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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如果我能瞞過土登格勒

西藏秘密 刘德濒 11250 2018-03-18
德勒府院子裡的奴僕們正在幹活兒,磨糌粑的,磨鼻煙的……扎西閒得無聊,走走看看。奴僕見扎西來了,臉上都綻放著笑容,沖他行禮。扎西也很高興,他捏起一撮鼻煙,聞了聞,吸進鼻子裡,結果嗆得直打噴嚏。奴僕驚恐,怯生生地說:“少爺……是按老方子配的,沒敢馬虎一點兒。” 扎西揉了揉鼻子說:“挺好,挺好……”他還沒說完,又打了一個噴嚏。 噴嚏聲驚動了藏獒,它衝著扎西叫了起來,而且越叫越兇。扎西討厭它,抓起一塊奶渣扔了過去。可藏獒根本不理,繼續沖他狂叫。扎西大吼:“旺秋……,旺秋……” 一個僕人跑過來:“少爺,您有什麼吩咐?” “管家呢?” “管家老爺吃過早飯就出去了。” “去哪兒啦?” “小人不知道。”

扎西煩躁地說:“這畜生有人也咬,沒人也叫,吵得人不得安寧!你把它領走,送到郊區的莊園去!” 僕人趕緊去把藏獒牽出來,要奔前門出去。扎西突然看見德吉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的台階上,高高地望著自己。 扎西又吼道:“就這麼牽走啦?路上什麼臟東西都有,牠吃了會拉肚子。去去去,把狗籠子抬出來。這可是我的心愛之物,你們把它當爺供著,好生給我侍候著。”他說完,走到德吉身邊,小聲地說:“這狗不認識我,沖我亂咬。”兩個人對視,會意地笑了。 德吉把扎西領到屋頂,教他識認街上的行人。他們各拿著一個望遠鏡,看拉薩城、看各家的院子。德吉告訴他出現在鏡頭中的人都是誰,那個院子裡,穿黃綢緞的是諾布朗傑,他是九世拉薩喇嘛的後代。左邊這家,房頂掛經幡的,看見了吧?那是阿沛老爺家。街上騎馬的那個,年紀大的是倫珠老爺,跟在後面的是他兒子丹增……扎西拿著望遠鏡,朝另一個方面望去,鏡頭里竟然出現了洛桑和幾個官員,他們站在大昭寺的金頂上,拿著望遠鏡正在觀察著德勒府。望遠鏡對望遠鏡,扎西驚得一激靈。

洛桑在望遠鏡裡也看到了扎西,他問邊上的官員:“其美傑佈在看什麼呢?” 官員朝德勒府方向觀察:“他也在看我們。” 洛桑又舉起望遠鏡。鏡頭里,扎西回頭叫德吉,德吉顯得很鎮靜,沒拿望遠鏡,反倒端著一杯茶過去遞給扎西,兩個人顯得很恩愛。洛桑不屑地說:“都死到臨頭了,還打情罵俏的,這個騷娘們儿。” 官員卻說:“我倒覺得他們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洛桑咬牙切齒地說:“找什麼?找死!”鏡頭里,洛桑看見旺秋上了屋頂,他嘴角露出一絲笑容:“我就不相信德勒府的人是鐵板一塊!” 德吉心裡惴惴不安。扎西皺著眉頭說:“仁欽父子一直在盯著我們,從來沒有放鬆過。” 德吉點頭:“自打你在葬禮上露面,就沒出過德勒府的院子,他們自然會起疑心。”

“現在我想知道……其美傑布是個什麼樣的人?”德吉看了他一眼,不知該怎麼說好。 旺秋上前解釋:“少爺愛玩,也會玩。他在家的時候,要么去八廓街我們德勒家的商店,要么就去別的府上應酬。在家裡窩著的情況,不多。” 扎西明白了:“難怪洛桑拿著望遠鏡觀察我們。少奶奶,前陣子少爺不出院子,我們有藉口,一是老爺的葬禮,二是外面的傷寒,但現在,到了我該出去的時候了。” “可你還沒有準備好。” “我窩在家裡死記硬背,永遠也準備不好。” 正當兩個人爭執不下的時候,僕人來報,雍丹府的少奶奶和二位少爺來了。扎西喜形於色:“來得正好,我拿他們先練練。” 德吉只好讓扎西出現在卓嘎、格勒和占堆面前。卓嘎聽到拉薩城裡的傳言,她左一眼、右一眼地打量扎西,扎西故意擺姿態,和她逗著玩。德吉實在沉不住氣,說道:“卓嘎,一點兒沒規矩。”

