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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六章通地坑

無人區 杨志军 10721 2018-03-18
又要祭祀了,祭天祭佛祭神祭鬼祭祖靈,淘金漢的一生是要在這種無休無止、提心吊膽的祭祀中度過的。因為他們與恐怖同在,他們那誠惶誠恐的敬畏哀求,證明他們是一代最能交通神明、親近鬼魅的人。 當然,張不三還有更為直接的目的,那就是通過祭祀,憑藉祖靈神魅的統治,讓這幾百口子甘心情願擰成一股繩,跟著他上天入地抱得金疙瘩。人之生不能無群,結群又要無爭,又要形成眾星捧月的局面。穀倉人的潰敗也許就在於他們違背了這個常理。而違背常理的還有往古時代那場發生在唐古特古金場的群體分裂,骨肉相煎的廝殺。正是由於這場廝殺,才導致了今天張不三不顧一切地拼死爭奪黃金台的行動。 在那個遙遠的氾濫著神話的年代,古金場充滿了金色的誘惑,七塊大地賜予的渾樸的金疙瘩如同玉璽,成了部落權勢的象徵,誰得到它誰就可以成為唐古特之王。這樣。那七塊金疙瘩也就變作仇讎敵愾的戰爭之源了。唐古特部落的酋長死後,他的大兒子貢郎繼承了金疙瘩,三兒子不服,拉起人馬爭搶。從冬天到冬天,戰伐一直在進行。後來,貢郎的兄弟哲昊爾殺了貢郎,可金疙瘩已不在貢郎營帳中了。貢郎的妻子經不住哲昊爾的誘逼,說出了那個埋藏金疙瘩的旱魃出沒的通地坑。正是隆冬,哲昊爾率部眾去坑沿上探視,見深坑已被黃土夯實,便下令掏盡黃土,讓金疙瘩重見天日。通地坑直徑約有十米,坑有多深無人知曉。一直挖到來年三月,人們才看到坑底出現了三塊青石,呈品字形擺置。按貢郎妻子的說法,這金疙瘩便在這三塊石頭中間的夾縫裡。就在人們準備揭去石塊的一剎那,積靈河的水突然從上游湧起,沿著那條天造地設的溝壑奔騰而來,泥沙俱下,將通地坑灌了個滿滿噹噹。十來個盤桓坑底,準備撬起青石的部卒都做了無常鬼的戰利品。深坑所在的那座高台也就被人稱為黃金台了。以後又有人挖過,最有聲勢的便是清末和碩特蒙古的後裔烏蘭哈達王爺傾家蕩產的那次。至今,烏蘭哈達的英雄壯舉還殘留在許多人的口頭上——烏蘭哈達王爺嘛,一世貴人,半個神仙。積靈河的水流多遠,他的領地就有多遠,名聲就有多遠。他要挖金疙瘩,從四方招來民工,管你吃喝,外加十串麻錢的月餉。金疙瘩現世後,每個還有一百兩銀子的賞錢。光光頭兒照太陽,跟著閃光了。幾百條虎虎勢勢的漢子乾了三個月,柳樹開花沒結果,和前幾次一樣,青石一見,河水便來,夾石帶泥直灌通地坑。這耗盡了家產的苦命王爺哭天搶地,罵人怨神,眼淚沒斷線氣息兒早沒了。

古夜茫茫,今夜茫茫。古金場越來越開闊。峭然孤出的黃金台也越升越高,越長越胖,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裡面不住地用力撐著,撐大了身軀,撐出了神聖,撐出了悲涼。老天爺的秘密永遠是秘而不宣的,黃金台就是機密的象徵。然而,對淘金漢們來講,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古金場的風風雨雨留下來的只是“青石見,大水來”的神秘和恐怖,這恐怖使他們早已失去了探索機密的勇氣。他們否認著歷史,以為那不過是個傳說中的故事,而故事是人人都會編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更多的人甚至連這個故事也忘記了。可張不三卻牢牢記在心裡,並且相信那是真的。這不僅是由於他的祖父曾經跟烏蘭哈達王爺挖掘過通地坑,也不僅是由於父親曾有遺願,更主要的是他那把苦難的生活和浪漫的冒險劃了等號的天性。

