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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6節

老生 贾平凹 6382 2018-03-18
度過了青黃不接的二月和八月,棋盤村沒有餓死人,也沒有出外乞討的,老皮在公社大會上表揚了劉學仁和馮蟹,說:國家再有救濟糧撥下來,首先獎勵棋盤村。不久,果然撥下來了救濟糧,但不是包穀,也不是黃豆,是蘿蔔幹。這些蘿蔔乾就全部給了棋盤村。別的村寨很有意見,老皮強調棋盤村各項工作都先進呀,更何況還是革命老區!別的村寨或多或少的都有餓死人和外出乞討的,他們就無話可說了,而八王寺村卻整修起了八王寺。八王寺是在解放前就倒坍得只剩下三間廂房了,整修後掛了一個蘇維埃政權舊址的牌子,說是秦嶺游擊隊在秦嶺建立的第一個蘇維埃政權在八王寺村,八王寺的廂房就是舊址。八王寺村把相關材料報到公社,要求能給予他們政治上經濟上的特殊關照。老皮就找到我,問是不是有這碼事?我去了八王寺,察看了那三間廂房,有些懷疑,又翻閱了所有游擊隊的史料,都沒有關於游擊隊建立蘇維埃政權的記載,憑我的記憶,當年也從未聽說有什麼蘇維埃的話。不久,老皮又讓我去口前寨,說口前寨也發現了牆上有游擊隊寫的標語,提出要保護起來作為革命歷史教育點呀。我去口前寨一看,是在一堵倒坍了一半的土牆上有著:參加游擊隊,打倒一切反動派!但這些字明顯是新寫的。

棋盤村還在堅持出工後在地頭吃公飯,而土豆已經沒有了,正好撥來了蘿蔔幹。這些蘿蔔幹據說是從新疆調過來的,顏色是黃的,吃起來很筋,但味道怪怪的,除了嗆還有點臭,像冬天裡把濕鞋在火盆上烤著了,而且好多人吃了胃疼,一疼就哇啦吐一口酸水。但是,當別的村寨人來棋盤村參觀那棵杏樹時,看到了地頭上那麼多人都穿了勞動服坐在長佈兩邊吃蘿蔔幹,就恨自己的村寨沒有好領導,更恨自己沒有託生在棋盤村。 八王寺村的村長和口前寨的支書結伴在棋盤村里轉了一圈,八王寺村的村長說:到底是先進村,就是好!口前寨的支書說:好啥呀?放屁、出氣都是蘿蔔幹味,能熏死人哩!村道裡,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在曬太陽,撩起了褲子,你按了一下腿,我也按一下腿,嘰嘰咕咕說著話。八王寺村的村長說:這些人幹啥哩?口前寨的支書說:按個坑兒看起來不起來。八王寺村的村長說:棋盤村人也浮腫?那些人看見了他們,忙放下褲管,說句:啊來參觀的?就起身走散了。他們到一個廁所去,廁所的外牆上也寫了標語,廁所門口沒有掛布簾,裡邊蹲著一個人,臉上笑笑的。八王寺村的村長又說:這馮蟹和劉學仁是咋把人管得這麼好的?才近了,才看清那人並沒有笑,是在努著勁兒屙哩。

