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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一章

普通女人 方荻 10394 2018-03-18
夏日已近尾聲了,涼爽的風在早晨會毫不吝嗇地吹過窗外那片蔥蘢的密密的小樹林,吹進屋內,送進陣陣帶有花香的清新氣味。站在窗前看去,那片稠密的綠色似一池碧水在燦爛的陽光下泛著綠油油的光芒。我總是從一些迷迷離離的夢中醒來,夢見司馬嘯夢見丈夫夢見媽媽在玻璃上的喊叫,有時還會夢見王真強,醒來總是生出一種無以排解的愁悵,於是,常常地、無奈地站在窗前望那片綠色,望那紛紛揚揚在風中飄飛的綠色的光線。那個傷情故事的細節在這種反反复复的夢裡也慢慢開始淡化,似夏日的熱浪正在一點點消失,一天天遠離。司馬嘯幾乎成了腦海深處一個模糊的影子,一個遙遠的夢,使我在一些百無聊賴的白天和孤寂的夜晚也辨不清楚。 我不知道我是應該感謝命運還是應該憎恨命運。之所以感謝是因為是它讓我的生命裡擁有兩個男人,兩個讓我愛著也愛著我的男人,從而讓我體驗到了人生中情感至真至純的快樂和幸福;之所以憎恨是因為它讓我遇上他們卻無法讓我擁有他們兩個,使我在無可奈何中承擔著傷害他們每一人的透徹心肺的痛苦和無助。

丈夫仍然在大多時候沉默著,除了與女兒打鬧,沒有絲毫起色。我想或許是一種成熟吧,畢竟都快四十了。我對他表現出來的寬容除了感激外,還增加了一種心碎的疼愛。我知道我傷了他,我想今生我都會用我全部的生命去補償他、愛他、疼他的,我也願意用我的生命甚至一切作代價來承擔他生命中的疾病和災難。 一個平常的星期六早晨。媽媽與女兒又像往常一樣邊散步邊去買早點了。沉睡的丈夫在床上恬靜地做著自己的夢,表情似一個天真的孩童。我又站在窗前茫然地望著窗下那片清新的綠色,一陣陣清爽、愜意的涼風吹來,從臉上、脖子裡悄然穿過,掀起已經垂過耳際的頭髮。我突然想起司馬嘯曾經用手逆著我短髮的發茬撫來撫去地說,你梳短髮很俏麗,真不知道你留長發什麼樣子。我當時就說,我為你留一次長發吧。我摸著自己垂過耳際的頭髮,不由得扭回頭望了一眼床上熟睡的丈夫,心生歉疚。丈夫,請原諒我。

門上有開鎖的聲音,媽媽與女兒回來了。屋里頓時瀰漫著一股濃濃的油條的香味,我馬上感到肚子餓了。女兒興奮地跑來,手裡提著一隻鼓鼓的塑料袋,小臉紅撲撲的,操著又細又尖又亮的聲音喊著,媽媽爸爸,你們看,你們看,看我買什麼了。 我低下頭來,看著女兒手裡提著的裝了半袋子清水的塑料袋,其中有黑色的、紅色的、白色的魚類動物飄著。媽媽急忙拿著一個小盆子過來,一面忙著,一面說著:快倒出來,不然會漏一屋子水,也會讓魚憋得慌的。 袋子空了,幾隻小動物在盆裡經過幾下掙扎便遊穩了。當我看清裡邊小動物的模樣時,不由得大驚失色——裡邊有兩隻黑色的小烏龜,像兩塊黑色石頭穩穩地爬在水底。已經晚了,睡夢正鼾的丈夫已被興高彩烈的小姑娘拉了起來,他正揉著惺忪的睡眼,從床上移過來。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了,心驚膽戰地等著他的反應。