祭祀剛剛結束,張不三就根據土石的不同和那條溝壑所指引的方向,確定了通地坑的位置。之後,一連三天,他都帶著人在正對積靈河的地方壘壩造堰。一旦真有大水漫漶而來,也不會灌進通地坑,給生命造成危險。更重要的是壘壩可以安定人心。 黃昏壩成,開飯了。人們坐在石窯前,張嘴瞪眼地往肚裡吸溜清湯麵片,誰也不說話。那口黑色的大鐵鍋被幾十雙眼盯得越來越小,鍋中的湯麵也越來越少。人人變成啞巴的原因很簡單:你少吃一口,他就多吃一口。只有張不三不屑於這種小家子氣的爭湯吃麵,儘管他對自己那痊癒了的飢餓勞困症記憶猶新。一碗下肚,他就琢磨起勞力搭配的事來。要在臘月前挖到那三塊青石上,就得不分晝夜三班倒,要使班與班之間不為挖多挖少互相爭吵和防止班內滋生糾紛,必須把勞力按關係和強弱搭配均勻。他進窯靠到自己的鋪蓋上,從被子裡摸出一個本子和一支油筆,絞盡腦汁,羅織出一個名單來。高家和殷家反目,趙家和郭家齟齬,程家兄弟針鋒相對,熊家叔伯素有芥蒂,姜大六親不認,宋進城愛耍小聰明。王仁厚呢?誰都嫌他生性木訥,除了做莊稼活,別的事情上,是個放屁還要打草稿的窩裡窩囊的大肉頭。光那脾氣暴躁性子急的石滿堂就在三個班中顛來倒去了七八次。終於安排妥當了,他來到窯外,看大家剛剛放下碗,還沒從啞巴境界中擺脫出來,便將名單念了一遍。人人都在琢磨別人,都在急速權衡自己的位置,不把本班所有人對自己的好壞冷暖揣摸透徹,他們是不會輕易表態的。

“有沒有意見?沒有啊,那就這樣定了。” 張不三想來個白菜生吃、老肉快煮的辦法,料不到竟是木訥人王仁厚破壞了他的愚民政策。 “我不去石滿堂那個班。瓦碴揩屁股,我和他沒茬茬。” 人不嫌他就算運氣,他還戳三搗四地說人哩。張不三惡狠狠瞪他:“那你說,你想在哪個班?” “宋進城的那個。” “不要,我們不要。”宋進城道。 “那我去一班。”王仁厚滿臉通紅,不知是氣的,還是臊的。 “鴨子走路一搖三擺,燉了,沒火;養著,我們的血汗養不起。”有人馬上反對。 王仁厚一副可憐相,佝僂著身子蹲到地上,咕噥一聲;“沒人要我,我就走。” 素來對王仁厚看不順眼的石滿堂聽他說要走,便數頭數腳地罵起來:“你這個畜生,只知道一桿老秤十六兩,現鐘不打要去撿破銅,讓你發財,還得捧著求著小聲大氣地哄著麼?要走就走,快走,別以為少了你事情就辦不成。”他罵著不過癮,捋起袖子上前就打。人多手雜,一時間將他拉住了。

張不三暗自嘆息,開店容易守店難,一上手就碰上人家朝你撒尿,不治治他們,往後聞了屎臭,還要說是饃饃香哩。 “石滿堂,你欺負人也得顧顧我的面子。這一夥人是短是長都是我請來的,你打走一個,我讓你全家冰清水冷一輩子。” 王仁厚得勢了,瞪眼朝石滿堂哼一聲。石滿堂馬上做出一副激怒狀,又要撲向王仁厚。 “仁厚,站起來!你也有手有腳有氣血,我看看他能把你打死。” 張不三吼道,可他沒想到醉酒人越扶越醉。王仁厚慢騰騰站起,低頭勾腦,帶著一鼻腔呼哧呼哧的悶氣,朝台下晃悠悠走去。 “回來!”宋進城喊一聲。 王仁厚回頭,苦笑著彎了一個腰:“我不想叫人打死。”說罷又要走。宋進城跳過去,將他拉住了。

真拳不打躬腰人。石滿堂的火氣也化成了嘆息。張不三瞪他一眼,突然笑了:“滿堂,你有本事你就打,打得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幾十斤重的金疙瘩對半分。” “攆我走你就直說,我可不是那號死拉著旁人的褲腿奔光景的人。”石滿堂道。 “你走?別人離得,你離不得,野貓兒不逮家老鼠,自有大用場。我們圍子人就缺個你這樣的金掌櫃。” “你這不是糟踏我麼?” “就算是糟踏,你也得忍著。我當正的,你當副的。” 所有人都呆了。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宋進城:“好!這個決定我擁護,別人也擁護。大家說,是不是?” 人群中出現了一陣七零八落的“嗯啊”聲,但很難說這就是應諾。石滿堂洞悉其妙,使勁搖頭。張不三惱了,一拳擂到他胸脯上:“你滾!馬上就滾!我看錯了人!”