到了秋後,糧食接上了,午飯在地頭又能吃上蒸土豆,棋盤村再修了十畝梯田。入冬前還挖了一條水渠。冬季裡棋盤村在全公社屬於最冷的地方,石頭不敢摸,一摸手就被粘住,端一盆水在院子裡用木棍攪,攪著攪著木棍就栽起來了。以往的三九天,地裡什麼活都乾不成,村民就在家裡窩到火盆邊,婦女們忙著做針線,要把全家人一年四季的衣服縫縫補補,男人們就打草鞋,收拾地窖。但這個冬天大喇叭哇啦哇啦著,催促著人們都到村部去開會,開會就是學習,聽劉學仁講話,再就是唱革命歌曲。 馮蟹還在秋天的時候就和劉學仁發生了矛盾,他不去張羅開會,認為給農民老講什麼話唱什麼歌幹啥呀?只要當村幹部的心硬手狠,能下得茬,沒有誰不敢不聽話的。他和劉學仁坐在村部辦公室爭論著,屋樑上吱吱響,往上一看,是條蛇趴在那裡,而蛇前三尺遠站著一隻老鼠,老鼠沒有逃跑,竟然還叫著一步一步往蛇跟前走,蛇就把老鼠吞了。劉學仁說:管人是要讓人怕你,但要長期管住人,那得把它的心魂控制住。馮蟹說:就靠你天天說天天唱,像池塘里的青蛙? !劉學仁說:這就叫灌輸。你在一個人胳膊上按一指頭是不起作用的,如果按上一千下一萬下,那骨頭就出來了。馮蟹還是搖頭。劉學仁說:咱做個試驗麼,可墓生不住在棋盤村。這樣吧,再給你另外做個試驗,老村長對你有看法,他身體算硬朗吧,我安排幾個人見了他就說他瘦了,不出這個冬天,他肯定就真的瘦了。劉學仁真的就安排了幾個人,今日一個見了老村長說:哎呀,叔你沒病吧,怎麼瘦了?老村長說:我有啥病?沒病!明日另一個見了說:叔怎麼瘦了?老村長說:現在哪兒有胖人? !又過了幾天,再是另外一個見了說:叔你沒事吧?老村長說:沒事。再說:好像瘦多了?老村長摸摸臉,說:瘦了,是不是?這樣的話七八個都說過了,老村長不到二十天,真的就瘦下來,覺得身上這兒不舒服那兒也難受,讓醫生看了,抓回來十服中藥在家裡熬著喝。馮蟹對劉學仁說:你嘴裡有毒!劉學仁說:人人嘴裡都有毒哩。馮蟹就再不管開會、唱歌的事,由劉學仁折騰去。

整個冬天,棋盤村再沒安閒過,村部的院子裡,用樹疙瘩生著了四堆火,每天學習和唱歌時村人就都圍坐在火堆周圍,晚上散場了,火滅下來,用灰埋住,第二天再來時撥開灰,火炭還紅著,接著繼續燒樹疙瘩。那一戶棄嬰的人家姓許,養著一條狗,這狗原是老秦的,老秦偷吃了胎盤後,馮蟹責令以狗補償送給的。姓許的媳婦總是做夢嬰兒咬她的腿,為了鎮邪,出門就用繩子拉著狗,來開會狗也往火堆近湊,大家有意見,把狗便拴在了院門口。狗去的次數多了,吠起來也是劉學仁講話的節奏,夾雜著咳嗽,還學會了唱歌,村人在唱的時候它揚著脖子也唱。起先誰也沒在意,而一次院子裡的歌聲已經停了,它還嗚嗚地唱,恰好讓來送通知的墓生髮現了,墓生回去當稀罕說給了老皮,老皮還專門來看過一次狗的表演。


