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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3節

老生 贾平凹 3810 2018-03-18
又一個臘月,王世貞老是腰疼,老黑說這得補腎,陪王世貞去清風驛吃錢錢肉。 清風驛在正陽鎮的最西邊,雖說是一個村子,陣勢卻比正陽鎮還大,驛街兩條,店鋪應有盡有。清風驛的驢多,驢肉的生意紅火,尤其做驢鞭,煮熟後用四十八種調料醃泡一月,然後切成片兒煎炒或者涼拌,因為切片後形狀如銅錢,外圓中方,所以叫錢錢肉。賣錢錢肉的店有六家,為了招攬顧客,宣傳錢錢肉壯陽功效,都是櫃檯上放一個酒壇,不加蓋,裡邊泡一根完整的驢鞭,這驢鞭就直愣愣立戳出壇口。 王世貞是衝著閆記店去的,但不巧的是閆掌櫃在頭一天死了,家裡正辦喪事,王世貞就去了德髮店。德髮店掌櫃見是王世貞來了,特意拉出一頭公驢來,在木架子裡固定了,又拉出一頭小母驢繞著公驢轉,公驢的鞭就挺出來,割鞭人便從後邊用鏟刀猛地一戳,鏟割下來,以證明他家的錢錢肉是活鞭做的,還說,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炕受不了。這些舉動傳到閆記店,閆記店的人就撇嘴。我那時正被請去要唱陰歌,閆記店的掌櫃給我說:歌師,你盡了本事給我哥開歌路,王世貞肯定會過來看的。

開歌路是唱陰歌前必須要做的儀式,由我在十字路口燃起一堆火,拜天拜地之後,我就不是我了,我是歌師,我是神職,無盡的力量進入我的身體,看見了旁邊每一個人頭上的光焰,那根竹竿就是一匹馬被拴在樹下,我掛起了扁鼓,敲動的是雷聲和雨點,然後我閉了雙眼邊敲邊唱地往家裡的靈堂上走。走的不絆不磕端端直直,孝子們就跟著我,把麻紙疊成長條兒連綴著鋪在地上燒。我唱的內容一是要天開門地開門儒道佛家都開了門,二是勸孝子給死者選好墳地制好棺木和壽衣,三是請三界諸神及孝家宗祖坐上正堂為死者添風光,四是講人來世上有生有死很正常莫悲傷,五是歌頌死者創下家業的驕傲和輝煌。一直走到靈堂前了,我已是汗流浹背,睜開眼了,孝子們開始在靈堂祭酒上香再燒麻紙,哭天搶地,我瞧見那麻紙條燒過的一條灰線上各類神鬼都走過來各坐其位。但王世貞並沒有來瞧熱鬧。而那下午,直到整整一個通宵,我連續唱了《拜神歌》、《奉承歌》、《悔恨歌》、《乞願歌》,驛街上閆家的親朋至友,四鄰八舍你拿香燭麻紙,他送一升米一吊臘肉都來弔唁了,王世貞還是沒有來,而來的是匡三。

匡三是閆家在招呼來弔唁的人吃飯時,也拿了碗在那個大木盆裡撈麵條,麵條撈得太多,碗裝不了,他用手捏了一撮吃了,在喊:鹽呢?醋呢?有油潑的辣子沒有?旁邊人就說:今日過事哩,要吃就吃,喊啥的? !匡三不喊了,端了碗蹴在牆根,還是嫌沒有蒜而嘟嘟囔囔。 這匡三我是三天前認識的。 我那次在清風驛待了一月,一直住在驛街東關的關帝廟裡。德髮店的伙計們都和我熟,而最要好的卻是那個禿子。德髮店除了賣錢錢肉,還賣驢燒,別的伙計白天提了食盒轉街賣,晚上就輪到禿子出班,食盒裡放個燈籠,沒人往他頭上瞅。一天晚上我在另一家唱完陰歌,路上碰著禿子了,一塊往關帝廟去,禿子說:你給幾家唱陰歌了?我說:五家。禿子說:我要是保長我不讓你來,你一來,人就死那麼多!我說:我要不來,死人進不了六道,清風驛到處都是雄鬼。禿子就往四下里看,害怕真的有鬼。我教他一個方法,走夜路時雙手大拇指壓到無名指根然後握住拳,污穢邪氣就不侵了。禿子剛把拳握起來,經過一個土場子,那裡有個麥草垛,麥草垛裡突然鑽出一隻狼,我和禿子都嚇了一跳,忙扔過去一塊驢燒讓狼去吃了好脫身,驢燒才被狼叼住,麥草垛裡又鑽出一隻狼,把那塊驢燒搶去了。定眼一看,先鑽出的不是狼,尾巴捲著,是狗,後鑽出來的立起了身,竟然是個人。禿子就說:匡三,你咋和狗在麥草垛裡?匡三說:狗冷麼,我不抱著它睡它凍死啊? !我和禿子後悔給扔那塊驢燒了,但匡三還向我們再要一塊。他說:啊爺,再給我一塊了我將來報答你!我說:你拿啥報答?他拾起一個瓦片埋在了地上,用腳踩實,上邊還尿了一泡,說:你記住這地方,將來挖出來是金疙瘩哩!我和禿子沒有再給他,抱住食盒就走了。

