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門被咣的一下推開,旺秋氣勢洶洶地進來。扎西正坐在卡墊上一邊喝著酥油茶,一邊冥想著,他被嚇了一跳。旺秋躥到他面前,數落道:“哎喲,你也能喝得下去,嗞溜一口,嗞溜一口,不怕這酥油茶嗆死你。”
扎西不溫不火地回敬了一句:“街上的野狗怎麼竄到我屋裡來了,咬人呢?”
“我恨不得咬你一口。你要不帶小姐去學校,哪有這事兒了,我們全府上下被你一個人害死了。少奶奶心都碎了,你還在這兒喝茶,好意思!”
“這事兒是怪我,我認罪,你說吧,管家老爺,怎麼懲治我?”
“你在我們家裝大爺的日子也快到頭了。那麼大個人,連個小孩子都護不住。怎麼收拾你,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我說旺秋,你到底想幹什麼?明說吧,何必陰陽怪氣的。”
“喲,還理直氣壯的。你在我們府上,現在除了添災禍,什麼正經忙也幫不上。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呀,趕緊回廟裡念經去吧。”
“你要轟我走?”
“你還想賴在我們家一輩子。你也不想想,德勒府就缺你這塊料?我要是你啊,給少奶奶惹了這麼大的禍,我就衝著大昭寺門口那塊碑,一頭撞死算了。”
“行,我這就去撞死。”扎西起身,出了佛堂。
扎西穿過喧鬧的八廓街,拐進一個寬敞的胡同,來到雍丹府。他向土登格勒要了三個人,他要提前做好準備,等待時機,準備行動。
幾天來的提心吊膽和高度緊張,使德吉憔悴了許多,她頹廢地倚在卡墊上思摸著。正在收拾屋子的僕人,不小心弄出點兒聲音,旺秋忙說:“毛毛糙糙的,走,走,都走!”
僕人們出去了。德吉的眼淚湧了出來,她哭著說:“老爺不在了,少爺也不在了,我只有蘭澤這一個骨肉,如果她也出了事兒,我還活著有什麼意思。”
“少奶奶,您可別往絕路上想,那可真遂了那伙賊人的心願,他們天天念經拜佛就求著這一天哪。”
“旺秋,你這話什麼意思?”
旺秋遞上手帕,德吉擦了擦眼淚。旺秋又遞上茶,說道:“少奶奶,您多少喝上一口,潤一潤。”
“旺秋,有話你就說吧,別東繞西繞的。”
“少奶奶,我一直在琢磨,是什麼人給我們德勒府使絆子?拉薩有錢的人家多了,他們為什麼偏瞄上我們小姐?”
“你覺得是誰?”
“少奶奶,我說不好,亂說。要是說錯了,您就掌我的嘴。”
“你別吞吞吐吐的,說,你到底懷疑誰?”
“家賊難防啊。”
“我們家里人?”
“他也算不上家里人……會不會是紮西喇嘛。”
德吉一驚,問道:“你怎麼會想到是他呢?”
旺秋分析說:“少奶奶,您想啊,仁欽父子現在也消停了,不再為難我們,扎西喇嘛心裡很清楚,他在德勒府已經沒了用處,他的去留不是已經明擺著嗎?扎西是農奴出身,一個下等人,搖身一變,成了上等人,在德勒府這段錦衣玉食的日子,他做夢都想不出那麼多花樣來,可是現在,竟然天天享受著,連少奶奶您都得對他少爺長少爺短地叫著。這種神仙的日子,他能捨得?他能不動動腦筋……想個法子留下?”
“就算他想留下,跟小姐有什麼關係?”
“少奶奶,您想啊,我們德勒府里里外外都認為扎西就是其美傑布少爺,雍丹府的少奶奶、少爺,還有噶廈政府也都信以為真,全拉薩還有誰會懷疑他呢?這家裡,只有您、我、剛珠,知道他是假的。他留得下留不下,那還不是您說了算。扎西要想霸了咱德勒府,少奶奶您……可是他最大的障礙。”
“照你的說法,他把我除掉不就完了嗎,綁了小姐又能詐去多少錢財?”
“對您太明目張膽了,鬧不好,他自身難保。扎西那麼詭計多端,他不會冒這個風險。所以,綁小姐是假,打擊少奶奶您才是他真正的用意。您要是扛不住,像現在這樣,不吃不喝,再一病不起……到時候,德勒府上下拿他可真是沒轍了!這個臭喇嘛,真的也是真的,假的也是真的了。我一個管家的話,又有誰能信呢。”
“你這麼一說,還真有幾分道理。”
“這些天,我每天提心吊膽,不敢離開您半步,就是怕您有什麼不測……扎西喇嘛就真成了德勒少爺了!仁欽噶倫厲不厲害,才智過人,他都鬥不過扎西,我們哪是他的對手?少奶奶,我都不敢往下想啊,多想一點,我這後脖頸子都冒涼風。”
德吉愣住了,想了想,疑惑地說:“扎西曾經要走,是我把他留下來的。”
“那是他在探您的口風,您還真信?扎西是我從江孜弄來的,可是我們對他的底細確實是一無所知。他這些年四處遊蕩,在印度參加過雪山什麼來著……反正是革命黨,這您知道。什麼叫革命黨,革誰的命,那些窮骨頭賤命的東西,就是要革我們大貴族的命。您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德吉倒吸了口冷氣,想了想說:“旺秋,你去把扎西叫來。”
旺秋故作驚訝地說:“噢,我忘了告訴您,他不在。”
“他不在府上?去哪兒啦?”
“他一大早就出去了,連個招呼都沒打,還是院子裡的下人告訴我的。他已經不像剛來的時候了,根本沒把我這個管家放在眼裡。……少奶奶,有件事兒,我一直不敢跟您說。”
“你說。”
“前段日子,您去雍丹府串門,扎西逮著您不在家的空當,他也溜了出去。我去接您回府的時候,在路上碰上了。您猜怎麼著,他跟一個女人鬼鬼祟祟的,好像在合計什麼事兒。”
“那個女人是誰?”
“我不知道,當時我想,他能跟汪丹和洛丹背地裡有勾結,這女的肯定也是他們一伙的,革命黨吧。”
“後來呢?”
“後來,我好奇,也不放心,就悄悄地跟了他一段,發現他和一夥外地人見了面。那些人裡沒有汪丹和洛丹,是另外一幫子人,我看扎西和那個女的那個親近勁兒,關係非同一般。”
德吉聽了有些害怕,責怪地說:“你怎麼不早說?”
