到,這女孩的勇敢不是裝的。 正式的訓練開始後,趙海民馬上就顯示出了他比別人高出一大截的軍事素質。班長張社會和連長梁東都發現了他的潛質,他做動作時,他們的目光中便露出讚賞。 李勝利都看在了眼裡。李勝利知道自己這方面比不過趙海民,他決定找別的竅門。晚上,臨熄燈之前,大夥忙著洗漱,李勝利就到廚房提一桶熱水進屋,然後一下一下地朝所有人的臉盆里分發熱水。每個盆裡的熱水都很少,輪到班長時,他卻倒上半盆,再到外面水籠頭那兒提點涼水,兌上後,試一試,再端到張社會面前,倒一半到洗腳盆裡。張社會洗臉的空當,李勝利已替他擠好牙膏。他的眼睛始終不離班長,彷彿怕別人搶了一般。班長的腳剛一離開洗腳盆,他已走過去,立即端走了洗腳水。 馬春光看著這一切,臉上帶著嘲諷。 熄燈號響了,戰士們各自迅速躺進被子裡。有人還在說話。張社會手拉著燈繩,嚴厲地說:“睡覺,別講話了!” 何濤突然支起身子,看著張社會:“報告班長,有人違犯紀律!” 張社會一愣。何濤伸手,迅速將身邊李勝利的被子拽掉了。李勝利一聲叫罵,一絲不掛的身體展現在眾人面前。眾人先是一楞,緊接著哈哈大笑。李勝利急忙奪過被子捂著身體。張社會憤怒地看著何濤:“幹什麼你?” 何濤振振有詞:“當兵前我就听說,部隊不允許光屁股睡覺,他違犯紀律。” 張社會不再理何濤,皺眉看著李勝利。李勝利辯解:“我不知道不准光著睡……再說又不是我這一個人這樣,我們老家的人都這樣……”說著,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趙海民。 其餘人也都朝趙海民看去。張社會說:“還有誰是脫光了睡的?起來,把褲衩背心都給我穿上!” 趙海民與李勝利對視著,咬咬牙,突然一掀被子,露出身上的襯衣襯褲,然後翻身下床,出門上廁所去了。張社會再次生氣地看一眼李勝利,厲聲對眾人道:“睡覺!” 他很響地拉滅電燈。 又出了個洋相,李勝利懊惱得半夜沒睡著。睡不著覺,他又想出了一個主意:早起打掃衛生。他這才踏實地睡著了。 天未亮,他就悄悄起床了,摸黑到牆角拿出條帚和拖把,把廁所和走廊打掃了一遍。起床號響了,梁連長第一個出門,正碰上李勝利乾活,梁連長讚許地看了他一眼,讓他在心裡整整激動了一天。他暗暗決定,以後就從這方面當突破口,爭取壓趙海民一頭。 進行正步訓練時,就明顯有人跟不上趟了。 在一班,黃小川最吃力,經常是練得滿頭大汗,卻不得要領。張社會安排趙海民幫助黃小川。二人之間的友誼就是從這時開始的。一般趙海民利用業餘時間幫教黃小川,他不厭其煩地給小川講動作要領,一遍遍地作示範給他看。 趙海民為此經常受班長和連長的表揚。就有人不服氣。一天晚上,他們到一個避風的地方練習時,馬春光和何濤等幾個城市兵遠遠在一邊觀望,嘲諷地看著他們。何濤不屑地說:“憑什麼呀?他姓趙的又不是班長,一個鄉巴佬!” 李勝利走過來,討好地說:“哼,看他能的!還不是當過民兵,比我們先學了幾天!” 馬春光卻並沒把李勝利放在眼裡,打個手勢,領著眾人走了,把李勝利晾在那兒。 過了幾天,一連在夜間搞緊急集合,李勝利又出事了。那天半夜,大夥睡得正香,突然,一陣急促的哨音驟然而起。張社會一祜祿爬起,大聲地說:“快!緊急集合!不要開燈!” 大夥手忙腳亂地穿衣疊被子。誰都沒想到,李勝利背著被包第一個跑到操場上。梁連長和幾名排長扎著武裝帶已經站在門前小操場上。連長用手電照了照李勝利,又照了照腕上的手錶。為了讓連長記住他,他響亮地報告:“報告連長,我是一班的李勝利!” 連長說:“李勝利,嗯,不錯……” 李勝利簡直有點心花怒放了。 陸陸續續有戰士衝出屋跑進操場。黃小川幾乎是最後一個跑出來。報數之後,隊伍在黑夜中跑步。開始時隊列還算整齊,一會就越跑越混亂了。有人掉隊了。何濤的背包散了,被子搭在肩上。黃小川腳下一滑,摔倒在地。一條條腿從他耳邊經過,發出沙沙的響聲。他用力想站起來,又滑倒了。後來有人伸手把他拉起來,是趙海民。