匡三吃飯狼吞虎咽,吃完了第一碗麵條,又撈了第二碗,瞧見了我也在吃飯,就過來和我說話。他說:你也吃飯?我說:我也有肚子呀!他說:吃,吃,人死了想吃也吃不上了!他又問:這人死了就死了?我說:這要看亡不亡。他說:死還不是亡,亡還不是死?我說:有些人一死人就把他忘了,這是死了也亡了,有些人是死了人還記著,這是死而不亡。他說:哦,那我將來就是死而不亡。我說:你死了肯定人還傳說呢。說過了,驚奇地看著他,想起他埋瓦片生金疙瘩的事,覺得這人不是平地臥的,就笑著說:你這嘴長得好。他卻罵起來:他們還恨我來吃飯哩,有了這方嘴,萬家的飯就該給我預備著!這閆記店倒比德髮店好!我笑著說:德髮店沒讓你吃?他說:德髮店應該死人!


匡三來閆家吃飯前,是從德髮店那邊過來的。 王世貞在德髮店裡吃錢錢肉,掌櫃燙了最好的酒,還炸了一盤花生米,切了一碟豆干。豆干端上來還沒放到桌上,從店外跑進了匡三,仰了頭說:樑上老鼠打架哩!眾人抬頭往屋樑上看,匡三便一把將豆干盤搶了去。掌櫃趕緊攆,匡三跑不及,卻在豆干上呸呸唾了兩口。王世貞說:不攆啦,讓他吃吧,這是誰家的娃子?掌櫃說:要飯的,誰知道哪兒來的野貨,在街上已有半年了。王世貞說:他咋長成那樣?太奇怪了,嘴佔了半個臉! 王世貞繼續喝酒吃錢錢肉,天上的雲就在織布,織一道紅布,又織一道黃布,再織了黑布和白布,他突然瞭見店門外斜對面的一戶人家門口坐著一個女子賣豆芽。女子十八九歲,給買家稱豆芽時一手提了秤桿,一手還捏著三顆豆芽,身子微微傾斜,伸一條長腿擋住跑近的一隻雞,雞就啄鞋面上繡著的花。王世貞覺得太艷麗,以為是在夢境,咳嗽了一聲,說:這好看的!老黑說:清風驛常有這樣的雲。王世貞沒有理他,不吃喝了,把凳子挪到台階上坐了看。女子稱過了豆芽,把發卡噙在嘴上,雙手挽髫卷時發覺了有人看她,目光像舌頭在舔,立即臉紅,說了聲:失!吆雞雞沒有動,收了豆芽筐往院裡去,地上撒了豆芽也不拾,院門就關了。兩扇門上貼著門神,左一個秦瓊,右一個敬德。