旺秋解釋說:“我當時想,可能是革命黨的事兒,跟我們家也沒多大利害關係,一忙乎就給忘了。”
“旺秋,你現在就去,叫上剛珠,分頭去街上找他,看他到底在外面乾什麼。”
旺秋和剛珠一起出了德勒府,旺秋吩咐他:“你去八廓街轉一轉,我去外廓那邊,我們分頭去找。”
“啦嗦。”剛珠答應著,走了。
旺秋見他走遠,又朝四下打量了一番,也快步地走了。
剛珠在街上轉悠了一炷香的工夫也沒有看到扎西,卻撞到了土日頭人,剛珠嚇了一跳,本能地躲到了一邊。土日頭人沿街走去,剛珠悄悄地跟上了他。土日頭人到了一個街口停住了腳步,東張西望,好像在等人。剛珠躲在不遠處,一直盯著他。最後,土日頭人進了一條胡同,被旺秋一把拽進一個小院裡。
剛珠尋尋覓覓地過來,他四下張望,沒看到土日頭人,走了過去。
旺秋質問土日頭人:“你怎麼才來?”
土日頭人回答說:“我在這兒轉悠半天了,拉薩我又不熟,你說這個地方,我哪兒找得著啊。”
“一看就知道你是外地人,你就不能換套衣服!”旺秋看著他,不滿地說。
“怎麼那麼囉唆,我又不在城裡,誰也看不到我。旺秋管家,你能不能快著點兒,我那幾個兄弟都是粗人,急脾氣,等了這兩天,有點兒煩了。”頭人煩躁地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抬價錢?”
“這回來拉薩我才知道,警察總辦雍丹少爺是那孩子的姨夫,這不是在老虎嘴巴子上拔鬚子嗎。”
“你怕啦?”
“我土日頭人怕過誰,但這單活兒,確實太冒險。”
“好,好好。事成之後,我給你加這個數。”旺秋沖他做了一個手勢。
“管家老爺就是大方。”土日頭人笑說道。
“但我跟你說清楚,不能傷著我們小姐一根汗毛。”
“我知道,小崽子整天又哭又鬧,煩死了!”
“煩什麼煩?好吃好喝給我侍候著,聽明白了嗎?上次你可是騙了我,明明跑了一個,你竟然跟我說全解決了。”
“有這事兒?”
“還敢嘴硬,剛才你就被那小子盯上了。”
“可能馬虎了,馬虎了。”
“過去的事兒就不說了。下面的事情,一定照我說的去辦,不能再出一點紕漏。”
土日頭人嬉皮笑臉地應承著:“那是,那是。”
剛珠跟丟了土日頭人,他又來到街上四下張望,忽見扎西一個人在前面走著,剛珠追上來。扎西停下腳步,扭頭看著他,問道:“你幹什麼去啦,跑得氣喘吁籲的?”
“少奶奶讓我去街上找你。”
“綁匪又來信啦?”
“不是。好像是旺秋……不知道他在少奶奶那兒嘀咕了什麼,你要多加小心。少爺,我剛才遇到了一個人。”
“什麼人?”
“您還記得上次,我死裡逃生的事兒嗎?”剛珠痛苦又恐懼地說,“殺我們伙計的土日頭人來拉薩了,我剛才在街上碰到他了。”
“你沒看走眼?”
“絕對沒有,我不知道他跟小姐的事兒有沒有聯繫。”
“他在哪兒?”
“他在城北的外廓路上,我當時看到他,開始還挺害怕,後來我想看看他到底要幹什麼。結果,他鑽進了一個胡同,不見了。”
扎西琢磨著,警覺起來,他對剛珠說:“這件事兒,你不要再跟任何人講了,包括少奶奶。”
扎西和剛珠回到德勒府的時候,德吉正把一托盤銀圓端到桌子上,衝著旺秋嚷嚷:“你跟著我轉悠什麼?快去拿錢,去!他們要多少,我給,我都給他們!”
旺秋一臉無辜地說:“少奶奶,這些贖金夠了……真的夠了。”
德吉把手中的托盤和銀圓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著:“這是贖我女兒命的錢,我說不夠,就不夠!你去庫房取錢,馬上就去!”
旺秋無奈,扭頭朝外面跑去,與走到門口的紮西撞了個滿懷。旺秋被撞了一個趔趄,他罵道:“哪個該死的,不長眼!”
扎西不解地問:“慌裡慌張的,幹什麼呢?德吉,這是怎麼回事兒?”
德吉抓起一張藏紙和一縷蘭澤的頭髮,摔在扎西的面前,一臉怒氣地說:“你還問我,都是你幹的好事兒!”扎西一見頭髮上有蘭澤的頭飾,驚訝。他拿起信來讀。
旺秋一邊揉著胳膊,一邊不懷好意地說:“你上次帶著警察去贖人,馬匪全看見了。把他們給惹急了,說我們壞了規矩,這回送來的是小姐的頭髮,你看少奶奶都急成什麼樣兒了。”
扎西看完了信,卻說:“少奶奶,這信上把贖金漲到了兩千,不是壞事兒。”
“你說什麼?”
“你別急……從信上的口氣看,小姐應該安然無恙。”
“這張破紙能說明什麼?它什麼也說明不了!我再和你說一遍,我不在乎錢,他要多少,我給他,只要他別傷害我女兒,把我女兒放回來!”
“這個我明白。德吉,他們已經開出了價碼,馬上就會通知我們送贖金的地點和時間,到時候,我見機行事……”
“你還要去和他們爭個高低?那隻會把事情再次搞砸!”
旺秋藉機數落扎西,他挖苦地說:“別逞英雄了,我看你就免了吧,這世上的綁匪都是不要命的貨色,這回,哪怕出一丁點兒的差錯,我怕他們惱羞成怒,你害的可就是小姐的性命。”
“這次我去,不用你。”德吉堅定地說。
“我陪少奶奶去,你就留在府上當你的少爺吧。我和少奶奶倒讓你看看,拉薩真正的貴族是什麼做派,沒你瞎摻和,我們一定順順溜溜地把小姐接回來。”
德吉定了定神,說道:“扎西,我想好了,小姐的事兒,不需要你再插手。”
扎西看著她,想了想說:“既然少奶奶已經決定了,我還是走吧。”
“走,去哪兒?”
“我本來就是一個雲遊的喇嘛,當然四海為家,繼續去遊蕩了。”
“你已經想好了……要離開德勒府?”
“我留下來,毫無用途,何必等到少奶奶對我徹底厭煩了,再趕我出門呢。”
“這種時候……小姐還在綁匪的手裡,你就忍心撒手不管?”
“這幾天,我理不出一點兒頭緒來,確實束手無策。旺秋管家和少奶奶對我心懷不滿,實在是情有可原。現在離開,德勒府還能給我這個喇嘛留下一絲體面,我還是見好就收,當走則走。”
德吉有些惱火,吼道:“走,走走。快滾吧!”