棋盤村人人都能說些政治話,也能唱幾十首革命歌曲,可開展割資本主義尾巴活動,一聯繫到實際,人人都不承認自己曾經以棉花、布匹去換過糧食或賣過豆腐、雞蛋、核桃、柿餅,也不檢舉揭發別人,開了幾次會,會上沒有發言的。劉學仁和馮蟹很著急,劉學仁說:這國家咋不生產一種藥,讓人一吃,這心門就往出吐秘密了? !有一天,他果然從鎮上回來帶了幾瓶藥片,給馮蟹說讓村人吃一吃,馮蟹問是啥藥,他說你甭管,就宣傳這藥吃了人都會說實話的,而且他給每個人發一片了,還提著一壺水,讓當面把藥片吃下去,再喝一口水。村人都很緊張,差不多都在家裡商量著該不該把自己的事說出來,但是,還沒商量好,肚子就疼得要去廁所,屙出來的竟然是一條一條蛔蟲,出來在巷子裡悄悄問別人,都是屙了蛔蟲。再開會,大家仍是不發言,馮蟹把劉學仁叫出會場,問:你給吃的啥藥盡屙了蛔蟲? !劉學仁強詞奪理,說:就是驅蛔藥呀,棋盤村人肚子裡恁多的蛔蟲,屙出來也好呀!氣得馮蟹回到會場,揮了揮手讓大家散了。劉學仁又突發奇想,在村里逐一讓人說這七天裡都做過什麼夢,聲稱他搞一次調查。每個人說了,他就記下來,然後整夜整夜在那裡琢磨這些夢是什麼意思?他分析不出來,到過風樓鎮來尋我,說: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說:那不一定。他說:水代表什麼?我說:按老說法,水代表財。他說:火呢?我說:火代表旺。他說:身上爬滿蝨子代表啥?走路踩著了屎代表啥?爹娘死了幾十年,夢見爹又出門去抓藥了,又代表啥?還有和人打架,尿憋得尋不著廁所,風把樹刮倒了,還有牙掉了是啥,貓逮了老鼠是啥,和人結婚是啥,還有天上下雪,泉里有了魚,別人借出了鞋,突然衣服破了,鑽進石頭里,腸子隔肚皮能看見,生了孩子沒鼻子沒眼,吃了一顆釘子,太陽紅堂堂的下了冰雹,正織布哩梭子沒了。他翻開筆記本說個沒完沒了,我說:你如果能讓棋盤村的豬狗貓雞都說人話,各家各戶就沒秘密了。他說:這我辦不了。我說:我解不了。他說:你也解不了? !我說:劉學仁,我給你說一句話,人做事,天在看哩!他說:你這話說得好,天在看哩。

但我真沒想到,我說的這句話,劉學仁竟然拿去教育村人。這是後來墓生告訴我,他再去棋盤村見到了劉學仁,告訴他說,我的那話是靈驗的,村道裡的楊樹上都長了眼,有的是三個四個,有的是十個八個,劉學仁就嚇唬著村人:楊樹上長眼了,這就是天眼,誰乾了見不得人的事,天在看哩!我笑了,說:楊樹上只要有節疤,都會長得像眼一樣。墓生說:棋盤村的楊樹以前我沒見到有眼呀,就是你說了那話,樹真的長滿了眼! 但是,無論劉學仁怎麼使招,棋盤村的割資本主義尾巴活動還是難有進展,馮蟹說:還得殺雞給猴看!
殺雞給猴看,依照慣例,要在地富反壞右中選一個雞,可村里只有一戶是地主成分,也就是被匡三司令打死的那財東家的侄兒,財東一家死絕後,他落了家財,卻一解放就死了,留下個兒子,這兒子患有心髒病,一年四季嘴唇是紫的。而一戶富農是七十八歲的老頭,一條腿十年前就僵硬得蜷不起來。還有一戶原來是縣中教師,被戴上了右派帽子遣送回來的,走路總是低著頭,一天說不了三句話。這三戶確實老老實實著,尋不到人家的不是呀。劉學仁就把村里曾經換過糧食的,做過買賣的,出外乾手藝活的人名寫在紙上,讓馮蟹閉上眼,拿筆往名字上戳,戳上誰就是誰,就戳到了一個叫馬立春的婦女。馬立春是棋盤村最漂亮的媳婦,人緣又好,見人不笑不說話,而且劉學仁就住在她家的廂房裡。劉學仁說:咋戳的是她? !馮蟹也知道馬立春不是問題嚴重的,也一時拿不定主意,掏出一枚壹分錢硬幣,說:我給咱擲,擲下來是有字的一面就免了她,若是沒字的一面,那就是她的命了。一擲,竟然就是沒字的一面。

