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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扎西一夜未歸

西藏秘密 刘德濒 15272 2018-03-18
扎西回到了德勒府,一進院子就看到了正在安排奴僕幹活兒的剛珠,剛珠見他回來,上前為他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扎西朝主樓方向看了看,問道:“少奶奶怎麼樣?” 剛珠嘆息地說:“從寺裡回來,不太說話,我們在邊上小心翼翼的……今兒上午,雍丹少奶奶來陪她聊了一陣子,少奶奶心情好多了。” 扎西放心了,朝主樓而去。他一邊走,一邊給自己打氣:“普度天下眾生,也包括次仁德吉啊,我不幫她幫誰?我是乘願而來,我不幫她,誰幫她?誰讓我們倆前世是一對鳥兒來著。”說話間,他來到了德吉門前,扎西做了一個深呼吸,整理了一下衣服,推門進去了。 德吉正端坐在卡墊上喝著酥油茶,她抬頭看了一眼扎西,面無表情地說:“你回來了。”

扎西掩飾著緊張,上前一步說道:“德吉,我在寺裡住了幾天,心裡一直擔心你……又不能提前回來。現在好了,我回來了,聽剛珠說,今兒你情緒不錯……果然不錯……” “你這是怎麼啦?語無倫次的。”德吉怪怪地看著他說。 “你看出來了,我……在多吉林寺乾了一件大事兒。我二十歲的時候,受過比丘戒,在釋迦佛前宣過誓,不殺生,不妄語,不姦淫,不偷盜,總共有二百五十三條呢。” “我知道什麼是比丘戒。” “活佛收回了我的戒誓,讓我還俗。” “受了戒,還能收回去?” “這是符合佛門儀軌的。我在寺裡耽擱這麼多天,就為了這場儀式。” “我還以為你要潛心修行,準備回寺里當你的喇嘛呢。”德吉冷淡地說。

“我以後就不是佛門之人了。我……打算留在德勒府,打算跟你一起振興家業,善待眾生……” “什麼家業不家業的,到頭來都是一場空。” “德吉,你應該打起精神來,德勒府現在就靠你一個人撐著了。” “我一個女人……你讓我撐什麼?德勒府的天不已經塌了嗎,塌就塌吧。” “你怎麼能說這樣沮喪的話?” “這些天,我也想好了,萬事皆煩惱,不如出家算了。” “你要出家?” “不行嗎?你要還俗,我也沒攔著你,我們各走各路。” 扎西意外,急切地說:“你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啊,德勒老爺臨終的時候,把一切都託付給你了,你也是應下了他的囑託。要不然,我跟你在這兒瞎忙乎什麼呢!” “你是不是想入贅啊,假戲真做?”

“我想幫你。” “你是看上德勒府這一攤子家業了吧?它確實很誘人,你這個喇嘛也不能免俗啊。” “我難道是貪圖你……你這是什麼話?” 德吉故意地損他說:“我看哪,你跟旺秋……一路貨色。” 扎西氣得語塞,在地上亂竄,最後說:“敢情在你眼裡,我紮西頓珠就是一個勢利小人。好,好,我走,我現在就走!省得落一個貪圖你家業的惡名。” “隨便。”德吉說完,端起瓷碗繼續喝酥油茶。 扎西氣得哭笑不得,嘟囔著:“這什麼鳥兒啊?……我也不是什麼好鳥,該飛哪兒飛哪兒去吧。”他抬腿便走。 德吉洩了氣。身子一軟,仰在卡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窗外的流雲。我這是說了些什麼?我只是想發洩一下,可這些話會不會真的傷了扎西?扎西是個好人!可好人也不能在這種時候,提出這種事情,他太操之過急了,這個臭喇嘛!

剛珠小心翼翼地推門進來,見德吉躺在卡墊上,試探地問:“少奶奶,您哪兒不舒坦?” 德吉有氣無力地說:“你去告訴少爺,在府上好好待著,別胡思亂想,我不出家了。” 剛珠蒙了:“……啊?” “把我的話學一遍給他,快去!” 剛珠退了出去。他跑到院子裡,看見扎西在院子裡亂轉,他叫道:“少爺,少爺,少奶奶讓我告訴你,讓你在府上好好待著,她不出家了。” “你說什麼?” “少奶奶說,她不出家了。” “女人,太奇怪了……喜怒無常。” 德吉從樓裡出來,扎西趕緊迎了上去,想跟她搭話。德吉好像沒看見他,故意躲開去了馬厩,把他晾在台階上。扎西徹底不明白了,他愣愣地看著德吉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扎西從小在寺院里長大,雖然也見過一些世面,但不解人間男女風情,他覺得女人太奇怪了,她們的內心簡直比佛法還復雜,讀不懂,悟不透。扎西的心亂了。

洛桑來到龍色莊園。他正指揮仁欽府的伙計把騾馬牽進龍色莊園的院子裡,等騾馬都進齊了,他吩咐伙計把大門關上,把騾馬身上的箱子卸下來。龍色少爺看著卸下來的十幾隻箱子,感到神秘,他上前敲了敲,問道:“什麼東西,沉甸甸的。” 洛桑小聲地對他說:“這箱子裡可都是貨真價實的……命根子。” 龍色還是不解,問道:“不會是……” 洛桑伸手把他拉到身邊,在他耳旁嘀咕起來。 龍色聽罷,大驚失色地問:“真的嗎?” 洛桑得意地說:“拉薩地面上從來就不安生,誰的胳膊粗,誰的拳頭硬,誰的嘴巴說話就算數。沒有這些真傢伙,行嗎?” “我這龍色莊園雖然離拉薩遠了點兒,可我也聽說了,熱振攝政整天就知道念經禮佛,大事兒小事兒都是仁欽噶倫說了算,現在你家老爺的勢力如日中天,無人能比,無人能敵。還有什麼人敢跟他老人家叫板?”

