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貓生十年·一隻老貓眼中的人生

第51章 四十八、春暮

春節過後,家裡開始飄蕩起煎草藥的味道。 那些藥的來歷五花八門,有弟弟從中醫院開來的,也有親戚朋友送來的各地秘方,每一次,招弟媽媽都滿懷著希望把藥熬好,而招弟小姐也來者不拒地一一喝下。 有一次的藥味道很怪,除了我聞慣的苦澀之外,還散發著可疑的腥氣。我正抽動著鼻子辨別,招弟小姐卻一下子把藥碗湊到我面前,沖得我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兒翻個白眼。 招弟小姐好像覺得很有趣,滿臉得意,卻只是抿著嘴微笑了下,自從生病後,她是越來越文靜了。 我看著她慢慢地把那碗氣味可怕的東西喝下,第一次對她產生了佩服之情。 在藥味繚繞中,我們迎來了這一年的春天。窗口吹進的風一天比一天暖,乍一抬眼,我才發現在自己渾噩不覺中,校園裡已是柳綠桃紅。

這天上午,招弟媽媽早早去買回一條海鱸魚,回來清燉上,又蒸了火腿蛋黃豆腐。然後,她揉了一小團雞蛋麵,用小擀麵杖在案板上攤成一大張,切下一小方來,用手抻啊抻,抻成一根又薄又軟、奇長無比的麵條,她小心翼翼地把這根麵條放進鍋裡,近乎虔誠地盯著熱氣騰騰的鍋。過了片刻,她用漏勺把麵條撈出來,用筷子一點點地把它盤進小碗裡。麵條還是完好的一根,足足裝了半碗。招弟媽媽舒了口氣,利索地把剩下的面皮切成麵條,丟進鍋裡,一邊炒了蘑菇菜心和豌豆苗。 這天招弟小姐的精神還不錯,看到擺得滿滿的餐桌,說:“咦,媽今天怎麼想起做手擀麵了?” 招弟媽媽鄭重地捧過那個裝了一根長麵條的小碗,舀上黃瓜蝦肉鹵,遞給招弟小姐,“你忘了,今兒不是三月十四?”

“哎呀……”招弟小姐叫道,“原來是我的大壽!那我得打扮一下……” 她回到自己房間,拉開衣櫃,翻動著那些好久沒穿的出門衣服。她拿下一身上班時的咖啡色套裝比了比,露出一絲嚮往,最後還是換了一件洋紅毛衣和一條深灰撒花長裙,又往臉上撲了些粉,才回到飯桌前。 招弟爸媽看到她興致這樣好,也都很高興。 招弟小姐捧起麵碗,說:“其實,這些年在外頭,我一般都過陽曆生日,四月二十,正好是穀雨,我喜歡這個節氣——爸,我有時候還想,你當初要是給我起名叫穀雨多好,可比招弟雅氣多了。” 招弟爸爸笑了,“什麼穀雨,還清明呢,誰家有這麼叫的……” 招弟媽媽的臉色頓時變了,她驚惶地看看父女倆,見兩人似乎都沒意識到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她也就沒有吱聲,只是表情有些僵。

招弟小姐拿筷子挑了挑面,驚喜道:“原來是長壽麵呀,媽越來越厲害了。” 招弟媽媽露出了笑容,“是啊,今兒我和你爸陪你吃碗長壽麵。” “真香……”招弟小姐深深吸了口氣,“那我可得吃完。” 她咬了一小口面,細細嚼了一會兒,小心地往下嚥。 “好熟悉的味道啊。”她感嘆道。 忽然,招弟小姐像是想起了什麼,夾了一小段麵條,放在我的碗裡,“阿赳也一起吃長壽麵吧——今年忘了給你過生日。” 我雖然從來不吃麵條,但這種情況下我並不想拒絕。我試著咬了咬麵條,有些過於綿軟,不過倒不至於難吃,而且鹵很鮮美,於是我把麵條吃完,把鹵也舔得乾乾淨淨。 大家都高興地笑起來,招弟小姐直說連阿赳都買賬,可見媽媽的手藝的確好。

