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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創世書 丽端 3094 2018-03-18
念哥兒所受的只是皮肉外傷,被盛廣哲請來的大夫內服外敷了幾天的藥,便漸漸好起來。他養傷的這段時間盛廣哲說服了父母,沒有再派人來趕他。不過念哥兒是個自覺的人,當他感覺自己不再那麼虛弱時,他拿著自己小小的包袱離開了棲身兩年多的小屋。 他蹣跚著走出盛家大門,白亮亮的陽光晃花了他的眼,讓他一時看不清前面的路。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蕙小姐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說:“念哥兒,我來接你了。” 盛廣哲果然在報館裡給念哥兒安排了個打雜的差事,讓平時獨自伺候盛廣哲的男僕阿四多了個伴兒。阿四問起念哥兒的家鄉,驚喜地發現他們竟然是同鄉,不由對念哥兒更加親近起來。 念哥兒在慶雲堂如同在盛家大宅一樣,並不多話,只埋頭把手裡的活計做好。他就像林城隨處可見的紫茉莉,不論拋灑在牆腳街邊,不論水分有多稀少土壤有多貧瘠,都能蔥蔥翠翠地抽苔開花。沒過多久,盛廣哲把念哥兒調換到了重要的排字工人的位置上,再過幾天,盛大主編不得不心甘情願地把首席機械師的頭銜讓給了念哥兒。

“我早就說他是個天才,這下你承認了吧?”蕙小姐暗地裡得意地向盛廣哲邀功。 “天才得近乎妖怪。”盛廣哲剛說到這裡,見蕙小姐立時橫過眼神來,不由笑道,“好好好,算我嫉妒他成了吧?” “你就是嫉妒他。”蕙小姐看著盛廣哲故作誠惶誠恐的樣子,噗哧一聲笑出來,“說不定什麼時候,《自立晚報》的主筆也變成他啦。” “做主筆可不是單憑聰明文采,最重要的是勇氣。”盛廣哲收斂了臉上玩笑的表情,正經說道,“可是念哥兒始終太乖順了,你不覺得他太習慣於做僕人而不是主人麼?” “或許跟他小時候的生活經歷有關。”蕙小姐回想起念哥兒為了旁人所做的一切,點了點頭,“我們不好盤問他,有機會讓阿四打聽打聽他家裡的事情。我就奇怪他這麼聰明,怎麼哥哥去讀了大學自己卻大字不識。”

“問清楚也好。”盛廣哲忽然皺起了眉,臉上閃過一陣悒鬱之色,“最近直奉軍閥在北京查辦報紙越來越嚴厲,各地軍閥紛紛效仿,不知什麼時候我們也會受到影響。” “你怕嗎?”蕙小姐關切地問。 “怕。”盛廣哲轉過頭來,坦蕩地看著蕙小姐憂慮的眼睛,“可是有些事情,縱容怕也要做。” 然而變故終於還是來到了。 一向被盛廣哲等人奉為楷模的《京報》社長邵飄萍,因為得罪了直奉軍閥,被張作霖吳佩孚等人下令逮捕,連夜“提至督戰執法處,嚴刑訊問,脛骨為斷”。四天之後,以“勾結赤俄,宣傳赤化”的名義,在北京天橋東刑場處以死刑。 蕙小姐記得自己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呆坐在椅子上半晌無法言語。她忽然明白了父親為什麼一心將她趕到林城,必定在很早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出了潛伏的危險,希望不經世事卻又滿腔熱血的女兒能夠在最危險的時候遠離邵家。可是用心良苦的王大人又何嘗會想到,他深思熟慮為女兒挑選的歸宿,竟也座落在火山的邊緣。

“廣哲,現在黑雲壓城,報界人人自危,我們要不要先避開這個風頭?”等蕙小姐回過神來,她看見《自立晚報》的副主編站在盛廣哲的書桌前,慎重地商量著什麼。 “不,萬馬齊喑之時,正該有人振臂大呼,否則那些軍閥勢必更加有恃無恐!”盛廣哲說著,頭也不抬地繼續在紙上移動筆尖。 蕙小姐走過去,看見盛廣哲寫的正是明日報紙的社論:“奇哉,今之罪惡,必假討赤之名。以至我等小民,未見赤黨之洪水猛獸,而先被討赤之洪水猛獸擇而噬之……”她邊看邊是點頭,不敢出聲打攪盛廣哲的思路,卻聽副主編在一旁嘆道:“罷了罷了,就算崇拜了邵飄萍先生一場,你這個社論我們冒死也是要登的。” “死”這個詞太過不祥,重重地撞擊了蕙小姐一下,她卻不便說出口來。看看天色不早,生怕盛家惦記,蕙小姐便向報社眾人告辭,和盛廣芸一起離開了慶雲堂正房。走到院子裡時,原本正在清掃庭院的念哥兒熱情地走過來,為兩位小姐打開了閂住的槽門。

