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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10節

老生 贾平凹 4364 2018-03-18
只過了三天,是十六日的中午,太陽紅得像個油盆子,男人們都還在地里幹活,突然村里冒了煙。這煙先如龍一樣翻滾,後來一刮風,半空裡就蓋了一面黑布。白河說:這誰家的瞎婆娘燒啥哩?便傳來拴勞媳婦尖錐錐的喊著房著火房著火了!拴勞的媳婦早晨起來捅一隻雞的屁股,發覺有軟蛋的,可中午了到雞窩去看卻沒有蛋,再抓了雞捅屁股,裡邊的蛋也沒了,就在巷裡罵是誰把她家的雞引去下了蛋。罵著罵著,聞到嗆味,扭頭一看,邢軲轆家起了火,火苗子從後窗冒出來,像一堆胳膊在招搖,趕緊叫邢軲轆,叫不應,到前門去叫,前門鎖著,才跑到村口喊起來了。地里人聽到喊聲,都往村里跑,跑得最快的是邢軲轆東隔壁的龔仁有,龔仁有一到家,邢軲轆家的火已經燒到房頂,他忙把被子褥子在尿窖子裡蘸濕了,搭梯子就苫在自家的簷頭。而隨後來的人要救火,屋頂上的瓦咯乍咯乍地燒炸了,檁條開始往下掉,拿桶提水去潑,越潑火越大,樊喜成還在喊:鏟土壓!鏟了土壓!屋頂就垮下來。

火燒當日窮,邢軲轆在村里借了一間舊房住下,拴勞把當時從李長夏家裝出來的麥給了一麻袋,就著手調查這火是怎麼燒的。馬生認定這是階級敵人在破壞。那麼,階級敵人就是地主了,查每一戶地主中午都在幹啥。去了李長夏家,李長夏還在炕上,病得屙呀尿呀都不曉得,他媳婦到河裡給他洗鋪在身下的墊子,洗的時候龔仁有的老婆也在河裡洗衣裳,龔仁有的老婆證明李長夏兩口子不可能去放火。查王財東家,王財東和玉鐲都沒下地,玉鐲說她在家裡紡棉花,一中午沒出門,王財東傷風感冒了,她是做了一碗胡辣湯,喝過就在炕上蒙被子捂汗著。查張高桂老婆,張高桂老婆那日回了娘家。馬生一分析,二返身又去王財東家,說:是你放的火!王財東說:我咋能放火?馬生說:你不老實!王財東說:老實著呀。馬生說:剛才到你家,你說你傷風感冒了,鼻涕流下來,這已經半天了,你鼻涕還在嘴唇上,你這是故意不擦要證明傷風感冒了。哼,越是要證明自己,越說明你心虛!白土就說:他確實傷風感冒了一直在炕上睡著。馬生說:你咋知道的?白土說:我給他家挖豬圈裡糞,我知道。馬生說:你還給地主家幹活?白土說:他病著,豬圈裡糞多得埋了豬腿,我來幫幫。馬生說:你滾,給貧農丟人!

白土當長工的時候一直住在王財東家前院的一間草棚裡,後來分到了王財東家後院的兩間房,但白土有些不好意思,不去住,給玉鐲說:我還是住草棚吧。玉鐲說:那兩間房已經不是我家的了,是你的,你住吧,住你的。王財東還自動封了中堂的後門,又在後院牆上重開了門,讓白土單獨出入。白土是收拾了那兩間房,坐在屋裡搓身上的垢甲,搓出綠豆大一疙瘩丟在地上,再搓綠豆大一疙瘩丟在地上,太陽從屋簷下的斜窗射下光柱,有無數的東西在那光柱裡游動,就感覺是在做夢。以後的日子,他每天仍到王財東家來一次,一聲不吭地干這干那,玉鐲不讓他幹,他說不干不干,走出院子了卻又回來挖起豬圈裡的糞來。也就在第三次終於挖完了糞要走時,馬生他們又來追查火災的事,罵了他一頓, 把病著的王財東硬拉到農會院子裡去了。

王財東到天黑沒有回來,玉鐲急得在家裡坐不住,她去河裡提水,只提了半桶,搖搖晃晃走不穩,水就撲灑了一路。碰著拴勞的娘,拴勞娘說:你自己提水呀? !她聽出來這是在譏笑她,她不敢看拴勞娘的眼睛,低頭就走,走過了又回了身,說:啊姐,你說我那人沒事吧?拴勞娘說:他放火了咋能沒事?她說:他沒放火,他真的沒放火。拴勞娘說:沒放火能把他叫去農會? !她不再問了,回到院裡坐在門檻上發瓷。村里有了牛叫,也有了狗咬,後來是白河的小兒子跑來,拿了個蘿蔔,洗都沒洗在吃著。她說:我給你剝剝皮。小兒說:你家有沒有柿餅?她說:不多了,我給你取兩個。小兒說:取三個!你給我取三個了我才給你說話呀。她給了三個柿餅,小兒說:馬生讓我給你傳話哩,晚上給你男人送飯去。她趕緊拉住小兒,說:咋晚上還不回來?小兒嘴裡嚼著柿餅,調不過舌頭,始終沒再回答又跑走了。