“掌櫃的,你這是抱著母雞當鳳凰。” “我說是鳳凰就是鳳凰。” 石滿堂沉默了一會,突然揚起頭:“那好,我聽你的。”他又望望三叢四簇的人眾,心一橫,牙一咬,大聲道:“要我幹,我就得有我的章法。醜話說在前,想散伙的現在就散,明兒動土,誰敢搗蛋,有娘的我拐走他娘,有媳婦的我拉跑他媳婦,啥也沒有的,我打斷他的肋巴骨。” 張不三笑盈盈的:“我怕這夥人輪不到你欺負。”他又轉向大家,“你們也不要害怕他姓石的。他要無故打人,我親自問罪,綁起來叫大家剜肉。不過,你們也要小心點,別叫他抓住把柄。看大家還有啥問題?沒有了?好!進窯睡覺。” 明知樂極生悲是個顛撲不破的真理,張不三還是對著石滿堂著實笑了幾聲。古金場深秋的冷涼空氣中,笑聲也是帶著寒意的。

“明兒放假,下午烙饃饃包餃子,來頓幹的。” “放不得。莊稼人賤脾氣,越慣越懶,越放越散。”石滿堂用黑手抹著臉上的汗水,表達著符合他副掌櫃身份的意見。 張不三搖頭,顯出一副比對方老辣深沉的模樣:“冒出來的泉水幾把土堵不住,但要不堵,三天兩後晌就會冒光。” 十天下來,通地坑下挖的速度比張不三預料的幾乎快了一倍。每天,雖然他不會跟一個班幹滿八個小時,但班班都得去泡上一會兒,加上一些瑣碎事情的糾纏和時時要提防穀倉人的偷襲,時間被肢解了,他只能刁空休息。幸虧有石滿堂這樣一個佔理不讓人的助手,這幫人中還沒有發生過那種釘頭碰釘頭,叮叮噹當不可開交的矛盾,省了他不少精力。張不三沒有把石滿堂算成班內的勞力,只讓他和自己岔開,每班都去幹上三四個鐘頭。這種安排一方面發揮了石滿堂督促別人加油幹的作用,一方面增強了他的自豪感和對張不三的義膽忠心。石滿堂從未管束過別人,這次得到器重,那受寵若驚的使命感使他顯得比老天爺還要負責。 “三班比二班多挖了整整兩尺。”“狗日的王仁厚耍尖溜滑不出力,我給了他一脖梗(用巴掌扇後頸)。”每次回到地面,石滿堂總要向張不三喘喘吁籲地匯報,其實是賣弄他起到了一個監工的作用。張不三當然不會放過每一個表揚他的機會,南牆根裡的蔥,全靠壅。班班都在比賽,下一班一定會比上一班挖得多,哪怕多半尺,不然就會賴在下面不交班。和出坑的土石一樣,人也是被麻繩吊上吊下的。麻繩通過支架上的滑輪受人控制,比起歷史上那幾次掏坑挖金來,當然是既省力又有時效。人的熱情加上炸藥的威力,大坑已有四丈多深了,而疲倦和憂急也同樣深地鑽進了人們的軀殼。古金場的地層裡那股激動的潛流,也就在這個時候從坑底洶湧而出。

正在向休息的人們通知明天放假的張不三被宋進城拽到坑沿上,還沒站穩,就讓人用麻繩攔腰纏了一圈。幾分鐘後,張不三的雙腿重重地插進了水中,水浪四濺,稀哩嘩啦的。那水已經迴旋著沒過了膝蓋,更可怕的是坑壁四周衝涮出了幾個洞穴。失去了支撐的坑壁隨時都有可能崩塌。而石滿堂卻得意地望著張不三,為自己能夠鎮守坑底,沒讓大家逃向地面而自豪呢。 “真的不要命了?” 石滿堂沒聽準張不三的口氣,嘿嘿一笑:“能捧到金疙瘩,死也值。” “掌櫃的,命是鹽換的,一人只有一條,死不起喲!” 張不三掃一眼滿臉淒哀的王仁厚,衝石滿堂吼一聲:“快上!”說著,他解開了自己身上那根麻繩。 八九個人忽地圍過去,你搶我奪地擠成一堆。石滿堂上前,死命地拽過繩子來:

