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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領章

紅領章

陈怀国

  • 當代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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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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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紅領章 陈怀国 16441 2018-03-18
公元1970年剛一入冬,中原伏牛山區的年輕人就坐不住了,他們日思夜想,就盼著部隊的人快點來招兵。那年月,參軍入伍是最令人羨慕的事情,誰要是穿上了綠軍裝,就好比是祖墳上冒了青煙,馬上就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覺。參軍,是年輕人最美最好的一個大夢,每年一入冬,那些有希望當上兵的年輕人,盼星星盼月亮一樣,就盼著招兵的人來到面前。 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從縣里傳來消息:徵兵工作開始了。 西王村是伏牛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落,適齡的青年裡,趙海民和李勝利今年最有希望。趙海民個子高,相貌好,還是初中畢業生,文化水平高;李勝利文化水平僅次於趙海民,他爹又是生產隊長。別人想爭,也爭不過他倆,因此,村里的其他年輕人只得識趣地讓開了。農曆十月初十,趙海民和李勝利代表西王村到縣上應徵。趙海民用架子車拉著父親和母親,一大早就趕到了縣城,而李勝利一家則是坐手扶拖拉機趕去的。

風攪動著雪花漫天飛舞,樹枝搖曳著,發出嗚嗚的響聲。儘管天氣寒冷,小縣城中心廣場上仍然是人山人海。廣場邊的一棵大楊樹上,掛著一隻大喇叭,大喇叭吱吱啦啦響著,播放著與徵兵有關的內容。四周的電線桿、圍牆上到處貼滿了大大小小各種各樣關於參軍入伍的標語,廣場上呈現出一派盛大的節日景象。 廣場中心,幾百名應徵入伍的小伙子正在接受徵兵軍官的目測。隨著口令,一隊小伙子齊步走到軍官們面前,立定,然後就那麼站著。 軍官們神色嚴峻,目光銳利,從頭到腳,從前到後逐一審視著。 一個個胖的、瘦的、身材矮小或五官不正的被請出隊列…… 廣場四周一陣騷動,哄笑聲、感嘆聲,議論聲此起彼伏。 一位中年婦女錶情緊張,她搖頭嘆息:“咋跟選革委會主任似的!弄到最後,還不得全刷下來呀!”

身旁的中年男人笑了:“你又沒兒子當兵,瞎操啥心?想給你那一窩丫頭相女婿呀?” 中年婦女一肘子撞在男人腰上:“這還沒正式去驗呢,就刷下來一多半。你看那孩子胖乎乎的,多結實,剛才還精精神神的,一扒拉下來人都蔫了。” 中年男人:“嗨!這就是命!扒拉到那邊的軍裝一穿,五角星一戴,兩面小紅旗一插,祖宗三代都跟著亮堂了;扒拉到這邊,哼!修地球去吧!” 身旁的人們一齊附和著,感嘆著。 隨著又一聲口令,又一列小伙子朝軍官們走過去。 隊列中的趙海民和李勝利緊挨在一起。李勝利比趙海民矮半頭,但要壯實一些。趙海民顯得挺拔,李勝利顯得墩實。趙海民穿一身老式軍裝,步伐自然,擺臂投足間儼然一股軍人氣派;李勝利面色白淨,看上去總有些沉不住氣,他步伐匆忙,有些爭搶的意思,生怕趙海民走到他前面一般。

接兵軍人一聲拖長的口令:“立——定!” 隊伍在軍官們面前停下了。李勝利收不住腳,差點撞在面前軍官的身上,急忙後退一步,站好了。滿頭的汗水卻在那一刻湧出來,他有些慌亂,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場外的父親、母親和姐姐。站在他們旁邊的是趙海民的父、母親。 一名臉上有疤的小伙子被請出隊列。 另一個小伙子腿有些軟了,臉上的肌肉不停地哆嗦,也被請出隊列。 一名呈羅圈腿的小伙子,竭力併攏雙腿。站在他面前的軍官輕輕搖搖頭,有些不忍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小伙子含著淚,委屈地走出隊列。突然猛地轉身又跑回隊列裡,但又一次被軍官請了出去。 小伙子孩子一般嗚嗚地哭了。他捂著臉跑開了。 一名軍官長久地站在趙海民和李勝利面前。李勝利更緊張了,目光再次求救般朝父母看去。

不遠處,他的父親李振發為兒子捏著一把汗,小聲地咕噥:“小兔崽子,你看我幹啥!” 李勝利的姐姐跺著腳,直衝弟弟擺手。 李勝利咬咬牙收回目光,與面前的軍官四目相對了。 軍官的目光交替看著兩人,然後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趙海民身上。看筆直的腿,看挺直的腰板,看那身陳舊發白的軍裝,然後讚賞地點了點頭。 李勝利輕輕咳嗽一聲,像是要引起軍官的注意。 軍官果然掃他一眼,然後繼續看著趙海民,繞到了趙海民身後,站住,突然一腳踢在趙海民緊緊併攏的腳後跟上。 趙海民一動不動,像木樁一樣。 對面人群中的趙海民的母親卻嚇了一跳,她緊緊抓住丈夫的胳膊:“他爹……” 趙海民的父親趙德明厲聲道:“你緊張啥?我看踢得好!”