他低著頭,使勁看著盆裡的小動物,臉無表情。女兒不停地嘰嘰喳喳地說著:這是小金魚,與安徒生的海的女兒裡的小金魚一個樣子,這是熱帶地圖魚……是我最喜歡的,還有小烏龜,姥姥說,能避邪…… 丈夫臉色開始發白,神情已徹底清醒了。然而,他卻沒有行動,也沒有言語。 我心裡的石頭開始慢慢放下,長噓了一口氣。畢竟時間都過了好幾個月了,不管多麼沉痛的記憶,都會隨著時間而淡化的。我準備站起來,準備端起小盆子。但當我伸過手,還沒有觸到時,丈夫卻一把端了起來。我已聽到他的呼吸聲了,他端著它,沒有走向客廳,衛生間,而是走向窗口,然後用力拉開鋁合金窗子,只聽窗子吱拉一聲,那隻小盆子像一隻飛鳥般從他手裡飛了出去,消失得無影無踪,只傳來幾聲模糊的潑水聲和盆子碰在什麼上邊的聲音。這一切快得像閃電,只有幾秒种的時間,讓人來不及做任何事。除了丈夫,我們都傻了。

哇——女兒終於反應過來,她張大圓圓的小嘴,像剛才盆中她買來的小金魚喝水時的圓圓的嘴巴似的,不停地一聲接一聲地傷心地大哭著,淚水似一串串晶瑩的珠子嘰里咕嚕地從臉上滾落。丈夫仍然沒說一句話,他在女兒的哭聲中,像一架機器人似的,面無表情,只兩三下就穿戴整齊了,然後似一陣風瞬間捲了出去。他走了。 女兒在媽媽的一遍遍的好言相哄,並在明天早上再去買的許諾中慢慢停下了哭泣,抽抽嗒嗒地,踏著小拖鞋在啪噠啪噠的聲音中,去廚房吃油條了。當我轉過身,準備走向廚房時,我突然看到站在廚房門口的媽媽正用一種不安和困惑的眼神看我,我知道她一定是有所懷疑了。 我急忙抽身而走,但媽媽這次以嚴歷的口氣不容置疑地喊住我:到底怎麼回事,今天你一定要說清楚。我是無法說清楚的,我根本也無法說出口。我含糊地轉移著媽媽的注意力,一邊說著我餓了,快吃飯吧,我一會也有點事兒,一邊從媽媽身邊擠進廚房。

女兒似乎已忘了剛才的小烏龜小金魚,小腮幫子鼓得高高的,正專心地對付手裡的一根粗粗的油條,手上、嘴邊與小臉蛋上的許多地方都是油光光的。我急忙拿起一根油條一邊在豆漿裡泡著一邊猛吃著,我已感到媽媽的眼神像針刺般在我的臉上紮來扎去了。於是在兩分鐘內,那根油條與眼前的一杯豆漿已進了肚子。 不等媽媽說話,我衝進衛生間,將水龍頭嘩嘩地擰到最大,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畢。然後在媽媽跟來跟去,幾次張口愈問中,逃了出來。 外面陰沉沉的,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天氣轉得真快,記得早上從窗子望出去時,還風和日麗的,才不過一頓早飯,就大相徑庭。風開始變大,打在臉上已是紮疼的感覺。街上人們都在調整著神態。行人加快了步伐,騎自行車的人也都弓起腰加力蹬著車,惟有汽車族們似乎不必著慌。這讓我想起開著汽車的王真強。

自從上次他打斷我與司馬嘯後,他曾經兩次打電話給我,但每次都是媽媽接的,他似乎很怕媽媽。他解釋說,怕媽媽誤會。我說媽媽不至於那麼狹隘的。但從那以後他幾乎不再給我打電話了。但單位電話他從來沒問我要過,我也不想給他。 有雨點夾在風裡不斷地打在臉上、頭上、身上,一瞬間街上雨傘像變魔術般遍地長出,像一朵朵五彩的蘑菇,騎自行車的人披著被風雨鼓得滿滿的雨披來來往往。四周望去,像我這樣沒有雨具卻在鬱鬱獨行的人已經廖廖無幾了。於是,我像大家一樣開始張望著尋找避雨的地方。在一座商廈沿下,站滿了男人,女人們一定是進去逛了。我想。 於是我也走了過去。 雨大了,風卻變小了。街上頓時一片水霧濛濛,惟有閃著銀光的無數條雨柱似一副美麗的水簾向無邊無際的世界延伸著。潮濕的水汽細細密密地從水簾的縫隙中隨著風輕輕飄向臉頰,像無數片溫柔而濕潤的羽毛在輕輕擦過。