剛珠急了,上前說道:“少奶奶,您不能讓扎西走啊,這事兒怪不得他,他走了,誰幫我們?”
旺秋來勁兒,罵道:“嘿,你個吃裡扒外的畜生,我他媽一腳踢你出去!你從外面領回來一個祖宗,燒香磕頭你還沒供夠啊。你願意跟著他,你也走!”說著,旺秋上前要打剛珠。
扎西一把攔住他,難過地說:“旺秋管家,我走就是了,你何必牽怒剛珠呢。”
旺秋惡狠狠地說:“早該滾了,你個不知趣的東西!”
扎西回到佛堂收拾行李,他拿起德吉送給他的綠松石佩玉,萬分留戀。旺秋不請自來,吆喝著:“還磨蹭什麼呢,趕緊收拾你的破爛,滾蛋!”
扎西不惱不怒,笑呵呵地說:“我滾,我滾就是了。管家老爺,我們兄弟一場,你也不給貧僧辦個送行酒什麼的,太不夠意思了。”
“你算什麼東西,跟我稱兄道弟,找打吧你。……唉,你來的時候,只有一個破口袋,現在怎麼提這麼大個包,打開!我看看你偷沒偷我們家的東西,我要檢查一遍!”
扎西無奈,把包打開。旺秋一邊在包裡翻來翻去,一邊說:“當少爺的感覺不錯吧,作威作福,吆五喝六的。可惜,你命裡沒那造化,沒了。”突然,他看到扎西手裡的那塊綠松石佩玉,拿起來大罵:“果然偷了少奶奶的東西,這下,你恐怕走不成了……”他奪過綠松石,掂量著。
“這是少奶奶送我的。”扎西解釋說。
“這麼貴重的東西,少奶奶送你?做夢吧,你。扎西,在拉薩當賊是要剁手的。這回你恐怕躲不過去了。走!院子裡去!”旺秋說著,就拖著扎西往外走。
德吉出現在門口,她理智了許多,問道:“旺秋,你這是乾什麼?”
“少奶奶,您看,他偷了府上的東西。”
“這是我送扎西喇嘛的。……扎西,把它收好吧。我剛才一時氣惱,你多體諒。”
“少奶奶,誰攤上這事兒,也不會理智,我能理解。”
“扎西,你真打算走?”
“仁欽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留下來沒有任何意義,我還是走吧。”
“少奶奶,扎西就這麼走了,那可不成。”旺秋說。
“什麼意思?”德吉問。
“德勒府的少爺突然間消失了,外面的人會起疑的。他就是走,也一定想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讓他跟著我們家的商隊去印度吧,這樣,儼然是少爺去印度辦貨了。”旺秋又轉向扎西,惡狠狠地說:“你到了印度以後,永遠別再回拉薩。我們再編個理由,說你死了,這事兒自然而然就過去了。”
在旺秋的安排下,德勒府的商隊很快就要出發了。剛珠和伙計們把騾馬往院子外面趕,扎西站在門口,環視院子,心情有些悲涼。奴僕們知道少爺要去印度,過來送行,沒有言語,只有默默的注視。德吉站在二樓的窗前,面無表情地望著院子裡的一切。
旺秋湊到扎西身邊,小聲地說:“走吧,甭瞎惦記啦,惦記也是白惦記。”
扎西笑了,說道:“管家老爺,我本天地一喇嘛,來無緣由,去無牽掛,這回你滿意了吧。”說完,扎西跟在商隊後面,漸漸地走遠了。
旺秋看著他們的背影竊喜。他沒有想到,這麼容易就把扎西喇嘛轟走了,他的第一個目的輕而易舉地實現了,只要德吉看不出破綻,他的第二個目的也指日可待。所以,他強忍著自己的得意,讓笑容綻放在臉皮的下面。
旺秋趁德吉去大昭寺上香的空當鑽進了她的臥室,他直起腰,環視女主人的房間,躊躇滿志。他走到衣櫃前,打開衣櫃,把德吉曾披過的那件其美傑布的衣服拿出來,披在自己的身上。他對著鏡子照了照,有些得意忘形。於是來到床邊,一屁股坐了上去,拉過德吉的睡衣,摸了又摸,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衣服上滿是德吉的體香,陶醉地閉目遐想。
為了安全起見,土日頭人趁著天黑,把強巴和蘭澤轉移到了離拉薩稍遠的山洞裡。強巴在山洞的角落裡蜷著,閉著眼睛。蘭澤眼淚汪汪地叫他:“強巴,你不能死啊,強巴……”她用力推強巴。
強巴吃力地睜開眼睛,笑著說:“小姐,我哪能死啊,我做了個夢。”
蘭澤破涕為笑,問道:“你夢見什麼啦?”
“夢見我女兒了,她要在這兒就好了,她會陪你玩。”
“你女兒叫什麼?”
“請寺裡的喇嘛給她起的名字,叫仁青。她已經一歲多了,應該能走會跳了,可以陪小姐玩了。”
“仁青在哪兒?”
“和她阿媽一起被帶到山南去了。”
“你想她嗎?”
“想啊,能不想嗎?她走的時候,剛學話,會叫阿爸。”
蘭澤想哄強巴開心,於是說:“以後我叫你阿爸。”
強巴嚇了一跳,趕緊說:“小姐,那可使不得,你是小姐,我是奴才,可不敢亂叫。”
突然,強巴聽到山洞外的綁匪們說著什麼,他衝蘭澤做了一個不要出聲的動作,然後側耳傾聽。
“他們管家甚麼時候給錢啊?”
“當心那孩子聽見。……我剛跟他見了面,他又給我們加了銀子。這下好了,除了買羊、買牛,還能給兄弟幾個每人添一個娘們儿。這兒的娘們儿骨頭比肉還軟,我們鄉下的女娃子可比不了……”
由於連日的驚嚇,蘭澤病了,她發著高燒,滿臉通紅,迷迷糊糊地睡著。強巴抱著她,焦急地叫著:“小姐,小姐,你醒醒。”蘭澤在強巴的呼喚和晃動下,終於微微地睜開了眼睛。強巴見她醒了,問道:“小姐,你餓了吧,我給你要點兒吃的。”
蘭澤搖了搖頭。
“我給你講故事,格薩爾大王的故事。”
蘭澤依然搖頭。
強巴有些著急,但又想不出新轍,突然他看見洞口外面長著一些野花,於是哄蘭澤說:“我去給你採花,你不是喜歡花嗎?你看,洞口那兒就有。”
蘭澤笑了。強巴趁綁匪不注意,悄悄溜出洞口,到草坡上去摘野花。綁匪發現了強巴,以為他要逃跑,大叫:“站住!站住!”