隊列中的李勝利彷彿聽到喊聲,立即繃緊身體、鼓著氣,等待著軍官的腳朝自己踢過來。但沒有。軍官再次走到趙海民面前時,目光裡已是掩飾不住的讚賞了。 軍官問:“你叫什麼名字?” 趙海民挺胸抬頭,大聲地:“報告首長,我叫趙海民!” 軍官點點頭,一字一頓重複著:“趙海民……” 李勝利也急忙道:“報告首長,我叫李勝利!” 軍官一楞,看著李勝利:“好!” 軍官的眉頭舒展開來。趙海民和李勝利都過關了。趙德明和妻子輕輕一笑。李振發一家也都滿臉是笑。 與此同時,廣場中央,另一名軍官站在一名長發青年的身後,皺著眉看著那一頭髒亂的長發,終於拍了拍長發青年的肩膀。小伙子轉過身看著軍官,習慣性地伸手攏了一把頭髮:“首長……”

軍官冷冷地:“出列!” 長發青年看著軍官,從對方的目光中彷彿明白了什麼,緊張了,再次摸了摸頭髮道:“首長,我剃,我剃光行不?……” 軍官堅決地:“請出列!” 長發青年尷尬地僵在那裡。 圍觀的人群中,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突然跳出來,衝著長發青年罵道:“老二,你個不學好的東西,叫你不聽老子的話,不男不女的,這下你快活了!” 廣場上頓時熱鬧起來,一片哄笑。長發小伙子先是愣在那裡,很快反映過來,與叫罵的父親頂撞起來:“我就留了,怎麼著?當不了兵拉倒,我不希罕!” 父親邊罵邊朝兒子衝過去:“好你個狗雜種,今天不把頭上的長毛給你拔光,老子就不是你爹!” 長發青年撒腿跑了,父親緊追不捨。 人們哄笑著,喊叫著。

突然,一陣大風刮過,雪霧飛揚。四周圍觀的人們一陣湧動。場內已經通過了目測的隊伍裡,有人袖起了手,有人在使勁跺腳,還有人嘻嘻哈哈。 一名年紀大一些的軍官走過去,他指著那些袖手、跺腳和嘻嘻哈哈的小伙子,有些憤怒了,突然大聲地:“你們幾個,統統出列!” 那幾個小伙子們似乎猛然意識到了什麼,全傻眼了。 整個廣場頓時鴉雀無聲。 隊列裡,趙海民和李勝利對視一眼,二人都輕輕舒了口氣。 廣袤的內蒙古大草原上,也在下雪。風雪中,馬蹄聲聲,一匹快馬疾馳而來。在一個冒著炊煙的大蒙古包前,馬春光飛身下馬,將手中的韁繩交給迎上來的老額吉,用蒙語說:“額吉!我回來晚了吧?” 老額吉高興地說:“不晚,不晚!快進去吧!”

蒙古包裡,爐火上的奶茶沸騰著。十幾名知青圍坐在一張木桌前,兩名軍官很隨和地看著他們。一個戴眼鏡的小伙子正在發言,手中的發言稿已經念完了。兩名軍官彷彿很滿意,微笑著點點頭。 這時,門被“嗵”地一聲推開,馬春光帶著一股寒氣沖了進來,面向兩位軍官:“首長,對不起……我幫一戶牧民家的羔羊接生,來晚了……” 知青們搶先道:“快說,接下的羊羔咋樣了?” 馬春光搓著凍僵的手:“還能咋樣?全活了唄!” 蒙古包裡一陣歡笑,知青們都鬆了口氣。一名軍官對馬春光說:“小伙子,快!坐下暖和暖和。” 馬春光接過戴眼鏡的知青遞上的奶茶,“咕嘟咕嘟”一飲而盡,對兩位軍官說:“首長,我叫馬春光,該我發言了吧?”

眼鏡突然道:“首長,我再說兩句,行嗎?” 一名軍官點點頭。 眼鏡略一猶豫:“首長,我們這兒一百多知青,夠條件的都報了名,寫了申請,有的還寫了血書。經過政審,再經過貧下中牧、嘎查、蘇木幾級推薦,篩來篩去讓我們這些人去體檢,就這,我們已經感到很光榮了。我們知道名額少,即使體檢過關了,也不一定能走,得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沒說的!可是,可是……要是像去年一樣,我們就別陪著人湊熱鬧了。” 兩名軍官對視一下。年紀大點的軍官問:“哦,去年是怎麼回事?” 眼鏡沒好氣地說:“驗上的不讓走唄!但是一個身體有毛病的知青,明明給涮下來了,可過了沒幾天,突然又說合格了,走了!這不是扯淡嘛……春光,去年你驗上了,卻不讓你走,咋回事你給首長們說說。”

馬春光擺擺手:“去年是去年,陳糠爛穀子,提它幹嘛!” 年紀小一點的軍官問道:“馬春光,今年再驗身體還有把握嗎?” 馬春光底氣十足:“沒問題!” 兩名軍官都笑了,讚賞地望著馬春光。一個說:“既然沒問題,就去體檢。能說說你為什麼要當兵嗎?說心裡話。” “我崇拜英雄!電影裡的王成、黃繼光、董存瑞都是我心裡的偶像,所以,我從小就想當兵,從十六歲報名,一直報到十九歲,沒下鄉前,連體檢都沒撈著。去年在這裡,好不容易參加一次體檢,驗上了,又沒爭過別人……” 年紀大點的軍官似乎受到了感染,他用力拍拍馬春光的肩膀,對眾人道:“驗上的同志,我不敢保證他能走,因為有名額的限制。但有一點我敢保證,我們帶走的必須是政治合格、身體健康的優秀青年!”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 差不多這個時候,在河北省的省會石家莊,胡小梅也面臨著參軍入伍的重大事情。她爸爸是省革委會的副主任,她若想當兵,就不用費那麼多事了。 都上午九點多了,胡小梅還在睡覺,母親站在床前催她起床:“孩子啊!都幾點了,快起來,林叔叔在樓下等你好半天了,今天帶你去體檢……” 胡小梅一掀被子:“哎呀,媽,你煩不煩人,我再睡會嘛!”說著又把被子蒙在頭上。 “你這孩子,穿上軍裝我看你還睡不睡懶覺。” 胡母關上女兒的房門下到樓下。小梅爸爸的秘書林則忠馬上迎過來,說:“算了,讓小梅睡吧,我給醫院打個電話,讓他們把體檢表填好,直接送到徵兵辦去。” 