“這你就不懂了,樹大影子也大,那幫不得勢的貴族哪能個保個的心服口服,他們眼紅啊。知道有個叫江村的孜本嗎?” “知道,他留過洋。” “就是這個傢伙。他自以為在英吉利、法蘭西逛悠過,覺得自己有見識、了不起,不把噶倫老爺放在眼裡。” 龍色拍了拍箱子,問道:“這裡面的東西,都是對付他的?” 洛桑笑而不答。 強巴的妻子央卓背著一大捆草料進了院門,草料足足比央卓的身體大六七倍,顯得很沉重,要把她壓垮的樣子。洛桑抬眼看見了她,說道:“這小娘們儿挺俊,我怎麼眼熟啊。” “洛桑少爺,您貴人多忘事,這娘們儿是你在仲吉夏宴的時候輸給我的,忘了。” “想起來了,她是從堅色家買來的。”洛桑說著,衝著正在卸草料的央卓吆喝:“你,過來。”

央卓彎腰走了過來。 “你叫……你叫什麼來著?”洛桑問。 “央卓。”央卓怯生生地說。 洛桑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看了看說:“不錯,伸出手來。” 央卓恭敬地伸出雙手,洛桑把自己的鞭子放到她的手上,轉身走了。央卓擎著鞭子,回了釀酒房。她用抹布小心地擦著洛桑的鞭子。一位老阿媽邊哄著孩子,邊搖頭說:“這是誰的鞭子?” “洛桑少爺把鞭子扔給我,讓我把它擦乾淨,上油。” “作孽啊,作孽啊。”老阿媽憤憤地說,“孩子,老爺把鞭子給你,不是這個意思。” “啊?那是什麼意思?” “這是讓你支陪睡的差。” “老阿媽,怎麼回事兒?”央卓急切地問。 “千百年來都是這個規矩,老爺們要是看上誰了,就把鞭子給誰。你見了鞭子,晚上就得去侍候老爺睡覺。”

“我不去。” “不去,能行?” 央卓扔掉鞭子,抱過孩子說:“我死也不去。” “哪能由著你啊。作孽啊,作孽啊。” 央卓有些絕望,最後說:“實在不行,我跑。” “高原上到處都是老爺和寺院的領地,你抱著孩子能跑哪兒去?到頭來,不是餓死,就是被抓回來,你活不成,恐怕連孩子也跟著遭殃。” 央卓有些不知所措。 入夜,龍色和洛桑站在二樓的窗前,朝院子裡張望。洛桑取笑他說:“我這鞭子怎麼還沒送回來?” “馬上,馬上。”龍色說。 “央卓在仁欽府跟那些農奴一樣,服服帖帖的,怎麼到了你們家就不守規矩啦?” 龍色指著樓下的院子說:“你看,來了。” 洛桑扭頭望去,管家正拽著央卓的頭髮,把她從釀酒房裡揪了出來。央卓掙扎著,小女兒仁青跟在她後面哭著。仁青已經兩歲了,並且會走路了。老阿媽把仁青抱起來,哄著。央卓哀求著:“我不去,我不去。”

管家惡狠狠地說:“少爺看上你,是你的造化。” “我不去……” 管家火了:“不識抬舉的東西!”他罵完,就強行拉著央卓往主樓方向走。央卓用力撞向管家,把管家撞了一個跟頭。管家急了,一擺手,上來兩個打手拽住央卓,央卓奮力抵抗著。管家惱羞成怒地說:“還挺有勁兒,把她給我扒了,看看是個公犛牛,還是母犛牛。” 兩個打手開始撕扯央卓的衣服,把她扒了個精光。 洛桑看著院子裡的情形,不屑地說:“下賤的東西,臭哄哄的,想侍候我,我還不要呢。龍色少爺,今天晚上你怎麼安排啊?” 龍色賠著笑臉說:“我再給您選一個會侍候男人的娘們儿,少爺,您消消氣。” 洛桑一齜牙,轉身走了。 龍色氣急敗壞地衝著樓下吼了一嗓子:“一群丟臉的東西!管家,叫你老婆來陪少爺!”

管家在下面聽了一愣,他臉色難看,但無奈地應承著:“啦嗦。”他見龍色也走了,發起狠來,衝央卓撒氣,大叫:“來人哪,把牛皮口袋抬出來!” 兩個家丁拖著一條大牛皮口袋過來,打手三下兩下把央卓塞了進去,然後往口袋裡灌冷水。央卓泡在冰水里,凍得瑟瑟發抖。 十幾天后,洛桑悄悄地帶著騾馬貨物回到仁欽府,把那十隻大箱子運進了地下倉庫。仁欽來到箱子前,輕輕地敲了敲箱板,一揮手,家奴把箱子打開,裡面是英式的步槍,嶄新瓦亮。他取出一桿查看,滿意地點頭。然後,拿過子彈,上膛,衝著牆角咣咣放了兩槍,火光四濺。仁欽高興地說:“英國貨,好東西。” “爸啦,我在江孜提貨的時候,聽那些英國佬說,江村孜本他們也有動作。” “什麼動作?” “英國佬嘴緊,具體的我沒探聽出來,反正,我們得防著點兒。” 仁欽思忖片刻,端起槍來,又射了兩槍,好像是發洩憤恨。 仁欽府的動靜,馬上就被帕甲的密探察覺到了。帕甲匆匆跑進土登格勒的辦公室,他見屋子裡還有兩名警察,欲言又止。格勒明白,衝兩名警察擺了擺手,警察出去了。帕甲上前匯報:“總辦大人,仁欽府從江孜那邊偷偷運來了一批武器,昨晚到的貨。” “你查實了嗎?” “查實了。二十幾支長槍,八支短槍。是從英國人駐江孜商務處那兒搞來的。” “這消息還有什麼人知道?” “除了我,還有線上的人,沒旁人知道。” 格勒起身踱步,認真地說:“不許跟任何人透露,包括尼瑪大人。” “我已經叮囑下面的人了,嚴守秘密。” “看來,仁欽噶倫要有大動作了。帕甲,我們先給他記著,不要查問,按兵不動。” 卓嘎哼著小曲對著鏡子化妝,塗脂抹粉。佔堆站在邊上看著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說:“人和人就是沒法比……輕點兒輕點兒,你再稍稍一使勁兒,臉蛋就擠出水了。” 