他感激地望著趙海民的背影,咬牙跟上隊伍。 回到營區後,各班都把燈打開了。戰士們仍處於興奮狀態,一片嘈雜的說笑聲。何濤穿反了褲子,被眾人取笑著。李勝利格外活躍,看看班長,看看趙海民,一臉抑制不住的得意和欣喜。黃小川臉色慘白,一頭的汗水還在往下流,失神地看著床上揉成一堆的軍被。李勝利說:“班長,咱班今天露臉了吧?可惜黃小川被包沒打好,拖了後腿,不然……哎哎,連長,連長來了!” 連長進來,戰士們都站起來。連長一一看著床上的被包,走到黃小川面前站住了。黃小川慢慢低下了頭,想哭的樣子。連長拍拍黃小川:“第一次,沒關係。” 黃小川點點頭,把頭抬起來。 連長轉身,繼續打量著每一個背包,在李勝利的床前站住了。李勝利急忙走上前去:“連長,這是我的,我叫李勝利。” 連長點點頭,打量著李勝利:“不錯,3分45秒,趕得上一個優秀的老兵了。” 張社會已然明白了什麼,上前想制止李勝利,卻已經來不及了。李勝利自得地說:“還差得遠呢,連長,我一定繼續努力。” 連長突然道:“一班長!” 張社會立正:“到!” “開著燈,讓李勝利重新來一次!”說完,連長大步走出去,站到操場上等。 除了張社會和李勝利,其餘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沒鬧明白。張社會沒好氣地低聲命令道:“其它人出去,李勝利脫軍裝上床!” 一班的戰士們都來到操場上,站在連長身邊。宿舍的燈亮著,門洞開著。李勝利脫衣、躺下,起來、穿衣、打被包……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似乎過了好久,李勝利終於在班長的陪同下跑到連長面前。連長不看表,威嚴地看著李勝利。張社會主動報告:“連長,亮著燈他用了六分鐘……” 連長哼一聲:“李勝利,說說,怎麼回事!” 李勝利臉上淌冷汗,小聲地:“我……我天天夜裡,都穿著衣服在睡覺,熄燈時脫,等別人睡著了再穿上……” 連長火了:“就為緊急集合第一個跑出來?” 李勝利嚇得大氣不敢出。 “你才穿了幾天軍裝,帽徽、領章還沒戴,就開始弄虛作假,趁早把這一套給我收起來!我告訴你,別以為套上軍裝就是軍人,穿不好,不配穿,自己給我扒了,回家!” 李勝利的眼淚立馬下來了。 連長轉向張社會:“一班長,夜裡你是怎麼查的鋪?怎麼帶的兵?明天把你的檢討一起給我!” 連長走了,張社會沒好氣地命令大夥回去睡覺。 這個事件給了李勝利重重一擊,他好幾天不說一句話。一天傍晚,又下雪了,他一個人跑到雪地裡,越想越難過,忍不住嗚嗚地哭起來。趙海民來到他身後時,他還在一抽一抽地哭著。 趙海民沒說啥,只是把懷裡抱著的大衣披到李勝利身上,被李勝利甩掉了:“你少裝好人!這下你高興了,有笑話看了……” 趙海民從地上撿起大衣,站在那兒,仍然沒說話。李勝利哭道:“為啥,我天天打水、掃地、掃廁所、什麼沒幹在你前面?可每次表揚的都是你,為什麼為什麼……我知道肯定是那個楊參謀讓連長照顧你。” 趙海民冷冷地道:“是班長讓我來喊你回去的,你要想讓班長親自來就等著吧。”說完把大衣塞到李勝利懷裡,轉身離去。 李勝利抹把淚,跟上來,依舊一抽一抽地小聲哭著。要走進營房時突然停下來:“海民,求求你,寫信時別把這事告訴家裡。” 趙海民輕輕點了點頭。 禮拜天,趙海民和幾個新兵到伙房幫廚。下水道堵了,地上一灘積水,黃小川用棍子捅了幾下,沒通。趙海民拿塊磚墊在水里,一步跳到磚上,挽起袖子用手掏起來。一不小心,磚被踩翻了,他就那樣站在水里,繼續掏著。下水道通了,趙海民的大頭鞋裡也早已浸滿了水。炊事班長看在眼裡,就把趙海民叫到炊事班宿舍,從床下拿出一雙新大頭鞋,自己換上,把舊大頭鞋放到趙海民面前,說:“小趙,看你的腳,也是42的吧,換上。” 趙海民慌忙道:“班長,不用了,我放爐子上烤烤。” 炊事班長說:“烤?這鞋得慢慢晾,沒一個禮拜幹不了。我有新鞋,這雙舊的就給你吧。” 趙海民不要,炊事班長逼他換上了。