扎西卻笑著說:“你讓她看吧,看個夠,不然,她心裡不踏實。” 卓嘎離開扎西,不忿地說:“真是邪性,外面都在謠傳,說其美傑布是假的,說阿佳啦著了魔,被外面的野男人蒙蔽了。你說,有影兒沒影兒的他們說得跟真事兒似的。” 扎西一本正經地說:“謠傳也不是空穴來風。卓嘎,我被菩薩點化了,跟從前還真不一樣。” 卓嘎又看了看扎西,嘟囔:“沒變化啊。”她回頭問格勒:“二老公,你覺得呢?” 格勒笑她:“你就別丟人現眼了。” “管我呢。佔堆,你看姐夫哪兒不對?”卓嘎任性地說。 “好像……瘦了。”佔堆端詳著扎西說。 “在外面奔波,瘦了是自然。你們再仔細看看,沒變化?” 卓嘎搖頭。 “卓嘎,你的心裡就裝著你的兩個老公,你姐夫根本不入你眼。”

“姐夫,你又笑話我。” “我頭髮變了,多明顯啊。”扎西說道。 “是啊,你怎麼剃個喇嘛頭?”卓嘎恍然大悟。 “去年入秋,你們勸我到噶廈謀一個官位,你還送我一個金嘎烏,忘了?那時我頭頂編著巴蕉。” “對對對。你頭髮呢?” “剃了唄。這次出藏,我去了尼泊爾的藍毘尼,拜訪了佛祖誕生之地,坐在那棵粗大的菩提樹下,感悟頗深,就把頭髮剃了,割斷世俗的諸多煩惱。” 德吉趕緊打圓場:“他胡鬧,人家還以為他要出家當喇嘛呢。” “能當喇嘛倒好,清靜。拉薩這個是非之地,鉤心鬥角,你爭我奪。阿爸啦就是太專注於此,仁欽更是不擇手段……老爺都不在了,他竟然還散佈我的謠言。可惡至極!” 卓嘎憤憤地說:“這種損招也就仁欽能想得出來。阿佳啦,那天你要真是一把火把仁欽父子給點了,那多痛快。”

“痛快什麼,我那是虛張聲勢,嚇唬人的。” 佔堆也很氣憤,他說道:“仁欽真是可惡至極,卓嘎,我就說嘛,你不用擔心,阿佳啦是個明白人,怎麼可能被一個冒名頂替的男人蒙蔽呢。” 卓嘎點頭:“以後我再聽誰胡說八道,就撕他嘴!” 扎西接話茬儿:“撕,你一定撕。而且還要揪著他的耳朵到我面前撕,給我找個樂子。這些天給老爺念度亡經,憋悶死我了。” 格勒來了精神,他提議:“七七也過了,老爺也去了佛國,姐夫、阿佳啦,你們也該出去走走,透透氣,換換心情。” “我是要出去透透氣,明天,你們陪我去哲蚌寺還願吧。”德吉說。 “還願不急。我倒有一個找樂子的去向,現在黃羊正肥,不如我們兩家去打獵。吹吹風,也沖一沖在城裡的晦氣。”格勒說。

扎西積極響應:“草原上已經返青了,我們去耍林卡吧。” 德吉用腳在桌子底下踢扎西:“你剛回來幾天,又要出去。” 扎西誇張地驚叫:“你踢我幹什麼?” 德吉有些不好意思,衝著兩個妹夫,尷尬地笑了笑。 扎西問德吉:“一起去吧?” “我不去。” “阿佳啦不去,我也不去,草原上冷颼颼的,黃羊有什麼稀罕,殺生作孽。” 佔堆討好卓嘎:“你不想去,我在家裡陪你。” 格勒滿不在乎:“你們不去更好。姐夫,我們到了草原上,可就撒歡兒了。” 扎西附和著:“沒錯,撒歡兒去,明天一早,就出發。” 等卓嘎他們走了以後,德吉埋怨扎西,你今天答應得沒道理,你是個喇嘛,不殺生,去草原打什麼黃羊。況且,其美傑布的馬性子烈,你騎得住嗎?扎西安慰她:“我從小就愛馬。先在家裡給老爺餵馬,去了寺裡給活佛餵馬,你放心吧,不管什麼樣的馬,在我面前都比小羊羔還乖。……少奶奶,你那個二妹夫,不是等閒之人。”

“土登格勒為人謹慎精細,凡事心中有數。” “如果我能瞞過他,就能瞞過其他人。” “如果瞞不過呢?” “被他看破了,總比被別人看破了要好!土登格勒畢竟是你的妹夫。他還會跟仁欽站在一起嗎?” “倒也是。要不,我跟你一塊去,總能幫你。” “有用嗎?你要不放心,就讓旺秋跟我去吧。” “他去?還不如不去,你跟他總擰巴。” 第二天,扎西和格勒吃過早飯,帶著一群僕人就出發了。第三天他們就來到拉薩北邊的一片牧場。 兩個人騎馬提槍在原野上狂奔,一起到林子裡搜尋獵物。很快他們就發現一隻黃羊在林子裡覓食,兩個人騎馬追了過去,慢慢地向黃羊靠近。格勒見黃羊站住了,對扎西說:“姐夫,我的槍法不好,你準,你打!”