卓嘎瞟了他一眼,開心地說:“討厭,我臉上也沒長癤子,哪能擠出水啊。” “我是說,你臉皮嫩!” “這麼貴的東西塗在臉上,再看不出好來,那我可冤死了。這一小瓶法國潤膚霜能換兩頭犛牛呢。” 佔堆拿起來,聞了聞,問道:“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香得嗆鼻子。是酥油,還是牛奶?” “你就別在那兒犯傻了,這都是用化學方法化出來的,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二老公,你看我今天氣色怎麼樣?” 格勒一邊吃著乾果,一邊走過來說:“好,不是一般的好。” 佔堆還在琢磨著,他問格勒:“二弟,化學是什麼東西?” “這化學,裡面門道深了。”格勒不懂裝懂地說。 僕人從外面進來,徑直走到格勒面前,禀報:“二少爺,江村孜本派人送來請柬。” 格勒接過來,掃了一眼,扔到桌子上。他繼續跟卓嘎開玩笑:“你別光往臉上抹,手上、腳上都別落下,還有……”他湊到卓嘎耳邊,小聲地說著什麼,顯然是不堪入耳的話。 “你沒句正經話,羞死人了。”卓嘎一邊打他,一邊說。 “都把它化學了。”格勒坏笑著說。 僕人小心翼翼地問:“二少爺,江村孜本的僕人還在門口候著,等您回話呢。” “你就說少奶奶身子骨不適,我們要去大昭寺祈福,盡量趕到。” 僕人應承著,退了出去。 卓嘎打格勒,笑罵:“你就咒我吧,我看你是起了外心。” 佔堆拿起請柬,看了看,擔心地問:“二弟,江村孜本請我們赴宴,如果不去,他會不會怪罪?” “你覺得應該去?” “江村孜本在官員中的勢力越來越大,就像上午的太陽。” “不急,容我想想。……不知他還請了哪些人?” 僕人又進來了,手裡依然拿著一份請柬。 “你怎麼又回來啦?”格勒不耐煩地問。 “仁欽噶倫送請柬,請少爺和少奶奶去耍林卡。”僕人回話說。 佔堆感到奇怪,他喃喃地說:“仁欽噶倫跟我們沒過往,他抽什麼瘋,要請我們耍林卡?” “今天這是怎麼啦?又是家宴,又是林卡。老爺,我們去哪邊?”卓嘎問。 格勒思索著,最後說:“去哪邊?我看,我們哪邊都不去。”他轉向僕人又說道:“你告訴仁欽家的僕人,還是剛才那話,少奶奶不舒坦,我改日再去拜訪。” 僕人退了出去。 佔堆琢磨著說:“這兩家請客怎麼趕一塊啦,這不成心嗎?” “讓你說著了,他們就是成心。仁欽噶倫在噶廈又跟江村孜本頂上了,這隻老瘋狗!他們兩邊較上勁了,假借請客的名義,來試探我的反應。” “他們想拉攏你?” “就算是吧。警察局控制在我手裡,手上有兵,說話就硬氣。他們再也不敢小瞧我們雍丹這個族號了。現在熱振攝政的力量也突顯出來了,拉薩城裡已經形成了三派力量,他們互相角力,現在還看不出誰輸誰贏。這種黑漆麻烏的時候,我們兄弟不提著汽燈出門,萬一走錯了路,到時候,佛祖也救不了我們。” 卓嘎聽出了門道,覺得事態嚴重。她見僕人又跑進來,不耐煩說:“又是誰來了?今天的院門檻非被人踏破不成。” 僕人弓腰禀告:“是德勒少爺,已經進了院子。” 卓嘎馬上高興起來,說道:“是姐夫來了,快請。” 扎西已經到了客廳,他見卓嘎正在梳妝打扮,問道:“我來得不是時候吧,你們要出去?” “姐夫,你今天怎麼有空兒啊?”格勒問。 “在家裡受氣唄,德吉橫豎看我不順眼,我來你家躲躲,散散心。” “姐夫,你也變得怕老婆啦。今天是怎麼啦,全是蹊蹺事兒。”卓嘎笑著說。 “姐夫,今天不是有人請客吧,你躲出來的?”格勒試探地問。 “誰請客?我正想找地方買醉呢。” 格勒笑了,對卓嘎說:“聽明白了嗎,姐夫是來喝酒的。快快,讓下人好好準備,我們今天陪姐夫一醉方休。” 仁欽正坐在林中的帳篷裡跟應邀而來的官員、大喇嘛們飲酒作樂。洛桑在門口聽完僕人的禀報,來到仁欽面前,他說道:“爸啦,土登格勒不肯來,說卓嘎病了。” 胖官員不屑地說:“我昨天還看見她在彭康家打麻將呢,藉口。” 大喇嘛有些氣憤,不滿地說道:“哼,土登格勒是看不起我們。” 仁欽沖他們揮了揮手說:“我早就料到他不會來,他要來了,我倒是覺得奇怪呢。” 大家不解地望著他。仁欽繼續說道:“今天派人去請他,他來與不來並不重要,我要的是他的態度。洛桑,你派人去江村府那邊轉悠轉悠,看看都誰去赴宴了,尤其是雍丹府的人。土登格勒肯定不會去,但佔堆和卓嘎就不好說了,也保不准他們會派雍丹管家去。” 洛桑答應著,轉身走了。 “今兒這事兒,我們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啦?”仁欽問大家。 “噶倫老爺,我倒覺得,土登格勒去誰家赴宴事關重大,我們必須密切關注。畢竟他已經逐步成為拉薩的實權人物,不可小視。”官員說。 “未雨綢繆,我們才能佔盡先機,現在到了必須佈局的時候了。熱振活佛和布達拉宮、三大寺已經開始籌備尋訪轉世靈童了。將來,誰尋訪到十四世小拉薩,他就是拉薩的第一功臣。這個功勞一定會記在熱振活佛的頭上。那是宗教事務,我們搶不來。所以,不久的將來,熱振會大出風頭,他的勢力也會一步一步提升。此消彼長,這個道理江村孜本的心裡可比在座各位都清楚,他不會放過這個最後的機會。從現在起,到小拉薩親政還有將近二十年的時間,這二十年,誰是拉薩的太陽,我們今天可得好好商量商量。” “也許,不僅僅是二十年……我們的後半輩子都在此一搏啊。” 