“誰也不准上!掌櫃的,轎到門前馬撒尿,你不能慣壞了他們。” 張不三伸手奪繩子,卻被石滿堂一把推到坑壁上。嘩啦嘩啦,浸濕的泥土朝坑水落去。渦流湍急,旋出一隻只滾動不已的深陷的眼睛來。波紋鼓盪著,急促地拍向四周。張不三感到水面在傾斜,通地坑在傾斜,整個地球都在傾斜。 “滿堂,聽我的,金子要人挖,人死了,啥都完了。” 這請求出自張不三的口是從來沒有過的。石滿堂愣了。王仁厚撲過去,將麻繩三下兩下拴在自己身上,朝上面猛叫:“拉!快拉!” 半個鐘頭過去了,坑內積水越來越多,大塊大塊的泥土滑下來,砸出一陣陣驚心動魄的激響。衝涮出的洞穴如同地獄之門,威赫赫、陰森森地洞開著。別的人都已被吊了上去,坑底只剩下張不三和石滿堂。

“滿堂!誰先上?” 張不三拽過繩子來就往自己身上纏:“挖金子沒有我不成……” “沒有我也不成!”石滿堂大吼,卻沒有搶繩子。 “你萬一出了事……” “少給我念咒,上!” 石滿堂狠推他一把。張不三朝下拉拉繩子,便倏地被拽離了水面。石滿堂翹起下巴朝上看,忽又勾下頭去。晦黯的坑底寒氣撲來蕩去,浸濕的土石又一次落下,水浪使勁推搡著他,像是魔鬼要將他押送閻王殿似的。積水已經沒過腰際了。隨著一個冷戰,他雙手摀臉,頹然歪倒在水中,頭迅速被淹沒。他咕了幾口水又掙扎著站起,覺得自己該死了。 石滿堂沒有死。但當他被吊出地面抬進石窯時,那張臉蒼白得比死人的還要難看。他眼閉著,喜怒哀樂全部逸去。好一會兒,那雙眼才滲漏出兩股絕望的白光,在張不三身上滯留不去,僵硬的嘴巴也慢慢張開了: “看不得,看不得……鬼!我看見鬼了。紅的黑的綠的白的,在坑底水洞裡……” 張不三連忙用手摀住他的嘴,四下看看,見窯內沒有別人,厲聲道:“不准胡說!” “掌櫃的,我一個大男人,哄你做啥?信不信由你。” “我不信。” 張不三來到窯外時,人們大多癱坐在地,嘆的嘆,喘的喘,好像挖金疙瘩的事兒已經由地下水宣布結束。人們的精神潰敗起來如山倒,剎那間就變得不可收拾,惱怒得張不三恨不得一口氣將他們吹起來,吹出一個龍騰虎躍的場面。他雙手叉腰,拿出一副天地不怕的氣派: “挖金子就像種莊稼,只愁不種,不愁不長。” 一聲粗悶的唉嘆打斷了他的話。他在人堆裡搜尋,卻見宋進城長長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 “治不住水,好話說上一萬遍也是多餘的,話不飽肚不解渴,更不能拿它挖土鏟石。” 張不三氣得瞪凸了眼睛,攥起拳頭吼道:“過來!” 大概宋進城是願意挨打的,居然穩穩噹噹走了過去。 “你說我的話是多餘的?你盼大家散伙?” “要是用膠泥也堵不住水,不散還有啥辦法哩!” “膠泥?”張不三愣了,明白對方又在賣弄聰明,掄起胳膊,一拳打出了宋進城的幾聲尖叫。但在心裡他是很感激宋進城的。 膠泥有黑白兩種,黑膠泥是濕膠,白膠泥是乾膠。一黑一白分別堆積在積靈河床里和河岸上。顯然這是被河水從積靈山深處衝下來的,年經日久,越積越厚。淘金漢們雖然早就理解了它的用途,比如盤鍋壘灶,比如在淘洗砂金的水坑里固定龍骨金床,但誰也不清楚它為什麼會和水泥具有同樣的性質。 圍子人開著拖拉機將膠泥運來了,再用灌木韌條捆紮成許多膠泥塊,塞進坑底的洞穴,既能夠支撐坑壁,又可以擋住流動的泥沙。這工作是當過幾天泥瓦匠的宋進城帶人完成的。危險越大,張不三就越覺得自己有保全性命的必要。不到撬開青石見真金的最後一刻,他不想冒死亡的危險。 更加苦累的挖掘又開始了。坑底還有地下水不斷滲出,過去是挖掘干沙乾土,現在每往上吊一桶都是水泥參半。