正在這時,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招弟媽媽接了一聽,臉上頓時驚喜交加,一迭聲地問“這回錯不了?真有了?”激動得聲音都有點變了。 電話是弟弟大志打來的,報告了一個大好消息。 招弟小姐的弟媳懷孕了。 弟媳做完手術已將近三年,卻一直沒有懷孕。據說這之間也有幾次類似懷孕的情形出現,但一查又不是,讓爸媽白激動了好幾回。 這個好消息立刻讓大家喜氣洋洋,招弟爸媽算了算日子,說這孩子八成是春節期間在北京懷上的,早不來,晚不來,偏挑在北京的時候才來,可見是個有福的孩子,將來一準有出息。 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邊吃邊聊,不知不覺中,招弟小姐已慢慢地把長壽麵吃完,她的精神依然很好,身體也沒有出現什麼不舒服。

那時候,我甚至想,也許媽媽親手做的生日麵條,會比什麼藥都管用。 可是,招弟小姐的身體狀況,卻在生日後開始急轉直下。 說急轉直下,是因為在病情的平穩與惡化之間,缺少一個讓我們心理上有所準備的過渡,彷彿維持之前的安定狀態,已經耗去了招弟小姐全部的心力。而在經歷了四次化療後,猛烈的藥物終於摧毀了那早已搖搖欲墜的支撐,使她虛弱的身體再也掩飾不住日漸乾涸的真相。 那次治療後,招弟小姐忽然產生了劇烈的腰痛,她並沒有聲張,但我知道她整夜地睡不著,早晨她強打精神起來洗漱,我看到枕巾上落了一層烏黑的頭髮,不禁暗暗驚心。 在用了強力的止疼藥後,她的疼痛逐漸減輕,可是食慾卻遲遲沒有恢復。她勉力想吃點東西,卻總是噎得慌,媽媽把蟲草燉雞湯裡的渣渣挑得乾乾淨淨,她才總算慢慢地喝了下去。

可是剛放下碗,招弟小姐就噁心起來,她連忙按住肚子,緊緊閉住嘴唇,忍得臉色蒼白。片刻之後,她終於掀開被子,跑到衛生間,把才下肚的雞湯全吐了出來。 那一瞬間,不知怎的,我眼前驀地浮現出了公子小白病中的樣子。我不由得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我的心頭。 那是我在招弟小姐生病後,第一次朦朧地意識到我可能會永遠地失去她。 在幾天無法進食之後,招弟小姐只能又求助於藥物,輸了兩天液後,症狀總算緩解了些,但精神卻日漸衰弱。 有時候,我坐在招弟小姐枕邊,看著她沉沉昏睡的模樣,彷彿看到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從她身上流走。 不過她的情緒一直還算不錯,每天堅持吃藥,盡量做些家務,努力和媽媽聊些家常。我對她們談論的舊事很感興趣,因為那裡面有招弟小姐的另一面——在遇到我之前的、我所不了解的那一部分。我聽她們聊著小村莊里的長長短短,聊著招弟小姐童年的小玩伴們,不禁有些感觸。那麼遙遠的小村莊里的一個女孩,竟然與我相遇在京城一角的一個小夾道裡,這之間要經歷怎樣的曲折啊。如果其中的一個環節出了偏差,不知道招弟小姐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我的貓生又會變成什麼樣。毫無疑問的,我願意在九年前那個早春的清晨遇到招弟小姐,所以,我應該不希望有什麼環節出現偏差。可是,如果某個偏差,能將招弟小姐引向另一條人生道路,也許她就不必經受這樣的病痛,那麼,我是否願意放棄我們的相遇呢?

我甩甩腦袋,停止這些無謂的設想。生命只是一條單行線,不能退回重來,也沒有假設。事實就是,我和招弟小姐一起度過了我的大半生,她是我貓生中最重要的人,我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貓,這是我們命中註定的,我只能為我們可以共同度過那麼多日子感到幸福。 招弟小姐的複查結果終於出來了。 現在想來,當時我並沒有聽到“胰腺轉移”這個陌生而冰冷的字眼,更無從知道這是此類病症中最無望的一種情形,但我卻感受到了驟然凝固起來的空氣,看到了一家人灰敗的臉色,我頓時明白我的預感——那個朦朦朧朧地潛藏在我意識中、我不願正視、卻始終無法擺脫的預感——終於變成了現實。 檢查結果讓一家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但他們似乎並不十分震驚,甚至臉上還或多或少顯出些了然之色。的確,事實上,連我都沒有多麼驚詫,作為一個有思維的生命體,我們對於生死都有著本能的感知,在這一點上,貓族和人類是相通的。

