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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投降 凡一平 4159 2018-03-18
馬小文的身後站著叔叔馬一武,他同樣濕淋淋的,綠色的畫夾在他腋窩掖著,畫盒在他手裡拎著,這兩樣東西像是寶貝,比他身邊的侄子更得到呵護。 他們是在野外寫生的時候遇到風雨的。 娘娘坳像一把躺椅,橫亙在大明山腹地。四歲的畫童馬小文站在巨石之上,正在描摹坳口上一棵比他大二百歲的榕樹。他的身邊還有他的叔叔,在擔當他的指導。他們的教學十分的認真,精神很專注,以至於風雨來臨的時候,猝不及防。 馬一武在雨點中跳下巨石,先從石頭上拿下畫夾,又拿下畫盒,再輕輕地托下侄兒。他把畫夾蓋在侄兒的頭上,當雨傘遮擋飄落的雨滴。但侄兒推掉了畫夾,因為畫夾裡夾著他的作品。他不能讓他的作品受損,而寧可自己遭受雨淋。 在遇到風雨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尋找避雨的地方,這是每個人最基本的反應,而且在有大人和小孩的時候,大人責無旁貸。

馬一武看著周圍,沒有發現可以躲雨的地方。 如果真是這樣,馬一武只能和侄兒冒雨返回一山之隔的居住的洞穴了。 他們是回到了洞穴。 一身雨水的馬小文在喊叫父親之後,出來的卻是母親宋逸琴。她看到兒子渾身竟是濕淋淋的,不禁瞪著他身後的叔叔馬一武。你怎麼讓他濕成這個樣子?宋逸琴的眼光透露著這樣的怨艾。 “我……我們沒有地方躲雨。”馬一武吞吐地說,聽起來不夠誠實。 但宋逸琴沒有深究,轉而去打理兒子。兒子笑吟吟地對著母親,第一次被雨淋濕的體驗似乎使他感到很刺激和快樂。 宋逸琴二話不說,把兒子連拖帶抱到洞內,剝掉他身上的衣服,扯過一床被子將兒子包上。 馬一武沒有立即更換衣服,而是取了毛巾先擦拭濡濕的眼鏡。他的眼鏡已經換了一副新的,是在縣城的時候哥哥馬一文找了眼鏡店的人來給配上的。哥哥送了弟弟一副眼鏡,而弟弟則製作一個畫夾送給了侄兒。我送你眼鏡,你教我兒子畫畫。兄弟之間投桃報李,似乎各不相欠。

馬一武擦乾淨眼鏡後將之戴上,這才看清楚了坐在一邊一聲不吭的哥哥馬一文。 馬一文仰著臉,呆滯的眼睛之上是洞頂腦體倒掛的上千隻蝙蝠。它們自人類侵占它們的巢穴以來有些散亂,但總體還能與人相安無事,這可能是因為這些入侵者還沒有飢餓到以它們為食的緣故。現在正在直勾勾盯著它們的這個人,眼睛裡充滿著悔恨和悲傷,因為他還沒有從失去父親以及城池的苦痛與落魄中擺脫出來。六天之前,為了滿足兒子住上房子的願望,他偷襲了縣城,讓家人過上了幾天溫暖舒服的日子,但卻因此令兒子失去了父親,孫子再也見不到了爺爺—— 當他失魂落魄般逃回了洞穴,兒子第一句話就問:“爺爺呢?” “爺爺還在山下。” “為什麼爺爺可以在山下?我住在山上?”

“爺爺要在山下當縣長。” “我要跟爺爺當縣長,我要下山,我不要住在山上!”兒子鬧道。他是在睡夢中被背回山上的,醒來的時候發現房子不見了,能讓踢球的操場也沒有了,只有陰森的石洞和嵯峨的群山重現在眼前。他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啦? 馬一文說:“你要畫畫,明白不?首先要畫山,還要畫樹,對不對?山下沒有山,也沒有那麼多樹,怎麼畫呀?所以,你要把山畫好羅,把樹畫好羅,才能下山,對不對?” 馬小文看著叔叔,似乎只有叔叔的解答才是正確的。 馬一武哽咽著點頭,他的眼睛溢著淚水。 “叔叔,你為什麼哭呀?”馬小文說。他看叔叔,見叔叔不答應,便去看別人。他發現媽媽在哭,爸爸也哭了。 馬小文見很多人都在哭,也哭了。