仁欽明知故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官員裝傻說:“拉薩短壽,這可是我雪域佛國最大的不幸啊。” 大家哈哈大笑。 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話題。仁欽等人很清楚,歷史上的九世、十世、十一世、十二世拉薩喇嘛,臨近成年執政的時候,便會遇害夭折。他們壽命最長的也沒活過二十二歲。在拉薩有將近一百年的時間裡,政教大權始終牢牢地掌控在大貴族的手中,他們才是拉薩真正的統治者。 扎西、格勒、佔堆、卓嘎四個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直到入夜時分,依然興致勃勃。桌子上有一些英文雜誌、中文雜誌,雜誌的彩頁有倫敦大笨鐘、泰晤士河,有法國埃菲爾鐵塔,還有上海外灘。卓嘎翻看雜誌上的彩頁,讚歎地說:“太美了,天堂咱沒去過,我想也就這樣吧,什麼時候把拉薩變成倫敦就好了。” “不用跟倫敦比,就是跟上海比,拉薩也太落後了。”扎西說。 “你去過上海?”格勒問。 “雜誌上見過。上海的十里洋場、電燈、電話、霓虹招牌,一片繁華。” “江村孜本去過歐洲,英吉利、法蘭西,他都遊歷過。” “聽說……他很新派,應該是從英法學來的。” “他從英法到底學了什麼,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江村當年一連拍了三封電報,請求佛爺批准他回拉薩。” “為什麼?” 格勒端起酒壺給扎西斟酒,停住了話頭兒。 卓嘎著急地嚷嚷著:“你快說啊。” 格勒接著說道:“江村夫人有了身孕,他們擔心在英吉利會生一個黃頭髮藍眼睛的孩子。” “是嗎?那不生了個怪物。”卓嘎驚訝地說。 “虧了他們及時趕回拉薩,要是在海上坐輪船的時候把孩子生了,那就更糟糕了。”扎西一本正經地說。 “為什麼呢?”卓嘎不解地問。 “在海上,她肯定會生一條魚啊。”扎西逗她說。 卓嘎醒過味兒來,嗔怒:“姐夫你真討厭,不理你們了,我睡覺去了。”她起身走了。 佔堆喝得有點兒高,暈頭暈腦地說:“我也困了,姐夫,你跟二弟接著喝,我去睡一覺,一會兒再來陪你。”他說完,跟在卓嘎的後面走了。 扎西看著卓嘎和占堆進了房間,他戲問:“格勒,你們……三個人……怎麼睡覺啊?你們哥倆不會鬧矛盾吧?” “我能跟大哥搶嗎?大哥盼著要孩子,急,他總纏著卓噶,你看,他又進去了。” “你們還真有點兒羅曼蒂克。” “我們這算什麼,居家守業,平淡度日。聽說英吉利、法蘭西那些大貴族、大資本家那才叫羅曼蒂克。不但風流倜儻,還為了情婦去決鬥。夠爺們儿,夠刺激,絕對雄性!姐夫,今晚喝得暈暈乎乎的,恰到好處,走,我們也出去爺們儿一把。” “我就不去了,我看你都兩影兒,雌雄不分了。” “你不會真怕阿佳啦吧?過去……你可不是這樣,走走。” 扎西拗不過他,只好跟著格勒出了門。 他們騎著馬走在街上,四個僕人在後面一路小跑地跟著。兩個人來到一個尼姑寺門口停了下來,僕人扶他們下了馬。經風一吹,兩個人有了醉意。扎西一陣噁心,扶著牆邊吐了起來。僕人趕緊上前給他拍背。 格勒晃悠著,看著扎西,滿嘴醉話:“門在這兒,你怎麼從那兒進啊。” 僕人把扎西扶過來,他醉眼矇矓地說:“這是門嗎?它怎麼張著大嘴要咬我啊。……你長牙了嗎,你就咬我?” 格勒衝著僕人吆喝:“你們把馬牽回去,明天中午來接我們。” 僕人答應著,轉身要走,又被格勒叫住:“慢著。少奶奶要是問起來,你們怎麼說啊?” “我們就說,您去打麻將了,還贏了錢。”僕人回話說。 “噢,打麻將,就這麼說。”他晃晃悠悠扶著扎西,推開門進去了。 天已經黑了,扎西還沒回來,德吉有些著急,她站在台階上,來回走動,不時向院外張望。剛珠安慰她說:“少奶奶,少爺在雍丹府,又不是去了別的地兒。他和雍丹二少爺很投緣,我估摸,吃過晚飯他就回來了。” “這都幾點了,這個扎西,越來越沒規矩。”德吉急躁地說。 “少奶奶,要不成,我去找他。” “你甭去了,我去!”德吉說著,下了台階,直奔院門。 “少奶奶,我陪您一塊去。”剛珠快步跟了上去。 兩個人急匆匆地來到了雍丹府門前。剛珠跑上前,向門縫裡看了看說:“院子裡怎麼這麼安靜?” 德吉吩咐道:“敲門!” 剛珠只好伸手敲門。一會兒,看門的僕人睡眼惺忪地出來,看到德吉,馬上弓腰行禮:“德勒少奶奶,您來了。” 德吉抬腿剛要往裡走,突然又停住,問道:“這樓裡怎麼熄燈啦?” “府上的少奶奶睡了。” “我們家少爺沒來嗎?” “二少爺和德勒少爺出去了。” “去哪兒啦?” “奴才不知道。” “少奶奶,有二少爺在,少爺不會有事兒的。吃夠了,喝夠了,他自己就回府了。”剛珠勸德吉說。 德吉很生氣,扭身走了。 窗戶上的布簾漸漸捲起來,太陽射進來,照在床上,照在扎西的臉上。隔壁房間傳來格勒和尼姑拉薩的聲響,尼姑哼哼亂叫,格勒滿嘴髒話。 扎西暈暈呼呼被隔壁的叫聲驚醒,他輕聲地叫道:“水,來碗水。”有人給他遞了一碗水,是個女人的手,纖細,白皙。扎西接過水碗一飲而盡,他剛要把水碗放下,卻看到了薄衣單裳下的一雙大白腿。