再開會,還是沒人發言,馮蟹點了名,說:馬立春你給大家說說!馬立春站起來說:你弄錯了吧,我沒資本主義尾巴呀!馮蟹說:你是不是把布纏在腰里去賣過? !馬立春一聽,哇地就哭了。馮蟹說:甭來這一套,尿水子嚇不了人!馬立春不哭了,說:我是賣過,那一年我婆婆病得厲害,可上頓紅薯下頓土豆,為了婆婆臨死前能吃幾天麥麵飯,我是把一丈布纏在腰里去賣了的,回來被老村長知道了扣了我一天的工分,老村長,老村長!馬立春叫著老村長,老村長害了一場病後,人一下子蔫了,來開會就坐在牆角處吃悶煙,說:我不是村長,你要叫就叫爺。馬立春說:爺,你給我做個證。老村長說:是這回事。馬立春就打自己臉,說:我就賣了那一次佈,已經受了罰,這黑皮還一直要披著嗎?何況,棋盤村又不是我一個人賣過布啊!誰敢說他沒賣過?馬立春這一說,所有人都坐不住了,有站了起來的又坐下,有想說話呀,嘴張了張卻打了個哈欠,會場騷亂了一陣,再是一片寂靜,誰在吃煙了打火鐮,打了幾次沒打燃,說了一句:你這是瞎狗亂咬麼!立即大家都喊:你胡咬啥哩? !說你的事!馬立春還在說:我就賣過那一回布。有人就說:我見過她在集市上賣過雞蛋,是拿籠子提的,籠子裡還蓋著草。又有人說:她也在後山的村里用棉花換過包穀,公社的人來收拾黑市,她沒跑得及,把棉花塞在褲襠裡,還被人家把棉花掏出來,那天她來了月經,掏出來棉花都紅了。好多人都在揭發,還有人說:她偷過麥,有一年我看麥場,她把麥抱了一捆,讓我抓住,她把麥捆不退還,竟勾引我,把我的手往她懷里拉,我把手攥成拳頭,沒中她的美人計。馬立春說:你血口噴人!嗷嗷嗷地喊了三下,就跑出了村部院子。馮蟹倒憤怒了,對著馬立春的男人說:跑了和尚跑得了廟? !把她叫回來!那男人說:你知道我在家拿不了事,我叫不回來。馮蟹說:再去一個人!馬立春的男人和一個叫劉山的也離開了院子。可過了一會兒,劉山變臉失色地跑了來,說馬立春在家裡喝了六六六藥水。

馬立春跑回家,對著中堂櫃蓋上的婆婆遺像,說:娘,我沒臉活了,尋你去!就找繩子要上吊,繩子一時卻沒找到,看見堂屋門後放著一瓶六六六藥水,那是要用來滅蝨子的,拿起來就喝。喝過一會兒,人難受得在炕上翻滾起來。她男人和劉山趕到,馬立春已經沒勁翻滾了,只是哼哼,兩人一看炕上有著六六六空藥水瓶子,趕忙把她壓住,掰開嘴,拿指頭在喉嚨裡摳,逼得吐了一堆,又灌了一碗漿水,劉山便跑去報告了。馬立春經衛生院洗了腸,是活了過來,卻從此傻了,什麼活也乾不了,終日坐在村道裡瓜笑,只要誰說一句:馮蟹來啦!她抬起身就往家裡跑,把門關了,還要再往門扇後頂上槓子。 馬立春一傻,馮蟹不再到馬立春家去,甚至也不從馬立春家的門前經過,他對劉學仁說:咱是不是對馬立春過分了點?劉學仁說:我在她家廂房裡住著都心安理得的,權威是在斗爭中建立的,現在誰見你不恭恭敬敬的?馮蟹說:原來馬立春是個蝌蚪,現在倒成了她是大魚。劉學仁說:咱不能讓真正的大魚漏網,會上都礙於面子不揭發,咱就設個檢舉箱,讓大家塞條子,我不信就弄不出個結果來!

