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貓生十年·一隻老貓眼中的人生

第27章 二十四、翻譯家

那一年,招弟小姐家的鞭炮特別響亮,酒席格外豐盛。 由於行簡君的存在,我們一行受到了最隆重的禮遇。一大家子人見到行簡君,先是大吃一驚,隨即大喜過望,連帶著看招弟小姐的眼神也像多了幾分敬重。招弟小姐趁機居功自傲,大模大樣地坐在暖炕頭上喝茶吃瓜子,順帶接受大娘大嬸們的刨根問底,引起一陣陣嘖嘖讚歎。後來她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了,假意作勞動狀,果然立刻遭到大姑大嫂們的齊聲喝止,“哪個用你,快陪貴客去!” 而那位貴客,正被招弟小姐的父兄叔伯們眾星捧月般的供在客堂中央,根本無需去陪,於是招弟小姐心安理得地繼續喝茶吃瓜子。大娘大嬸們把招弟小姐從小到大、從頭到腳細細誇了一通之後,彷彿意猶未盡,話題轉到了我和公子小白身上。一時間,公子小白被說成天上少有、地下無雙的絕世美貓,聽得公子小白藍眼睛越發水潤、小鼻頭更加粉嫩,作出種種嬌憨之態,引得眾人爭相來抱。招弟小姐樂得大盤臉紅撲撲的,還不忘把我從身後拖出來,“還有阿赳呢,別看長得醜,機靈著呢……”

現在想來,那是我們三個過的最煙火熱鬧的一個春節,直到我們打道回京,我肚子裡的魚肉還沒有消化完,耳朵邊的讚美聲還在裊裊迴繞。 柳條冒出了嫩黃的新芽,淺粉的杏花開了,這是我所見的第五個春天。 招弟小姐突發奇想,張羅著要給我過生日,說五歲已經是有思想的成熟大貓,要慶祝一下以示尊重。 我哭笑不得,我又豈是從這時才開始成熟有思想,她總是那麼後知後覺。 我的生日早就混沌不可考,招弟小姐自說自話,翻了舊筆記本,把我們第一次相遇那天定為我的生日。 她喜滋滋地問:“阿赳,你想要什麼禮物?” 我雖然對過一個冒牌生日並無興趣,但當時正閒著,也就想了想。我驚訝地發現,我竟然想不出自己要什麼,甚至可以說,我只圖一飽,別無他求。我不需要衣服,一身皮毛雖不美麗,但冬暖夏涼、四季常新。我也不必買房圈地,睡在招弟小姐床上,與睡在草叢山洞中,並沒有多大差異。玩具對我只是一時新鮮,項圈則純粹是個累贅。便是吃飯這一條,我也並不挑剔,大魚大蝦固然不錯,但餓的時候幹饅頭皮也一樣香甜。

想著想著,我心裡突然浮現出一個疑問,那就是,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和招弟小姐住在一起? 一時間,我茫然無解。 招弟小姐也皺起眉頭,唉聲嘆氣。 行簡君奇怪地問:“怎麼了?” “唔,想不出給阿赳買什麼禮物……你說,人怎麼就那麼多慾望,貓怎麼就那麼少呢?” 行簡君笑了,“你的想法還真多。你的生日也快到了,還是想想自己想要什麼禮物吧。” “哎呀,我想要的可多了,香水、口紅、新包包……” “好啊,等我給你一個驚喜。” 招弟小姐的生日還沒到,已經有人給她送來了一個驚喜。 她拆開信封,大叫一聲,“天哪,一百萬冊哎!” 招弟小姐翻譯的那本名作,在出版一年之後,竟然已經賣出了一百萬冊。

那是一封邀請信,說出版社要舉行一周年百萬冊讀者感謝會,謹邀請翻譯者招弟老師到會發言。 招弟小姐喜出望外。 關於這本譯作,它剛出版時,招弟小姐還是很欣慰了一下的。她天天關注書評,希望能看到一兩句“翻譯得真不錯”之類的話,卻始終沒有得逞。後來,招弟小姐不幸看到一句“這麼好的書,被翻譯糟蹋了”,不禁大受打擊,從此沒勇氣再理會這本書。 說起來,當年她翻譯這書,原本只想掙點稿費,態度也只比翻譯新聞稿鄭重些,豈料到名作果然就是名作。想到自己筆下寫出的文字,竟然已經被一百萬人讀過,招弟小姐的心情,彷彿是種下一粒芝麻,結出了一個大倭瓜。 據說,那天的感謝會陣勢十分浩大,教授、作家、總編們濟濟一堂,煞有介事地探討這本名作的社會價值和教育意義。招弟小姐叨陪末座,洗耳恭聽,驚訝地發現書中原來有那麼多她沒有領悟到的精義,不由得一陣激動,一陣慚愧。