扎西不情願地端著槍瞄上,然後把槍一偏,放了一槍。黃羊跑了。格勒回頭看了一眼扎西,舉起槍朝黃羊打過去,也打偏了。格勒跑在前面追黃羊,扎西跟在他後面。 扎西突然大叫一聲:“別追啦!站住,站住!” 格勒不理他,繼續往前跑。 扎西舉槍朝上放了一槍,命中一枝大樹杈。大樹杈掉了下來,正好攔在了格勒的面前。格勒嚇了一跳,回頭問道:“你往哪兒打呢?羊會上樹啊?” 扎西不理他,氣哼哼地過來:“叫你站住,你就是不聽。” 格勒話裡有話地說:“我就知道,你不肯打那隻羊,因為你不殺生。” 扎西裝沒聽見,一把將格勒拉回來,然後搬開樹杈,用槍托捅一下地面,轟的一聲,地面陷了下去。原來是個陷阱。格勒大驚。 扎西說道:“你再往前走一步,命就沒了。”

格勒伸頭看陷阱。陷阱裡立著竹籤子,很恐怖。 扎西指了指陷阱邊上的樹杈上掛著的一個樹枝編的圓環:“這是獵人留下的標記。” 格勒佩服地說:“姐夫,打獵你確實比我在行。” 兩個人走出林子,找了一個朝陽的山坡,坐下來休息。扎西有些口渴,一扭頭,看見遠處有兩個牧女趕著一群羊朝這邊走來。他說道:“一會兒,讓僕人去弄些鮮羊奶回來喝。” 格勒朝羊群那邊張望,他笑了:“人奶比羊奶好喝。姐夫,那有兩個姑娘,一人一個。”說著,他站起來,飛身上馬,衝著牧女奔了過去。扎西無奈,也只好上馬,跟在他的後面。兩個牧女一見他們,撒腿就跑。格勒追上一個姑娘,一把將她擼到馬背上。他衝著扎西喊:“這個姑娘比你那個漂亮,一會兒我倆換。”說完,馱著姑娘跑遠了。 扎西騎馬去追另一個姑娘,牧女嚇壞了,拼命地跑,最後鑽進了自己的破帳篷。扎西下馬,跟著牧女來到帳篷裡,他溫和地說:“小姑娘,你不用害怕,給我擠點兒鮮奶吧。” 牧女見他沒有冒犯自己的意思,點了點頭,出去了。扎西打量著帳篷,徒空四壁,特別破爛,三塊石頭搭著一個燒火的灶。 一個破衣爛裳的乞丐遠遠地過來,他見到牧女,乞討:“給我點兒吃的喝的吧,求求你了。”扎西聞聽,感覺聲音很熟悉,他探頭一看,竟然是剛珠。他趕緊走出帳篷。剛珠一見扎西,撒腿就跑。扎西喊他:“剛珠,你站住。”剛珠跑得更快了。 扎西追上去,一把將他捉到:“剛珠,你怎麼在這兒,你應該在門隅啊。” 剛珠跪地求饒:“少爺,我絕不回拉薩,我把自己的舌頭咬掉也不會說你的事情。” 扎西打量著剛珠,越發奇怪,追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兒?”剛珠跌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洛桑派人給旺秋捎口信兒,約他再次見面。旺秋猶豫不決,最後還是去了。當他來到藥王山下的山洞時,洛桑正在等他。一見旺秋來了,洛桑如釋重負地迎了上去:“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 旺秋輕描淡寫地說:“為什麼不來呢?你上回說得對,一個圈裡的羊還有頂牛兒的時候,德勒、仁欽兩家發生了一些誤會,很正常。” “你真是大智之人。德勒府有你這樣的管家,真是福分。” “我今生能在德勒府做奴才,那才是福分。” “看來你還挺知足,你侍候完老爺,又侍候少爺,你自己怎麼沒成個家啊?” “你什麼意思,想給我介紹一房親事。” 洛桑笑了:“你看上了哪家的小姐,貴族也好,平民也好,只要你開口,我去給你說。” 旺秋也笑了:“我就死心塌地地侍候我們家的主子了,沒外心。” “成親也不是外心啊,旺秋管家身邊也應該有個女人侍候。” “看來,你真想送我一個女人?” 洛桑從袖子裡抽出一卷文書:“我要送你一個稱心的!女人你自己挑,多的是,但養女人的宅子,我給你備好了。房契在這兒。” 