胡母點點頭:“也好……對了,林秘書,小梅的檔案你再好好檢查檢查,那些個老師的鑑定動不動就是驕氣、任性,都快成八股文了,求全責備,吹毛求疵,簡直太不負責任了!” “您放心吧,我這就去辦。”林秘書匆忙走了。 也是這個時刻,劉越正在北京軍區總醫院進行體檢。不知哪個房間的收音機裡,播放著一篇有關徵兵的文章,聲音慷慨激昂,頗有煸動性。 化驗室門口,擁擠著一堆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大多穿著沒有領章帽徽的軍裝,一看便知都是部隊大院裡的孩子,她們每人手裡都拿著一份體檢表,嘰嘰喳喳,亂成一團。抽血時,不斷有女孩子發出誇張的尖叫聲。 輪到劉越了,戴著口罩的女醫生一針紮下去才發現是她。女醫生略帶吃驚地說:“是劉越呀?” 劉越禮貌地笑笑:“阿姨好。” 劉越的爸爸是軍區副司令,而總醫院的醫生護士不少人就住在軍區大院,很多人認得劉越。女醫生小聲說:“嗨,你拿張表到各科一蓋章不就得了,還驗什麼呀,真是!” 劉越笑笑:“驗一遍,放心。阿姨再見!” 劉越用棉球壓著針眼,轉到了其它科室。 和內地大城市相比,縣醫院裡是另一番景象。雪已經停了,尖利的北風仍在刮著。體檢的小伙子和親朋好友,以及看熱鬧的人混雜在一起,人聲嘈雜,混亂不堪。 “視力”、“血壓”、“耳鼻喉”等體檢點都設在醫院門前的空地上。 每一個體檢點前都有軍人在巡視並監督著醫生們。 十多名戴袖標的基幹民兵維持著秩序,朝外推拉著小伙子的親人們,但還是不斷有人朝隊列中擠過去,或交待什麼或遞過來裝著醋的小瓶子。 隊伍中,一個視力不行的小伙子拿著一張手抄的視力表在默背。 李勝利偷偷接過姐姐遞過來的半瓶醋,看一眼前面的軍人,趁他們不注意,一扭頭一仰脖子,麻利地喝了下去。 趙海民母親看在眼裡,焦急又緊張地看看丈夫,終於鼓足勇氣朝兒子擠過去,卻被趙德明一把拽住,並迅速從妻子的懷里奪過醋瓶,“砰”地一聲摔在地上。 人們一下子安靜了,所有的目光都看過來。 趙德明吼道:“要是這會兒就心慌、血壓高,上了戰場還不尿褲子,當叛徒!” 隊列中的趙海民暗自咬了咬牙。那名踢過趙海民一腳的軍官楊參謀走過來,看一眼地上的碎玻璃渣子,再看一眼趙德明。趙德明腳上的兩隻鞋極不協調,他拄著一根拐杖,顯然是個瘸子! 隨著時間的延續,趙海民和李勝利手中的體檢表上,蓋上了一枚枚表示合格的圖章。到了傍晚,風漸漸停了。隨著人流,趙海民和李勝利雙雙走出醫院大門。李勝利的父母和姐姐立即圍了上去,嚷嚷道:“咋樣啊?勝利。” 李勝利吐口長氣:“還行吧!” 一家人都笑起來。 這邊,趙母一把抓住兒子的手:“海民,過關了嗎?” 趙海民點點頭,看著父親:“爸,還有最後一關,明天早上要空著肚子驗血呢。” 趙德明見妻子有些擔心,很響亮地哼一聲:“隨他們驗,咱家的血濃著呢!” 母子倆輕鬆下來。 當天晚上,離家遠的人都沒有回家,而是在縣城找地方住下了。李勝利和趙海民家都住進了縣醫院對面的大眾旅社,不同的是,李家的人包了一間旅店客房,花了十塊錢,趙家和其他十幾戶人家捨不得或是沒有錢住店,經過協商,只讓孩子睡在了房間的大通舖上,每家給店裡交五角錢,其餘人就在門廳、走廊裡窩憋一宿。因此,沿著牆根坐滿了等待驗血的小伙子的親人們。角落裡,趙德明一條腿盤著,一條腿僵硬地伸出來,格外顯眼。妻子默默地坐在一邊,似睡非睡。屋外風聲陣陣,間或有門窗碰撞的聲音傳來。四周鴉雀無聲,即使沒有睡著,也沒人說話,他們生怕驚擾了房間裡的孩子們。 李振發一家睡在一間較大的客房裡,屋裡有火爐。姐弟倆睡著了,兩個老的還醒著。李母小聲嘆息:“他爹,這麼冷的天,趙家老兩口就那麼幹坐著,喊他們進屋來吧,擠一擠。” 李振發哼一聲:“趙瘸子那脾氣你不知道?喊他,他還以為你笑話他呢……哼,只怕這個罪他們白受了。” 李母一驚:“咋了?” “咋了?根據往年的經驗,一個大隊,撐死了能分給一個當兵的名額,他兒子走了,勝利咋辦!” 女人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緊張地看著男人。李振發拍拍床沿:“踏實睡你的,爭不過他,這麼多年的生產隊長我白當了?!” 女人鬆口氣,緩緩躺下了。 天一亮,人們就亂哄哄地趕到縣醫院。上百名小伙子排成兩條長長的隊伍,沿著走廊的兩側緩緩朝前移動著,小伙子們早早地挽起衣袖。一雙雙惺鬆的睡眼,一張張近乎悲壯的臉。一管管殷紅的血抽出來…… 趙海民、李勝利挪動到了化驗室門口,他們幾乎是同時挽起了衣袖…… 三天后的晚上,飯菜剛端上桌,趙海民和母親還沒坐下,趙德明已連續幾杯酒下肚了。趙母看看酒瓶子,對男人說:“留下點兒,一會好好給你搓搓腿。” 趙德明又是一杯:“喝到我肚子裡還不是一樣。” 趙海民對母親笑笑:“媽!為了我當兵,你也辛苦了,也喝一杯吧。” 趙母連忙攔住:“兒啊!這可不敢。打瓶酒八毛多錢,快留著給你爹搓那傷腿吧!省得他夜裡難受,老哼哼。” 這時,門突然被推開,四十多歲的大隊文書劉道剛進到屋裡,帶進一股寒氣,他誇張地哈著氣搓著手。趙海民連忙站起身,叫一聲劉叔,搬過凳子。母親也急忙起身相迎。 劉道剛全沒看見一般,依然哈著氣,站著,端起趙德明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他娘的,這鬼天兒!海民,再給你劉叔斟上!” 趙海民趕緊倒酒。 文書劉道剛再次端起酒,一飲而盡,然後才說:“老趙大哥、嫂子,我來給你們說一聲,剛接到電話,海民的血沒問題,過關了!” “真的?”趙母激動地看一眼丈夫和兒子,“快,海民,把酒倒上,讓你劉叔坐炕頭,炕頭熱乎!