而且人的雙腿長久泡在稀泥漿裡,皮冷骨寒關節疼,咬牙鼓腮地干活,心有餘而力不足。有人開始裝病,有人真的病了。石滿堂希望自己昏沉沉挺在石窯裡,有朝一日翻身起來,就見金疙瘩輝映於世,自己摸啊摸,先沾上一手金粉再瓜分。無論真病還是裝病,躺倒的人都切盼著自己能被張不三開除。可是,他們一連躺了四天,也不見張不三發話,甚至連他的絲絲惱怒也看不著。真病人,假病人,每天照例要得到張不三的三次問候,還不算飯間的好言安慰。一日三頓,至少有兩頓,張不三要親自把飯端給他們。有幾個人害怕了。在這種盛情挽留下了,他們知道總有一天自己會被感動,然後心甘情願地再被人吊下坑去。可一想那冰冷的水和沈重的鎬頭,他們就會感到一種死滅的召喚,還有那鐵鍁碰石頭的瘆人的嗞嗞聲,更是世界上最難聽的來自地獄的惡音。在一個沒有月亮窺視只有黑風勁吹的晚上,有三個人裝做起夜,丟下舖蓋,神鬼不知地跑下了黃金台。 天亮了,首先覺察逃跑行蹟的是石滿堂。他搖搖晃晃走出石窯,去給剛剛爬出坑口的張不三報信,卻被張不三拉起來就走,一直拉到黃金台下的背人處。半個鐘頭後,台下便傳來石滿堂的慘叫。除了坑下和坑沿上勞動的幾十個人外,別的人都簇擁到了那裡。石滿堂已經被綁了起來,衣服撕破了,胸脯上有道道血痕。張不三盯著大家,高聲說道: “日奶奶的!他想跑,你們說我打得對不對?” 人們恐怖地瞪著張不三,一聲不吭。 “犯了戒條,別說是石滿堂,就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收拾。”說著,他又舉起手中的樹枝,在石滿堂背上狠抽兩下。 “這雜種也有報應了。打!打死他!”人群中王仁厚突然記起石滿堂平日的殘暴和自己挨打的屈辱來,大聲助威。 “對!拿嘴騙舌頭,打死也是自找的。”又有人道。 “打死?便宜了他。來兩個人,把他抬到窯里圈起來。”張不三說罷,氣狠狠朝回走。宋進城趕緊跟上: “掌櫃的,看不出你武藝高強力氣大,牛高馬大的石滿堂叫你一個人綁成了死豬。嘖嘖,我服了。” 張不三得意地獰笑,突然一愣,打心裡湧出一股忌恨來:“我的心眼裝在你身上。你要敗我的事,我遲早會收拾你。” 宋進城笑笑:“我敢么?做夢也在替你著想。” 張不三哼一聲,走了。除了宋進城,還沒有第二個人識破這苦肉計。而對石滿堂來說,這也算是一次鹽末換沙糖的交易,挨一頓打免了日後下坑去和鬼魂打交道的苦役。雖然他是張不三最得力的支持者,但畢竟是人,是人就怕煉獄的煎熬。他已經被煎熬過一次了,人在世上,靈魂卻在鬼域中顫栗。他不想再有那種顫栗。 挖掘依舊在進行。但那由張不三點燃起來的物慾和煽動出的熱情,隨著氣候的漸趨寒冷和挖掘的日益艱難,正在迅速消散著。天冷,地凍,人萎縮。人心與人心的碰撞已不是由於比賽速度和深度了。第一班掘深了一尺,第二班接班時一看,便嚷道:“沒偷懶才怪哩!我們挖夠兩尺就上去。”第三班呢?有心要挖一尺五,可由於勁氣不足,心神不定,只掘深了一尺。於是,一種比賽誰比誰更有惰性的惡性循環開始了。無計可施的張不三隻好採取班班跟到底的辦法。不僅如此,在坑底,他還得下死力氣乾活。冰涼的水蓋在他的腳麵上,隨著他舉鎬刨挖的動作,水漫上他的小腿。腳掌實在冰冷難耐時,他就雙膝著地跪著幹活。跪跪站站,那鎬頭倒也聽話,泥沙疏鬆,石頭翻滾,逼得那幾個使鍁的人不得消停。吊桶不間斷地朝上輸送著,每一班的挖掘速度又加快了。然而,他那強健的血肉之軀只讓他堅持了兩個循環,也就是說,除了吃飯、解手,他連續乾了六個班,便累倒在坑底水窪裡。