“爸,媽……”過了許久,招弟小姐打破了沉默,她的語氣挺溫和,“要不,咱們回老家吧?這會兒暖和了,我想去海邊看看,吹吹海風……再去咱果園轉轉,蘋果花大概快謝光了,小梨頭得有手指頭肚大了……” 招弟媽媽遲疑了一下,似乎不忍心拒絕,打商量似的看看招弟爸爸,招弟爸爸卻只是低著頭悶不做聲,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像突然加深了很多。 招弟媽媽擦了把眼睛,狠心道:“招弟,咱還是去住院,醫生不是說,這回不用動手術,只做個什麼介入就行嗎……等你好點了,能吃飯了,再讓大志把咱們拉回去耍耍。” 招弟小姐看看媽媽,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行,就听媽的。” 第二天,弟弟大志趕來了京城,為招弟小姐辦理住院手續。

自從招弟小姐生病後,招弟父母對大志的依賴日益明顯,兩位在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顯然對在大城市裡求醫問藥心存怯意,而會講普通話、會開車,還認識一些外國字的大志,自然就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招弟小姐歉然道:“秀娟懷著孩子,你本該在家照顧她的……” “她不用照顧,才兩三個月,又沒啥反應。再說,家里人多呢。” 招弟小姐笑了說:“真好,這下咱家總算有後了……” 大志看了姐姐一眼,沒有吭聲。這幾個月來,他比以前驟然沉穩了許多,國字臉上有棱有角的,竟顯出了幾分成年男人的模樣。 “大志……”招弟小姐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著措辭。 大志忽然脫口道:“姐,你別說了!” 他大概覺得自己的態度太衝,忙緩和了一下語氣,“姐……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放心,如果……我會照顧好爸媽,我能吃乾的,就不會讓他們喝稀的。”