劉文書,快坐下,我去炒個雞子兒!” 趙母進屋拿出一副碗筷擱在劉文書面前,轉身又鑽進廚房。 趙海民斟酒,然後恭恭敬敬地把酒遞到劉道剛面前:“劉叔,喝口酒暖暖身子。” 文書接過酒,卻放到了趙德明面前。 趙德明像是預感到什麼,仰臉看著仍然站著的劉道剛,半晌才說:“兩個人,都合格?” 文書點點頭。 “那大隊革委會,咋個說法?” “還沒研究呢,但名額定了,像往年一樣,只給一個。” 趙母不知何時默默地來到桌邊,想說什麼又不敢的樣子,與兒子一起眼巴巴地望著劉道剛。 趙德明不說話,端起酒,一口喝了。 “接完電話我就來了,誰都沒告訴。李家那邊我先壓一宿,明天再通知,免得讓他搶了先手。”劉道剛悶悶地說。 趙母忙說:“喲,這可讓我們咋謝你,海民吶,好好記著你劉叔這個情。” 趙海民恭敬地:“劉叔,謝謝您。” 文書搖搖頭道:“老嫂子,可別這麼說,照理我不該偏這個心眼,孩子們誰都想穿軍裝,都不容易。我看不過的是大人,一個破生產隊長有啥了不起?可他橫著呢!仗著和丁主任是蹶過屁股的拜把子兄弟,你說他啥不佔?救濟糧、救濟款,還有山上的樹,哪年他不砍幾棵去賣?這也罷了,張啞巴可憐不?前年縣化肥廠來招臨時工,大隊照顧啞巴家裡困難,讓啞巴的兒子去,他雜種五馬倒六羊,硬讓他女兒把啞巴的兒子給頂了。生產隊長他當著,閨女拿著工資,兒子還要去當兵,真便宜他了!” 趙母愁眉苦臉道:“咋這麼巧,就讓海民和他家勝利碰上了,我們哪兒爭得過他呀!” 趙德明翻一眼妻子道:“他有三頭六臂?炒你的菜去,海民,去幫你媽燒火!” 文書急忙道:“嫂子,別忙了。酒我已經喝了,也不坐了,還要去大隊守電話呢……趙大哥,我知道你人正派,從不低頭求人。海民是基幹民兵,打槍還獲過獎狀,明擺著該去當這個兵……但人家有丁主任,有大隊那幫支委們替他說話,你可不敢大意。地區、縣上你不是有戰友嗎?該找就找,等通知書一下就晚了……趙大哥,我走了。” 文書剛轉過身,被趙德明叫住了:“慢著!” 趙德明一手按著桌子站起來,倒杯酒遞到文書面前:“劉文書,好兄弟,我謝謝你!”文書接過酒,看著進屋的趙海民:“海民,這杯酒就算是你當上兵請的客,劉叔提前喝了。” 說罷,他豪邁地一飲而盡。 半晌午時,趙德明一瘸一拐來到大隊革委會的院子裡。大隊幹部們正在開會,他在一堆木頭前坐下,耐心地等。他剛吸完第三袋旱煙,一聲門響,開完會的大隊幹部們紛紛從屋裡走出來。 趙德明一聲咳嗽,站起來,大聲說:“丁主任,你們都等等!” 大家都站住了。有的明白,有的還不明白,表情各異地看著他。五十多歲、戴著棉帽、披著軍大衣的村革委會丁主任皺著眉頭愣一愣,隨即笑著走過來:“噢,是老趙啊,我正要讓文書去通知你們生產隊長和你呢,昨夜裡接到通知,倆孩子身體都不賴,都合格了!至於名額嘛也不用保密了,咱們大隊就一個,啊?咋個走法嘛,大隊要好好研究研究……嗯,這個,你是老黨員了,入過朝,打過美國鬼子,榮譽軍人,覺悟嘛也高,跟老婆孩子說說,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啊?……” 趙德明朝前兩步:“丁主任,各位領導,我趙瘸子從沒麻煩過你們,但兒子當兵這件事你們得給我說句話。不求大家向著我,說句公道話就行。孩子當兵,是去扛槍打仗的,要送就得送最好的!你們把倆孩子比較比較,文的武的,橫的豎的,咋比都行,看看到底誰穿軍裝合適……就這!” 說完,他一瘸一瘸地從眾人面前走了。 李勝利家裡的人這時候也沒閒著,他母親將兩條煙兩瓶酒裝進籃子裡,用一塊布蓋上。另有兩包禮品放在桌子上。李振發抽著煙,看看禮品再看看李勝利,把煙頭往地上一丟,站了起來:“勝利,走,跟我先去你丁伯伯家!” 李勝利卻有些不高興:“早就讓你活動你不聽,這會兒才送,人家海民他爸已經搶在前面給大隊幹部都打過招呼了!” 李振發譏諷道:“他那招呼頂個屁用!” 母親提起地上的籃子遞到兒子手裡:“聽你爸的話,快去。你姐的男朋友一會就來了,騎車來,要教你學自行車呢。” 李勝利依舊不高興的樣子,提上東西跟父親出門了。 趙德明從外面進到家裡,看到趙海民站在門口劈柴,老伴兒端著瓢站在院子中央,抓幾把米撒在地上,一群雞剛圍過來,她彎腰去捉,雞一下散開了,飛起一片雞毛。趙德明彷彿明白了什麼,大聲道:“你幹啥?” 趙母頭也不抬,再次抓把米,朝雞們撒過去:“你以為你去說那幾句話就行了?你到供銷社去看看,煙、酒都讓誰買去了?你不送禮人家送,吃人家的嘴軟,到時候有人給你兒子說話才怪!” 趙德明搶白道:“我不需要誰替我說話,我只要他們公平,給部隊送個好兵!當兵幹啥?我就不信,去扛槍打仗、流血犧牲,還要送禮走門子!那還保衛什麼國家?送禮,給誰送?我怕他消受不起!” “這會你想送,只怕人家還不要呢……大隊這幫人,你掰著指頭數一數,誰能向著咱。地區民政上的老馬跟你不是入過朝的戰友嗎?拉不開面子你別去,我和海民去,買煙買酒的也不合適,給人家提兩隻雞去,讓他給縣上打個招呼……” 趙德明突然將手中的煙袋鍋朝正吃食的雞們扔過去,厲聲道:“你少給我丟人!” 趙母愣在那兒,淚水一下流出來,聲音裡充滿怨恨和委屈:“我丟人,丟你的人,這麼多年不是你做夢都盼著兒子去當兵嗎?小時候兒子不懂事,就說了一句不願當兵,怕像你一樣沒了腿,你一巴掌把孩子的門牙都打飛了。孩子大了,上心了,想穿軍裝了,可前兩年盡是大隊幹部的孩子去,咱連報名都擠不上,今年好不容易讓體檢,驗上了,又眼看著……” 母親說不下去了。