“我不下山了,我要好好畫畫。”馬小文邊揩眼睛邊說。他以為大人們哭是因為他的緣故,他以為大人們為了他畫畫才又回到山上來。 大人們果真不哭了,還真是為了乖巧的孩子。 幼小的馬小文在啟蒙的時候感覺到了世故,還感覺到有些光榮,甚至還有了人生的責任感和緊迫感。 他拉扯叔叔的手,要叔叔帶他出去學畫畫。叔叔牽著他的手,路不平的時候就抱著他,或者背著。 他們來到雄峰巨樹前,然後作畫。每天都是這樣。 叔侄倆的繪畫教學不過只有三天。他們遇到了風雨。 馬一武看著一聲不吭的哥哥,在想他是因為還在悲傷而不吭呢?還是因為惱怒而不吭?畢竟他們還都在為父親戴孝,畢竟讓侄兒淋成那個樣子總是不該的。 “我們沒有地方躲雨。”馬一武對哥哥說。這句話再說一遍的時候已經很沉著了。

馬一武站著不動,似乎在等著哥哥對這件事情有個態度。 幾件乾衣服扔給了馬一武,是哥哥扔過來的。衣服是哥哥的衣服,但不是軍裝,是便服。 馬一武看著衣服,看看哥哥,有些感動。他去暗處換衣服。 馬一武換好衣服出來,看見哥哥和宋逸琴已經在欣賞他們儿子的作品了。 今天的畫面是一棵樹,準確地說只有半棵,因為這棵樹只看見樹幹,而沒有樹枝和樹葉。做父母的當然知道是因為什麼。為了救護這幅未完成的畫,畫畫的人被淋成了落湯雞。或許因為沒有樹枝和樹葉,這棵樹看上去反而更有張力,這對會刺繡的宋逸琴來說不難懂得它的妙處。她越看越喜歡,親了親懷抱中的兒子。 “來,讓爸也親一口。”馬一文說。他伸過頭去,一嘴親在兒子臉上。鬍子把兒子扎得直叫。

馬一文就樂了。這幾天來,人們是第一次看見他笑。 馬一文的好心情很短暫,不過幾個小時,另一件揪心的事情將他再次推入難過甚至絕望的境地。 他的兒子病了。 馬小文是在半夜的時候被發現發燒的。宋逸琴像往常一樣,半夜要叫馬小文起來撒尿一次,不然他準尿床。她拍了拍兒子,但這一次兒子怎麼弄也弄不醒。她摸了摸兒子的額頭,感覺燙得厲害。她趕忙把丈夫叫醒。 馬一文也摸了兒子的額頭,認為沒什麼大不了,傷風感冒罷了,煮碗薑湯給他喝就是了,出出汗會好。 薑湯喝下去了,等到天亮也不見出汗。燒不僅不退,而且更加升高。 馬一文這才急了,得用別的什麼藥才行。可是,這次搜羅上山的物品什麼都有,卻偏偏沒有藥!雖然山上遍地都是草藥,可是誰認得哪種草是治哪種病呢?他的軍隊裡沒有郎中。

“我們……被關的人裡,有一個衛生員。”馬一武提醒哥哥。看上去他也和哥哥一樣焦急,卻又比哥哥多一門心思。 馬一文一聽,立即叫人去把衛生員帶來。 衛生員來了。他的手還被綁著。馬一文一看這還了得,打了押送的匪兵一人一耳光,親自為衛生員鬆綁。 “我兒子病了,給治一治,呵。”馬一文很客氣對他說。 衛生員不吭聲,站著不動。 “治好了,我放你走。”馬一文又說。 衛生員還是不吭聲,也不動。 “治不好,我也放你走。你只管治,呵?”馬一文說,他拍了拍衛生員的肩,“當然你會治好我兒子的。他只是被雨淋了,受寒發燒。” 衛生員嘴唇動了一下,卻不出聲。馬一文以為他說了什麼,是自己沒聽見。 “你說什麼?”馬一文把頭一傾,讓耳朵離衛生員更近,“再說一遍。”