他飛快地說完這幾句話,低下頭不再看招弟小姐,也不再做聲。 招弟小姐點點頭,半晌,輕輕地說:“……讓你受累了。” 這天晚上,招弟小姐打開書桌最下面的抽屜,拿出我那個圓圓的橡膠按摩梳來。 很早以前,我和公子小白共用一個方方的針梳,公子小白特別喜歡那梳子,每次招弟小姐一拿出來,他就自動躺倒,呼嚕打得震天響,並且配合著梳毛的進程,又仰脖子又抬腿,翻來覆去地把全身每個角落都梳遍才算完。而那梳子似乎也和公子小白對勁,每次都能梳下好幾把又細又長的浮毛,令招弟小姐十分有成就感。可我就覺得那梳子扎得慌,並不怎麼喜歡,而招弟小姐按著我梳上半天,只有稀稀拉拉的幾根碎毛落下,她也就漸漸不樂意向我提供服務了。 蘅蘅小姐搬到Y大後,特意給我搜尋了這個按摩梳來,橡膠的梳齒大而柔韌,感覺很舒服,而且可以吸下一圈浮毛,使我也漸漸喜歡上了梳毛。 由於有一陣子沒梳了,加上又是春天的褪毛季節,這次我掉了好幾圈浮毛下來,頓時有種輕鬆感。 招弟小姐把毛從梳子上清理下來,那是一大團我後背上的黑毛,在燈下發出烏油油的光亮。 她端詳了我一會兒,“其實,我們阿赳很漂亮的,黑白分明,身材又健美……” 弄乾淨梳子後,招弟小姐卻沒有把它放回抽屜,而是裝到了一個旅行包裡。然後,她打開壁櫥,把我沒吃完的罐頭和妙鮮包也裝進去,又拿出我的玩具籃來,翻了翻裡面我許久不曾碰過的玩具和項圈,尋思了一下,最終還是把籃子放了回去。 她大概有些疲勞,直起身喘了口氣,視線和我的碰到一起,似乎愣了一下。 “阿赳……”她坐到我身邊,“你幹嗎這樣看我,怪嚇人的……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什麼都明白呢。” 她看著我的眼睛,我也直盯著她的。 過了一會兒,她移開視線,深深嘆了口氣。 “阿赳,不知不覺地,咱們都在一起九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呀…… “以前我還想,等我到了四十歲,你就十八歲了,恐怕要嗚呼,那我豈不是會很難過。可沒想到,現在是你要難過了。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希望你為我難過。雖然說,如果你很快就忘了我,你大概覺得未免有點不夠意思,但就算你老是想著我,我也不會知道,對你的生活更沒有一丁點好處。” 她摸摸我的背,“所以,阿赳,隨和一點,跟蘅蘅一起過,好嗎?高高興興地,再活上九年……” 蘅蘅小姐是在第二天傍晚來接我的。 這天春風和煦,陽光照在身上十分溫暖,我們走過樓前的方磚小路,來到轉角處的小花園,那兩株海棠樹花兒已經謝了大半,粉粉白白的花瓣鋪滿了樹下的石凳和圓桌,微風拂過,兀自有數片飛花悠然飄落。 蘅蘅小姐停了下來,“招弟,不要再送了,別累著了。” “出來走動走動,倒是舒服些。”招弟小姐仰起頭看看綠肥紅瘦的海棠枝條,“這幾年,海棠開花的時候,咱們都會在這裡坐坐,今年一不小心,竟把花期錯過去了。” “不過,還有好多別的花呢。等你這回出院了,咱們去中山公園看牡丹,去圓明園看荷花……” 招弟小姐笑了笑。 停了停,她深吸了口氣,“以前海棠盛開的時候,我並不記得這花兒怎麼香,可現在都謝了,倒覺得有股淡淡的清香,可比藥味兒舒服多了。” “那當然。”蘅蘅小姐說,“就是青草、泥土,慢慢聞起來,也很讓人舒服呢。” 招弟小姐忽然道:“其實,以前我一直不太喜歡海棠花——不是它不好看,而是它被捧得太厲害了。當然,牡丹啊荷花更受讚美,可那些花我小時候沒見過,沒有什麼異樣的感受,海棠花就不同了,它和蘋果花實在是太像了。 “我們家有好幾百棵蘋果樹,開起花來可算壯觀,但每年開花時節,就是我父母最操心的時候,要趕在花期內授粉,又怕倒春寒,小心翼翼地盼著多坐果,根本不會有心思賞花。所以,我第一次見到海棠花的時候,實在沒法對那些讚美產生共鳴,那樣堂堂的一棵樹,不以果實取勝,卻靠花朵來博得名聲,我不由得為我們滿園的蘋果花不平起來。” “原來你還有這樣的想法……”蘅蘅小姐笑了,“為蘋果花不平,是該說你實惠呢,還是該說你浪漫呢?” 招弟小姐也露出了微笑,“以我的成長背景,我當然是重視實惠的。可後來慢慢的,我也學會了去欣賞海棠花。這世間的花朵,原本不非得都結果才行,其實美麗本身,就可以是它存在的理由了。” 她深深地看了蘅蘅小姐一眼,“蘅蘅,有些話我只能對你說說……我這一輩子,如果說有什麼遺憾,就是懂得欣賞海棠花的日子太短了些。以前老覺得來日方長,先解決了生活問題,再去弄那些虛的才對,可是一不留神,海棠就謝了……” 一顆水珠又落到了我的頭頂,我抬頭看看蘅蘅小姐,她低垂著眼睛默然無聲,可我覺出她摟著我的雙手一緊。 招弟小姐握握她的手,“別這樣……咱們說個正經的吧,我那房子就麻煩你們多費心,經常幫我催催中介,哪怕少幾萬塊錢,早點出手就好。” 蘅蘅小姐擦擦眼淚,“你一定要賣麼?如果是因為醫療費,我這些年也攢了十幾萬……” “賣了吧……”招弟小姐輕聲說,“趁現在來得及。” 蘅蘅小姐抱著我慢慢走出小花園,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緩緩地從我眼前向後退去,突然,一股衝動猛地湧上我的心頭,一瞬間便漫過了理智的界線。我扭動著身體,試圖掙開蘅蘅小姐的懷抱,蘅蘅小姐緊緊抱住我,轉過身去。 我看到招弟小姐還站在海棠樹下,瘦弱的身體裹在那件藏青色外套裡,看到我們回頭,她笑著朝我們揮了揮手。 那是招弟小姐留給我的最後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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