趙海民默默地咬一下嘴唇,放下斧頭,走上去扶著母親,輕聲道:“媽,別說了……爸,你也回屋歇著吧,我的事慢慢來,都別急,啊?” 趙德明氣哼哼進了屋。 晚上,母親睡著了,趙海民和父親坐在火盆邊拉家常。父親突然又提起了過去的事,說:“當年去朝鮮,爸害怕,猶豫過,換軍裝前跑到廁所蹲了一袋煙的功夫……怕死在外國,就想當逃兵,想開小差……爸跳窗跑了,跑出二里地,爸突然想明白了,突然又啥也不怕了,就又轉回來了,重新回到了隊伍裡。就為這事兒,爸心裡窩囊,臉紅了一輩子,啥時候想起來都想扇自己。爸是要你當兵,想讓你穿軍裝,但要幹乾淨淨、堂堂正正地穿。你媽沒當過兵,她不懂,真要是用那兩隻雞換一身軍裝,穿在身上也臉紅,爸不想讓你也臉紅啊!……” “爸,我明白了。” “不穿軍裝,你不會真明白……”趙德明咳嗽著。 夜深了,趙海民攙起父親,送父親到里屋休息。 又過了幾天,還是沒有任何動靜,趙德明沉不住氣了,決定再去大隊問問,老伴叮囑他:“帶上煙,好好問人家,別扳著臉像誰欠你錢似的。” 話音未落,一陣鑼鼓聲隱隱傳來。 鑼鼓聲漸漸大了。 趙海民和父母互相看著,突然都明白什麼似的,一起湧向院門。敲鑼打鼓的隊伍走來,成群的孩子跟在後面。趙德明、趙母的表情也越來越緊張。趙海民滿懷希望地看著報喜的隊伍。然而,隊伍掠過趙家,徑直朝李勝利家走去。 母親搖晃了兩下,趙海民急忙攙住她。父親由失望而變成憤怒,拄著拐棍跟上了敲鑼打鼓的隊伍。 李勝利家門前,彷彿為了應和鑼鼓聲,一串鞭炮突然炸響。李振發高高舉著的竹竿上,長長的鞭炮在爆響聲中漸漸變短…… 鑼鼓響著,鞭炮響著,李家人樂成一團。披著軍大衣的丁主任站在眾人中,滿臉笑容。李振發丟下竹竿,顧不上拍去滿頭滿身的紙屑,向眾人撒煙。李勝利母親向看熱鬧的孩子們灑著糖果。李勝利看著手裡的通知書,姐姐和男朋友一邊一個,興奮地把他圍在中間。 這時,鑼鼓聲突然停了。 丁主任雙手卡腰:“怎麼停了?敲起來!使勁敲!” 越過一片人頭,他一眼看到了站在門外的趙海民父子,愣一下,尷尬地笑了笑:“噢,老趙啊……你家海民,不錯,身體不錯,能驗上,就是給咱大隊增光,給我臉上增光,這說明咱村棒小伙子多得是!……海民啊,別灰心,明年繼續驗,啊?明年……明年我給海民侄子做主!” 丁主任說話的當兒,趙德明一瘸一拐朝他走來。人們自動閃開一條道。李振發急忙走過去,滿臉笑容給趙德明遞煙。趙德明一把擋開,煙飛出很遠。 丁主任的臉板了起來。人們都靜下來。 趙德明在丁主任面前停下:“姓丁的,你說說,我兒子哪兒不如人,你說出個一二三來。” 丁主任哼一聲:“沒有一二三,就一條——革委會的決定!” “革委會也得講道理!” “道理明擺著,你是殘疾軍人,家裡困難,兒子走了,家裡誰管?誰來負擔?包袱扔給大隊?” 趙德明冷冷一笑,掏出傷殘軍人證書,一把撕了扔在地下:“我就知道你們要找這個藉口。從今天起,國家的錢我趙瘸子一分不要,天大的困難我自己擔著!” 丁主任再次哼一聲,氣呼呼地翻一眼面前的父子倆,轉身走進李勝利家的堂屋。李振發不得不站出來了:“哎,我說老趙,你咋敢跟丁主任胡攪蠻纏呢?你還是不是黨員?有本事你把黨證也撕了!仗著殘廢軍人還不得了了你?我兒子咋了?我兒子根紅苗正,身體合格,大隊、公社、縣上三個大印,紅彤彤的都蓋著呢!你胡攪啥?我告訴你,我勝利接到通知就是革命軍人,我就是革命軍人家屬!再胡攪,別怪我不客氣!” “軍人家屬?你也配!”趙德明眼睛瞪得大大的。 “瘸子,你給我說清楚,我咋就不配?!” “我怕髒了嘴……海民,咱走!” 趙海民扶著父親轉身離去。 李母突然喊道:“海民,別走,讓你爸說清楚,我們咋就不配做軍屬了?” 趙德明轉過身,冷冷地看著隊長女人:“問你男人。”然後,他緊盯著李振發,“你問問他,抗美援朝報名上前線那會兒,他幹啥去了?一場擺子他打了多久?是不是八個月?他是拉稀了!……” 人們“轟”地笑開了。李振發麵紅耳赤:“打擺子咋了?你還不許老子打擺子呀?……放鞭,勝利,放鞭!沖沖誨氣!” 趙德明不再理他,盯著站在門口的李勝利。李勝利彷彿經受不了那目光,扔下鞭炮,走開了。 雪花不知不覺又飄落下來了。 入夜,李勝利家的廳堂裡擺上了兩桌酒席,一桌坐男人,一桌坐女人。男人的桌上有丁主任以及所有大隊的干部,李家父子作陪;女桌上是李勝利的母親、姐姐和大隊幹部的老婆們,還有一個叫馬華的姑娘。馬華長得小巧,低眉順眼的,她是離此不遠的馬家寨人,她爸爸也是丁主任的老熟人。她今天來,不同尋常。 寬敞的廳堂裡,勸酒聲、說笑聲此起彼伏。李振發嗓門最高:“勝利呀,快,再敬你丁伯伯一杯,你今天都看到了,為了你,你丁伯伯被趙瘸子父子倆當成惡人了,這輩子可不敢忘了你丁伯伯的大恩大德!你小子可得給我和你丁伯伯爭口氣,到部隊上好好乾,早點穿上四個兜的軍裝……” 李勝利站起來,端起酒杯恭恭敬敬走到丁主任面前:“丁伯伯,我敬您。白天的事您消消氣,別跟他們一般見識。” 丁主任穩噹噹地坐在那兒,接過酒一飲而盡,然後很響地把酒杯朝桌子上一墩:“這話我愛聽,咱不跟他一般見識!今天丁伯伯一手給你送通知書,一手給你牽紅線,讓你雙喜臨門。馬華這閨女不錯,也是你丁伯伯看著長大的。振發,還有兄弟媳婦,我看也不用翻老皇曆選日子了,我做主,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沒意見,就讓倆孩子一起給我敬杯酒!”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李勝利和馬華端著酒杯,羞羞答答地並肩站在一起,恭恭敬敬地來到丁主任面前。