檢舉箱是劉學仁讓馬立春的男人做的,做得很結實,上邊開了一指寬五指長的口子,然後加上鎖,就釘在老楸樹上。 馮蟹和劉學仁每天吃晚飯的時候,去開箱收條子,然後把條子拿回村部辦公室。在樹下吃飯的人都在看著,不說話,待馮蟹劉學仁一走,嘁嘁啾啾議論這些條子是誰塞進去的,條子上又寫了什麼,就都惶恐不安。有一次馮蟹取了條子,回頭看著老村長的侄兒冷笑了一下,大家猜想一定是條子上檢舉了老村長的侄兒了。第二天,老村長的侄兒端了碗到了老楸樹下,說:大家看著,我也該塞個條子了!就把一紙條塞進了檢舉箱。有人說:明堂,你檢舉誰呀?明堂說:誰檢舉我,我檢舉誰!又說:誰指的是誰?明堂說:各人想去!許多人就在這天晚上睡不著了,懷疑某某檢舉了自己,就以牙還牙,也檢舉了某某,有的怕另外的人檢舉了自己,就以攻為守,先去檢舉了另外的人。檢舉箱開頭每天只收到一張兩張條子,突然就多起來。到後來,懷疑越來越多,村里是五個氏族,最大的是姓馮的和姓王的,姓馮的就聯合起來專門檢舉姓王的,姓王的也聯合起來專門檢舉姓馮的。馮蟹說:這事難辦了,會還怎麼開,總不能每個人都割尾巴吧,而且村子分裂成兩股子了!劉學仁倒說:這也好,互相檢舉人人就都老實了,分成兩股子讓他們越鬥,咱倆的竿子就撐得牢靠,工作更好搞了。但下來會議怎麼開,到底如何收場,兩人才要向老皮請示匯報,偏就出了個劉四喜,棋盤村就把劉四喜揪出來,連開了三次批鬥會,也被送去了公社學習班。

劉四喜是劉少康的兒子。劉少康被王耀成打小報告送去了公社學習班,劉四喜一直對王耀成懷恨在心,開始檢舉後,他塞了王耀成四個條子。墓生再次來棋盤村理髮,他把墓生叫到他家,給墓生了一個包穀面菜捲,說:我對你好吧?墓生說:好。他說:那你給我說說,有沒有檢舉我的條子,你知道有誰被檢舉了?墓生說:這我哪裡知道?他說:噢,你是不知道。墓生吃著菜捲,腦子裡嗡嗡了幾下,趕緊拍打腦門。劉四喜說:你吃了我的菜捲總得乾些啥吧,你到簷角上壓片油毛氈,那裡一下雨就漏水。墓生仰頭看了看簷角,已經朽了兩根椽頭,瓦也掉了幾片,他說:四喜,這幾天你就安生點,不出去惹事。劉四喜說:你倒叮嚀我,小雞給老雞踏蛋呀? !墓生上到簷角,用磚塊壓油毛氈,小心翼翼,還對劉四喜說:真的,你記著我的話。但劉四喜哪裡看得起墓生,覺得可笑,他是在三更半夜起來,偷偷去老楸樹那兒,用鐵絲從檢舉箱的口子裡夾出了條子拿家,看過之後再偷偷去把條子放回檢舉箱。連續幾個晚上他都這樣幹,凡是發現有檢舉他的條子就撕了,還把別的條子的內容都記下來。他那幾天就很得意,見著王光林說:你家裡還有芸豆沒有?王光林說:沒芸豆,有扁豆。他說:那你給我拿些扁豆。王光林說:你給我生了孫子啦? !他說:我本來要給你說個事的,那就不說了,等著倒霉吧!王光林覺得奇怪,把劉四喜的話又報告了馮蟹和劉學仁。馮蟹和劉學仁已經發現在整理條子時條子皺皺巴巴的,有的還爛了,懷疑是不是有人偷看過條子,得到王光林的小報告,就夜裡藏在老楸樹的不遠處,雞叫三遍後劉四喜去偷條子,當場抓個正著。

劉四喜被批鬥了幾場,送去了公社學習班,檢舉箱也就收起來。再開會,人們就都發了言。第一個發言的是馮歡,前三天患了面癱,右腮上還塗著黃鱔血,他檢討了自己曾經有過資本主義尾巴,然後表態要割尾巴,齊根割,如果沒有割淨,大家就揭發,讓喝六六六藥水也行,讓五花大綁了挨槍子也行。第二個發言的就按馮歡的話也說了一遍,第三個人再按第二個人的話再說了一遍,幾十人都發言了,全是馮歡模式。那個右派分子是最後一個發言的,他什麼事情都沒有乾過,要表態又怕話說多了出差錯,就在手上寫了四句詩,站起來給大家念。也就是從這一次念過四句詩後,幾乎以後無數次會上都念詩,四句詩的前兩句可以根據會議不同的內容而變化,後兩句永遠是:老實改造重做人,高舉紅旗向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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