人們把他吊出坑沿,又抬他來到石窯。他瞇著眼尋找石滿堂。 “滿堂,就再幫我一次吧!這幾日你也將息夠了,下去領著大家乾一陣,好歹別停下。我要睡一覺。” “唉!癩哈蟆墊桌腿,鼓起來的勁長不了,我恐怕再也攏不住大家了。” 石窯深處突然一陣響動。輪到休息的宋進城從地舖上爬起,走過來,朝張不三撇撇嘴:“不是我說滿堂,他是個沒多大辣氣的糠蘿蔔了。依我看……”他突然低下頭,嘿嘿笑起來。 “說呀!”張不三催促道。 宋進城一拍胸脯:“我當副掌櫃的。” 張不三搖頭:“你就是星星也是西瓜大的,年歲太輕。” “我就不信這幫懶豬不聽我的話,我自有辦法。” 張不三等著他說下去,卻見他緊抿了嘴唇,便急躁地揮揮手:“成成成!你想當你就當,挖多挖少事小,千萬不能散伙。”說罷,他頭一歪,閉上了眼睛,心裡說,瞌睡,瞌睡,就像魔鬼。 在那些男人們應該回來的日子裡他們沒有回來。圍子村的女人們像口袋裡倒出來的豌豆四處亂滾。兇多吉少的感覺使她們一刻也不能安寧地互相串門,從早到晚都是她們嘰嘰喳喳的議論。她們就只有這點本事了,猜測、祈禱,尋找別人的安慰,然後進入多夢的睡眠。王仁厚的媳婦卻比別人有膽有識,她也在議論和猜測,但很快就覺得這是一種毫無用處的做法,猜測越多,越讓人感到心驚肉跳。惶惶不可終日的光景簡直沒法過下去。她對他們說:“我們一起去金場看看,這些忘了女人丟了家的浪蕩漢們到底在幹啥。”沒有人敢於附合,只是說:“要去你去,我家的男人死不了。”難道我家的男人就一定要死?仁厚媳婦心裡咯噔一下,沒好氣地瞪她們一眼,心想,別張狂得太早了,誰家的男人做了鬼還說不一定哩。她把別人的話誤解成了對自己的詛咒,而當她夜裡做了個夢,夢見有一夥面目不清的男人回到圍子村,村前村後地轉了一圈又溘然逸去了時,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她認定自己夢見的便是亡人的陰魂。陰魂來向親人告別,不吐姓名不露面孔,到底是誰家的男人?但一定不是仁厚,仁厚做人做鬼,回到圍子村就要進家門。她極力回想夢中的情形,斷定那些男人沒有一個走進她家的門。可隱隱約約又記得有一個人在她家門口站了一會。莫不是他想見她?圍子村的男人中間,想見她的除了仁厚還有誰?她越想越邪乎,越想越覺得那人的面孔真真切切就是仁厚的。她心慌意亂,坐臥不寧,找出一個布包裝滿了乾糧,拎起來就要上路,一想到自已是個女人,便又洩氣了。這樣重複了幾次之後,出走的決心終於壓倒了一切顧慮。 一個秋霜染白了農田村莊的黎明,料峭的寒風刮過天空,刮得她那顆為男人而跳的心高高地竄起!她來到了縣城,在那裡打聽了一番,知道每兩天有一趟班車開往唐古特大峽外,峽外有一片村落。她身上帶著家中僅有的七元錢,花五元五角錢買了張站票,顛顛簸簸來到峽外,鑽進人家的馬圈過了一夜,第二天便朝唐古特大峽走去。當她出現在古金場的積靈川時已是四天后的一個中午了。 對沒有闖過金場的人來說,什麼時候古金場都是一片沉寂,似乎它永遠在酣睡之中。太陽滾過中天,滿天渾黃,滿眼迷離。陽光鋪下來,再鋪下來,永遠地舖著。仁厚媳婦發現,和世界上所有地方的中午一樣,太陽是圓的,而且懸在頭頂,而且略略發燙。但她還是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似乎天上的陽光和地中的金光交相輝映著,把空氣變得有形有色有棱有角有味可嗅了,只要願意,一伸手就可以滿把攥住了質感堅硬的光波。