丁主任站起來,一手夾起兩個酒杯,一仰脖倒進嘴裡。 眾人好一陣喝彩。 在離李家不遠的趙家,喝彩聲彷彿傳了過來。這晚趙家沒有開伙,廚房裡冷鍋冷灶。一家三口人默默坐在屋裡,趙母的眼裡含著淚水。 雪越下越大了。悶了半晌,趙德明終於爆發了:“海民,把架子車推過來!” 趙海民和母親都愣了。趙德明把煙袋鍋往地上一扔:“愣啥你們?把架子車推過來,老子要到縣上去找人!” 趙海民和母親明白過來了。 在母親的注視下,於紛飛的大雪中,趙海民拉著架子車出了村子,走上通往縣城的大路。他在積雪的山路上飛奔。父親坐在車上,像一塊石頭。父子倆都沉默著,一言不發。寂靜的雪夜裡,只有車輪碾過積雪的聲音,一雙大腳在雪地裡踏出的響聲,以及趙海民氣喘吁籲的呼吸,傳向遠處…… 一個陡峭的雪梁橫在面前。趙海民猶豫一陣,停下,先把父親攙扶下車,拉著空車上到頂端,再滑下來,背著父親艱難地走上雪坡,將父親放在停在那兒的架子車上,然後輕輕拍了拍父親身上的雪:“爸,坐好了。” “走你的!”父親的聲音冰冷如雪。 趙海民抹一把臉上的汗水,彎腰抓住車把,重新奔跑起來…… 黎明時分,父子倆趕到了縣城。趙海民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冷風一吹,凍得直打哆嗦。他拐向去民政局的道路,因為那兒有個父親的老戰友,但父親卻讓他把架子車拉到武裝部。他雖然一時不明白父親的意思,還是照辦了。 雪停了,東方亮了。趙海民和父親雕塑般,一動不動地挺立在縣武裝部的大門前,雪埋住了他們的腳脖子。架子車遠遠地停在牆角。 一聲哨響,十幾名接兵幹部站隊出早操,他們排著隊由里朝外跑向大門。隊伍一出大門,便停在了父子倆面前。哨兵急忙跑過來,向為首的一名軍官立正、敬禮,道:“首長,他們夜里三點多鐘就來了,一直站在這兒,說是要找部隊接兵首長……”他轉向趙德明又說:“大叔,他們都是來接兵的,這位是孫團長。” 孫團長衝著隊伍一揮手,隊伍解散了。軍官們看著父子倆,輕聲議論著,彷彿明白了什麼。孫團長上前兩步:“老同志,你找我們,有什麼事嗎?” 趙德明說:“我想來問問,你們要接啥樣的兵?” 孫團長一笑:“當然是思想好、品德好、身體合格的優秀青年。首先要政審合格。” 趙德明緊盯著孫團長,緊閉著嘴搖了搖頭。孫團長皺眉道:“老同志,您不相信我們?” 趙德明說:“你說的,我兒子一樣都不差。另外他當過基幹民兵排長,擒拿格鬥手腳利索,撂倒過教官;用老漢陽造打靶,拿過縣里的獎狀;武裝泅渡,別人是從水里走,我兒子是真遊,被包上還架著七斤半的槍!可你們呢?硬把通知書給了生產隊長的兒子……相信不相信你們?您給掂量掂量!” 孫團長沉默著,把目光落到趙海民臉上。 楊參謀走過來,看著趙海民輕輕地點點頭笑了,然後比劃著對孫團長說:“有印象。團長,目測那天我還加了一腳!還有這位大叔,就是那天摔醋瓶子的!”說著,眼睛不自然地落到趙海民的腳上——一雙已經爛了幫的膠鞋深陷在雪地裡,周圍的雪透著模模糊糊的血紅色。楊參謀皺了眉蹲下去,用手扒一下雪,便看到了更多更多的血色。他吃驚地站起來,看著趙海民:“怎麼回事?” 趙海民沉默著搖了搖頭。他巋然不動。 楊參謀扶住趙海民:“小伙子,噢,你叫趙海民吧?我沒記錯的。小趙,你快走兩步活動活動,別凍壞了。” 趙海民剛抬起腳,被父親喝住了:“站好了!” 趙海民重新站好。 趙德明冷冷地對楊參謀:“山里的孩子,沒那麼金貴。” 孫團長有些被打動了:“老同志,大叔……” 趙德明一伸手打斷孫團長,掃視著眾人,然後又看著孫團長,目光在一瞬間變軟了,語氣裡帶著懇求:“我穿過軍裝,我知道啥樣的孩子能成個好兵。可這是我兒子,說得再好,你們也不信。你們是行家,求你們再試試他,真看不上眼,我二話不說,這就回去……” 軍官們互相看看,然後一起看著孫團長。 楊參謀走到團長面前:“團長,要不試試?你看這孩子凍的,就當讓他活動活動吧?” 孫團長猶豫了一下,到底是同意了。趙海民暗自鬆了口氣,接著他又屏住氣息,等待著真正的考驗來臨。在孫團長的口令聲中,他前行幾步,半轉身,然後面對十幾名接兵幹部筆直地站在那兒。孫團長從哨兵手裡拿過步槍,看著摸著,順手一帶拉開槍栓,又迅速合上。驗完槍這才朝趙海民走過去,離他有兩三米時站住了,緊盯著趙海民,突然道:“接槍!” 話出口的同時,槍已脫手。 “啪”地一聲,趙海民將突然而至的步槍穩穩地接在手中,握著槍頸,貼著右腿輕輕放下。孫團長微微點了點頭,轉身看著楊參謀,命令楊參謀來考考趙海民。楊參謀隨即走到趙海民的正前方下達口令:“立正!……” 隨著一聲聲口令,趙海民提槍、肩槍、托槍,到完成全套刺殺動作,乾脆利落,如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伴著每次出槍的喊殺聲,短促、有力,彷彿從胸中噴射而出。然後,不等再下達口令,單手緊握槍托,手舉著,猛然一個回收,槍托砰地一聲卡在肩窩,整條槍成九十度筆直地、一動不動地像長在了胸前。 一陣讚歎聲中,楊參謀上前接過槍。孫團長走到趙德明面前:“大叔,您說的不錯,這孩子是個當兵的好苗子。” “那你們,就該把他帶走!” 孫團長為難地:“大叔……您知道,讓誰走是武裝部和地方政府定的,我們只是來接兵的……況且現在通知書都已經發下去了……” 趙德明看著孫團長,緩緩地搖著頭,然後彎下腰,捲起褲腿,再直起身時,一條假肢已提在手裡,停一陣,“咣鐺”一聲扔在孫團長面前。