旺秋瞄了他一眼說:“你上回送我一個金佛,這次又給我一宅子,一步步地誘惑我,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想交個朋友。” 旺秋想了想,笑了,他拿過房契,放進了袖口裡。 自打扎西早晨出門以後,德吉就一直坐臥不安,她不停地祈禱,希望他不要露出什麼破綻。她見旺秋從外面進來,衝著他嘮叨:“這個扎西,我擔心他貪酒。” 旺秋也憂心地說:“雍丹府的二少爺,是個貪杯的人,他們兩個在一起免不了要喝酒,那個臭喇嘛見了酒,比見了他親娘老子還親。他那副德行,我也擔心啊。” 德吉安慰自己:“他倒是說戒了。” 旺秋嗤之以鼻:“喝酒的人哪有臉啊,您還真信。” “你就那麼看不起他?” “他是農奴出身,下等人,我是替少奶奶擔著一份心。就算他瞞天過海,您還能在德勒府養他一輩子啊。” “當然不會。” “那您還是趕緊物色入贅女婿吧,這才是長久之計。” “哪有那麼合適的人,在那兒候著。” “土登格勒,肯定不成,妹妹他們三個人就像擀好的羊毛氈子,纏在一起了。” “我從來沒打過他的主意,拉薩那麼多一妻多夫的家庭,不打不鬧的少。像他們這麼和睦恩愛的,就更少。” “嘉措廈公子跟您倒熟絡,老爺臨終時也有這個意思。” “他年紀比我小。” “小幾歲倒不打緊。少奶奶,每次您去他們家打麻將,他眼珠子恨不能鑽進您的衣服裡,這種人靠不住。我怎麼聽說,他跟嘉措廈老爺的三太太……” 德吉反感,打斷他:“我也聽說過。” 旺秋若有所指地說:“不管怎麼著,您招的這門女婿,是要幫您支撐家業的,這個人必須對您忠心,能為您生,能為您死,還能替您獨當一面,那您多安生啊。” 德吉嘆息:“這雪域高原上,有這樣的人嗎?” “有啊……”旺秋來了精神,他正準備說下去,忽然聽見院子里傳來一陣馬喧人鬧。德吉起身朝樓下望去,扎西回來了。旺秋也來到窗前,透過窗紗望去,竟然發現跟在扎西身後的是剛珠,他嚇得一激靈。 扎西氣哼哼地闖進來,德吉迎了上去:“你可算回來了,把我急死了。” 扎西不理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德吉察覺到他的狀態反常,擔心地問:“露了?” 扎西火氣十足地說:“是露了,要不去這趟草原,我還蒙在羊肚袋裡。” “被土登格勒看出破綻啦?” “跟土登格勒沒關係,我說的是你。次仁德吉,我扮成你的丈夫幫你,不衝著你的錢財,也不衝著你將來感恩戴德,我是看著德勒家遭人算計,於心不忍。” “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這個女人看上去像個慈祥的白度母,怎麼會有一副惡魔般殘忍的心腸。我不干了,今天就走!” 德吉蒙了:“你走可以,但你要告訴我為什麼?” 扎西質問:“你為什麼要殺那些知情的奴僕?” 德吉疑惑了:“你是說商隊的伙計?他們不是去了門隅嗎?” 扎西見她不承認,衝門口喊了一聲:“你進來!” 剛珠哆哆嗦嗦地從外面進來,德吉看見破衣爛裳、裹著一張爛羊皮的剛珠,愣住了:“剛珠,你怎麼搞成這副模樣?” 剛珠瞄了旺秋一眼,害怕,不敢說。 扎西著急,催促他:“你說啊!” 剛珠吞吞吐吐地說:“大家都死了,我逃出來了……” 德吉看著旺秋的臉色,已經明白了大概,她為剛珠解圍:“我知道了。既然你活著回來了,就既往不咎。旺秋,你帶剛珠先去吃飯,再給他換上乾淨衣服。” 旺秋揪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應承著:“啦嗦。剛珠,走!” 剛珠不斷地回頭看扎西,跟著旺秋走了。旺秋帶著剛珠來到了灶房,他讓女僕煮些肉粥,再多加點兒碎肉和葡萄乾。剛珠一聽肉粥更害怕了,躲在邊上,不言語。 