她真的伸出了手,使勁攥了一下,指尖硌著手掌,有點痛,但她心裡很舒適,到底是古金場,連空氣都能硌手。她看到了幾個女人,以為她們也和自己一樣是來看望丈夫的(她忘了自己是來尋找而不是來看望的),精神上便寬鬆了許多。她想她們既然能夠安然無恙地呆下去,自己剛一踏進古金場時那種恐懼驚慌、孤立無援的感覺就顯得多餘了。遺憾的是,當她上前和她們搭話並打聽圍子人的去向時,她們異常冷淡,說根本沒有一個自稱是圍子人的淘金漢來找過她們。 “他們有自己的妹子。”她們把一間破爛不堪的土坯房指給她看。 “誰啊?” “不知道,她不和我們來往。” 仁厚媳婦已經猜到了,八成是驢妹子住在那裡面。她過去,看門上掛著鎖,等了一會兒,便悵悵地轉身,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 “餵!古金場有幾萬人呢,你要去哪裡找?”一個女人沖她喊道。 她停住。 “讓她走吧。男人的去處只有水知道。餵!你順著河水朝下走,說不定就能碰到你要找的人。”另一個女人道。 她朝那邊看看,果然看到有一條河,河水清澈得如同一面鏡子,微瀾鼓盪著,玉色的浪花悄悄濺起,似乎有點害羞,有點不敢打擾人的膽怯。她感激地望望那女人,走近河邊洗了一把臉,這才和流水一起朝同一個方向邁步。她想圍子村要是有這樣一條河,就不愁旱年干月不打糧了。有河就秀氣,就水靈,就會叫人不知疲倦,渾身永遠清爽。她覺得自己已經不累了,似乎她沒有趕長長的路,心裡也沒有裝沉沉的心事。她的男人就在前面不遠處,那片嫩生生綠汪汪的林子裡不是有男人的身影在晃動麼?她當然不知道那是圍子人的仇敵穀倉人。他們也不知道走來的是圍子村的女人,只是感到驚異:離開了積靈川,一個女人獨自在荒原上行走是很危險的。 “大概是剛來的。”穀倉哥哥對他的伙計們說。 她東看看西望望,臉上的每個部位都流露出興奮和好奇。穀倉哥哥沖她喊了一聲。她倏然止步。 “你去幹啥?不要命了?”穀倉哥哥問。 “我來找我的男人。” “我們都是你男人。”有人浪笑著喊道。 “快回去,在積靈川等著。你男人就會去找你。”穀倉哥哥又道。 “大哥,我男人是圍子村的。圍子村的人在哪裡?” 樹林裡的人突然啞巴了,互相看看。圍子村的女人撞進了他們的淘金地,就等於一塊肥肉蹭在了餓獸呲出的利牙上。而仁厚媳婦當是他們沒聽懂,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話音剛落,樹林裡就一陣騷動。幾個人走出樹林,一瞼凶相地瞪視她。她敏感地後退了一步,不禁打了個寒顫,看他們惡狠狠地漸漸靠近著自己,便神經質地叫了聲“大哥”。 “今兒你大哥不把你渾身日出一百個窟窿來就不是人。”有人咬牙切齒地說,似乎這女人是來承受他們對圍子人的全部仇恨的。 仁厚媳婦沒再多想,撒腿就跑。那幾個人追了幾步,便被穀倉哥哥喝住了。 “不要跟一個女人過不去,那不算本事。” “你有本事,你不是也在勾搭女人麼?”有人小聲嘀咕。更多的人則衝著仁厚媳婦遠去的背影大聲謾罵。罵夠了又哈哈大笑,似乎仁厚媳婦的逃跑已經證明,在圍子人面前,他們依舊是強悍而偉大的。 仁厚媳婦跑一程走一程,一口氣回到積靈川,癱軟到一間土坯房前。有個女人出來,漫不經心地瞥她一眼說: “咋?遇上強盜了?