玉鐲還是做了生薑拌湯送去,可她去了很快又提了飯罐回來,直腳到兩間房那兒嗚嗚地哭。她給白土說,她說她只能給白土說,說她去送飯的時候,他們在打她男人哩,吊在木樑上用劈柴打,打得劈柴上都是血,她去了才放下繩來。她說男人原本腦子不好了,挨了打人顯得更瓜了,見了她不說話,也不吃飯,馬生就讓她把飯罐提走了。說馬生還叫她回家取被子,話狠得很,今天不交待今晚不回去,十天半月不交待那就死在這裡。但白土給玉鐲出不了主意,也不會說寬心話,只是唉唉嘆氣,在屋子裡來迴轉。 第二天,徐副縣長帶著檢查組到了老城村。檢查組原本是檢查土改工作的,但老城村發生了火災,就听取拴勞和馬生匯報火災的事。檢查組裡有個叫王甲由的人,以前當過教師,他親自審問了王財東,覺得事情有些蹊蹺,又到火災現場去察看,他的分析是火從後窗的布簾燒起的,而布簾又是馬生家門框上的鏡子折射了陽光引發的。王甲由的結論大家都不相信,但王甲由說他學過這方面的知識,並當場把鏡子支在太陽下照著一堆棉花,兩個小時後棉花真的冒煙燃起來。這一下,王財東清白了,拴勞讓王財東回家去,王財東卻不走了,說:說我放的火,關我哩打我哩,現在查明了,又咋處理放火的人?馬生罵道:你在說我?王財東說:是你家門上的鏡子照的。馬生說:鏡子也是從地主家分來的!徐副縣長發話了,說:讓你走你就走,就這點事你不服氣,那分你家地分你家房產你是不是更懷恨在心? !拴勞就推著王財東走出院子,說:你來的時候還傷風感冒著,現在不是病好了嗎?回去,回去!順手把院門關了。


火災雖然不是王財東放的,但徐副縣長從火災這件事提醒著拴勞和馬生:分了地主的土地房屋和家產,地主肯定懷恨在心,伺機要破壞土改的。他列舉了城關鎮一戶地主在水井裡投毒,東川鎮一戶地主在他家屋樑上記錄了誰分了他多少地誰分了他多少房,桃花峪鄉一戶地主在分過他家的地裡又偷偷埋界石,吳家川鄉一戶地主三口人吊死在農會的院門上,南溪鄉三戶地主聯合了在一個晚上殺害了農會主任。拴勞和馬生就以鞏固老城村土改成果,嚴防地主分子反攻的由頭對王財東,張高桂老婆,李長夏進行了幾場批鬥。 首先批鬥的還是王財東。那個晚上,農會辦公室的院子裡點了三盞燈,燈盞子有碗大,燈芯子也指頭粗。燈芯子是燃一陣就得往出撥一點,這任務交給了白河的小兒子。馬生佈置的第一個發言的是白土。白土說:我不會說話。馬生說:說不了話,你上去扇他耳光子!白土說:熟人我下不了手。馬生罵白土是稀泥抹不上牆,說:下不了手?你現在就去叫王家芳,讓他提前到會場!白土去了王財東家,王財東被打後,腿疼得立不起身,白土二返身回來給馬生說王家芳腿疼得走不動,是不是批鬥會改日開?馬生說:這是請客呀? !他走不動,拖都要把他拖來!白土就和白菜的男人用筐子把王財東抬到會場。抬時,玉鐲把被子墊在筐子裡,白土要抬槓子前頭,他嘴上沒說,想著是抬槓子前頭了就可以不看王財東。批鬥開始後,頂替白土發言的是北城門口的一個婦女,她憤怒地說王家芳家裡飯吃得好,二三月大家都沒啥下鍋了,王家芳家的門前老有雞蛋皮皮。吃雞蛋你就吃雞蛋嘛,故意把雞蛋皮倒在那裡饞別人? !還有,王家芳夏天裡穿綢褂子,冬天裡穿四件衣裳,還在外邊套一個羊皮襖,戴絨線的地瓜皮帽子。一次王家芳熱了,卸了帽子,帽殼裡還藏了錢呀,幾十張的錢,也沒給大家分一張,客氣話都沒有。沒說兩句就呼起口號:打倒地主!打倒舊社會!她一呼口號,全場都呼口號,白河的小兒子也興頭來了,喊,他門牙是豁豁,一喊就漏氣,又離得燈近,燈芯子就撲閃,院子裡忽明忽暗。白土訓道:你個碎仔喊啥哩,把燈管好!但第二個發言的卻就是個孩子,他爹是中農王三水,他說王家芳家有一棵桃樹,王家芳從來不讓他去摘桃子,他曾經摘過一次,剛爬上樹王家芳就罵,還提了棍攆過來,嚇得他從樹上掉下來。可是後來王家芳讓他上樹去摘桃子,還說你多摘些了給毛蛋。白河的小兒子聽到了,說:你沒給我桃!王三水的兒子說:我沒給你桃是我給你送去的半路上桃子揣在懷裡,桃毛癢得不行,我回家擦桃毛,擦了桃毛吃起來把你忘了。有人就笑起來,連王財東都笑了。馬生就呵斥不要笑,全場重新安靜下來,王三水的兒子說:後來,我才知道王家芳讓我上樹摘桃子,是他知道要分他家的地呀房呀樹呀,他這是要拉攏我!第三個發言批鬥的是劉巴子,劉巴子批王家芳曾經把穿過的一件舊襖給了他,是看不起窮人麼,他讓我給他家割麥,五黃六月,太陽把我能曬死,麥芒鑽在衣服裡能把我紮死,他讓白土給我送的啥飯呀? !白土可以作證。白土說給你送的是純麥的撈麵,人家在家吃的是麥和豆子攪在一起磨出的雜面。劉巴子說:就送了一碗,一碗飯夠誰吃,塞牙縫呀!白土說:那是我在半路上偷吃了一碗,我嫌你懶,一晌午只割了一畦麥。馬生就說:白土你說的啥話?不會說就甭吭聲!劉巴子繼續說:我肚子飢呀,我捋著麥穗子把揉出的麥粒往嘴裡嚼,嚼,能渴死,沒水喝,狗日的地主不給我提水喝!一股風吹進來,把毛蛋管著的油燈吹滅了,院子裡一片黑,誰咕囔了一句:水拿河盛著哩,懶麼。