旺秋湊近他,問道:“你見到土日頭人啦?” 剛珠點頭:“嗯。”他趕緊又搖頭:“不,不,沒見到。” “沒見到,那就好。你是不想去那個兔子不拉屎的邊地,自己逃回來了。” 剛珠點頭。旺秋笑了:“你還知道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算你機靈。” “我沒想回來,是在草原上被……少爺碰上了。” “你除了回府上,在拉薩還能有活命的地兒?既然回來了,就是我們的緣分未盡,留下吧。……你過去在少爺的商隊好歹也是個總管,在府上聽吆喝,委屈了你。這樣吧,郊區莊園的管家要去朝佛,央求我好幾次了,你去接替他,也享幾天福。” 德吉聽完扎西的陳述,心情沉重,她沉默。扎西不依不饒:“你說話啊!” 德吉抬頭盯著他:“你讓我說什麼?” 扎西不忿,粗暴地從座位上拉起德吉,把她拖到佛龕前:“你在佛前起誓,這件事兒,你一點兒都不知道。你敢嗎?” 德吉堅定地說:“我起誓。如果是我次仁德吉指使旺秋乾了傷天害理的事兒,我永世不得超生。” 扎西見狀,氣順了一點兒:“那你說,怎麼處置旺秋?” 德吉為難。 “難道就這麼饒了他?那是十幾條人命啊!” “不饒了他,我又能怎麼樣。我了解他的為人,他把事情做絕了,也是為了保全我們大家。” “你們這些貴族來世都得下地獄。”扎西生氣地說。 “該下地獄的一個也跑不了。旺秋在我面前陽奉陰違,背著我不知乾了多少壞事兒,可在現在,德勒府這種情況,我又能拿他怎麼辦,他也是知道你底細的人。” 此時,旺秋正站在門外,偷聽他們的談話。 扎西憤憤地說:“我還怕他要挾我不成?” 德吉騰地站起來:“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唯唯諾諾,在這個院子裡我整天提心吊膽,屋裡要哄著你這個毛驢子,外面還要安撫那頭畜生,我心上像扎了一百根鋼針,還要在僕人們面前裝得像沒事兒人似的……最絞心的是我!……你們都逼我,好啊,我這就出家去當尼姑!隨了你們的心願!” 扎西聽德吉這麼一說,心軟下來:“我……我不是也在陪著你演戲嗎?再說了,你這麼厲害,哪個廟敢收你啊?” 德吉不再理他,氣哼哼地走了。她回到臥室,跌坐在梳妝台前,心亂如麻。旺秋從外面進來,他走到德吉面前說:“少奶奶,我有重要的事兒要禀報。” 德吉看著他神神秘秘的樣子,問道:“什麼事兒?” 旺秋從袖子裡拿出洛桑送他的房契,展開給德吉看。德吉警惕起來:“哪來的?” “洛桑送我的。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他在護法神殿堵著我,給了我一尊金佛,我沒當回事兒,也沒向少奶奶禀報。” “他無非是想收買你。” “我也這麼想。開始以為他想打探少爺的虛實。可這次,下這麼大本錢,恐怕另有目的。” “旺秋,你想怎麼辦?” 旺秋趁機表忠心:“我怎麼會背叛少奶奶呢!我明天就給他退回去,讓他死了這條心。” 德吉想了想說:“也不必,你先收著吧,如果洛桑再送你東西,你照收不誤,看看他們下面到底是什麼打算。” 隨著夏日的到來,傷寒也基本結束了,拉薩又恢復了正常的秩序。大昭寺的屋頂桑煙滾滾,瀰漫雲天,擊鼓鳴號聲,不絕於耳。噶廈的官員身著華麗多彩的官服,正在舉行焚香儀式。往年由德勒噶倫主持的焚香敬神典禮,今年由仁欽噶倫主持,這是權勢的象徵。仁欽等四位官員手舉金杯,敬請神飲。然後,大家便往燃燒的松枝堆上撒鹽巴、酥油、香草粉,倒青稞酒。拉薩城的各家各戶也都在煨桑,他們在屋頂上換經幡,引吭高呼“吉吉索索,拉結羅!”呼聲遍地,此起彼伏,喜氣洋洋。 強巴陪蘭澤在街上看熱鬧,他心裡惦記著妻子央卓,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仁欽府。