強巴沒理他,奔前方不遠的一簇野花而去。兩個綁匪追了上去,把他打倒在地,強巴忍著毒打,伸手摘到了野花。蘭澤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強巴一邊承受著綁匪們的毒打,一邊頑強地把花遞到了蘭澤的手上。蘭澤剛接過野花,就被一名綁匪抱走了。
綁匪大罵:“你還敢跑,叫你跑……”他們把強巴一頓暴打,打得他滿臉是血,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土日頭人過來踢了強巴一腳,見他不動,翻過來看了看,說道:“死了,把他扔到山坡下餵狼。”
兩名綁匪把強巴拖走了。蘭澤站在洞口看著,嚇傻了。土日頭人衝著蘭澤吼道:“趕緊給我回洞裡去,要不然,連你一起餵狼。”
蘭澤嚇得不敢吱聲,縮回了山洞。
強巴被扔到了遠處的草地上,他躺在那兒,閉著眼睛,奄奄一息。一個放羊娃趕著羊群走在山坡上,他突然發現有個人躺在地上,便離開羊群跑了過去。他見強巴還有氣息,便拼命地搖他,叫著:“你醒醒,醒醒……”
強巴吃力地睜了睜眼睛,哼哼了兩聲:“水,水……”又閉上了眼睛。
放羊娃扔下強巴就跑。一會兒,他牽著一頭母羊過來,衝著強巴的嘴邊擠羊奶。羊奶滋到強巴的臉上,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扎西和剛珠帶著商隊一行人走到驛道上,扎西邊走邊琢磨著。剛珠憤憤不平地說:“這次完全是旺秋使的壞,把你擠對走,你怎麼不跟他鬥呢?”
“我要不走,小姐就回不來。”
“你是說……”
“什麼都不要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剛珠突然看到兩個陌生人在商隊伙計中間,他犯嘀咕:“這兩個人,哪來的?”
扎西看了看,拉剛珠,制止他。等那兩個人走遠了,扎西問道:“你確實不認識這兩個人?”
“沒錯,德勒家雖然上下兩千多口,我不全認識,可商隊的人我都熟,這兩個人絕對眼生,還有那邊那個人,我也不認識。”
“一共有幾個?”
“大概有三個,不知道從哪兒來的。”
扎西心中有數,於是說:“我知道了,你不要聲張。”
商隊走了一天,到了天黑的時候,找了一個避風的山腳停了下來,伙計們搭起簡易的灶,燒著火,熬著茶,搭帳篷,準備宿營。剛珠張羅著:“大夥都歇著吧,今天當值的把馬餵好,明天天麻麻亮,我們就出發。睡覺的時候,都醒著隻耳朵,聽著點兒動靜。”
大家散了,扎西也進了自己的帳篷。帳篷外有兩個人倚在貨包邊上,盯著這邊,目光裡透著邪惡。
扎西拿出那塊綠松石佩玉,很惆悵。他悄悄挑開帳篷簾,朝外面看了看。外面,騾馬拴在樹上,伙計們已經安靜了,有的進了帳篷,有的在火堆旁睡著了。扎西放下簾子,躺了下來。
汽油燈吱吱地響著,照亮了德吉的臥室。她煩躁不安地走來走去,突然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手鈴,狂搖不止。旺秋小跑著進來,嘴裡答應著:“少奶奶,來了,來了。”
德吉把手鈴扔在卡墊上,問道:“到這個時候,他們走多遠啦?”
旺秋裝糊塗,故意說:“誰走多遠啦?”
“扎西……商隊。”
“應該過了堆龍德慶。”
“旺秋,你派人騎快馬去追他們,叫扎西和剛珠都回來。”
“啊?少奶奶,人走都走了,叫他們回來幹什麼?”
“蘭澤被劫,少爺這個時候去印度經商,說出去,反而讓人起疑,唬不了人的。”
“少奶奶,留著扎西在府上,也只是我們自己唬自己。您忘了,馬匪的信上怎麼寫的,要不是紮西亂出餿主意,我們至於這麼被動嗎?”
“也不能全怪他,那也是土登格勒的主意。你派人去吧,叫他們回來……怎麼還不動啊?”
旺秋臉色難看,酸溜溜地說:“少奶奶,您不是真把扎西當成少爺了吧?”
德吉火了:“哪來的這種渾話?”
“其實,我也時常恍惚,誰讓那臭喇嘛和少爺長得那麼像。可不管怎麼著,他畢竟不是德勒少爺,那是我用騾子從外面馱回來的擺設,有其名無其實啊。”
德吉被他說中了要害,一時無語。
旺秋見機,又說:“少奶奶,現在當務之急是救小姐。這要命的時候,您是主子,心可不能亂啊。”
德吉只好轉移話題,說:“我倒不是指望扎西,畢竟他有功於我們家。過河拆橋,我心裡過意不去。”
夜深了。營地裡的篝火已經快滅了,那兩個人悄悄地靠近了扎西的帳篷。他們趴在帳篷邊聽了聽,裡面傳來扎西的打鼾聲。兩個人對視一下,掏出尖刀衝了進去,他們朝扎西睡的鋪上一頓亂捅。突然,他們感覺不對,於是停下手來,揭開羊毛被一看,裡面不是紮西,竟是幾捆羊毛。兩個人知道中計了,剛準備往帳篷外面跑,帳篷突然倒了下去,把兩個人罩在了裡面。
扎西、剛珠和一名武夫衝上去,拿著棍棒一頓亂打。兩個刺客在帳篷下面被打得鬼哭狼嚎。伙計們也醒了,圍了過來,他們把兩個刺客從帳篷下面拎出來,兩個刺客嚇得癱在地上。剛珠衝上去,要棒打他們。扎西製止他說:“剛珠,把他們倆弄那邊去。”
武夫和剛珠把兩個人推到了不遠處的樹樁旁,把他們綁在了樹上。扎西走過去,對剛珠耳語了幾句。剛珠點頭說道:“少爺,你放心,我記住了。”扎西蹲下來問了幾句,刺客全都招了。不出扎西預料,這兩名刺客是旺秋派來的。扎西已經感覺到自己識破他叛變了德吉,所以,必須要除掉自己。但這兩個刺客對蘭澤小姐的下落卻一無所知,這讓扎西感到困惑。他換上伙計的衣服,和武夫悄悄地離開了馱隊的營地。
他們到了雍丹府的後院,見大門緊鎖,武夫伸手敲門。一個奴僕跑出來開門,扎西一把將他拽到一邊,小聲地說:“你趕緊進去叫格勒少爺,不要驚動別人。”
奴僕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說:“你是……德勒少爺?”
