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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投降 凡一平 3846 2018-03-18
馬一文首批來降的隊伍不到一個排,他們從山口向山邊的解放軍走過來,雙手把槍舉過頭頂。 孫發看著放下的十幾條槍,問領隊來降的孫達華:“就這些?” 孫達華說:“還有,後面還有。” 孫發看著表,等了二十分鐘,還不見山口有人露頭,他看著孫達華。 孫達華說:“可能是走不動了,都是一些傷員和老兵。” 孫發說:“你怎麼不早說?走,看看去。” 團參謀郭小東拉了拉團長,示意不要進山,以防有詐。孫發領會參謀的意思,但是沒有理睬,他召喚了兩個班的人,帶上擔架和衛生員,跟著孫達華往山口走去。 郭小東往團長前面一攔:“要去我去。” 孫發看著郭小東:“一起去。” 郭小東跟著團長走了幾步,又跑回來,扯上了馬一武。

孫發站立在山口,從望遠鏡裡望見對面的山坳,坐立著五六個老弱病殘的匪兵,他們把槍當成拐棍,在山影中如石塑一般。他招呼隊伍繼續前進。 停留在山坳的匪兵看見解放軍,把槍放下,摞在一起,像柴堆一樣。他們退後站著,離槍遠遠的,等著解放軍過來。 解放軍擺開擔架,把看上去殘的病的先往上放。衛生員打開藥箱,蹲下進行診視。團參謀轉來轉去,警惕地看著四周。 孫發順著參謀的指引,望見山谷中還有一撥人。他利用望遠鏡,清楚地看見七個缺胳膊斷腿的匪兵,癱倒在谷底喘息。看上去他們傷痛難忍,是徹底地爬不上來了。 孫發二話不說,帶頭下山谷裡去。團參謀郭小東趕緊挾著孫達華,跟隨下去。他拔出手槍,槍口在孫達華腦袋後晃動。兩個班的戰士,只留了幾個在山坳看守,都跟了下去。

郭小東回頭看了看,見馬一武就在身後。他朝馬一武笑了笑。 孫發一行下到谷底,山坳上響起了槍聲。 三個解放軍像三根原木從山坳滾下來,成了屍體。 孫發意識中了圈套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七個歪倒在地的匪兵,一聽見槍響,缺胳膊斷腿的地方全長出胳膊和腿來,像猴子似的翻到石頭後,抽出石縫裡的槍支,對準解放軍。 四面山坡同時還冒出一百多人槍,像鐵箍似的將不到兩個班的解放軍團團圍住。 郭小東用手槍槍口抵著孫達華的腦門,這是唯一有可能虎口脫險的機會。 孫達華笑了笑,看上去比解放軍還臨危不懼。 “我數到三,你還不開槍,有人也會朝我、你開槍,”他說,“因為第一,我不怕死,第二,馬一文不怕我死。我們死了,後面的人都跟著死。我現在開始數,一,二——”

郭小東把槍口從孫達華腦門挪開,一匪兵緊接著把槍給繳了。 孫達華看著郭小東,食指和拇指伸直,對著自己腦門,說:“你不該用槍抵著我的腦門,你錯了,一開始就錯了,”他食指拇指一轉,指向馬一武,“你應該用槍抵他的腦門,那才對。馬一文決不會讓他死,因為他是馬一文的弟弟。” 郭小東看著馬一武,走了過去。他摘下馬一武的眼鏡,瞪著馬一武的眼睛。馬一武眼眶凹陷,視覺模糊一片。 “叮噹!”馬一武聽到一聲脆響,是金屬架和玻璃破裂的聲音,然後他聽到團長孫發喝道:“郭小東,你搗什麼亂?” 馬一武重新看見東西的時候,人已經站在了山洞裡。有一個人過來把蒙住他眼睛的布帶揭開,還把眼鏡給他戴上。他的眼鏡並沒有成為碎片,只是裂了兩個口子,像兩道傷疤。鏡片的裂縫使他的視線受些妨礙,但仍然能看清人。

