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貓生十年·一隻老貓眼中的人生

第52章 四十九、去國

我坐在大書桌的一角,默默地看蘅蘅小姐畫畫。 這是她第三遍畫這幅畫了。 一架盛開的紫藤花像瀑布般懸掛下來,遮住了小半面玲瓏堆疊的假山,一隻雪團似的獅子貓一臉憨態,伸爪撥弄花枝,一隻黑白花貓目光炯炯,高踞在巨石之上。 蘅蘅小姐詢問地看看我,“阿赳,你覺得還行麼?我總也畫不好你的眼神……” 我沒有做聲,其實,我更無從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 國強君站在蘅蘅小姐身後,溫言道:“畫得很好,很像阿赳,小白更是活靈活現的。” “不知道招弟會不會喜歡……” 一大顆淚珠啪地落在畫上,黑白花貓綠幽幽的眼睛頓時模糊一片,蘅蘅小姐慌忙拿紙巾吸去水滴,可那綠眼睛到底顯出了幾分迷離。 “唉……”蘅蘅小姐懊惱地一拍桌子。

國強君忙安撫地抱抱她的肩膀,“這樣更像了……就這樣吧,招弟會喜歡的。” 招弟小姐已經離開半個多月了。 我聽到國強君一遍遍地安慰泣不成聲的蘅蘅小姐,說招弟小姐並沒等到末期症狀顯現,就因為胃的大出血而驟然逝去,相比起來,算是受苦很少的了。 他還說,招弟留下的錢,如果不出意外,足夠父母寬寬裕裕地養老,她一定走得很安心。 我願意相信這些話。 招弟小姐走了,我的生活還要繼續。 蘅蘅小姐對我很好,吃喝用品比以前只有更周到,她還經常把我抱到腿上,溫柔地跟我說話。其實,我並不喜歡被抱著,也不習慣人家對我這麼溫柔,這讓我心生拘謹。不過話說回來,我所喜歡的方式,並不是世上唯一的相處模式,無論怎樣,能被如此溫柔體貼地對待,我應該心存感激。我既然答應了招弟小姐要隨和,就不必執著於自己的一點小小的偏好。

於是,蘅蘅小姐抱我的時候,我就安靜地伏在她腿上,她和我說話的時候,我也會時而應答幾句。其實,要接受蘅蘅小姐,對我並不算多麼困難,以前在大柳樹小院,以及Y大家屬區,我們四個曾分享過那麼多的美好時光,如今我失去了招弟小姐,蘅蘅小姐也失去了公子小白——或者說,我們共同失去了招弟小姐和公子小白,那麼,剩下我們倆互相陪伴,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蘅蘅小姐和國強君上班的時候,我就獨自在房間裡轉悠。只是我從來不進他們的臥室,我在狹小的門廳裡走來走去,穿過小廚房,來到陽台上,眼前是一棵楊樹的碩大樹冠,油綠的樹葉在夏日的陽光下閃閃發亮。我朝樓下望瞭望,這小區雖然遠不如Y大風景好,但眼下草木繁盛,不遠處的牆根種著一畦韭菜般的植物,正開了一排排白花。

我忽然很想下去走走。 陽台的玻璃窗開著,只要我把紗網抓破,就可以順著二樓的防護網,跳到一樓的石棉瓦小棚上,再輕鬆落地。這樣的高度對於我們貓族構不成什麼障礙,但我並不想這麼做,我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一時慾望,對蘅蘅小姐做出失禮的事。 湊巧的是,蘅蘅小姐似乎感受到了我的願望。 “阿赳,你天天待在家裡,一定很悶吧……”她蹲在我面前,看看我的臉,“也許,你可以學會走樓梯?” 我從來沒有獨自走過樓梯,狹窄而毫無隱蔽、又隨時可能與人類迎頭撞上的樓梯,相信大家都會感到發怵。不過,為了不困守在這狹小的三樓上,我需要克服貓族本能帶來的心理障礙。 在蘅蘅小姐的幫助下,我很快就可以自由地上下樓。晚上蘅蘅小姐下班後,我會出去玩一會兒,在他們睡覺前上樓,在門口叫一聲,蘅蘅小姐就會笑瞇瞇地為我打開門。天氣好的時候,我也會在蘅蘅小姐上班時和她一起出門,在外面玩上一天,中午時找個樹蔭或草叢睡一覺,傍晚在樓前等蘅蘅小姐下班。

有一天我在樓前等蘅蘅小姐時,一個鄰居對蘅蘅小姐稱讚道,你家的貓真懂事,從來沒見過這樣的。 蘅蘅小姐露出驕傲的笑容,親暱地和我貼貼鼻子,我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臉,心裡也很高興。 能夠時常出去走走之後,我的心情日益開朗,即便在家裡,也越來越放鬆了。 漫長的夏天就這麼平靜地過去了。 國強君去國外大學做客座研究員的事,是在初秋確定下來的。 國強君的研究似乎做得很棒,早在他還沒和蘅蘅小姐結婚時,我就听招弟小姐用艷羨的口氣跟蘅蘅小姐提起,說國強君讀博期間就在一個叫作“自然”的期刊上發表過論文,所以才順利進了科學院研究所。後來,招弟小姐出國前夕,國強君又在一個叫作“科學”的期刊上發表了論文,我還記得蘅蘅小姐說起這消息時臉上盈盈的笑意。那之後不久,三十歲的國強君就晉升為副研究員。