我說你別去,你偏要去。” “大姐,找不到我男人,今兒我去哪裡過夜?” 那女人不回答,進房呆了一會,又出來說:“你要是實在沒地方去,我倆就擠一條炕吧。” 仁厚媳婦的眼里頓時閃出許多淚花花。更讓她感動的是,女人還管了她一頓晚飯,雖然只是一碗拌湯一個油花(用青稞面做的花卷),但填飽肚子就是幸福,她已經不知用什麼詞來讚美這女人的善良和熱心了。 她住了下來。可她萬萬沒想到,半夜會有人敲門,會進來三個強壯的淘金漢。他們一見她就吃了一驚,問給他們開門的女人,她是誰。那女人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過路人。他們會意地笑了。這時她已經坐起來,披上衣服,用被子將身體裹得緊緊的,雙腿在裡面微微打戰。 “怪不得今兒淘得順當。”一個長著絡腮鬍子的人說著走到炕沿前。那女人上前攔住,沖他伸出巴掌。 “放心,會多給你的”。 “多多少?”她問。 絡腮鬍子回頭看看自己的兩個同伴。其中一個奓出食指晃了一下。 “不成。別忘了我的好處,以後我還會讓你們嚐鮮品嫩的。” “那就再加一個指頭。我說了,今兒順當。” 絡腮鬍子說著,手伸進棉衣胸口,撈出一個布包,打開,朝那女人的手心裡撮了兩下。那女人又走向另外兩個男人,而絡腮鬍子卻急不可耐地撲向了仁厚媳婦。仁厚媳婦嘶喊一聲,接著就是死命掙扎,就是哀哀乞求。另一個男人過來幫忙,摁住她的身子,讓絡腮鬍子扒掉了她的襯褲。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她想起了丈夫的話:“一到金場,人就不是人了。”可她是人,她不能隨便讓一個陌生的男人佔有。她用牙咬,用頭撞,用腳踢。她想跑出去,想掀翻這並不結實的房頂。有幾次,她推開了絡腮鬍子,直起腰,用尖利的喊聲讓他驚愣了片刻。但接下來便是更加沉重的擠壓,男人高大的身軀將她整個覆蓋了。等絡腮鬍子開始造孽時,她已經無力反抗,腦子昏沉沉的,眼淚一股一股地溢出來。他們好像沒看見,或者看見了也不在乎,輪換著在她身上肆虐。之後,便又把同樣的淫威施加在了那女人身上,不過,她是平靜的,如同喝涼水,不喜也不惱。 天亮後,他們走了。那女人也離開了房子。仁厚媳婦爬起來,穿好衣服,蹣跚著來到門外。 “餵!你去哪裡?”那女人從杉木林裡走出來,懷抱著一小捆柴。仁厚媳婦呆板地望著她。她走過來,把柴扔到門旁,又道:“我給你打聽過了,你要找的圍子人在黃金台上。掌櫃的叫張不三是不?在那,那片雲彩下面。” 她望望那片凝滯的陰雲,艱難地挪動了步子。 “今黑你還來?”那女人湊到跟前問。 她驀地回過身去,一巴掌扇到那女人的嘴上。女人捂著嘴,困惑地望她。 她走了。一進古金場,頃刻就失去了女人的貞操,這在她是無法理喻的。古金場,難道是人呆的地方?她要去找仁厚,拉上他,一分鐘也不停留地離去,哪怕再過一天就會抱上金菩薩呢!仁厚,仁厚,你為啥要來這裡?是我逼你來的麼?那我就活該!活該!仁厚,你咋就不知道我會來找你呢?你一個大男人,守不住自己的媳婦,怪你怪你不怪我。 一個女人呻吟在茫茫荒原上,如同清晨拂過地面的微風,連一陣塵土也揚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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