扎西一驚,徹底醒了,他抬頭望去,眼前是一位很有風韻的女人。 扎西嚇得一激靈,問道:“你是誰?” 女人委屈地說:“以後喝成這樣,別到我這兒來。”她叫娜珍,是寄居在尼姑寺裡的居士。 扎西滿臉愧色,他左右環顧,打量著四周,房間裡陳設著宗教用品,經書,唐卡。扎西最後給自己圓場說:“這是哪兒啊?我昨晚……什麼都不記得了,我怎麼在你這兒?” “你是喝傻了,還是裝傻?”娜珍生氣地問。 扎西見自己只穿了一件單衣,努力回憶著:“我怎麼來的……你也睡在這個床上?” 格勒就在隔壁的房間,他懷裡正摟著一個尼姑在床上調笑,他聽到扎西和娜珍的對話,摀住尼姑的嘴,側耳傾聽。 娜珍的聲音傳過來:“我還能睡?你這一夜翻來覆去地折騰,光侍候你了。” 緊接著傳來了扎西的聲音:“我……我的衣服呢?” “我給你脫了,在那邊。”娜珍說。 “我的衣服……也是你脫的?我在你床上睡了一夜,天哪!”扎西大叫。 格勒聽出門道,輕輕下床。尼姑覺得奇怪,愣愣地望著他,目送他出了門。 扎西此時正在穿衣服,娜珍要服侍他,他嚇得直躲,摸索著衣服口袋。 “你找什麼啊?”娜珍奇怪地問。 “我來得匆忙,隨身也沒帶銀錢,改天,我打發人……我親自給你送來。”扎西說。 格勒站在門外,屏息靜聽。 娜珍翻臉了,質問:“你把我當成什麼人啦?” “你不要錢?你要什麼?”扎西奇怪地問。 娜珍委屈地哭了起來,罵道:“其美傑布,你狼心狗肺,一年多不來看我,來了就羞辱我。我是街上的風塵女子嗎?你還裝模作樣地給我錢,這一年多,你管過我什麼啊?” 直到此時,扎西才醒過味兒來,他斷定這個女人和其美傑布生前有著非同一般的關係。他雖然不知道這個女人叫什麼,也不便去問。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她還沒有看出自己是個替身。現在,當務之急就是盡快離開這個房間,一走了之。 扎西趕緊歉意地對娜珍說:“家裡出了大事兒,你在寺裡也應該聽說了,顧不上你啊。好了,好了,別哭了,改天我再來看你。” “你又要走?你個沒良心的。”娜珍數落著。 格勒推門進來,一看如此情形,責問:“娜珍,你怎麼侍候少爺的?” “他喝糊塗了,不讓我碰他。” “娜珍,少爺這段日子沒來,你這娘們儿,是不是又養濃眉大眼的小喇嘛啦?”格勒調笑說。 “我想養你,你來嗎?” 扎西馬上演起其美傑布,說道:“娜珍,怎麼跟二少爺說話呢?來,把我腰帶給我係好。” 娜珍只好幫他系腰帶,扎西故意表現得不耐煩,指指點點地說:“利落點兒,這邊,這邊。” 格勒看著他們倆,不懷好意地笑著問:“姐夫,今天還走嗎?” “走啊,家裡還有事兒呢。”扎西說。 “你家就是沒事兒,你一年來幾回啊。你心裡根本就沒我,只有那個德吉。”娜珍酸溜溜地說。 扎西沒理她,拉著格勒出了門。雍丹府的四個僕人已經牽著馬在門外候著啦,他們一見扎西和格勒出來,馬上迎了上去。格勒問僕人:“少奶奶沒問起我嗎?” “沒有。”僕人說。 “這娘們儿,沒心沒肺。”格勒失望地說。 他來到馬前,一個奴僕跪在地上,格勒踩著他的背上了馬。扎西也踩著另一個奴僕的背上了馬。兩個人並行走著。扎西試探地問:“我昨晚真是不省人事,沒鬧出什麼笑話吧?” “我正要問你呢,今天早晨起來,我還以為在自己家呢,結果發現懷裡摟一個尼姑。昨晚的事兒全不記得了,姐夫,是你領我來的吧?”格勒機智地問。 扎西這才放心,說道:“我也好不到哪兒去,腦袋裡一片空白。” “好在沒走錯屋,睡錯人。要不,真惹出亂子了。” “這事兒可不能讓德吉知道。” “我嘴嚴。” “我嘴更嚴!”扎西嘴上雖然這麼說,可心裡還是不踏實,他審視的目光望向格勒。格勒發現扎西在看自己,扭頭與他對視,兩個人尷尬地笑了。他們來到岔路口,分道揚鑣了。 扎西騎馬到了德勒府門口,他下了馬,先朝院子裡探了探頭,發現裡面風物依舊,他放心了,走了進去。僕人見扎西進來,跑過去接過他手裡的馬韁繩,牽馬走了。扎西心裡沒底,抬頭向樓上張望。樓上的窗戶都關著,很安靜。他一轉身看到剛珠,叫道:“剛珠,剛珠。” 剛珠站在不遠處,特不屑地打量著他。 “你過來,過來。”扎西叫道。 剛珠無奈地走過來。 “少奶奶呢?” “裡面呢。” “幹什麼呢?”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剛珠說完,轉身要走。 扎西拉住他,說道:“你別走啊,我問你……” 剛珠甩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扎西嘟囔著:“好小子,不聽招呼,等我收拾你。” 扎西裝模作樣地進了客廳。德吉正坐在卡墊上運氣,她見扎西進來,怒視著他。 扎西沒話找話,滿臉堆笑地問:“你吃飯了嗎?” 德吉不言語,也不理他。扎西沒趣,自顧自地倒了一杯酥油茶喝了,然後,不好意思地說:“我……昨天晚上喝多了,住在了雍丹府。” 德吉目光犀利地看著他,問道:“真的嗎?” “真的,我醒了酒就回來了。” “你還俗了,可以不守戒律了,能撒謊啦?” “我……我是在雍丹府。” “昨晚……到底在哪兒?” “我……我喝多了,應該是在雍丹府。” “卓嘎一大早就派下人來我這兒接土登格勒,你們倆在哪個雍丹府?” 