強巴仰頭朝屋頂張望。屋頂上,仁欽領著兒子扎娃、兒媳婦蔥美、洛桑正在煨桑。央卓也在其中忙碌著,強巴一眼就看到了她,他有些激動,但又不敢喊她。 蘭澤望著異樣的強巴,懵懵懂懂地問:“強巴,你怎麼啦?” 強巴掩飾著:“沒怎麼,小姐,沒怎麼。” 央卓在屋頂上也看到了他們,她驚訝,扔下手中的活兒,轉身跑下了樓。她從院門裡衝了出來,定睛望著強巴,驚喜地說:“強巴,真的是你啊。” “是我啊,央卓。” 央卓撲向強巴:“我不是在做夢吧,你不是被賣到安多去了嗎?” “是這位小姐,德勒府的小姐把我救了。” 央卓這時才看到身邊這位貴族小姐,她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給蘭澤磕頭:“你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 屋頂上,仁欽往燃燒的松枝堆上撒了一把鹽巴後,對洛桑說:“瘟疫過去了,其美傑布的藉口也就沒了,我看他還能躲到什麼時候!” 洛桑贊同:“您說得對,如果他還不露面,就說明這裡面必有見不得人的勾當。” “每年一度的仲吉夏宴就要開始了,這是個好機會。他要是不來,我們就在夏宴上大造輿論,逼他出來。” “爸啦,這事兒就交給我吧。”仲吉夏宴是拉薩貴族每年一次的大會宴,為期一周,輪流由四品以上的官員做東操辦,今年輪到了郭察府。這是一個攀比鬥富的場合,全拉薩的大小貴族此時全員亮相,飲酒作樂,歌舞狂歡,爭奇鬥艷。這對扎西來說,將是一個嚴峻的考驗。 洛桑一回頭,看見府門外央卓給蘭澤磕頭,他奇怪:“那不是新買的女奴嗎?”管家趕緊抻著腦袋張望:“哎喲,那個小姑娘……是德勒府的小姐。他們怎麼在一起?我去把她抓回來。” 洛桑攔住他,警覺地說:“不急,看看怎麼回事兒。” 仁欽府外,強巴正關切地問央卓:“孩子呢?我想看看我們的女兒。” “在府裡面,她很好。”她回頭望瞭望仁欽府的屋頂,恐慌地說:“今天不行,我得趕緊回去,管家老爺看見了,可不了得。” 央卓起身要走,強巴追上兩步,從懷裡掏出那把蘭澤送他的英國糖:“央卓,把這個給女兒。” 央卓把糖抓在手裡,含著淚,逃進府去。當她上氣不接下氣跑到屋頂的時候,管家正在樓梯口等著她,惡狠狠地問:“幹什麼去啦?” 央卓驚慌地說:“沒……沒幹什麼。” 管家一眼看到她手指縫裡露出的糖紙:“這是什麼?好啊,你敢偷上房的糖果。”他不由分說,揚起鞭子就打。央卓被打得在地上亂滾,她分辯:“管家老爺,不是偷的,是我丈夫給我的,真的不是偷的。” “不是你偷的,就是他偷的。這種高級糖果也是你能吃的!” 強巴領著蘭澤準備離開,他回頭望了一眼仁欽府的屋頂,卻看見央卓被打,他驚呆了,淚水奪眶而出。蘭澤也看到了屋頂上的情形,她望著滿臉是淚的強巴問道:“你為什麼不去救央卓?” “我們今世挨打受罵,是贖前世的罪孽。” “你們前世乾了壞事兒?” “嗯。喇嘛給我們打卦說,央卓前世打翻了寺院裡的十盞酥油燈,我偷吃了供桌上的炸果子。” 每年的夏宴,德勒少爺絕不可能缺席,除非他不在拉薩。如果扎西不去,主辦夏宴的貴族家也會來請,到時候更被動。德吉這樣盤算著,一臉沉重。昨天,辦夏宴的郭察府來借碗碟炊具,扎西就知道自己到了該亮相的時候啦。 “我練了這麼長時間了,瞞住了府裡的僕人,也瞞住了土登格勒,應該去露一露身手。”扎西說。 “你當那是去玩?一絲一毫的疏忽,對我們來說,都是滅頂之災。”德吉還是擔心。但她也明白躲是躲不過去啦。 夏宴是在濃蔭密布的林中舉行的,林子裡搭著各色各樣的帳篷,貴族們前呼後擁,僕人們穿梭往來,小心翼翼。藏戲班子在林間的空地上表演,贏來了陣陣喝彩。