“我給你帶的點心吃了嗎?”蕙小姐隨口問道。 “吃了。多謝蕙小姐。”念哥兒微笑著低聲回答,直到她們二人沿著馬道消失在街道的拐彎處,仍然立在原地,捨不得關上槽門。 “我看念哥兒八成喜歡上你了,你可別對他太好,小心我七哥吃醋。”盛廣芸憋了半晌,終於笑著把這個念頭說出口來。 “別瞎說。”蕙小姐板著臉斥道。 “真的呢,別看他對誰都那麼和順,可他的眼睛裡只有你。”盛廣芸繼續笑著說。 “那又怎麼樣呢?”蕙小姐淡淡地回答。 “是啊,那又怎麼樣呢?你可是要做我嫂子的。”盛廣芸說到這裡,趕緊跑開兩步躲開蕙小姐的撲打,歪著頭死不悔改地笑道,“所以那個念哥兒,注定是沒指望的啦。”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思?”蕙小姐忽然斂了笑容,眼中滿是憂慮,“當務之急,是怎樣幫你七哥渡過眼前的難關。”

盛廣哲悼念邵飄萍的社論刊發後,反響極大,《自立晚報》的銷量節節上升,甚至外省和京城多有人慕名購買,更加激發了報館各位成員的熱情。雖然林城警察廳幾次藉故找了盛廣哲去談話,但似乎也無關痛癢,眾人便不放在心上。畢竟殺了一個邵飄萍已激發了全國民憤,軍閥再是猖狂,想必也不敢在短期再有所行動。 北京的時局已經安靜下來,蕙小姐便收到父親的信,要她回家。蕙小姐雖然有所不捨,但想起親事已然定下,與盛廣哲來日方長,就收斂了依依惜別的心思,開始收拾行裝。而盛廣哲聽說蕙小姐要回京的消息後,則指著她平時編輯校對的書桌說:“這個位置我會為你留著。”這句話配上盛廣哲滿是信賴期許的眼神,比任何東西都讓蕙小姐心潮澎湃。

雖然離開的日程已經定下,蕙小姐還是抓緊最後的時間,每天和盛廣芸跑到報館去幫忙。可是就在她離開林城的前一天,她和盛廣芸在去慶雲堂的半路上遇見了跌跌撞撞跑來的阿四。 “七少爺讓你們趕快回家!”阿四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著,情急地把兩位小姐往盛家方向推。 “出什麼事了?”盛廣芸執拗地不肯迴轉,堅持問道。 “來了好多兵,把慶雲堂都圍起來了,說要查抄毀謗汪督辦的報紙!”阿四已經快要哭出來,“七少爺讓我趁亂翻牆出來,就是為了把你們堵回家去!姑奶奶們,求求你們快回去吧,千萬別說你們跟報館有什麼關係!” “好,我們一起回去。”蕙小姐強壓住心頭的激盪,拉住盛廣芸點了點頭,跟著阿四一起往回走,低聲問道,“你跑出來了,可七少爺他們呢?”

“不知道,但是看那陣勢,只怕兇多吉少……”阿四說到這裡,抬起袖子摀住了眼睛。 蕙小姐呼吸一滯,努力說服自己穩住心神,又問:“那念哥兒呢?” “念哥兒?”阿四說到這三個字,驀地冷笑起來,“他肯定好得很啦。否則揭露督辦汪又琪私佔礦山的稿子還沒發,警察廳怎麼會知道?” “阿四!”蕙小姐驀地沉下臉,“你無憑無據,怎麼信口胡說?” “我才沒有胡說!”阿四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臉,不服氣地說,“念哥兒這個人看著老實,其實最是謊話連篇。他說起來是我老鄉,可我一旦問起他家的詳情,他就支支吾吾答不上來!有一次七少爺要了他的保契來看,上面寫了他的學名叫做張念祖,可我託人一打聽,我們家鄉叫張念祖的只有一個人,而且早就上北京讀大學去了,怎麼可能來林城做長工?可見他的身份全是假的!七少爺早就囑咐我暗中盯著他,只是一直瞞著幾位小姐罷了。這回子的事情啊,我看八成就是他在搞鬼!否則他好好地隱姓埋名混到我們報館做什麼?”

聽著阿四連珠泡一樣的言詞,蕙小姐的臉色越來越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原來念哥兒的本名是叫做“張念祖”的麼,可她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日念哥兒托她給哥哥寄錢,那哥哥的名字正是叫做“張念祖”!那麼念哥兒究竟是誰,他欺騙自己又是為了什麼?想起正是自己把念哥兒帶進了報館,若真是他向軍閥當局告密,那自己還有什麼面目再面對盛廣哲?蕙小姐想到這裡,眼前陡然一黑,猛地回身道:“不行,我得親自去問個清楚!” “阿蕙,你別去!”盛廣芸死死拉住她,哽咽著道,“你若是也出什麼事,我怎麼對得起七哥!” 七哥。蕙小姐聽到這兩個字,迴轉頭看見盛廣芸已是淚流滿面,不覺嘆息一聲,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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