他感動地說:“謝謝班長,等我的鞋乾了,再還給你。” “扯淡!老兵說句話還能不算數?你敢還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趙海民和老兵都笑了。 回到班里後,趙海民用鞋刷子把弄髒的新大頭鞋刷了刷,靠火牆邊晾著。然後看著腳上炊事班長給他的那雙舊鞋,端祥著,用鞋刷沾點水在明顯臟的地方刷一刷。他打定了主意,自己以後就穿這雙舊的,過幾天把那雙新的給爸爸寄回去,爸爸的腿一到冬天就疼,他最牽掛的就是這事。穿上這麼暖和的新大頭鞋,爸爸到冬天就不受罪了。 趙海民果然把新鞋寄走了,他沒想到卻惹了禍! 幾天后,師首長來新兵團視察,檢驗前一階段訓練情況,除了會操,少不了要拉出幾個班單練。不用說,各連都較上了勁。梁連長打算,如果單練,就讓張社會的一班上。張社會那張臉別看長得不咋樣,可他是全師的訓練標兵,在軍區比武大會上露過臉的,有張社會在,連里對一班最放心。 會操那天,一連在宿舍前集合,戰士們整理著裝時,連長掃視著隊伍,突然皺起眉頭,目光停在趙海民的腳上:“趙海民,出列!” 趙海民一楞,向前跨出一步。 “腳上的鞋怎麼回事?被哪個老兵換去了?說!”連長口氣嚴厲。 “報告連長,沒人換,這鞋是炊事班長給我的。” “你的新鞋呢?為什麼不穿?隊列裡必須統一著裝,怎麼執行的?” “我的鞋……寄回老家了。” 連長一看表,咬了咬牙:“除趙海民之外,部隊都有了,立正——向右轉——跑步走!” 部隊朝大操場跑去,只有趙海民一人孤零零地立在那兒。 趙海民不僅沒有參加會操,而且連長還命令他先停止隊列訓練,到伙房幹活。張社會和炊事班長都替他找連長說清。炊事班長說:“都怪我,連長,要不我把這雙新鞋再跟他換一次,這樣他站在隊列裡就不顯眼了。” 連長頭也不抬:“沒你的事,你走吧。” 炊事班長搖著頭,嘆息一聲離去。 張社會說:“連長,還是讓趙海民參加訓練吧,明天我就讓他給家裡發電報,寄鞋……” 連長堅決地說:“不行!” 張社會說:“連長,處理的是不是太重了點,要說錯也有我一半,我沒講清楚!要我看,這事倒反映了趙海民本質上不錯,知道孝順……” 連長說:“那就別來當兵!自古忠孝不能兩全,要做孝順兒子,那就好好呆在家裡,別離開父母!回你班裡去,好好開個班務會,讓其它人都汲取教訓。” 張社會只得硬著頭皮召開班務會。李勝利積極站出來發言,他說,因為趙海民在家當過民兵,有一定的基礎,訓練暫時走到前面了,就驕傲自滿,所以導致了這個錯誤;第二,雖然我們連會操拿了第一,但我們班因為缺一個人,不滿員所以不能評優秀,趙海民損害了我們班的利益,受影響最大的當然是班長,說不定會影響班長的前途…… 李勝利的發言讓趙海民心窩子疼。張社會都聽不下去了,皺眉道:“就事論事,別扯遠了!” 李勝利這才住口。 那一段時間,趙海民就到伙房上班。張社會讓他給家裡拍電報,趕緊把鞋要回來,爭取早點回班裡參加訓練,可趙海民就是拖著不拍電報,他彷彿在和誰賭氣,或者是實在張不開口給父親要鞋。 他沒想到,李勝利寫信把這事告訴了家裡,李振發到處在村里張揚,並且在挖河工地上當眾諷刺趙德明“養了個孝順兒子,可就是給停職反省了”。 趙德明這才知道兒子闖了禍,當即把大頭鞋寄了回來,同時給梁連長寫了一封信。信上說,他是個殘廢,一條腿扔在了朝鮮戰場,兒子私自把軍用品寄回來,違犯了部隊的紀律,現把鞋寄還部隊。犬子至今沒寫信說這事,他是從別處知道的。由此推斷,他沒好好認識錯誤,望首長嚴加管教。他沒教育好孩子,他和孩子他媽向部隊道歉了…… 梁連長看完信,有些動情,他把趙海民叫來,說:“讓你給家裡寫信把鞋寄來,為什麼不寫?” 趙海民不語。 “還知道怕父母傷心?……好好看看你父親的信。” 梁連長把信遞給趙海民。趙海民讀著父親的信,淚水突然滾落下來。 過後,梁連長自己掏腰包,讓司務長到軍需科價撥了一雙新大頭鞋,悄悄寄給了趙海民的父親。 “大頭鞋事件”終於畫上了一個還算圓滿的句號。 