他冷冷地說:“真的腿,扔在朝鮮了……別人家送禮,我送不起,也不想送!一定要,你們就把這個拿去吧!” 在場的軍官們突然被震撼了,他們面面相覷。楊參謀撿起地上的假肢,另兩名軍官上前扶住了趙德明,又被趙德明擋開了。老人就那麼單腿立在那兒,半截空蕩蕩的褲管在風中晃動著。 良久之後,孫團長誠懇地說:“大叔,請您相信我,無論如何,我一定會給您一個交待好嗎?” 趙德明不再言語,冷冷地目視前方。 趙海民過來,從楊參謀手中接過假肢,抱在胸前。然後彎腰背起父親,轉身離去,他把父親放到架子車上,拉動,低頭往前跑起來。他的眼窩裡全是淚…… 馬春光所在的那個知青點也是給了一個入伍的名額,經過層層篩選,他,還有兩個北京來的知青作為最後的候選人,爭奪那個惟一的名額。 半個月後的一天晚上,馬春光等三人被叫到一處院落裡,進行最後的爭奪。幾盞昏黃的馬燈下,前來進行投票的男女牧民擠滿了院子,黑壓壓的一片。投票的過程十分有趣和新鮮,按照草原人的規矩,馬春光等三名知青背對眾人坐在一隻小馬扎上,每人背後一隻大碗。馬春光有些緊張,他注意到,那兩個競爭對手更緊張,儘管天氣寒冷,可他們額角的頭髮都汗濕了。馬春光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想,讓群眾來投票,總比讓領導拍板更顯得公平。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有把握取勝。 前來投票的人每人手裡捏一隻大豆,依次從三個候選人身後走過,覺得誰行就把手中的大豆丟到他身後的大碗裡。老支書嘎查擔任現場監督,他不停地嘮叨:“別吱聲,別商量,平時哪個表現咋樣,大家心裡都有數,投準了啊……” 嘎查老支書的話,伴隨著叮噹作響的大豆聲在夜空中迴響…… 一個多小時後,選舉接近尾聲,老支書最後一個把手中的大豆鄭重地放進馬春光背後的碗裡。 三隻大碗裡,一隻裡剛蓋住碗底,一隻裡有多半碗,馬春光身後的那隻碗裡堆得滿滿的,地上還溢出了許多。老支書拍一下巴掌:“好了,三位轉過來吧。” 三名知青轉過身,三人的頭上都是汗水,不約而同地看了看各自面前的大碗。老支書看看黑壓壓的眾人,然後看著三人,有些猶豫地:“還數麼?” 只蓋著碗底的那名知青一腳把碗踢開,扭頭跑出門去。 另一名知青咬咬牙,然後尷尬地對馬春光笑笑,也離去了。 馬春光愣愣地站在那兒,久久地看著眼前那些鄉親們,突然深深地一個鞠躬,再抬起頭時,他已是滿眼淚水了…… 人們朝他起勁地鼓掌…… 那天晚上,回到知青點,老額吉就迫不及待地為馬春光慶祝。馬春光是河北省石家莊人,他下鄉兩年來,覺得自己最大的收穫就是認識了老額吉,老額吉像對待親生兒子一樣對待他,尤其是去年老額吉惟一的兒子病逝後,更是把馬春光當成了親生兒子,讓馬春光感到自己在大草原上並不孤獨。 那天深夜,熊熊的篝火旁,知青們、老額吉和貧下中牧們圍坐在一塊。牧民們向馬春光獻上潔白的哈達,奉上香甜的馬奶酒。馬春光激動之餘,唱起了一首他剛學會的古老的蒙古族民歌《遠去的母親》—— 火光跳動著,歌聲飄得很遠。 馬春光看到,老額吉抹起了眼淚。人們的眼睛都濕潤了,在篝火映照下,亮晶晶的…… 劉越家住在軍區大院的最裡面,是一棟兩層小洋樓,獨門獨院,門口有站崗的警衛。 這天,剛在服裝倉庫換上新軍裝的劉越背著被包興沖沖走來,一隻手提著個網兜,裡面裝著剛換下的便裝。她一米六七的個頭,在女孩子裡面個子算高的了,本來長得就漂亮,穿上軍裝,她更顯得精神、耐看。她推門而入,把網兜朝沙發上一扔,激動地叫著:“爸!媽!” 她的媽媽也是個軍人,在政治部檔案室工作。媽媽一邊答應著,一邊迎上來幫著女兒取下被包。劉越原地轉了兩個圈,興奮地問:“媽,你看我的軍裝,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還不是軍裝,從小到這麼大,哪天你穿的不是軍裝。” “那可不一樣!以前全是撿你和爸的舊軍裝穿,而這是我自己的!哎,我爸呢?” 母親指一指樓上。劉越仰起頭,高聲叫著:“爸!爸!” 她的爸爸劉孟達聞聲從樓上下來,身後默默地跟著一位十六七歲的男孩。劉越不認識他。男孩眉清目秀,很是瘦弱,且是一副戰戰兢兢、惶惑不安的可憐樣子。 劉越掃一眼男孩,彷彿沒看見一般,興奮地望著劉孟達說:“爸,你看,好嗎?” 劉孟達微笑著點點頭讚賞道:“不錯,自己的軍裝一穿,有點軍人的樣子了……” 他突然想起什麼,又對身後的小男孩說:“噢,小川,這是我家劉越,你應該叫她姐姐吧?” 那個叫黃小川的男孩動動嘴唇,低著的頭對劉越點了點,生硬地叫道:“姐……” 劉越沖他點點頭,納悶地望著這個陌生人。她想,這可能是老家哪個七大姑八大姨家的孩子,這些年,不停地有人來她家,她已經見怪不怪了。 吃晚飯時,黃小川低著頭,小口小口地扒著飯,那樣子不像個男人,倒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一樣。劉越母親不停地為他挾菜,每挾一次,他都受寵若驚的樣子,抬眼感激地看一眼劉越的父母親,又急忙低了頭,不聲不響地吃著。 劉孟達說:“小川呀,別這麼斯文,你看我閨女,比你個小伙子還潑辣大方……小越,再給小川添點飯。” 劉越剛要接黃小川的碗,黃小川搖搖頭,放下了碗。 劉母看一眼丈夫,彷彿怕嚇著小川一般,輕聲道:“怎麼了小川?吃這一點可不行,在這兒就像在自己家一樣,啊?” 劉孟達說:“小川,聽你阿姨的。” 黃小川仍是畏首畏尾的樣子。