衛生員搖搖頭,表示沒說什麼。 “你肯定想說什麼,”馬一文說,“你說,想說什麼,只管說,大膽說。” 衛生員正眼看了看馬一文,像有了膽氣似的。他果然開口說話了: “我不給土匪治病。” “土匪?”馬一文一愣,“你搞錯了,不是我病,是我兒子病了。” “我也不給土匪兒子治病。”衛生員說。 “我兒子是土匪嗎?”馬一文這次不是一愣,而是一愕,“說我是土匪,那沒關係,國民黨共產黨都是這麼叫對方的嘛,彼此彼此。可我兒子不是土匪,他才四歲半。” 衛生員閉著嘴,不再與馬一文說話。 馬一文沒了辦法,自由的誘惑都不能打動一個被俘的衛生員,難道能用刀逼他嗎?他是寧死不依呀! 馬一文把目光轉向弟弟馬一武,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不管怎麼說,弟弟都有必要說服這名衛生員治病救人,因為兒子馬小文病成這樣,跟馬一武有關係,他要負很大的責任。

馬一武站到衛生員的面前,看著這位不知名的戰友,說:“同志,……” 衛生員“呸”啐了馬一武一口。 馬一武:“同志……” 衛生員:“誰和你是同志?你這個叛徒!” “我不是叛徒。” “內奸!” “我不是。” “對,你不是,”衛生員說,嘴角掛著嘲笑,他看著馬一文,再看馬一武,“你和匪首是親兄弟。一模一樣。” “我們是兄弟,可我們不一樣,”馬一武說,“我是解放軍,和你一樣。” 衛生員一聽,揚拳朝馬一武就打。馬一武既不躲避,也不還手。馬一文在一旁看著,沒有乾涉。也許弟弟該受些懲罰,也許衛生員打夠了,會改變看法。 一個女人撲面出來,跪在衛生員跟前。 宋逸琴不停地磕頭,一磕一句“求求你,救救我兒子!”

衛生員在反复的求助聲中逐漸看清了女人的臉龐。他被她的美艷惊詫住了。同時這名女人捨身忘我的母性,一下子使他心慈手軟。 衛生員朝女人撲過來的方向看去,看到一張床。床上覆蓋著被子,被子上還有大衣。他能想像得到被子下有一個小孩,正在被病魔侵襲,危在旦夕,如果得不到及時救治的話。 馬小文患的是肺炎,這是衛生員在檢查後做出的診斷。這診斷讓馬一文、宋逸琴夫婦大驚失色,因為這是可致命的病。但這診斷無疑又是準確的,因為衛生員有根有據的分析讓人不得不信。 “他的兩肺濕性咯音很重,呼吸時鼻翼煽動,點頭呼吸,持續發熱,咳嗽、咳痰,這都是肺炎的明顯症狀,”衛生員說,似乎為了證明什麼或引起重視,“我有個弟弟,生病的時候也是這樣。” “後來呢?”馬一文說。 “很小的時候就……”衛生員省略地說,但理智的人都知道被省略的是什麼詞。 宋逸琴聞聽“哇”就哭了起來。 “那時候是因為沒有藥,”衛生員說,“現在有一種藥,不過……” “什麼藥?”著急的馬一文打斷道。宋逸琴也屏住不哭聆聽。 “西林油,”衛生員說,“國外的。” 馬一文一聽,有些洩氣,“中藥沒有麼?草藥成不成?” 衛生員搖搖頭,“不行,現在這種情況,只能是西林油,非西林油不可。” 馬一文頭大了。山上沒有西林油,天上更不會掉下西林油,這他很清楚。難道說老蔣或者小諸葛會神聖到從台灣派一架飛機把西林油空投給他嗎?不可能的。要得到這種救命的藥,只能下山去找。具體地說只能通過共產黨才能搞到這種藥,因為除了他現在佔據並且已被封鎖的這塊彈丸之地,沒有一塊地是屬於他控制的了。 拿人跟共產黨交換,馬一文決定。他也只能這麼決定,因為他的手裡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和共產黨討價還價的東西,除了被關在山上的二十幾個共產黨人。他要用這些人跟共產黨做交易,換取足以救他兒子性命的藥品。他認為這並不很難,因為他已兩次成功地用俘虜實際就是人質,交換到了他父親所需要的煙土和兒子的繪畫用具。 “你!”馬一文指著他的副師長現在是桂西反共救國軍副司令的孫達華,“馬上!去跟共軍談,他們給藥,我們放人!” 孫達華領命像忠實的獵狗緊急出動。他帶著十名人質,這只是全部人質的一小半。他打算先把這一小半帶上,放在最靠近山下的關隘上。只要共軍答應,一拿到藥,立即放人。就是先放人也行,放了這一小半,只要拿到藥,病人脫險,再放餘下的最後十幾名人質。這是臨行時馬司令交代的條件,也是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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