由於國強君要一去三年,蘅蘅小姐只能辭了職同行。 國強君說:“我知道你其實並不太喜歡畫那種插圖,這幾年你一直很辛苦,這回趁機休息一下,有心情了就畫點自己喜歡的東西……” 蘅蘅小姐欣然道:“正好前一陣子我有個念頭,或許可以試著把一些國學經典改成畫冊……唔,就是淡墨白描,寥寥幾筆劃出意境那種。不過後來一忙,又把這事忘了,這回有一大段時間,沒準可以做做看呢。” 由於國外的大學開學在即,國強君和蘅蘅小姐立刻著手準備行裝,一邊收拾宿舍,把書籍、衣服之類分揀打包,有的捐出去,有的存在朋友處,有的寄回老家。 他們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宿舍裡很快空曠起來。 一天晚上,我聽到蘅蘅小姐低聲和國強君商量:“咱們把阿赳……帶過去?”

國強君的聲音有些遲疑,“那邊的暑假和寒假都很長,我還想到時候咱們背起背包四處旅行,去看看那些傳說中的奇妙地方,遇到心儀的小鎮,就住上幾天……你不是也一直渴望這樣的生活嗎?” 蘅蘅小姐許久沒有做聲。 國強君又說:“其實,並不一定說帶著阿赳,就是對他好。阿赳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而我們還想自由遊蕩幾年。只要我們把阿赳安頓好……” 蘅蘅小姐說:“要不,把阿赳送回老家,讓我媽媽照顧他幾年,等咱們回來,再把他接來,你說呢?” “還是送回我們家吧。別看我們那兒是農村,但靠著漁港,最不缺的就是小魚小蝦,有魚吃,有樹爬,還能在房頂上跑來跑去,應該比跟著我們出國幸福多了吧。” “也好。” 那一夜,我遲遲沒有入睡。

我知道,我必須做出選擇了。 直到這時,我才驀地發現,在我九年多的貓生中,我竟然不曾依靠自己的判斷做出過選擇。儘管我時常以所謂的思想沾沾自喜,但仔細想來,我實際上一直在依靠本能生活。在我貓生之初的那個早春,我憑著本能的親近感爬上了招弟小姐的腳背,在那個菊花盛開的日子,我因著本能的熱情愛上了花花,而在失去花花後的初冬,我又循著本能的記憶回到了招弟小姐身邊。儘管在我五歲生日時,我一度對自己的生活產生過靈光一現的思考,但隨即不了了之。我習慣了、甚至貪戀著和招弟小姐在一起的日子,這種慣性如此強大,以至於一直延續到了蘅蘅小姐身上。 可如今,再怎樣強大的慣性,也無法讓我甘願進入一個陌生的家庭,和一些陌生的人朝夕相處。以前,我睡在招弟小姐床上,吃著她買來的罐頭,內心沒有絲毫不安,因為我確信我們彼此需要。而蘅蘅小姐,是我願意努力去接納的另一個人類夥伴,因為我們有過那麼多的共同時光,雖非天生脾性相投,卻彼此不乏溫情。但除此之外,我狹窄的心靈再也無法容納更多人,而我也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為了一口吃食,千里迢迢地去接受不相干的人的施與。

與此同時,我不由得思考起我貓生中的另一種可能性。其實,早在與花花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裡,這種可能性就曾經清晰地出現在我面前,它雖然飽含危險和艱難,卻也充滿魅力與挑戰。如果不是花花的離去,或者,如果我遇到的不是招弟小姐這樣令我眷戀的人類夥伴,也許我早就響應了內心深處野性的呼喚,成為一隻徹頭徹尾的自由貓族。 雖然我體力的鼎盛時期已經過去,但還堪稱健康矯捷,雖然我與人類生活多年,但對大自然的感覺依然敏銳。而且,正因為我對人類有著諸多了解,比起不折不扣的自由貓族來,或許我反而更容易在人類社會中存活。 一旦做出了決定,我心里頓時輕鬆下來,很快就呼呼睡著了。 第二天國強君照例去所裡,蘅蘅小姐在家收拾行李,我沒有急著離開,在旁邊默默地看她整理毛筆、顏料、墨錠等零碎東西。我不禁微微有些感慨,人類哪怕短短地出一趟門,也要不辭辛勞地拖著諸多行李,而我們貓族,即便是一去不再回還,也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傍晚蘅蘅小姐去買菜的時候,我終於跟著她一起出了門。 我爬上樓後面的一株龍爪槐,趴在虯曲的枝條間,悠悠地看著夕陽沉落,暮色四合。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蘅蘅小姐呼喚我的名字,那聲音由遠而近,我睜開睡意矇矓的眼睛,看到她東張西望,從龍爪槐底下走過去了。 夜色愈來愈濃,又過了許久,我再次聽到蘅蘅小姐的聲音,這次國強君也加入進來,他們在樓前樓後轉了幾圈,聲音裡漸漸帶了些焦灼,一邊喚著我,一邊朝遠處走去了。 我看看前方三樓上那兩個窗口,臥室和衛生間都亮著燈光,過了一陣子,國強君的身影出現在臥室窗前,拉上了窗簾。不一會兒,衛生間的燈滅了,臥室的燈也滅了。 我跳下龍爪槐,穿過一片片草地和冬青叢,縱身躍上了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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