扎西面帶難色,欲言又止。 “是土登格勒帶你去鬼混了吧?……沒給你安排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德吉質問。 扎西狠了狠心,說道:“我……我昨晚在……尼姑廟……我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兒了,睡到今天早晨才醒,我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德吉意外,問道:“在哪兒?” “德吉,這件事兒我還真的跟你說清楚。那個尼姑廟裡有個姑娘,應該是叫娜珍,土登格勒帶我去她那兒的。我不認識她,第一次見。” “你把舌頭捋直了,繞來繞去的,到底要說什麼?” “我要是沒猜錯的話,娜珍應該是其美傑布……在外面養的情人。” “有這種事兒?”德吉火冒三丈地問。 “她把我當成其美傑布了,我藉著酒膽,裝瘋賣傻,僥倖沒被她看穿。但也說不准……我真不記得怎麼去的廟裡,昨晚被烈酒吸走了魂魄,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哪想到德勒少爺在外面還有這麼檔子事兒。” 德吉聽罷,臉色氣得通紅,最後狠狠地說:“不要臉!一個喇嘛還挺風流。” 扎西羞愧,低著頭喃喃地說:“我人事不省,什麼也沒幹。” 德吉抓起桌子上的酥油碗摔到地上,茶碗碎了。她大罵:“其美傑布,你個人面獸心的渾蛋!我在家等著你、守著你,你到底騙了我多少年!” 扎西見狀,嚇得不敢吱聲。 德吉起身往外面走。扎西馬上過來攔她,問道:“你去哪兒啊?” “讓開!” “就這麼闖到寺裡去,會鬧出亂子的。” “滾到一邊去!”德吉吼道。扎西無奈,只好閃身讓到了一邊。 德吉來到尼姑寺的時候,娜珍正在院子裡對著佛塔磕長頭,她虔誠地頂禮膜拜,身下的青石板已經被磨得鋥亮。德吉在不遠處的台階上站著,目光冷峻地望著她。 剛珠跑過來,他去打聽娜珍的身世了。德吉衝娜珍的方向揚了揚頭,問道:“是她吧?” 剛珠回頭看了看正在磕長頭的娜珍,說道:“少奶奶您真是好眼力。” “一看就是個輕飄貨。除了她,還能有誰。” “我打聽了,她不是這個寺裡的尼姑,是個居士,一直在寺裡寄住。” “她住這兒多長時間啦?” “十多年了,具體的……尼姑們也說不清楚。” “寺裡的房子就給她白住?” “好像是少爺從什麼人手裡買下來的,就讓她一直住著。” 德吉扭頭逼視剛珠,問道:“你打聽得夠詳細啊,剛珠,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這輕飄貨,你敢說以前不知道?” “少奶奶,我……我……” “別支支吾吾的。說!” “少奶奶,少爺在的時候,差奴才來送過兩趟東西,也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吃的,用的。兩趟,就兩趟。我……我是奴才,哪敢胡猜亂想啊。” 德吉一臉怒氣,衝下台階,直奔娜珍而去。剛珠不知她要幹什麼,緊張地跟在後面。 娜珍依然虔誠地磕著長頭,德吉站在她的側面,她全然不知。娜珍一個長頭磕下去,還沒等爬起來,就感覺到面前站著一個人。她起身,看到竟然是德吉站在她面前。娜珍愣了一下,直視著德吉。 兩個女人互相逼視,互不相讓。最後,德吉笑了,輕口薄舌地說:“你在寺裡修行,夠清苦的。”說完,從袖子裡拿出一沓藏鈔,揚在娜珍面前的青石板上。 娜珍不忿地看著她,知道她在污辱自己,轉身走了。 德吉輕蔑地望著她的背影說:“這個尼姑廟,白天誦經聲不止,夜晚敲門聲不斷,果然名不虛傳。”她轉身朝寺門外走去。 德吉帶著僕人剛出了尼姑廟的門口,就見扎西騎馬急匆匆地迎面趕來。德吉取笑他說:“這才一天沒見,又想你的美人啦?” 扎西下馬,著急地說:“我在家裡坐不住,怕你到寺裡鬧出事兒來。” 德吉不語,只是笑。 扎西看著有些瘆得慌,他上前勸德吉說:“你今天……真是壓不住火兒。這都是少爺生前的舊事,你還計較它幹什麼?” “我跟她計較?就那個娜珍,哼,有失我身份。” “這麼想就對了。” “我是來看看她長什麼樣,是跟畫似的,還是跟花兒似的。……太讓我失望了,那麼俗氣的女人。”德吉順勢指著扎西的鼻子,罵道:“我就不明白,你喜歡她什麼?” 扎西嘟囔著:“我怎麼那麼倒霉,還得替他挨罵……姑奶奶,你醒醒,我不是其美傑布。” “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德吉回到家中,氣還沒有消,她一屁股坐在卡墊上,怒容滿面。扎西湊過來,想坐下哄她。德吉斷喝:“你還想坐,站那兒吧!” 扎西知道她又要耍脾氣,只好站在她面前。德吉板著臉說:“你從前說什麼來著,要留在德勒府,對吧?” “我願意留下來幫你。” “噢,你想幫我,好啊!我現在倒要問問你,你留在德勒府是做奴僕,還是當管家呢?” 扎西一愣,問道:“你說呢?” 德吉故意擠對他說:“我看你還挺機靈,又能文會算,對了,你還懂英語。德勒府的莊園、牧場、商隊我也忙不過來,你就做個管家吧。當然,你也不能做大管家,大管家我已經任命剛珠了,你只能做二管家。