似乎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茫然地四處張望著,除了霧濛濛的世界,便是周圍一副副鑲鉗著或漠然或空洞的眼睛的或胖或瘦的臉。我的身體隨著眼睛整整轉了一個圈,沒有發現任何熟悉的臉。一定是錯覺。我不由得給自己下了結論。但是幾秒种後,又一次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又一次疑惑地張望起來,這次我看清了,在雨中剛停下的一輛汽車,旁邊有一個黑衣人正撐著一把黑色雨傘向我這裡衝來。那是王真強。 我們進了一家裝飾很高雅的茶館,在一個小小的溫馨的房間裡有一張古色古香的紅木桌子,四張同樣風格的椅子。我們對坐兩邊,守著一壺清茶,看藍花細瓷杯裡的白色的若隱若現的熱氣裊裊縷縷的升起,然後在空中慢無目的地四散。於是一種宜人的清香便瀰漫整個室內,浸入心脾。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情緒也開始變得好起來。

王真強額前一縷頭髮濕濕地耷在腦門上,顯出一副調皮和率真。他微微笑著,露著白白的牙齒說:看來真是天下無處不相逢啊,怎麼這麼巧就碰上你了呢?我這幾天一直在念叨你,想與你聯繫呢! 我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與情人約會碰上他,第三次與情人約會也碰上他,今天又碰上他,不禁好奇地笑著說,看來你真是無處不在。 他突然收起那副玩笑的神態,一本正經地說:最近家裡還好吧? 我心里頓時一沉,像掉在井裡似的,感到渾身冰涼,不由得想起丈夫早上的行為。我知道就像王真強說的,丈夫需要時間淡化。因為他愛我愛的深,所以需要的時間要更長些。於是,我神情暗淡地說,還好,他已原諒我了。我低下頭,感到萬分難堪。 王真強似乎受了我的情緒的感染,他聲音低沉、緩慢地說:對不起,我一直想向你說這句話。我吃驚地抬起頭,不知他從何說起。

窗外的雨仍在嘩嘩地下著,在窗玻璃上形成無數條或粗或細的沒有明顯軌道的涓涓溪流,給人斑斑駁駁的感覺。王真強啜了一口茶,喉結像一隻可怕的骨節撐在薄薄的皮下,隨著喝茶的動作上下咕嚕著滾動著,像要撐破皮膚衝出來似的。有一片若隱若現的紅色慢慢湧上他白白的臉頰。他翕動著薄薄的嘴唇,但沒有說出任何話。 看著他害羞的表情,我更是一副好奇。我想有什麼事情會讓這個生意場上打磨得臉皮厚厚的男人羞於出口呢?我再一次表示著我的好奇和困惑:到底怎麼回事? 他又啜了一口茶,喉結又一次要衝出來似的咕嚕著。他說話了,但眼睛愣愣地盯著眼前的杯子裡的水,似乎要沉到水里似的,以往那種伶牙俐齒被結結巴巴所代替:上次我……上次我沒有喝多,我……我是有意夾在你們中間的……他將眼睛從杯子的水里拔出,迅速地衝著我的眼睛掃了一眼,然後又重新沉到水里了:對不起!他再一次說道,聲音越來越小。

一向能說能侃、沒有畏懼的王真強突然呈現出的這種可笑的表情使我一下子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我早知道你是故意的,當時我恨透你了。我為眼前這個像乾了壞事準備接受懲罰的孩子般的男人的神態逗得樂不可支。 我一面笑著一面說:如果那天我再與你們呆下去,我恐怕會對你發脾氣的。他在我的笑聲中,臉上的表情開始輕鬆下來,然而就只有那麼短短的幾秒种,他又變得心事重重了。他偷偷溜了我一眼,囁嚅著說,我還沒說完呢! 他說,他在與司馬嘯一起吃晚飯時,巧妙地提到了我,提到我的婚姻和家庭。他說他告訴了司馬嘯我的婚姻現狀,告訴了他我與丈夫的問題,他還告訴他說我已下決心做個賢妻良母了…… 我的腦子開始大了起來,剛才變得明亮的情緒一下子被沖得踪影全無。