“小聲點兒。”
奴僕答應著,跑了。武夫見院外沒有任何動靜,把大門鎖上了。格勒匆匆趕來,他見了扎西便說:“姐夫,院子里人多眼雜,進裡面說。”兩個人進了旁邊的屋子。
格勒聽完扎西的敘述,氣憤地罵道:“真是旺秋,這個膽大包天的狗奴才!腳下的石頭越上了額頭!”
扎西說:“我早就察覺到他和仁欽暗地裡勾結,這是他鋌而走險的主要原因。他知道我早早晚晚會懲罰他,所以,他搶先劫了小姐,以此來要挾我。”扎西說道。
“阿佳啦知道這些嗎?”
“我沒告訴她。以免驚動了旺秋,那樣,蘭澤就危險了。”
“蘭澤在他手裡,總是讓人揪心。”
“現在,旺秋以為我死了,對他的威脅也就解除了,蘭澤應該安全了。”
“那些綁匪都是些亡命徒,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佛爺的命令,他們也未必聽得進去。旺秋管束得了他們?”
“這也是我擔心的。我們要盯緊旺秋,不能再給他機會了。”
“姐夫,你先在這裡委屈一下,我馬上去安排。”
扎西打量著這個房間,這是一個不大的密室。他說道:“格勒,我躲在你府上,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你放心吧,一切都按你的計劃來。”格勒對扎西由衷地欽佩。
旺秋拿捏好了時間,他估計扎西已經被除掉了。現在,應該是讓蘭澤回家的時候了。於是,他跟土日頭人勾兌好後,又用藏紙寫了一封信,就急匆匆地趕回了德勒府。他一進客廳卻發現卓嘎來了,心中連連叫苦,這個少奶奶怎麼趕這個時候來,添亂,真是添亂。
德吉愁眉不展,卓嘎正在勸她:“……我在家都跟格勒急了,他手下那群警察,吃飯領賞個頂個的不含糊,怎麼辦起差來,笨得不如一頭犛牛。都這麼多天了,他們怎麼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急死我了。”
德吉眼圈紅了,說道:“我都麻木了,這半年是怎麼了,我們家一股腦兒遭受這麼多災禍,都不讓人緩口氣兒……不是今世的孽報,就是前世的業障,只可憐我的寶貝女兒沾了家裡的晦氣。”
“阿佳啦,是不是犯了什麼忌諱,您沒找大師問問?”
“我去大昭寺、小昭寺拜也拜過了,問也問過了,可是佛爺也拿綁匪沒辦法。”
“我們還應該去各山頂燒香祈禱,插上風馬旗,讓運氣上升,蘭澤可能也就回來了。阿佳啦,你別嫌我多嘴,到如今,我們除了求佛還能求誰呢。”
卓嘎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如果卓嘎知道德吉去接小姐,肯定要求一同前往,那樣的話,土登格勒的警察也一定尾隨而來,那將是一個大麻煩。不行,一定要把卓嘎轟走!旺秋故意把那封信從袖子裡抽出來。德吉一眼看到他手裡的藏紙,心裡一激靈,騰地站起來。
卓嘎不明白,問道:“阿佳啦,你怎麼啦?”
旺秋又把信放進了袖子裡,然後偷偷地指了指卓嘎,又指了指自己的袖子。
德吉明白了,於是說:“卓嘎,我有點兒不舒服,你回去吧,有事兒,我打發人去叫你。”
“阿佳啦,你不能總在家裡窩著,好人也鏽了。還是聽我的,咱們去祭山,你也透透氣。”
“卓嘎,你怎麼那麼囉唆。”
“阿佳啦,你再這麼唉聲嘆氣下去,蘭澤沒救回來,你也熬散了架子。今天你可得聽我的……”
旺秋聽明白了,進言:“雍丹少奶奶的主意不錯,我也贊同去山上獻供,我這就打發人去八廓街請風馬旗,等備好了東西,我們和雍丹少奶奶下午在渡口見。”
卓嘎卻笑著說:“我都準備好了,僕人都帶來了。”
德吉意外,見支不走卓嘎,便著急地說:“卓嘎,這次……虧得你想得周全。”
“我過去老是馬馬虎虎的,人不遇事,總是長不大。這回我替阿佳啦全想周全了。唉,姐夫呢?插風馬旗要你和姐夫都在才靈驗。”
“你姐夫……他走了。”
“走了?去哪兒啦?”
“少爺和少奶奶吵了架,他一賭氣就帶著商隊去印度了,昨天就走了。”旺秋說。
“啊?眼睛裡全是錢了,孩子都不要啦,他發什麼瘋?”卓嘎驚訝地說。
“我也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讓人琢磨不透。”德吉靈機一動,說道:“卓嘎,阿佳啦想求你幫個忙。”
“阿佳啦,什麼求不求的,我就犯愁什麼忙都幫不上呢,你快說,快說。”
“你趕緊叫佔堆沿著官道去追你姐夫,他們才走了一天多,應該沒走多遠。你讓佔堆去勸勸他,死活把他拖回來。”
“你怎麼不早說呢,我這就回家去叫佔堆。阿佳啦,你別著急,佔堆去追,姐夫肯定回來,我走了。”說著,卓嘎急急忙忙地離開客廳。
德吉見卓嘎走了,忙問旺秋:“有信啦?”
旺秋把袖子裡的信拿出來,回話:“他們說今天中午放人。”
“中午?這不眼瞅著就中午了嗎?”
“是啊,這事兒,不敢讓雍丹少奶奶知道,她要知道了,雍丹二少爺就知道了,警察又去了,那可就麻煩了。”
德吉嘟囔著:“這個卓嘎,真耽誤事兒。你趕緊去備騾子,我們馬上出發。”
德吉和旺秋帶著五名家丁,牽著騾子,慌慌張張地出了德勒府。在德勒府院門不遠處,有兩個擺地攤的小販,他們一邊做著買賣,一邊回頭朝這邊張望。兩個小販見德吉他們走遠了,收了地攤,跟了上去。胖小販對瘦小販說:“你趕緊去報信,我盯著他們。”
瘦小販點了點頭,轉身跑了。他一溜煙地跑到了警察兵營,徑直衝進了格勒的辦公室。
德吉、旺秋等人進了東山後的一片林子,德吉警覺地左右環顧,問道:“他們不會不來吧?”