仁欽帶著洛桑、扎娃、蔥美、管家等走來。眾官員一見,紛紛圍了過去,行禮、寒喧。郭察跑上前:“仁欽噶倫,您到主賓大帳,這邊請。” 洛桑一回頭,看到扎西、德吉、旺秋帶著僕人也來了。他小聲地對仁欽說:“爸啦,他們來了。”仁欽朝後瞄了一眼,說道:“好啊,算他聰明。”然後,朝主賓大帳而去。 郭察把仁欽送進了主賓大帳後,又朝扎西、德吉而來。扎西一見,主動打招呼:“郭察老爺,辛苦了。” 郭察感激地說:“多謝少爺,德勒府要不借給我那些家當,辦這個大宴,我可要丟盡面子啦。裡面請,裡面請。”扎西和德吉剛走了二步,一個貴族少爺迎了過來:“少爺、少奶奶,扎西德勒。” 扎西仔細看了他一眼,說道:“喲,龍色少爺,少見。” “龍色少爺,是從山南趕來的?”德吉問道。 “可不是嘛,這場傷寒鬧得山南烏煙瘴氣,我整天不敢出門。現在總算過去了,到拉薩好好玩玩。” 卓嘎從邊上沖過來,嚷嚷著:“阿佳啦,我正著急呢,你怎麼才來啊?” 德吉笑了:“就你性子急。七天呢,不夠你樂的。” “佔堆他們都在那邊的花帳篷,你們也來吧,我們一塊。” 洛桑在不遠處一直觀察著他們,目光一直追隨著扎西進了花帳篷。 帳篷裡,貴族們開始搓麻將,一位少爺嚷嚷著:“三缺一,誰來……”他見扎西走了進來,叫他:“德勒少爺,來啊。”扎西推辭:“你們玩,我最近手氣不好,算了。” 一位麻臉少爺過來拉他:“去年的夏宴,你可是贏了我一匹花凌騾子,我練了一年的麻將,就等著今天呢。德勒少爺,你可不能躲,上桌,上桌。”扎西沒辦法,只好坐了過去。 麻臉少爺一邊碼牌,一邊說:“我就是傾家蕩產,只剩下一個木碗也要和德勒少爺賭到底!” 德吉緊張,跟了過來,坐在扎西的邊上。她趴在扎西耳邊,臉上在笑,嘴上卻問:“你的牌技怎麼樣?” 扎西配合著,好像和她打情罵俏,悄聲地說:“三年沒摸牌了。” 德吉驚訝:“麻煩了,少爺好賭,在拉薩城里數一數二。” 麻臉少爺審視的目光看著扎西,扎西尷尬地笑。牌碼好了,大家開始打牌。 帳篷的另一側,土登格勒和土登佔堆、央金卓嘎在吃喝玩樂,他們正在和一個貴婦聊得熱火朝天。麻將桌上的紮西由於緊張,他一出手就點炮。麻臉少爺很高興,不斷地收錢。旺秋看德吉著急,趕緊去找土登格勒求援,格勒卻不以為然,我姐夫打麻將有癮,你別讓我去惹他不快活。 麻將桌上,扎西又點炮了。德吉靈機一動,吼扎西:“少爺,我說你這是乾什麼呢?” 扎西喝斥她:“別多嘴。” 德吉更火了:“故意輸錢是吧,要討好別人也不至於這麼拙劣。” 牌桌上的少爺們恍然大悟,七嘴八舌地說開了:“德勒老爺在的時候,我們是朋友,德勒老爺不在了,我們也是朋友;你故意輸錢,沒勁兒啦,那可是瞧不起我們。” 扎西一抬頭,看見麻臉少爺正對身邊的僕人耳語,僕人點了點頭,轉身走了。麻臉少爺看著扎西笑了。扎西心裡一激靈,知道他是仁欽派來的。 主賓大帳裡,仁欽和幾位官員正坐在卡墊上邊吃喝,邊閒聊著。他看到麻臉少爺打發出來的僕人朝這邊走來,便起身來到帳篷門口。洛桑上前低聲地問僕人:“那邊怎麼樣?” 僕人小聲地說:“打麻將呢,德勒少爺輸了錢。” 仁欽警覺,又問:“沒贏過嗎?” “一圈下來,沒贏。” “噢……打麻將……好啊。你去吧,盯緊點兒。”僕人行了禮,走了。 “會宴七天呢,我就不信找不出其美傑布的破綻。”洛桑信心滿滿地說。 “還找什麼?打麻將就是一關!”仁欽點撥說。 “爸啦,您的意思是……” “謎底馬上就有了!其美傑布是出了名的賭棍,輸時少,贏時多,他從八歲就上麻將桌,那功夫非十年八年練得出來嗎?” 洛桑恍然大悟:“對啊,他要是個替身,這麻將就成了他的奪命牌。” 仁欽滿意地點了點頭:“洛桑,你想想,如果其美傑布是假的,他不可能出身貴族,這個圈子太小了,彼此都認識。