怪不得司馬嘯走後便給我寫了一封訣別的信呢?原來是王真強在做怪!儘管我一直希望能了斷這段感情以挽救我的婚姻,但從內心深處,我一直害怕這一天的到來,因此當我知道這個了斷的快速到來緣於王真強時,我在心裡瞬間對他產生了無比的憤怒。當這種惱怒的情緒在我的身體裡開始燃燒時,我感到對面王真強的白白的臉在眼前越來越像一個戲里大奸臣的白臉,臉上那兩個白多黑少的眼睛簡直像兩粒衛生球般可惡。當他小心翼翼地說道是因為不願意看到我為這種感情痛苦時,我終於忍無可忍了,一肚子的氣像找到了出口似的一下子衝了出來: 你憑什麼管我?你是我什麼人?你憑什麼背後與他談我,談我的事?我告訴你我的心事,是信任你,是認為你能保守秘密……我越說越氣,越說越狠,像一個市井潑婦,撒潑般地大聲嚷嚷著,許多苛毒的話像自來水似的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 王真強臉漲得通紅,他幾次張口要辯解,但每次剛開口便被我更憤怒地噎了回去。當他再一次分辯著是為了我和我的家庭時,我噌地站了起來,指著他的鼻子潑口大罵:呸,為了我,為了我的家,鬼才相信。 對面的王真強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像一個做錯事的可憐的孩子,一聲不響地坐在那裡。我越說越氣,多少天來一直憋在心裡的怨恨突然間好像被激活了似的,一下子化成一串串惡毒的語言劈頭蓋臉地灑向王真強:我恨你,我討厭你。我討厭你的多管閒事,討厭你的自以為是,討厭你像一個老娘們儿似的在背後議論我的隱私,我的家庭,我的婚姻。你以為你是誰,你什麼都不是,你什麼都沒有,除了有幾個臭錢…… 我搞不清我當時為什麼如此怒不可遏,我想,一定是因為王真強將司馬嘯從我身邊徹底趕走的原因,使我在瞬間對他產生了極大的仇恨,這再一次證明我在內心深處並不想與司馬嘯徹底了斷,我仍然還在深深地愛著他。 或許是我的最後幾句話激怒了他,或許是我罵得實在太過分,對面一直沉默著的王真強終於站了起來,我看見他的臉上那種羞愧的表情已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一種憤怒,他伸出白白的手指向我,指著我的鼻子:你……你…… 我瞪著眼睛仍然惡毒地罵著他,我怎麼了,我就是討厭你,討厭你這個傳播別人隱私的傢伙…… “啪”,王真強那隻白白的手突然在我的臉前收了回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起桌上一隻白底藍花瓷杯砸了出去,一道白藍相間的直線眨眼間劃過臉前,飛向我的身後,接著傳來一聲尖銳的破碎聲,然後是唏哩嘩啦的碎碴落地聲。我閃身躲過那隻杯子的時候,我已經嚇呆了,我一下子停在那裡不動了。對面的王真強似乎也被自己的行動嚇呆了,我們像兩隻鬥架的公雞,站立在桌子兩旁,互相對峙著。然而,此時眼睛裡除了驚恐以外已經沒有憤怒了。 一片可怕的沉默在狹小的屋內瀰漫著,越來越濃,惟有雨聲還一如既往地嘩嘩響著,給這種沉默添上一種濕淋淋的沉重。王真強身後的窗玻璃上的雨水仍然流成粗粗細細的條條塊塊,在中間斜上方,有一股雨水越流越寬,灘成一片,我盯著這灘模糊得沒有邊緣的雨水,感到越來越像一張人臉。在上方甚至感覺似乎還有一雙流淚的雙眼,它的淚水,與雨水混合起來。那是媽媽。我突然想起那個夢境。我使勁搖著頭,像要擺脫意識裡那個惡夢似的,再次睜大眼睛望向窗子,那裡除了雨水模糊地流滿窗子外,沒有任何人臉的跡象。