劉越看不下去了,說:“你這人真是,吃飯怕啥?小心翼翼躲躲閃閃的,怎麼像個小特務似的!” 黃小川突然怔住,手中的筷子掉到地上,發出很響的聲音。 劉孟達夫婦也都是一怔,對視一下,然後一起望向小川。小川的頭埋得更低了。 劉孟達緊盯著劉越,怒目而視:“你剛說什麼?” 劉越絲毫沒覺出異常,淡淡地道:“我說他像個小特務……怎麼了?” 劉孟達抬手,一耳光狠狠扇在劉越臉上,起身離開餐廳。劉越蒙了,摀住臉愣怔著,媽媽和黃小川急得什麼似的,也都沒了主意…… 那天的晚飯,誰也沒吃好。劉越彷彿受了天大的委曲,哭著跑回自己房間。過了一會,媽媽進來,嚴肅地問她:“閨女,我問你,還記得黃炳耀叔叔嗎?” 劉越不停地擦眼淚,點一下頭。黃炳耀是爸爸最親密的戰友,當年在朝鮮戰場上,爸爸是師長,黃炳耀是師政委,二人感情頗深。 母親沉重地嘆口氣,然後告訴劉越,黃炳耀關進監獄快兩年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川就是黃叔叔家的老小,小川的媽媽也被送到了勞改農場,哥哥、姐姐有的被發配回老家,有的上山下鄉,小川是爸爸費盡周折,好不容易從青海的一個知青農場找到的。 劉越不再哭,認真地聽母親講。母親說:“還怪你爸打你,你知道你黃叔叔的罪名是什麼?內奸、特務!你說什麼不好,偏說小川像小特務,我看你挨這一巴掌還是輕的!這孩子一個人流浪兩年了,你爸要不去找他,他能不能活過今年冬天,誰也不知道……” 劉越急了:“你們又沒告訴我,我哪知道是咋回事!” 母親示意她小聲點:“跟你說?瞞你還來不及呢!你以為你黃叔叔還是省委副書記啊?把這麼一個內奸、特務的兒子悄悄弄到部隊來當兵,讓人知道了,你爸有幾個腦袋?” “他也想當兵?”劉越瞪大眼睛。 “你爸正為這事犯愁呢。”母親伸手在劉越紅腫的嘴角輕輕摸了摸,劉越觸電般閃開,呲牙吸著涼氣。 母親心疼地:“你爸也真是,下手這麼重。” 劉越突然笑了,扯動嘴角,疼得又吸了口涼氣。 “還笑……媽剛才給你說的,你得給我爛在肚子裡!”母親神色又嚴峻起來。劉越連忙點頭。 第二天上午,劉越主動找到了黃小川,她大大方方地和他聊天,告訴他說,從小到這麼大,爸就沒打過她,該捱的打都被兩個哥哥頂了,尤其是二哥,一看她爸媽要打她,便一彎腰,先把屁股湊上去,等在那兒!二哥替他捱過好幾回巴掌呢。 聽到這裡,黃小川終於輕輕笑了笑。劉越也舒心地笑了,真誠地說:“小川,對不起啊,昨天我不是有意的。” 黃小川眼圈紅了,點點頭:“小越姐,我知道。” 一聲“小越姐”,讓劉越心裡突然變得熱乎乎的,同時她陡然感覺到了肩膀上的壓力…… 爸爸犯愁,拿不定主意把小川送到哪支部隊去。劉越暗自決定,帶小川走,她要和他到一個部隊去,她會像親姐姐那樣,照顧好小川…… 農曆十一月初,新兵們就要啟程了。 李勝利走那天,大隊專門組織群眾歡送,小學校的師生也趕來助陣,胡同里站滿了人。戴著大紅花的李勝利在鞭炮聲、鑼鼓聲和姐姐、母親、馬華的哭聲中,坐上手扶拖拉機。李振發也坐了上去,他要送兒子到縣城和大部隊會合。 在眾人注目下,丁主任上前,握住李勝利的手說:“勝利呀,伯伯不送你了,到部隊上好好乾,一定要提干,在部隊紮下根,給你丁伯伯臉上爭光!好了,走吧!” 丁主任一揮手,拖拉機開走了。這時,李勝利的眼淚也下來了…… 這天上午,趙海民一家都沒出門。鞭炮聲、鑼鼓聲清晰地傳來,趙德明半躺在炕上,緊閉著嘴,圓睜著眼。趙海民和母親沉默地坐著,誰也不敢看誰。後來,外面嘈雜的聲音漸漸小了,沒了,三個人仍如泥塑一般久久地坐在那兒。 到了中午,一輛吉普車顛簸著駛進村子,一群孩子跟在後面飛跑。誰都沒想到,吉普車居然停在了趙海民家破敗的大門前! 人們都好奇地圍了上來。 接兵團的孫團長和楊參謀從車上下來了。趙海民聽到響動,打開門,他和父母親都呆愣在那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當兒,孫團長大步走到他們面前,對趙德明敬了一個軍禮,鄭重地說:“趙大叔,我們是來接您兒子的,部隊需要他!” 這一刻,趙海民和父母都驚呆了。 孫團長轉身從楊參謀手中接過軍裝,遞給趙海民:“你看,我把軍裝帶來了。” 兩行淚,突然從趙德明的眼中奪眶而出。 楊參謀看看表:“趙海民,快把軍裝換上。” 孫團長又說:“趙大叔、大嬸,部隊要出發了,趙海民這就得跟我們走。” 趙德明看著妻子,大手一揮:“燒水去,讓孩子洗個澡,再換裝!” 老婆子抹著眼淚進廚房了。不一會兒,水燒好了,她把熱水倒進大木桶裡,喊兒子進來,然後帶上門,出去了。趙海民脫衣,坐進木桶裡,淚水湧出來的一瞬間,他把頭深深地埋到水中…… 一個小時後,趙海民收拾利索了,圍觀的大人和孩子們也都安靜了。孫團長和楊參謀坐進車裡。穿上新軍裝之後,顯得煥然一新的趙海民站在拉開的車門邊,對父母親說:“爸、媽,我走了,你們以後多保重啊。” 母親一個勁地點頭,不說話,只是默默流淚。 父親額角的青筋都鼓起來了:“孩子,別操心我和你媽……記住,從今天起,你這條命就是國家的,要是還打仗,還要你獻出腿,你敢皺一下眉頭,回來老子把腿給你鋸了!” 趙海民克制著淚水:“爸,我都記住了。” 他久久地望著父親。父子倆四目相對。最後,他舉起右手,向父親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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