他看見哥哥馬一文就在眼前,眼鏡無疑是他給戴上的。 馬一文看著馬一武,從上到下看了一遍。他的眼睛情意綿綿,露著兄長的柔腸。 馬一武也看著哥哥。兩兄弟互相看著,都不說話。 馬一文忽然閃身,魁梧的軀體像一道門一樣豁開,使馬一武看見了老態龍鍾的父親、窈窕靜默的宋逸琴,以及未見過面的侄兒。 馬一武狠狠吃了一驚,因為父親就在眼前,使他信中關於父母在老家的謊言不攻自破。他感到臉熱,像被打了耳光似的。 馬一文笑了笑,用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說:“我帶你去看媽。” 馬一武想不到他的媽媽已經躺在了墳墓裡。他跪在媽媽跟前,其實永遠都不能看見媽媽了,因為他不能扒開墳墓的泥土和石頭。泥土和石頭都是新的,一棵草都沒有長。只有密密麻麻的螞蟻在墳墓出出進進,像進攻和凱旋的軍團,登上墳前的祭品,把飯粒像巨石一樣撬下,然後成群結隊地搬運著,帶進墳墓裡,送給母親。

馬一文說:“你的信中有一句真話,就是這句話害死了媽。” 馬一武一怔,想了想,想不出真話是哪一句。他抬頭愣愣地望著哥哥。 “你不能不說你就在山下嗎?”馬一文說。 這個時候,淚水從馬一武的眼睛流了出來,像從漏洞中滴落的雨。他連連給母親磕頭,飄灑的淚水弄濕了他的鏡片。 馬一武在哥哥的拉扯下站了起來,像個傻子似的走在山路上。兩個匪兵護著他,怕他一腳踩空掉下陡坡。馬一文走在前面,不時回頭看一眼弟弟。他有五年見不著弟弟了,不僅見不著,連音訊也沒有。但是弟弟參加共軍他是知道的,連白崇禧都知道。有一次白崇禧宴請桂軍團以上軍官,敬酒來到馬一文這桌,和全桌的人乾杯後,突然盯著馬一文,說:“你老弟有你這塊頭嗎?”馬一文一愣,搖搖頭。白崇禧說:“我們的隊伍支支兵強馬壯,為什麼就是打不過共產黨?”馬一文慌忙說:“我和共產黨勢不兩立!”白崇禧見馬一文著急,笑了笑,過來拍了拍他壯實的肩膀,像是鞭策,又像是撫慰,什麼也沒說就走開了。馬一文誠惶誠恐了些時日,直到被提拔當了師長,才覺得白崇禧並不在乎他有個當共黨的弟弟。他由此對白崇禧很是感激,惟白崇禧之命是從,儘管此時的小諸葛已被老蔣從國防部長降為華中“剿總”總司令。或許正因為如此,白崇禧才對嫡系的桂軍軍官更加信賴,大張旗鼓地提攜重用。馬一文的183師聽從白崇禧調譴,從武漢到長沙,從衡陽到桂林,一路南撤,都是留後擔當抵擋的任務。白崇禧逃到海南島了,他還在桂中一帶頑強抵抗著,像一頭困獸。最後不得已退進深山老林,憑藉狹關險隘,盤踞固守。

“一武,”馬一文停步叫喚弟弟,指引著周圍嵯峨險峻的峰巒,“你看看,要削破這些山頭,得打多少砲彈?打多少年?” 馬一武不看,也不吭聲,他超過哥哥,走在前面。馬一文跟著弟弟,衝著弟弟的後腦勺說:“我帶你去看看我們儲藏了多少糧食!” 馬一武停下來,回頭瞪著哥哥,說:“你把孫團長關在什麼地方?” 孫發被綁在糧食上,就關在儲藏糧食的山洞裡。其他俘虜跟他一樣,每人都和一個一百多斤的米袋捆在一起,雙手反剪,屁股著地,兩腳前伸,並用麻繩繫緊,這樣多重的束縛要脫離簡直比登天還難,除非馬一文同意釋放。 但馬一武釋放孫團長等人的要求得不到哥哥的答應,他先是和談,而後是警告,再後面則變成了求饒,但哥哥始終沒有鬆口。