對面王真強的臉上從驚恐慢慢變成一副憂傷的表情,他站在那裡,就那樣憂傷地望著我,像一隻受傷的動物。我又一次感到這雙眼睛似乎在那個夢裡見過,是那樣熟悉又那樣令我傷感。我為自己剛才的惡毒語言感到懊悔不堪,我也突然理解了王真強所說的他是為了我和我的家庭的一片苦心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望著受傷的王真強的眼睛,一種異常的心痛突然湧上心頭,腳下開始變得軟弱不堪,我發現自己已沒有力量站在那裡了。我像一個疲憊不堪的旅者,一屁股坐了下去,然後嗚嗚地哭了起來。 你為什麼要對我好?為什麼願意聽我的傾訴?為什麼在我孤獨的時候陪我?你為什麼要幫我?為什麼要管我?我一面哭著一面不停地咕咕噥噥地說著,我知道我很軟弱,我很壞,我既不是好妻子,也對不起情人,更對不起朋友。情人已經失去了,丈夫仍然恨著我,我又得罪了你。 有一隻柔軟的手撫到我的肩膀上,並輕輕的拍了幾下,我抬起淚水模糊的臉,難過地說:你們乾脆都別理我了,讓我一人孤獨吧,讓我一人自生自滅吧…… 王真強仍然輕拍著我,聲音低啞地說:如果你的家庭仍然使你很痛苦,你的丈夫仍然不能原諒你,你或許可以考慮與司馬嘯的婚事。我一下子愣在那兒了,連剛才持續的哭泣都忘了。 看到我的困惑和驚奇,王真強低沉地說:司馬嘯的妻子已經向他提出離婚了,他很痛苦。因為他不想出國,她也不想回國。半月前,我才見過他。他剛生了一場病,心情很不好。 聽到司馬嘯的情況,我心如刀絞,淚水順著面頰再一次瘋狂地傾洩而下。我心裡不停地念叨著,有人照顧你沒有?有人給你送飯沒有?有人陪床沒有?我的讓我放心不下的學者,你現在怎麼樣了呢?王真強繼續低啞著說,他問過你的情況。但我告訴他你很好。因為從我的分析來看,你們是不可能有未來的,因此晚斷不如早斷,因為你的丈夫已經發現了。你目前最主要的任務還是幫助丈夫忘卻傷痛,在這方面你最好少出差錯,也不應該出差錯,否則前功盡棄。 我知道王真強是對的,我也知道即使司馬嘯離了婚,即使我也離了婚,我們未必就能結婚。因為我們面臨的困難太多了,孩子,工作,以及生活習俗等。即使衝破阻礙我們結了婚,我想我們也不一定會幸福。畢竟我們了解得太少,現在這種魂牽夢繞的情人關係似乎也正是因為這種距離的存在,正是因為我們相互知之太少,才使我們展示給對方的都是閃光的東西,才使我們相互迷戀。我再一次為自己的無禮而懊悔,聲音低低地說,對不起!我不該這樣對待你。他的臉上出現一種無奈和憂鬱的笑,突出的喉結又咕嚕地上下滾動起來,他說,不用客氣,我們是朋友。 我眼裡一熱,又一次流出兩滴淚水,不禁問道,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怎麼報答你呢? 他仍然憂鬱地苦笑著,沒什麼,我已說了,我們是朋友。 下午快四點的時候,王真強才把我送了回來。雨已經停了,整個世界一片清新和潔淨,樓前幾顆小樹擎著一樹的翠綠在涼爽的風中輕輕搖曳著,惟有樹下掉落的幾片或黃或綠微微捲著的葉子讓人感到一絲秋雨的傷情。牆根下那幾株小草經過一個夏天已經長得長長的,膨膨鬆鬆在牆根處形成一道獨立的風景。 當我剛從王真強的車裡露出頭時,我突然聽見女兒的尖尖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我扭過頭,發現女兒正在汽車後遠遠地向我跑來,更遠處跟著正在蹣跚著的媽媽衰老的身影。 女兒穿著一身粉紅衣裙,小小的身體像一個旋轉著的小風車從遠到近旋來,頭上的兩隻小辮子在奔跑中似兩隻快樂的小松鼠上下跳著。