既然不是貴族,地裡刨食的時間還不夠呢,哪有工夫打麻將,臨時抱佛腳,他只能學個皮毛。他不輸,誰輸?” 德吉在花帳篷里和三個貴族少爺正玩得開心,洛桑帶著一撥人闖進來,他上前拍了拍麻臉少爺,擺手讓他讓開。麻臉少爺收了自己的銀圓,賠著笑臉,起身讓位。洛桑一屁股坐下,挑釁地看著德吉:“一群男爺們儿陪你玩,你也不臊得慌?下去,下去,我要跟你家其美傑布打上三圈。” 德吉怒目以視,起身來到扎西身邊,拉著他要走。 洛桑陰陽怪氣地說:“怕啦?那你就說說吧,他到底是誰?你哪兒找來的野漢子?” 德吉怒不可遏:“這又不是磨糌粑的磨房,誰牽來一頭戴眼罩的驢子,瞪著眼睛說瞎話!” “小嘴紅嘟嘟的,還不饒人!我今天來,就是要給這位所謂的德勒少爺驗明正身!” 扎西見狀,推德吉:“你讓開。”德吉不讓:“你別攔著我,今天場面大,他要挑釁,我奉陪到底!我倒要看看誰能把天捅個窟窿!”帳篷裡的人都圍了過來,雍丹一家三口也在其中。佔堆上前,大聲地說:“仁欽少爺,看這架勢不打個頭破血流,今天不算熱鬧。” 洛桑變臉:“雍丹大少爺,這話怎麼說的,我不過是想和德勒少爺過三圈麻將。你瞧瞧,她把男人管得跟隻貓似的。德吉還是過去的少奶奶,可這位爺,怎麼不像過去的其美傑布啊!” 郭察趕了過來,見氣氛不對,忙勸說:“動真格的啦?” 洛桑拉住他:“郭察老爺來得正好,你做個見證,我和德勒少爺打一個賭。他要是把我贏了,我二話不說,認賭服輸;要是贏不了,我懷疑眼前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其美傑布,他壞了我們拉薩貴族的血統!” 郭察見事情要鬧大,賠著笑臉說:“今天就算了。熱振攝政一向反對打麻將賭博,他要來看藏戲,說著就到。你們真要大賭一場,另選個日子,仁欽少爺,你說呢。” 洛桑一臉不忿,看了看郭察:“另選個日子?” “對,攝政要是怪罪下來,那可不得了。” “郭察老爺這個面子,我給啦。” 郭察鬆了口氣,轉向扎西:“德勒少爺,您看……” 扎西也不示弱:“隨他定!” 洛桑輕蔑地說:“熱振攝政救了你,讓你活過今天晚上。明天上午十點,我一準兒坐在這兒等你,我到底要看看你敢來不敢來,敢賭不敢賭!” 這時外面傳來法號的聲音。眾人知道熱振攝政到了,紛紛擁出去迎接。扎西站在原地沒動,他的目光越過紛擾的人群,看到土登格勒在帳篷的另一側望著自己,心裡已明白了許多。 扎西和德吉在惶恐中熬到了宴會散場,他們回到德勒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扎西坐在卡墊上,沉思不語。德吉埋怨他說:“你不會打麻將,躲開就是了,偏去逞強?今天,我們完全毀在了自己的手裡。現在叫洛桑逮了個正著,這些天的功夫全白費了。” 旺秋安慰她:“糌粑捏得再緊,也有掉渣兒的時候。” “現在不是掉渣,是有人想讓我們掉腦袋。” “少奶奶,如果我們明天不去呢?” “那不是明擺著告訴人家,德勒少爺是假的。” 扎西終於開口:“少奶奶,你也不必多慮,明天自有明天的辦法。” 德吉急切地問:“什麼辦法?” “我打麻將是不行,但有人行啊。” “誰行?” 扎西神秘地笑,不語。 “我,還是旺秋管家。他們要試的是你!誰能替你?”德吉猜測地問。 “誰也替不了我。明天大不了我把脖子一伸,讓他們砍就是了。……睡覺,現在什麼也不想了。”扎西說完,起身便走。 德吉瞟了他一眼,不滿地說:“你真能睡得著。” 扎西卻笑嘻嘻地說:“臨死之前,睡個囫圇覺,也算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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