馬一武努力無效,要求哥哥把自己綁起來,和孫團長們關在一起。馬一文看著弟弟,笑了笑,說:“我還沒有毒辣到大義滅親那一步。” 馬一武一屁股坐下,靠著一袋糧食,一副禁閉自己的架勢。馬一文蹲下來,說道:“你不想做叛徒,我知道。我也不想讓你成為叛徒,因為你已經做過一次叛徒。現在看來我們家出了你這個叛逆,還是一種福分,因為只有你能活命。” 馬一武說:“哥,你只要投降,一樣能活。”馬一文笑笑,搖搖頭。馬一武說:“真的,不信你問孫團長,他可以保證。”他朝孫發看去,“孫團長,你說呢?” 孫發狠狠地瞪著馬一文,因為他中了圈套和埋伏,還在惱羞成怒。 “只怕現在投降,已經晚了。” 馬一文站起,到孫發跟前,蹲下撩了撩他腳腕上的繩扣,說:“我壓根就沒打算過投降。你以為把我弟弟弄來,寫一封信,就能把我打動?共產黨裡聰明人不是很多嗎,怎麼讓你這樣的小毛頭來和我鬥智斗勇?和我鬥,你還嫩點。”孫發不甘示弱,說:“你厲害,把隊伍拉出去決戰呀?別躲在山里做縮頭烏龜!”馬一文哈哈大笑,說:“你說我是縮頭烏龜,那麼毛澤東當年在井岡山算什麼?你這不是罵貴黨的領袖嗎你?”孫發說:“跟我們毛主席比,你也配?”馬一文說:“我不配,可是我現在的處境跟你們當年毛澤東一樣,我在效仿毛委員搞根據地,等待蔣總統反攻大陸,和我會師。”孫發一聽,也像馬一文哈哈大笑,說:“就憑你百把條槍?還有這幾斤糧食?做夢吧你!”馬一文打開一袋糧食,抓了一把,掌開在孫發眼前:“好好看看,這是種子。”他空著的一隻手指著洞裡的火把,“那是火種。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你知道這是誰說的嗎?”孫發連續被馬一文奚落,感覺好像龍遇淺水遭蝦戲一般窩囊透了,他朝馬一文啐了一口唾沫,算是回答。

馬一文居然也不生氣,把種子放回米袋裡,掏出手帕擦了擦被污穢的臉,然後轉頭走往洞口。兩個匪兵拉起馬一武,像獅子銜一頭鹿似的,也往洞口走。馬一武拼命掙扎。 “馬一文,我操你老媽!” 一聲斗膽的叫罵,像一記巨雷震徹山洞,使所有的人目瞪口呆,連扭動著的馬一武也鎮靜下來,尋視著罵娘的人。 馬一文先是被叫罵喝停,然後迴轉身首,憑著對聲音的感應,準確地走到罵娘的人面前。他彎下腰,盯著郭小東的嘴。 郭小東的嘴悠然靜默,像便後的肛門。 “你是不是我爹?”馬一文說。 郭小東:“你沒爹。” “也就是說你不是我爹,”馬一文說,“那為什麼要操我老媽?”他眼睛一紅,便開始發潤,“我媽已經死了,你還不放過她麼?”他拔出手槍,抵著郭小東的腦袋,“你摔了我弟弟的眼鏡,我放過你。但你操我媽,”他看了一眼馬一武,“操我們媽,我只好讓你死在我前面。”馬一文拉了拉槍栓,讓子彈上膛。

“大哥!”馬一武喊叫,奮力掙開挾持他的匪兵衝過來,插在馬一文和郭小東中間,擋著讓哥哥開不了槍。 “我跟你走,”他說。 馬一文收起手槍,轉身往洞口走,馬一武果然乖乖跟著。馬一文突然回頭,目光跳過馬一武,手向郭小東一指:“記住,你的命是我弟給留下的。” 馬一武跟著哥哥出了山洞,往另一個洞走去。大明山到底有多少個洞?馬一武不知道,但他知道他現在要去的山洞,空闊而有暖溫,它像一個家,因為那裡住著他的父親、侄子,住著如今是他嫂子的宋逸琴,當然把自己心愛的女人橫刀奪去的哥哥也會住在那裡。他們像拋在荒野的雞雛,都讓他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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