她氣喘噓噓,但不停地快樂地喊著媽媽,媽媽。然後一頭扎在我的懷裡。 王真強臉上一副愛憐的表情,讚歎著好可愛的小姑娘。 女兒聽到誇獎,不等我說話,便快樂地扭過身叫著,伯伯好! 王真強聽到女兒的問候竟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像變魔術般從車裡的什麼地方猛然抽出一個雪白的毛絨絨的小狗,送給你! 女兒一把抱過小狗,興奮地左看右看,小嘴還不忘說著謝謝伯伯。 媽媽蹣跚著走來了,我說,我媽媽來了,我給你介紹一下。王真強似乎有些不情願,一邊說著以後吧,以後吧,一邊坐了進去,並準備發動汽車。然而,媽媽還是在他還沒有發動起汽車時已看清了他。 媽媽一臉冰霜地站在車前,對著我嚴肅地說,你的朋友?我點了點頭,說他叫王真強。 媽媽好像認識這個王真強似的,臉上一片吃驚,王真強? 我點著頭,準備介紹他的工作。然而媽媽突然不再理我扭轉身走到車窗跟前了。她冷冷地很不友好地說:你是王真強? 這時王真強打開車門鑽了出來,他在媽媽面前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露出一副很小心很畏懼的樣子。我不由得心裡笑話起他:又沒做什麼虧心事,不過一般朋友,至於嚇成這樣? 王真強一邊拘謹地叫著伯母,一邊準備重新坐回車裡。看來媽媽真是誤會了,自從早上丈夫無端發脾氣後媽媽已經懷疑我了,媽媽一定是把王真強當成懷疑對象了。 我急忙走到媽媽身邊,打著圓場說:媽,他給我許多幫助呢。 媽媽根本不聽我的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王真強生硬地說:看來我們一家得謝謝你了? 王真強在一邊不自然地嘿嘿笑著,不客氣。然後,他慌慌張張像逃避什麼似地說,伯母,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汽車在我們的注視下,在嗡嗡的發動機聲與汽車和路面的摩擦聲中,像一條夾著尾巴的毛色光亮的大黑狗轉了一個彎,直駛而去,在拐過樓道頭的彎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踪了。媽媽扭過身來,我看見她剛才臉上的冰霜正在被重重心事所代替。 我跟在媽媽的身後,慢慢上著樓,生怕媽媽再次像早上那樣審訊我,便小心翼翼地迅速尋找話題以轉移媽媽的注意力。我不停地問媽媽上哪去了?雨淋了沒有?中午吃什麼飯了?然而媽媽仍是一副沉默和憂傷的神態,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惟有女兒毫不知覺還沉浸在她得到小狗的興奮中,不停地唱著,念叨著,尖細地聲音在靜靜的樓道裡顯得格外響亮、刺耳。 一進屋,我便一頭扎進書房裡,我想躲開媽媽。但是門悄無聲息地開了,我知道是媽媽進來了。我裝出一副忙著讀書的樣子,沒有回頭。但我分明聽到媽媽輕微的嘆息聲,感到媽媽盯在我背上像針扎一樣刺痛的眼光。我仍然低著頭,嘩啦嘩啦翻著書,並用筆不停地在書頁上裝模作樣地做著記號。這種嘩啦的書聲在寂靜的屋內越發顯得單調、沉悶和慌張,使屋內沉默的氣氛增添了一種緊張和不安。 母親終於說話了,聲音低沉暗啞,像一架破舊的機器不堪使用:告訴我,你怎麼碰上他的? 媽,你怎麼了?我們是普通朋友,他沒有壞心。我裝出一副輕鬆的姿態,從書上抬起頭,望向媽媽。媽媽臉上一副沉重、淒楚和悲傷的表情,似乎天要塌下來。