一輛解放車停在女兵連門前,一名戰士從車上扔下兩個裝得滿滿的郵袋。女兵們興高采烈,喊叫著蜂擁而上,將兩個郵袋圍得水洩不通。有人拿到了信,迫不及待地跑回宿舍。有人當場拆開信,迫不及待地看起來。有人拿到郵包,別人喳喳乎乎,一副要哄搶的架式。 每逢這樣的時刻,連隊都熱鬧得像過節。 這天,胡小梅等人又收到了包裹。她們拿到宿舍後,趁肖班長不在,想盡快享受,班長突然從外面進來,女兵們立即散開了,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各自把包裹或放在床頭或是朝床頭櫃塞去。 班長說:“誰收到包裹了?” 大夥都不說話。 班長說:“都放在桌上。” 胡小梅等幾個人互相看看,猶猶豫豫地把包裹拿出來放到桌上。班長說:“胡小梅,你的包裹最大,裡面是什麼?” “包裹單上不是寫了嗎?藥,還有兩件內衣。” “那好,打開我們看看。” 這下胡小梅沒轍了,只好打開。裡面是花花綠綠的各類糖果、點心。都是好吃的。班長又讓其它人打開,也大都是食品。 肖班長說:“新兵團三令五申,不讓家裡寄錢寄吃的,為什麼?就是不讓你們養成亂花錢和嬌生慣養的臭毛病!你們倒好,明著不敢了,來暗的。真是這麼饞?饞到了挖空心思的份上?我看是耍嬌氣,跟父母耍,跟自己耍!是想比闊氣,比誰的父母更疼自己,比誰家更有錢是不是?” 沒人吭氣了。劉越這時推門進來,默默地坐到方敏旁邊。方敏從來沒有收到過包裹。但劉越這天收到了一個包裹,是王惠替她拿到宿舍的。雖然現在沒打開,卻誰都知道也是食物。 胡小梅瞅一眼劉越,不知嘀咕了一句什麼。班長說:“胡小梅,有話大聲說。” 胡小梅頭一揚:“說就說,劉越也收到了包裹,包裹單上公開寫的就是糖果,跟我們比,她可是明張膽違犯紀律,幹嗎你不批評她,只盯著我們幾個?” 劉越這才知道自己也來了包裹。她沒反駁胡小梅。 班長說:“劉越該批評,但她是第一次。你這是第幾次?哪個星期沒你的包裹?……劉越也一樣,每人一份檢查!” 肖班長生氣地離去。剛剛還哭喪著臉的幾個女兵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紛紛撲向包裹,哄搶著,嘻嘻哈哈亂作一團。 方敏不聲不響,悄然離去。 劉越看著離去的方敏,又看著哄搶東西的女兵們,搖著頭也離去了。 方敏過了好久才回來。一進門,胡小梅就熱情地迎上來,將一包糖果、花生遞給她。她連連搖頭,推讓著。胡小梅說:“跑哪兒去了你?客氣什麼呀?快接著,再不接著我扔你床上啊!” 其實幾個女兵也紛紛熱情地勸著:“快拿著吧方敏,小梅特意給你留的。” 方敏被動地接過胡小梅硬塞到手中的東西,愣愣地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劉越走起來,衝著胡小梅等人想發火又忍住了。她從方敏手中接過東西,說:“對不起,方敏,你先出去一會好嗎?” 方敏點點頭,走出宿舍。 胡小梅說:“劉越,你這是乾什麼?” 劉越關上門,壓住火氣,道:“有你們這麼給人東西的嗎?每次看你們吃東西,方敏就躲出去,估計你們吃完了人家才回來,為什麼?因為她沒包裹,她家裡寄不起,吃了你們的,沒法還你們!你們考慮過她的感受嗎?你們知不知道,她每月六塊錢的津貼有五塊都寄給她外婆了?……” 幾名女兵低聲道,我們也是真心誠意的,哪會想這麼多呀。 劉越又說:“真對方敏好,不在乎這幾塊糖,千萬別讓她再難堪!以後大家再收到東西時都注意點,別太張揚了,別再讓方敏躲出去了。” 胡小梅和其它人都誠懇地點著頭。 方敏並沒走遠,就站在門外,裡面的話她都聽到了。她眼圈一紅,差點落淚,但她馬上克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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