旺秋堅定地說:“不會,他們要的是錢,大老遠就聞到銀子的味道,他們肯定等得不耐煩了。”
德吉等人停下腳步,緊張地四下張望,希望能看到綁匪的影子。忽然,一塊大石頭的後面金光一閃。旺秋警覺地皺了皺眉頭,自己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土登格勒和他的警察就在附近。如果土日頭人他們被抓住,一切都將真相大白。他迅速地思索著對策,一不做,二不休,不出狠招儿,自己將無法脫身。於是說:“少奶奶,您在這兒等著,不要動,我一個人過去拿錢接小姐。”
德吉擔心地說:“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人多了,怕把他們給驚了。”
“旺秋,你把這個帶上。”德吉從懷裡掏出手槍遞給旺秋說。
“少奶奶您放心,只要我活著,一定把小姐接回來。”
“我們娘倆就全指望你了。”
旺秋鄭重地點了點頭,把槍揣在懷裡,牽著騾子走進了林子。他再次回頭看石頭後面,臉上露出狡詐的神情。
半炷香的工夫過去了,德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她見旺秋還不回來,急得團團轉。這時,土登格勒和帕甲穿著便裝,悄悄摸過來。德吉聽到身後有動靜,回頭張望,一見格勒,她吃驚地問:“格勒,你怎麼來啦?”
“阿佳啦,你別著急。”
德吉臉色漲紅,埋怨道:“就怕你們來,他們會發現的。快走,格勒,你快離開這兒。”
“我已經做了周密佈置,防止綁匪耍花招,這次只要他們一露面,一定把蘭澤救回來……”
這時,那匹騾子從林子裡跑了回來,它背上馱的銀圓不見了,也沒有旺秋的踪影。德吉大驚,說道:“這是怎麼回事兒?旺秋呢?”
格勒警覺,大叫:“不好,要出事兒。”他一揮手,帕甲一聲哨子,警察們衝進了林子裡。
土日頭人和一個綁匪用羊毛袋子罩在旺秋的頭上,用刀子逼著他朝山洞跑去。他們突然聽見背後的哨聲,停住腳步,探聽。土日頭人罵道:“警察,肯定是警察,你怎麼把他們帶來啦?”
“我也才發現,他們一定是盯上我了。”旺秋說。
“那怎麼辦?”
“抓緊時間,把這齣戲唱完,你們就遠走高飛。”
土日頭人回頭看著追來的警察,他們中有穿警服的,有穿便衣的,人影綽綽。他和綁匪架著旺秋跑得更快了。他們一路跑到山洞裡,土日頭人將旺秋推倒在蘭澤邊上。蘭澤驚恐地望著他。旺秋把腦袋上的羊毛袋子拽了下來,他看到了蘭澤,假惺惺地問:“小姐,你沒事兒吧?”
蘭澤一見旺秋,哭了起來:“管家……”
旺秋把蘭澤抱在懷裡,說道:“小姐,我的心肝寶貝,你沒事兒吧?”
土日頭人拿著錢剛準備跑,就听身後的旺秋大叫:“我們家僕人呢?”
“僕人死了。”
“你們怎麼能撕票呢?我把錢送來了,你怎麼把人給我弄死了,還劫了我?”
“不就一個奴僕嗎,死了餵狼了!”
旺秋放下蘭澤,撲過去,大罵:“你們太不講規矩了。”
土日頭人火了,質問:“管家,你怎麼回事兒?”
旺秋衝土日頭人使了個眼色,說道:“你們太不仗義了。”他伸手給了綁匪一個大嘴巴。
綁匪們急了,推搡他,土日頭人帶著三個綁匪朝山洞外跑去。旺秋掏出手槍,指著他們說:“你們走不了了。”他擋住蘭澤的眼睛,衝著綁匪開了槍。
格勒、帕甲帶著警察四處尋找,不見旺秋和綁匪的影子。正在著急的時候,突然聽到了槍聲,警察們循聲而去。
山洞口,四個綁匪的屍體躺在那裡,旺秋抱著蘭澤從裡面走了出來。德吉、格勒等人也趕到了。德吉一見蘭澤撲了過去,她抱過孩子,哭了起來:“蘭澤,我的女兒,你受苦了。”
蘭澤一見媽媽,也哭了起來。
德吉撫摸著蘭澤的身體,問道:“蘭澤,他們沒打你吧?讓阿媽啦看看……”由於緊張、激動,德吉站立不穩,差點兒暈倒在地。
格勒一見趕緊接住了蘭澤。旺秋衝上去,抱住了她,叫著:“少奶奶,少奶奶……”
德吉醒了過來,看見旺秋抱著自己,百感交集,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起來。旺秋安慰她說:“少奶奶,您看小姐好好的,就是小臉髒了點兒,您別擔心。有我在,您和蘭澤再不會擔驚受怕了。”
扎西穿著警察制服,混在警察中間,他觀察著旺秋的反應。帕甲跑到格勒面前,大聲地說:“代本大人,四個綁匪都死了。”
格勒過去察看,他罵道:“這下好了,死無對證。”
回到德勒府,德吉噙著淚,寸步不離地守著女兒。蘭澤已經梳洗乾淨,躺在床上睡著。卓嘎看著憔悴的德吉輕聲地說:“阿佳啦,蘭澤睡了,你也去休息一會兒吧。”
德吉不走,依然坐在那兒,望著女兒。
卓嘎又勸道:“別眼巴巴地望著了,有的是時間讓你疼讓你愛。”
德吉定了定神,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突然,蘭澤大叫:“強巴,強巴。”
德吉趕緊坐下,拉著蘭澤的手,輕聲地喚著:“蘭澤,蘭澤。”
蘭澤驚恐地睜開眼睛,她看到了德吉,放鬆了許多,問道:“阿媽啦,強巴回來了嗎?”
“還沒呢。”
“我要去找他。”
“蘭澤,你放心吧,姨父派人去找了,一定會把他找回來。”
蘭澤緊緊地拉著德吉的手,目光迷離。 “乖女兒,回家了,不怕了,好好睡一覺吧。”德吉安慰她。
蘭澤抓著德吉的手不放,可憐巴巴地說:“阿媽啦,您別走。”
“阿媽啦不走,阿媽啦陪著你。”德吉說完,輕輕地拍著蘭澤,蘭澤漸漸地睡去了。她見蘭澤睡沉了,輕輕起身,把床上的幔簾放下來,走出了蘭澤的房間。土登格勒等人站在門外,格勒見德吉和卓嘎從裡面出來,上前問道:“蘭澤睡啦?”
“睡了。”德吉剛走了兩步,突然感覺不對,她回頭望去。只見扎西身穿警察制服站在那裡。德吉愣住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卓嘎也認出了扎西,不解地問:“姐夫,你怎麼穿成這樣?唱戲啊?”
扎西笑呵呵地說:“沒錯,好戲在後頭呢。”
“我讓佔堆沿官道追你了,你回來了,他怎麼沒回來?”
“大哥還在路上,一會兒你就見到他了。”
德吉還是蒙著,追問:“這是怎麼回事兒?”