王世貞重新回到桌前吃錢錢肉,說:藝術品!老黑說:藝術品?王世貞哈哈大笑。 第二天,清風驛的保長帶了五十個大洋去了那家提親,女子的父母得知要提親的是王世貞,聘禮又這麼重,說:這咋辦?保長說:這你得允!就允了。但女子的父母沒有想到第三天黃昏,雞都上架了,老黑帶人把女子用轎要抬去正陽鎮公所,他們有些倉慌,不讓這麼快把女兒抬走,老黑不行。女子的娘忙拿了兩個青花瓷碗,裝上了米麵,要讓女兒帶上,說帶上米麵碗了今輩子能保障吃喝。但轎子出了院門,風一樣跑出驛街,米麵碗沒有帶上。 當夜,王世貞在鎮公所的兩廂房裡的四角生了四大盆炭火,又安排了澡筲,熱水里還泡了乾枝梅,讓女子洗,然後把一張木床移到房中間,床的周圍插了紅燭,都是胳膊粗,隔一尺插一支,房子裡就燈火通明。把女子抱上床了,王世貞卻坐在床邊的交椅上吸水煙鍋。女子要蓋被子,王世貞不讓蓋,要把衣服蓋上,王世貞也不讓蓋,女子蜷了身,羞著埋了臉,只說王世貞吸完水煙就來的,王世貞還是吸水煙鍋,慢慢地揉菸絲,按好在煙鍋梢子上了,撲撲地吹著紙媒火,紙媒燃著了對著煙鍋梢子,呼呼嚕嚕吸,吹滅紙媒火,再一邊看一邊還呼呼嚕嚕吸,吐出的煙霧圈就在房間裡飛。整個夜裡,王世貞只說了兩句話,一句是:軟玉,另一句是:溫雪。一直吸著水煙看著女子,就到天亮了。王世貞放下水煙鍋,出來伸了懶腰對老黑說:她不是不讓我看嗎,我看了,看夠了,你送她回去吧。老黑說:送回去? !王世貞說:休了。

老黑進去給女子說了王世貞的話,女子就哭,把頭在床沿上撞,撞出一塊血包。老黑攔住她,不准哭,催著快收拾了就走。女子偏不起來,老黑拿被子包她,她把被子掙開。老黑第一回見到女人的光身子,再包時,把一條腿抓住塞在被子裡。 老黑就去見王世貞,臉憋了彤紅,說:她碰頭尋死哩,你不要了你把她給我。王世貞愣了一下,睜圓了眼說:我不要是我不要,你和我做連襟挑擔呀? ! 老黑二返身進房,一拳把女子打暈,用被子裹了裝進背簍,背去了清風驛。
這女子叫四鳳,她哥叫三海。三海是個閹客,當年在外為人家閹豬挑狗。那天剛回來,和老黑在院子裡廝打,兩人勢均力敵,老黑說:我有槍,看在你妹子的分上我不崩你!三海的爹娘打開了兒子,說這事與老黑沒關係,趴在地上給天磕頭,然後自己扇自己,哭著:這是啥孽呀,這是啥孽呀!三海不和老黑打了,指著太陽發咒:將來非把王世貞閹了不可!

老黑沒有成為三海的仇人,老黑倒覺得三海對脾氣,做了朋友,過些日子就來見三海。因為他有槍,到誰家都能抓雞,抓了雞拿來讓三海燉了下酒。一次兩人都喝高了,老黑說他要娶四鳳,三海說那你喝完這一壇子酒了我給四鳳說,老黑抱起酒壇就喝了。這當兒三海爹和人在院門外吵架,原來三海家的狗是公狗,一直去找街上一戶人家的母狗,人家攆一次它來一次,越攆越來,今夜裡竟然兩個狗到他家房頂上哭。三海爹說:狗會哭呀?那人說:就是哭哩!三海爹說:要哭也是母狗哭。那人說:公狗不勾引母狗能哭?吵聲大了,老黑出來,說:狗哭哩,讓我看去。幾個人去了那戶人家,果然兩隻狗還在房頂上哭,老黑說:哪個是你家的母狗?那人說:左邊的。老黑一揚手槍響了,母狗從房頂上跌下來。老黑的槍又指著那人額頭說:知道我是誰不?以後敢再尋我丈人家的事,我也給你子彈吃!那人嚇得倒在地上,老黑也倒在了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老黑是在三海家醉了一夜,三海爹問三海,老黑怎麼說他是丈人?三海說,老黑是喝多了,要嚇唬那一家的。第二天老黑醒來要走時,想見一下四鳳,四鳳在廂房裡就是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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