她憂傷地站在門的旁邊,像一隻秋風中的葉子,衰老而憔悴。我不禁心酸起來,再一次愛憐地望著媽媽,我看見媽媽眼睛裡似乎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然後一種極其蒼老的神態從額上的皺紋裡開始一點點往外滲著,在臉上漫延徘徊起來,兩鬢白髮絲絲縷縷,乾巴巴硬生生已沒有光澤。我不由得站起來,扶著媽媽坐了下來:媽媽,我們真的很簡單,他沒有什麼企圖。 媽媽越來越嚴肅,沉默的臉像一潭死水灰暗而幽深無底,只有橫七豎八的皺紋裡似乎隱藏著無盡無休的傷痛,並開始流洩出來。她終於說話了,似乎經過一場激烈的心理較量,疲憊地說:答應我,再也不要見他了。不管你與他有沒有什麼。你應該明白,馬力和家對你是最重要的。你不應該傷他。當媽媽提到丈夫時,我與媽媽一下子同時沉默下來,誰也不再說什麼。 夜已深了,丈夫仍然沒有回來。我在輾轉反側中極不安穩地睡著了,卻在一個悲傷的夢裡醒來。在夢裡,我好像看見了躺在病床上的司馬嘯,他瘦得厲害,眼窩塌陷,鬍子黑黑雜雜佈滿嘴周圍,就連頭上好像都有了白髮。我禁不住爬在他的床邊心疼地哭了起來……最後卻被一夥人蠻橫地推了出去,推出了醫院。我屈辱地站在醫院附近一塊長滿雜草的地裡哭泣著,寒冷的風吹著我的頭髮和臉頰,吹起我的衣角。就在這哭聲裡,我醒了。 屋內沒有動靜,一片幽暗,只有窗紗將外面的月色篩了進來,使屋內隱隱約約鍍上了一層銀灰色。透過紗簾和玻璃,看不見星星,只有一彎半圓的月亮孤獨地掛在窗外的天空,周圍罩著一圈模糊的氤氳,使月兒似乎藏在一片雲霧中。 我慢慢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臉上有滴淚輕輕滑落下來。想起剛才夢中的情景,司馬嘯瘦削的臉清清楚楚地在腦海裡顯現出來。我突然非常想念他,擔心他。白天王真強的話又一次刺激著我脆弱的神經:他剛病了一場,心情很糟。我感到自己有一種強烈的渴望,我想看看他,想知道他怎麼樣……當這個想法湧上來時,我感到自己已經不可遏制這種想法了。 我迫不及待地打開檯燈,已經十二點半了,不知他睡了沒有。然而,那種一沖動起來就難以自控的性格缺陷再一次使我不顧一切地撥通了他的電話。我的心隨著電話的鈴聲揪得一陣緊似一陣,我感到自己快要窒息了。電話鈴聲終於終斷了,響起一聲沙啞的聲音“餵”,這一聲久違了的聲音像一顆尖利的箭順著電波穿進了我的心臟,伴隨著這種絞痛我的眼淚也決堤而出。對面的聲音有氣無力地重複了兩句:哪位?你是哪位?我的嗓子裡像堵著一塊棉花,憋得生疼。我張開口,幾次翕動著嘴唇但都沒有說出聲,但當我終於感到嗓子通了,能說話時,我突然想起我曾發下的毒誓和決心,以及我的婚姻,我們的了斷。然後,我猶豫了。 他又一次重複地問著,請說話! 聲調一如既往地禮貌而有涵養,透著那種讓我著迷的溫柔。我仍然沒能說出話,只有一串串淚水滑出眼睛,淌過臉頰,從嘴角慢慢滴下來。就在我慌亂地連我自己都沒弄明白的時候,我橫下心來突然將電話掛掉了。 我坐在寂靜的屋子裡,坐在一片幽暗裡,靜靜地流著淚。檯燈幽幽暗暗地發著微弱的光,將我模糊的側影照在旁邊的牆上。我後悔極了,怎麼不說話呢?可是我該說什麼呢?我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回憶著他的聲音,回憶著他僅有的幾句話。我清楚地知道我不能與他聯繫了,我知道面對他我自己沒有能力抗拒他,抗拒他的愛,抗拒我對他的愛。當丈夫還沒有擺脫傷痛,當丈夫在為我的背叛生氣時,我更不能再一次背叛他了。