讓她沒料到的是,研討結束後,讀者們竟然一擁而上,一口一個招弟老師,要她簽名合影,招弟小姐受寵若驚,歡喜得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她飄飄欲仙地回來了,帶回一本原作者的簽名書。 那是出版社特意寄到國外,請古稀之年的作者籤的名。招弟小姐的這本還寫了一段感謝辭,既有該國人士特有的禮貌周到,又有功成名就者的親切得體。 招弟小姐愛不釋手,翻來覆去地看啊看,終於產生了一個錯覺。 這是身為翻譯者常常出現的錯覺。 正如首腦會談中緊緊坐在政要身邊的翻譯官那樣,在大作名著的封面上,名字與作者緊緊相連的譯者們,也往往會認為自己真的和大名鼎鼎的作家們發生了什麼關係。 這個錯覺,導致“翻譯家”這個詞在招弟小姐腦中靈光一現。

老天彷彿讀懂了招弟小姐的心思,兩天后,就有一家出版社和招弟小姐聯繫,邀她翻譯一套八本的名作,共八十萬字,時限一年。 招弟小姐欣喜地一口答應,埋頭一算才發現時間太緊,出版社倒也好說話,答應延期半年。 招弟小姐買來四個透明文件夾,把樣書整整齊齊地裝起來,端端正正放在書架上,看了又看,抿著嘴直笑。 她給自己規定,每天一千五百字,週末酌情。那些天,她回來時的腳步都帶著些雀躍,彷彿家裡藏了什麼好玩的遊戲。 行簡君對招弟小姐在外面接活並不太支持,但既然已經接了,他也就表示接受。本來,春節後,行簡君往往開車上班,下班後會和招弟小姐吃飯,然後看看電影玩一玩,夜裡才把她送回來。自從招弟小姐接了翻譯的活之後,他們又恢復了春節前的模式,各自坐地鐵上班,各自回家。

招弟小姐快樂的工作狀態,並沒有持續多久。 新書翻譯的進展,並沒有想像中順利。有時候為了查一個詞、做一個註釋,就要費上半天工夫。每天一千五百字並非每次都可以完成,而一旦債務堆積,招弟小姐心理就會變得急躁。 招弟小姐上班的內容是翻譯各種機械說明,她的耐心,在上班時已經被耗掉一半。上下班都在不斷查詞做翻譯,令她很容易感到疲倦。 與此同時,行簡君的耐心也在被消耗著,有一兩次,我聽到他半開玩笑說:“我現在下班就回家,怎麼又像回到了前戀愛時代呢?” 招弟小姐安撫他,“週末一定出去玩,我還包餃子,好吧?” 可是,週末她也沒有包餃子。 一個星期天,行簡君看了好一會兒電視之後,發現招弟小姐還僵在電腦前,完全沒有換衣出門的打算,終於,他把遙控器一丟,說:“招弟,我想我們應該談談。”

招弟小姐忙道:“馬上,馬上好,我把這週的欠債還完咱就出門。” 行簡君說:“你開工一個半月,八十萬字,你做了多少?” “唉,才六萬吧,一開始速度跟不上……” “那麼,我們這種狀態,還要持續多久?” 招弟小姐終於轉過了頭,“你……不高興了?” 她似乎有點委屈,“這幾個週末,咱們也都有出門啊。難道我們非得天天在一起?” 行簡君說:“那當然不是。但你這麼忙,我連給你打個電話都要掂量,唯恐打擾了你。週末出門,你也總在惦記進度。你想想,我們有多久沒一起做過飯,你有多久沒給小白洗過澡,這樣的生活,你覺得舒服嗎?” “我不舒服啊,我脖子現在還疼呢……”她轉了轉腦袋,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一黯,聲音便低了幾分,“我才做了一個半月翻譯,你已經忍受不了了……”

行簡君似乎沒有聽清,“女孩子嘛,不要把自己弄得那麼辛苦……我們現在又不缺錢,正應該好好享受生活。” “我不是為了錢才接這個活……” “那就為了在封皮上署個名?”行簡君似乎有點好笑,“唉,真是個傻姑娘,人家一忽悠,你真當自己是翻譯家了?” 他說這話本沒有任何惡意,可是“翻譯家”三個字正好刺中了招弟小姐心裡那隱秘卻熱切的期待,她露出了不悅。 她說:“我是想當翻譯家,那又怎樣,不要小看翻譯。不是說,翻譯也是一種再創作嗎?” 行簡君搖搖頭,“翻譯是翻譯,創作是創作,翻譯沒有創作中最根本的東西,就是思想……” 招弟小姐突然脫口而出,“什麼有思想?畫畫是吧……” 話一出口,兩個人都是一愣。

招弟小姐立刻覺出自己失言,但她似乎還心存氣惱,並不肯道歉。 半晌,行簡君苦笑一下,“唉,你也是惹不得的……我沒有小看翻譯的意思,我只是不想你這麼累——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會支持的。” 招弟小姐悶悶地關掉電腦,“不做了……我們出去玩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