每隔十天半月,三戶地主都得去農會院子裡被批鬥,王財東的腿傷越來越重,連籮筐都坐不了,還是卸下門扇抬了去,人也看上去像個傻瓜,像抬著一隻豬,豬還哼哼,他不言傳,閉了眼睛。馬生說這是抗拒批鬥哩,玉鐲拿艾卷燃著讓他吸,還掐了竹篾兒支著他的眼皮子。一次,又是通知第二天開批鬥會,玉鐲就讓王財東好好睡一覺,可王財東睡醒後說他做了一個夢,夢到海了,海盡是水。玉鐲聽人說夢到水是見財哩,王財東說:日子過倒灶了還見財?見棺材!玉鐲趕緊捂他的嘴,不讓說晦氣話,還呸呸呸朝空中唾幾口。但夢的事畢竟讓玉鐲心情要比往日好,而產生了能為王財東去求情的念頭,她便在晚上去了馬生家。馬生說:他是地主,他怎麼能不去?玉鐲說:他病得實在起不來,要是不讓他去了,我感恩不盡啊!馬生說:你咋感恩?玉鐲就跪下磕頭。馬生說:磕什麼頭?把玉鐲往起拉,手卻到了玉鐲懷裡。玉鐲捂懷,馬生又使勁拉扯她的褲帶,她的褲帶是用麻絲編的,馬生說:地主的媳婦系這好的褲帶!猛地一拽,褲帶還是沒扯下來,卻把褲腰撕開了,就勢壓在地上,說:你要讓我進去,明日他就免了會。

第二天,是沒有人通知去開批鬥會。玉鐲燒了一鍋艾葉水,把自己身子洗了又洗,然後坐在豬圈牆上看豬在圈裡拱著糞土,王財東在炕上喊她,她都沒聽見,後來王財東用力敲炕沿板,她揉揉眼,進去了說:你想吃啥?我去集市上買些腸子,給你做辣湯肥腸。可僅僅五天,又通知要開批鬥會,玉鐲對來人說:你讓馬副主任來。馬生背著手來了。玉鐲問:怎麼還開批鬥會?馬生說:這一頓飽了,下一頓又飢了,吃飯吃不厭煩。玉鐲說:你再抬抬手讓家芳過去麼。馬生說:我這心裡過不去你麼,過五次我估計就能放下了。王財東在里屋的炕上躺著,馬生把玉鐲就又壓在了外屋的織布機上,用織出的布把玉鐲的胳膊綁住幹事。王財東爬到炕沿要下來,又下不來,一下子跌到炕下的尿桶裡,頭朝下,在尿裡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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