以後,你就听剛珠差遣!” “行,行,別說聽剛珠差遣,就是聽女僕差遣,聽院門口鎖門的那個老阿媽差遣,我都願意。只要留在德勒府,我就是當一隻看門的藏獒、背馱子的犛牛、打鳴叫早的公雞……”扎西頑皮地哄她說。 “我跟你說正經的呢,別嬉皮笑臉的。” “我也說正經的呢。我不正經嗎?我一直很正經。” “那好,就這麼說定了。你出去吧。” “德吉,你就這麼把我轟出去啦?你這個女人心地善良,可就是一身貴族的臭毛病,有什麼心裡話老是藏著掖著……自找苦吃。” “我有什麼心裡話?” “女人的小心思,以為我看不出來。” “你看出什麼啦?” “好吧,我就直說了吧。多吉林活佛說我們倆前世是天上的一對飛鳥,比翼齊飛。我們是今世有緣才走到一個院子裡來……我入贅到德勒府,多吉林活佛同意了。” “你想入贅啊?這確實是一個下等人往上爬的捷徑,搖身一變,就成了貴族。不過,我明確告訴你,德勒府確實缺一位女婿,不是旺秋,但也不是你扎西頓珠。” “我可不稀罕什麼貴族,我看重你這個人……” “我前世修了多少的善德,今世才投胎成了貴族,骨血高貴,與你這種下等人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 扎西聽著刺耳,又惱不得,無奈地問:“你是德吉嗎?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你剛才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我說什麼啦?” “給我們家當看門狗,你從現在起,不經我允許,不許離開這個院子,看門去吧。” 扎西哭笑不得,不想再跟她糾纏,轉身離開了。德吉望著他的背影,心情複雜,突然嚶嚶而泣。 扎西剛關上門,就听到德吉的哭聲,他很惆悵,但充滿了憐愛。 龍色莊園的釀酒房裡蒸汽升騰,煙霧繚繞。央卓背著女兒仁青正把蒸鍋裡的青稞用簸箕盛出來,端到邊上晾曬。她一副病態,幹起活兒來很吃力。她又端起一簸箕青稞酒糟,沒走兩步,因體力不支咣摔倒在地。小仁青也重重地摔在地上,她哇哇地哭了起來,央卓已經暈死過去,全然不知。小仁青哭了一會兒,從地上爬起來,玩起了青稞。 老阿媽和幾個家奴抱著陶罐和木桶從外面進來,他們一見央卓躺在地上,趕緊圍上去。老阿媽驚慌地說:“這是怎麼啦?央卓……,央卓……” 大家只顧著忙乎央卓,不留意間,小仁青蹣跚地走出了釀酒房。她走到台階前,爬上台階,進了主樓。她東張西望,看到了客廳茶几上的酥油茶,走過去,趴在茶碗上喝了起來。她又看到碗裡的羊肉肋條,伸手拿起一塊就啃。 龍色從外面進來,一見小仁青,大罵:“哪兒鑽出來的小崽子。” 管家趕緊上前打掉了孩子手上的肉。小仁青哇的一聲哭了起來。管家回話說:“這是央卓的孩子。” “她是央卓的孩子?” “沒錯,是央卓的。” 龍色衝管家招招手,管家把耳朵伸過來,龍色對他耳語了幾句。管家一臉坏笑地應承著:“好,好好。”他扯著小仁青出了客廳。 央卓被眾人救醒後,一個人奄奄一息地蜷縮在院內牆角的破棚子裡,她隱隱約約聽到小仁青的哭聲,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又疲憊地閉上了。突然,央卓猛地瞪圓雙眼,她看到小仁青雙手背著,被吊在房樑上。央卓掙扎地坐起來,踉踉蹌蹌地爬過去,伸手要夠孩子,但又摔倒了。院子里幹活兒的奴僕遠遠地望著這邊,不敢靠近。央卓掙扎地站起來,來到孩子麵前,想把她放下來,管家過來,一腳將她踢開。 央卓哀求著:“管家老爺,你放了我的孩子吧,為什麼把她吊起來?” “她進了老爺的客廳,偷吃了老爺的羊肉。”管家說。 “她還是個孩子,怎麼會偷呢……” “黑青稞,白酥油,一清二楚的事兒,難道我還冤枉她不成。” “她還是個孩子,一定是餓了。管家老爺,她偷吃了東西,那就從我的工錢裡扣吧。” “扣工錢?便宜了你。按規矩,敢伸手偷老爺的東西,要把這賊的爪子剁下來!來人哪,把她放下來!”管家惡狠狠地說。 央卓嚇得一激靈,撲到管家腳下,央求著:“管家老爺,你饒了她吧,她還是個吃屎的孩子,不懂事兒,管家老爺,求求你,求求你……”她跪在地上,搗米似的磕頭。 龍色少爺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台階上,問道:“管家,怎麼回事兒?又哭又鬧的。” “回少爺話兒,這小崽子偷東西,按規矩,要剁手。” 央卓爬到龍色少爺腳下,一邊磕頭,一邊說:“少爺,您大慈大悲,饒了我的孩子吧。您處罰我吧,怎麼罰都行,要剁就剁我的手吧。” 龍色不懷好意地看著她,蹲下身來,抓起她的手說:“這小手真要剁了,可惜了。” 央卓不知如何是好,驚恐萬分。 龍色站起來,衝管家擺了擺手說:“把孩子放下來,她年幼無知,算了吧。” 央卓感激涕零地說:“少爺大恩,少爺慈悲。” 龍色把自己的馬鞭子扔在央卓面前。央卓望著地上的馬鞭,傻在那裡,她欲哭無淚,絕望了。 管家把她拉進了龍色少爺的房間,龍色撲到央卓身上,恣意地蹂躪她。央卓表情木然,任人擺佈。龍色滿身是汗,痛快夠了,一翻身躺到一邊。 央卓目光呆滯在躺在床上,沒有悲傷,也沒有淚水。 