“德吉,我沒走遠,驚了一身冷汗,又回來了。”扎西說。
“阿佳啦,我和姐夫沒別的意思,怕你沉不住氣,沒敢告訴你。如果走漏一點兒風聲,蘭澤就危險了。”格勒說。
德吉盯著扎西,又看了看格勒,生氣地說:“敢情,你們合起夥來了,就多我一個?”
扎西齜牙笑著說:“不止你一個,還有卓嘎和占堆。”
此時,佔堆和剛珠等人騎著馬帶著商隊直奔德勒府的院子而來。那兩名刺客也在其中,被捆著,用繩子牽著。
德勒府的客廳裡,旺秋正一個人撅著屁股,弓著腰練習向德吉表白心跡。旺秋清了清嗓子說道:“少奶奶,不對,德吉,你一個人很孤單,羊單沒命,人單落病,現在有我了……這樣不好,不好。”他直起腰來,看著其美傑布坐的椅子,他走過去,坐下。接著練習說:“德吉,我會把蘭澤當自己的女兒一樣對待,和你一輩子廝守……我頂了德勒府的名號,我會讓這個家族更加繁旺發達,人丁興盛……”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他趕緊從椅子上跳下來,恢復了管家的奴才樣。
德吉推門走了進來。旺秋上前幾步,關心地問:“少奶奶,小姐那邊沒事兒吧?”
“沒事兒,睡了。”
旺秋趕緊扶著德吉坐到卡墊上,然後站在邊上侍候著。
德吉看了看他說:“旺秋,你也坐吧。”
“在少奶奶面前,奴才不敢。”
德吉指著自己邊上的卡墊說:“你坐吧,坐這兒。”
旺秋受寵若驚,有些感動,坐到了德吉的身邊。他覺得機會來了,馬上起身,撲通跪在德吉的面前,發自肺腑地說:“這段日子,少奶奶一個人支撐家業,身心疲憊,奴才看在眼裡,疼在心上。”
“你什麼意思?”
“少奶奶,我敬畏您,連您的影子都不敢踩一腳。我愛戴您,恨不能變成一坨牛糞,燒成灰,為您熬茶,給您取暖。您要是一頂漂亮的帳篷,我就是那根撐起帳篷的結實木桿子……”
“你拐彎抹角,又是木桿子,又是帳篷的,到底想說什麼?”
“少奶奶不嫌棄,奴才我願意一輩子服侍在您身邊,把您侍候得舒舒坦坦的。讓天下所有的女人,老的,少的,都羨慕您,都嫉妒您。”
德吉聽明白了,說道:“你的心思終於吐出來了。說吧,說清楚點兒。”她哭了起來。
旺秋以為感動了德吉,又往前湊了一步說:“少奶奶,您同意啦?我入贅以後,在您面前,我也永遠是個奴才,您永遠是我的主子。我們倆就像酥油和茶汁融在一起,濃香撲鼻。”
德吉抹了一把眼淚,盯著他說:“你再加點兒鹽巴,把我喝了算了。”
“少奶奶,這是卡在我嗓子眼多少年的心裡話,今天我終於敢跟您說了。”
“你是逼我下嫁給你?”
“管家入贅在拉薩早有先例。尼夏府的管家就跟夫人好了,還生了一個大胖兒子,很幸福。後藏大貴族赤欽家也是管家入贅……”
德吉忍無可忍,一個大嘴巴扇過去,怒斥道:“我早就看出你一肚子壞下水!”
旺秋被這突然的一幕驚呆了,發誓說:“少奶奶,我是真心對您,要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我絕無怨言!”
“那我倒要問問你,背著我,你乾了多少喪盡天良的壞事?讓人殺了那些商隊的伙計,是你吧?背著我變賣家產,把印度的賬戶轉到了你的名下,也是你吧?念你為德勒府費心賣力幾十年,我沒較真兒,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容了你。可你竟然買通綁匪,綁架小姐,她可是我的命根子啊,你的良心叫狗吃啦?”
“冤枉啊,少奶奶,我冤枉……”
德吉衝著門外大叫一聲:“來人哪,把這個畜生拖出去!”
旺秋聲嘶力竭地叫道:“少奶奶,少奶奶,我冤枉啊……”
“你有多少冤枉去跟鞭子說吧!你們把他給我拖出去,照死裡打!不許手軟!”
剛珠帶著幾名家奴把旺秋拖到院子中央,扔在大家的面前。旺秋滾倒在一個人的腳下,他順著衣袍往上看,嚇傻了,此人竟然是紮西。他驚異地叫道:“你是人是鬼?怎麼在這兒啊?”
扎西嘲諷地說:“當然是鬼,我來拖你下地獄。”
“少爺,你開玩笑,你逗我呢。”
“管家老爺,幾天沒見,忙夠嗆啊,兩隻手不夠使,你四個爪子在地上忙乎?放著好好的人不當,怎麼學畜生爬啊?”
格勒上前一步,喝斥:“你這個狗奴才,說吧,到底怎麼回事兒?”
旺秋狡辯說:“綁架小姐,確實……不是我啊,我冤枉啊。”
“你還敢嘴硬。剛珠,鞭子侍候。”
剛珠從水桶裡拎出濕漉漉的鞭子,開始痛打旺秋。旺秋被打得滿地亂竄,最後爬到德吉的面前,痛哭流涕地說:“少奶奶,確實不是我幹的,要不信,您把我宰了,看看我的心是黑的還是紅的,我今生是德勒家的奴才,來世也託生到德勒家當牛做馬。”
德吉一擺手,剛珠停了下來,她氣憤地說:“今天讓你死個明白!”
兩個家奴把強巴扶了過來。強巴一見旺秋,拖著病體撲了上去,大罵:“你這個吃糌粑、拉狗屎的畜生,你把小姐害慘了。”
旺秋抵賴地說:“怎麼是我啊?強巴,你血口噴人。”
“那群馬匪在山洞裡親口說的,你還不認賬!”
剛珠氣不過,上前踹他,說道:“那四個死倒裡就有土日頭人,殺我和腳戶的也是他,都是你指使他們幹的。我不抽爛你的嘴,你不會說真話。”
“什麼土日頭人啊?剛珠,我對你不薄,你不能落井下石啊。”
“你看看那是誰?”
帕甲把兩個刺客拉到旺秋面前,問道:“這兩個人,你認識嗎?”
旺秋不認賬,耍賴:“這是誰啊,我不認識。”
刺客急了,磕著頭說:“你怎麼能說不認識我們呢?是你把我們找來的,你是德勒府的大管家,你讓土日頭人去綁的小姐,讓我們倆去殺少爺,這全是你吩咐的啊。各位奶奶、爺爺、祖宗,我們也是混口飯吃,不得已才應了這傷天害理的事兒。”
德吉怒不可遏地說:“爛了心肝的東西,你還有什麼話好說?”