於是我複又躺下,閉上眼睛。 然而,一切似乎都沒有理智了。我無法入睡,無法說服自己不想他。我的耳邊一直是他的聲音,眼前是他的身影。我感到自己正一點點地陷在一種因思念而痛苦的深淵裡,無力自拔。在這種刻骨銘心的思念裡,在這種苦苦的掙扎里,那種靈與肉的痛苦不斷在我的身體裡絞扭著,曲回著,震盪著,並且不斷成長,終於似春天的幼芽般突出地面,當它發現外面是自由自在的世界後,這種生長的力量迅速膨脹起來,然後似一股強有力的噴泉噴射而出。於是這種痛苦便噴灑到了整個房間,使周圍一切染上了痛苦和憂鬱。 我的淚水在奔流,相思在氾濫。我睜著無神的眼睛,無意識地拿起枕邊的隨身聽,堵在耳邊,當摁下開關時,竟然是惠特尼·休斯頓正在淒楚、傷痛地唱著《我將永遠愛你》。這盤磁帶整整一面都是這個歌聲,這是我在一個大型光盤店裡發現的。這首美麗的歌曲讓我想起我們最後的相聚,想起我們在餐廳裡就餐時惠特尼也是正唱著這首歌,我想起他第一次表示對我的愛時從電話裡給我放的《此情可待》,我還想起我們在郊外時他說的他的夢——我的淚水一次一次隨著我的回憶洶湧而出。 I will Always Love You 歌詞大意:假如要我留下,我只會是你的拌腳石,因而我要離你遠去,但我知道無論做什麼我都會想起你,我將永遠愛著你。親愛的,我只帶走甜美而又辛酸的記憶,說聲再見,不要哭泣,我們雙方都知道,我不是你的所要。我將永遠愛著你。 惠特尼仍在肝腸寸斷地唱著,在這種情緒的強烈感染下,感到自己突然間產生了極大的力量,我瘋狂地想,我一定要表示點什麼,我一定要給他點什麼。我哭著為自己尋找著各種藉口,尋找著各種心理安慰:我只是打個電話,作為一般朋友也可以問候的;他病了,作為一般朋友,我關心一下也不過分,等等。 我終於覺得心安理得了,我終於為自己開脫好了。我再一次重新拿起電話,忍著一觸即發的眼淚,重新撥完那個讓我魂牽夢繞的號碼。 我聽見他突然說了一聲:雲,是你嗎?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了。面對他那熟悉的聲音,我再一次感到自己激動地無法說話,然而,我想我一定要表達出來,我一定要讓他知道點什麼。於是,在將要崩潰的一霎那,我突然將耳機對準話筒,那裡在反複播著惠特尼的《我將永遠愛你》。 到現在我都沒能明白,我當時怎麼會突然想起這麼做的。我坐在床上,手拿耳機和話筒,卻醜陋地咧著嘴,流著滿臉的淚水想像著他聽到惠特尼的《我將永遠愛你》時的神情和心情。 惠特尼的聲音漸漸停下來了,對面話筒一時沉默下來,只隱隱約約傳來一陣陣急促的呼吸聲。大約十幾秒种後,他終於說話了,聲音暗啞低沉,充滿悲哀,像遙遠的天際掠過的孤雁的哀鳴:雲,我想你,你知道我是如何想你嗎? 我不斷抹著眼角流下的淚水,哽咽著,我仍然沒有說話。當他再次暗啞著請求我說話,說他想听見我時,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了,就在我張口要說什麼時,我突然狠下心來,再一次流著滿臉的淚水掛掉了電話。然而就在一兩秒种後,電話鈴響了。我知道那是他。於是我又一次狠心將電話拿起,重新掛掉,並將電話撂在一邊。 那一夜,我一直睜眼看著月亮從窗口向西移去,一直移到我看不見的地方,然後,我又看著第一縷晨曦從窗口出現。我一夜未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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