龍色得意地說:“洛桑這小子有眼力,這小娘們儿還真有味兒。……央卓,你早這麼懂事兒,何苦讓孩子替你受皮肉之苦。” 央卓聽到孩子兩個字,難過地閉上了眼睛。 龍色起身,說道:“記住了,從今往後要隨叫隨到,去吧!” 央卓躺在床上沒有動。 “怎麼不吭聲?”龍色問。 央卓坐起來,望著龍色,竟然抬手指了指茶几。龍色朝茶几望去,茶几上有一碗羊肉。他問道:“你想要那碗羊肉?” 央卓點了點頭。 龍色齜牙笑了,說道:“饞嘴娘們儿,記吃不記打,端走吧。以後把我侍候舒坦了,天天有肉吃。” 央卓把那碗羊肉做熟了,捧到女兒面前,小仁青聞到了羊肉味兒,饞得直舔嘴唇。 央卓問她:“香嗎?” 小仁青點頭。 央卓伸手抓過一塊羊肉,遞給女兒說:“香就吃吧,今天管夠。” 小仁青啃了起來,滿嘴是油。央卓望著孩子的吃相,鼻子一酸,眼圈紅了,她為了控制情緒,舔自己手指上的羊肉汁。 小仁青天真地把肉舉向她說:“阿媽,你吃。” “阿媽吃過了,你愛吃,今兒多吃……阿媽對不起你,你都兩歲了,還不知道羊肉是什麼味兒。” 小仁青又啃了起來,開心地蹬著兩條小腿。 央卓望著女兒,難過地說:“吃飽了,喝足了,阿媽帶你上路。” 小仁青不明白央卓的話,手舞足蹈地叫著:“吃完去玩嘍。” 央卓望著女兒,一陣感傷,潸然淚下。 “阿媽,你哭啦?”小仁青問道。 “阿媽沒哭,阿媽是高興,我的小仁青今天終於吃上肉了。”央卓帶著哭腔說。 小仁青拿著一塊肉在地上又跑又跳,嚷嚷著:“吃肉了,吃肉了。” 央卓望著女兒,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一把摀住自己的嘴巴,盡量不發出聲音。 強巴經過長途跋涉,經歷千辛萬苦,終於到達了隆子宗。他看到了遠處的龍色莊園,心情複雜,加快了腳步。 在釀酒房昏暗的酥油燈的光影下,小仁青躺在央卓的懷裡睡著了。央卓望著熟睡的孩子落淚,她喃喃地說:“孩子,阿媽再也不讓你挨打了,再也不讓你挨餓了,阿媽再也不跟你分開了……”她拿過身邊的破氆氌,卻不忍下手,望著孩子又說:“阿媽對不起你,你不要怪阿媽,要怪,就怪咱自己的命……”央卓說完,拿起破氆氌,狠了狠心捂在小仁青的臉上,她閉上眼睛,用力地按了下去。 小仁青被憋得透不過氣,她在破氆氌下扭動,片刻之後,不動了。央卓輕輕地拿開破氆氌,發現女兒已經斷了氣。她面無表情,為孩子擦了擦小臉,又整理了她的衣服…… 央卓站起身來,爬上木酒桶。原來,房頂的檁條上事先已經掛好了一根羊毛繩。央卓定了定神,自言自語地說:“孩子,阿媽來了。”她從容地把腦袋伸進繩套裡,蹬開了木酒桶。檁條咔嚓一聲斷了,她被重重地摔到地上。央卓抬頭望著折斷的檁條,號啕大哭:“佛菩薩啊,為什麼不讓我去死,為什麼我連死都死不成,為什麼呀……”她撕心裂肺的哭聲響徹了整個莊園。主樓和小棚子等處紛紛亮起了昏暗的燈光。很快,老阿媽、奴僕們從各個方向奔向釀酒房。強巴這時也到了大院門口,他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也奔了進來。 央卓抱著孩子哭得聲嘶力竭。老阿媽看到了小仁青發紫的臉,吃驚地問:“孩子怎麼啦?……孩子怎麼沒氣啦?” 管家也趕到了,他怒罵:“半夜三更的嚎喪什麼!”說著,便一鞭子打在央卓的頭上。央卓抱著孩子怒視著管家。 強巴衝過層層的奴僕,擠到前面,他看到眼前正是央卓和仁青。央卓抬頭望去,意外地看見強巴一臉疲憊、滿身風塵地站在面前,兩個人四目相望,都驚呆了。強巴激動地說:“佛祖顯靈了,我終於見到你們了。”說著,他跌坐在地上。央卓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暈了過去。 央卓親手悶死了自己的女兒,莊園裡的人都認為她是魔鬼附體了。雖然強巴花了九塊銀圓替央卓贖了身,又花了三塊銀圓替死去的女兒還了債,但龍色少爺還是舉行了一場驅鬼儀式,把臉上塗著鍋底灰的央卓,推推搡搡趕出了莊園。 強巴帶著央卓來到雪山腳下,冰川融化的潺潺流水奔向遠方,強巴拿著皮囊蹲在溪流邊灌水。央卓坐在不遠處的石灘上,看到一隻小鳥在地上蹦來蹦去地覓食,她突然開口說:“你快拿些吃的,糌粑、青稞呢?我的小仁青她餓了。” 強巴不明白她要幹什麼,把糌粑袋子遞給她。央卓掏出糌粑撒向小鳥,小鳥受到了驚嚇飛走了。她望著遠去的飛鳥,遺憾地叨嘮著:“我的小仁青轉世成了小鳥,她來看我了。” 強巴看著她,難過地說:“喝水吧,喝了水,我們好趕路。” 央卓接過水囊,痛苦地望著強巴,她突然問:“強巴,你以為……我瘋了?” 強巴難過,不語。 央卓沉靜地說:“我心疼我的女兒,我……不想讓她像我一樣……在這世上受罪。……她的拉薩消失了,她的靈魂就解脫了。” 強巴理解妻子,緊緊地把她抱在了懷裡。 央卓繼續喃喃地說:“佛祖真的在天有眼……就讓我的女兒……來世投生成天上的小鳥吧,想飛哪兒就飛哪兒吧,不要再轉世成人,千萬不要啊!”強巴無語凝噎,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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