旺秋沉默了片刻,突然從地上躥了起來,直奔身邊的帕甲,抽出了他的佩刀。眾人一驚,佔堆剛要衝上去,只見旺秋把刀橫在自己的脖子上,厲聲地喊道:“都別過來!”他逼視眾人,最後把目光落在德吉身上,他聲淚俱下地說:“少奶奶,事情到了這個份兒上,我承認!小姐是我打發人藏起來的,我造的孽,我擔著。不用您動手,我自個把自個廢了!……自從我阿爸把我領進德勒府,那年我才六歲,跟小姐一樣大。小姐的命金貴,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奴才的命低賤,我從小到大,整天沒白日沒黑天地干活兒,比打鳴的公雞起得早,比看門的母狗睡得晚,我指望什麼呀?您給我個好臉,我美得哈喇子都流出來了,半夜都能笑醒嘍。我們德勒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兩千多口子,論對少奶奶忠心,能有一個人比得上我旺秋嗎?我怎麼就不能有點兒想法,這過分嗎?”
“給我閉嘴!再說下去,沒邊了!”德吉吼道。
“少奶奶,您別擔心。奴才就是臨了,也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這嘴上長著把門的呢。我是乾了很多壞事兒,可我為了誰?他們不知道,您心裡可明鏡似的。”
“你綁架小姐,也是忠心?”
“他們是把小姐藏起來幾天,可我打心眼裡沒想傷害過小姐一根汗毛,我讓他們把強巴一塊帶走,就是為了照看小姐。”
卓嘎看著旺秋如此無恥,她忍無可忍地說:“放屁!有你這麼照看的嗎?阿佳啦,別聽他滿嘴噴糞……你要抹脖子,痛快點兒!”
“你沖我吆喝什麼!我有話還沒說完呢!”旺秋把目光又轉向了扎西,他說道:“德勒少爺,死在你手裡,我不覺得丟人。念在我們主僕一場,也是緣分,等我一腔子血噴出來,你也幫我念念經,超度超度,省得我在中陰的路上走岔了道兒。”他又轉向眾人,悲壯地說:“奴才的命,這一輩子都握在別人的手掌心裡,先是老爺,後是少爺,現在是少奶奶,今個兒,我也給自己做回主啦。”說完,他用力抹脖子。
扎西見狀,一個箭步衝上去,把他撞倒在地,刀飛到了一旁。旺秋趴在地上,哭喊著:“讓我死,你讓我死啊……”
扎西帶人把旺秋扔進了德勒府的土牢裡,他坐在地上後悔不已,扇自己的嘴巴,痛哭流涕地說:“你不讓我死,你就把我的手剁了吧,把我的舌頭割了吧,讓我生不如死,成嗎?”
扎西站在邊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旺秋接著說道:“我知道我得下地獄,你別攔著,就讓我去,我知道下地獄的道兒……”
扎西過去用腳踢了踢他,說:“行了,行了,閉嘴吧你。人哪,聰明不是壞事兒,可自作聰明肯定不是好事兒。”
“少爺,我真是一時糊塗,是我自己把自己糟蹋了,我誰都不怪。”
“行了吧你,我早就看出你不是個正經玩意兒,藏獒那事兒,是你給仁欽透的風吧?”
旺秋一愣。
“不認賬?仁欽爺倆又不是神仙,他們怎麼知道我們家的藏獒藏在哪兒。這還用問嗎?德勒府一定是出了內鬼。還有,我那三個喇嘛師兄,誰把他們從熱振寺叫來的,也是你吧!因為知道我底細的只有你和剛珠,你這不是不打自招嗎?還以為自己聰明!”
“我糊塗啊,我中了邪了,你打我吧,打我這不要臉的。”旺秋抓起扎西的手,打自己的臉。
扎西甩開他,說:“我嫌你齷齪,髒了我的手!我早就看出你想當這個家的主子,我也覺得你最合適,我還跟少奶奶提起過,說了你不少好話。你急什麼啊?你在這個家,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榮華富貴,呼風喚雨,跟土皇上似的,你怎麼還不知足啊?旺秋,你知道什麼害了你嗎?貪心!慾念!非分之想!其實你憋著心思想轟我走,我走就是了,不妨礙你啊。你何必做這麼大一個套,興師動眾的,我都替你累得慌。”
旺秋不言語了。
“你平時不也捧著佛經,嘟嘟囔囔地念叨幾句嗎,你都念什麼啦?佛說尊奉十善業,戒貪欲,戒殺生,我看你一句也沒念到肚子裡去。”
“我錯了,我認罰,你用不著可憐我。”
“我才不罰你呢,惡有惡報,今世不報,來世你肯定變成畜生!叫人天天騎在胯下,抽你,罵你,你等著吧。”
蘭澤因為驚嚇,昏昏沉沉地一連睡了十幾個小時都沒有醒,德吉又是磕頭敬佛,又是念經祈禱,蘭澤仍然睡著。她心裡沒底,氣得大罵旺秋:“這個混賬,他怎麼能對小姐下如此毒手。”
扎西安慰她說:“別胡思亂想了,孩子這些天也沒睡個安穩覺,多睡會兒,正常。……少奶奶,我假借你的命令,饒了旺秋不死。”
“饒了他,絕對不行!”
“旺秋今天當著大伙的面沒揭我的底,說明他良心尚存,也說明他還護著德勒家。就算他是一條狼,你殺了他簡單,可要把他訓成一條看家護院的好狗,那你才是積了功德。我是個喇嘛,修行人,你聽我的話,沒錯。”
德吉還是憤恨不已,疑惑地說:“就這麼饒了那個混賬?”
“饒了。旺秋經管莊園還是一把好手,別瞎了材料。我讓他去門隅的德勒莊園,那兒天高地遠,算是流放,也是人盡其用。”
“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活菩薩。我問你,你早知道是旺秋幹的,為什麼不跟我說?”
“我沒想瞞你啊,你跟旺秋眉來眼去的,我也鬧不清是真是假,我橫在當間,多礙事兒啊。再說了,是你讓我滾的,沒給我機會啊。”
“你還敢糟踐我,這些天,我死的心都有了。你什麼都瞞著我,什麼都不告訴我。你比旺秋那混賬也差不到哪兒去,是大混賬!”德吉邊說打扎西。
扎西挺在那裡,任德吉捶打。德吉打了一會兒,感覺自己失態,停下手。她抬頭看著扎西,兩個人四目相望,有些曖昧,又感到彆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