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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長安盜 海岩 5812 2018-03-18
邁克走了。 送走邁克·里諾斯的當天,省廳和市局召開了緊急會議,總隊長和總隊政委以及一隊的隊長李進全都奉召參加。據說公安部刑偵局也專程來了一位處長參加了下一步工作方案的確定。下午李進回來,又召集一隊有關人員開會,傳達了緊急會議的精神。 緊急會議決定,全面推進前不久已經制定的通過國際刑警組織進行司法和刑事追索的行動方案,成立國際追索專案小組,由省公安廳督辦,市局主管副局長任組長,由省文物局王處長和市局刑偵總隊隊長任副組長,成員由一隊隊長李進、省博物館劉主任等八人組成,立即開展工作。 邵寬城也是專案組成員之一,他的任務是參與證據材料的匯集及翻譯工作,以便各種材料能夠盡快向國際刑警組織遞交。從第二天開始他奉命移交了他正在參與的那樁追逃案的工作,專職回歸敬陵石槨的國際追索任務。早上一上班他打開電腦開始分類此案的各種文檔,忽然意外地發現郵箱裡出現了亞丹藝術基金會發來的一封最新的郵件。

郵件是在四十分鐘前剛剛發過來的,署名並不是亞丹藝術基金會,而是邁克·里諾斯本人。信寫得併不像此前那樣簡短,但卻飾滿各種拗口的外交辭令,以致邵寬城連看了兩遍,對其中的含義都不敢輕易確定。 邵寬城雙手發抖,快速地將信件翻譯成中文。打印時老井過來了,聽說邁克·里諾斯來信了,驚訝而又好奇,從打印機上搶過來先睹為快,也是看了兩遍還問邵寬城:“他這……這是意思?” 邵寬城一把扯下他手中的信稿,說了句:“看不懂面壁去!”轉身出屋,向李進的房間跑去。 在長安敬陵盜案全案破獲的一個月後,盜案的一干疑犯由西京人民檢察院提起公訴,兩個半月以後,此案在西京中級人民法院一審宣判。 犯罪嫌疑人郭得寶,犯組織策劃盜掘國家珍貴文物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犯罪嫌疑人侯原昌,犯組織盜掘國家珍貴文物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 犯罪嫌疑人林濤,犯倒賣文物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犯組織策劃盜掘國家珍貴文物罪,判處無期徒刑。數罪併罰,合併執行無期徒刑。 犯罪嫌疑人林白玉,犯包庇罪,判處有期徒刑兩年;犯倒賣文物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數罪併罰,合併執行有期徒刑十五年。 犯罪嫌疑人劉簡芳,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七年;犯故意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年。數罪併罰,合併執行有期徒刑十四年。 犯罪嫌疑人萬正綱,犯走私倒賣文物罪,判處無期徒刑;犯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數罪併罰,合併執行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還有參與敬陵盜案的從犯若干,分別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至七年不等。

除萬正綱外,其餘犯罪嫌疑人均不服一審判決,上訴至省高級人民法院,省高院的二審將擇日開庭。 在西京法院一審宣判那天,西京市公安局刑偵總隊參與敬陵盜案的主要幹警都沒有出現在法庭的旁聽席上。總隊長和一隊隊長李進去廣州了,老井他們在另一個案子上太忙也出不來。代表警方來法庭旁聽宣判的,只有總隊一個新來不久的辦公室副主任,在旁聽席上聽得似懂非懂。 邵寬城也沒有來。他病了。 邵寬城得的病和李進在不丹得的病幾乎一樣,由疲勞導致喉炎,由喉炎導致發燒,由發燒導致肺炎,在醫院輸了五天的抗生素加柴胡。五天后退燒了,炎沒消,醫生把針停了,改用口服藥,讓他在家臥床靜養。 總隊長和李進等人是在邵寬城肺部陰影基本消退那天回到西京的。他們率領著一支由八輛警車組成的車隊,護送著一輛超長的十輪載重貨櫃卡車從廣州出發駛回西京。沿途各地警方奉命出動警力佈署道路警戒,確保了車隊一路高歌猛進,在二十四小時內走完了全程。

為了直觀了解車隊返回西京的情況,我對敬陵盜案偵破工作進行採訪時,在西京公安局檔案室借覽到了車隊抵達當天製作的實況錄像。錄像是從車隊進入省博大道開始的,時間是在晚上十一點鐘。那個時辰街上行人已經很少很少,但路燈依然璀燦明亮。 高潮發生在大型貨櫃車進入省博物館大門的一刻,從畫面上可以看到有很多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和公安干警夾道歡迎,氣氛熱烈,令人興奮。當貨櫃車穩穩停在X號庫的巨大的庫門前後,有人將貨櫃高高的雙開大門緩緩打開,人們全都自動安靜下來,櫃門轉動時發出的金屬聲在靜場的氣氛下震撼人心。所有人,連到場的省市領導及公安、文物部門的負責人在內,全都抬頭仰視,目光中的凝重和激動,發自內心。 錄像機的鏡頭從貨櫃車的一側對準了敞開的櫃門,裡面似乎黑洞洞的,什麼也無法看清。但畫面裡已經看得見人頭攢動,聽得見熱烈的掌聲。錄像機的鏡頭終於搖到了貨櫃大門的正面,櫃門的正面收納了庫房門前那片散漫的燈光,燈光雖然仍顯昏暗,但已能映亮貨櫃內的些許空間。說實話,儘管我當時不在現場,儘管已經事過境遷,但當錄像的畫面中,那座石槨的一角終於在一米暗光下若隱若現,我還是激動得心口發酸。

鏡頭推進,漸漸看得見貨櫃的陰影裡,石槨凹凸的一角半明半暗,廊柱椽頂,暗彩燦然。掌聲與歡呼的潮水在這一刻悄悄退去,古代藝術的駭世魅力令人肅然,歷史的滄桑與神秘籠罩此刻,此刻,每個在場一睹國寶真顏的目光,自有波瀾! 在我採訪邵寬城的時候,我特別問了這樣一個問題:“在石槨返回西京的那一天,在石槨正式交付給省博物館的那個時刻,你在哪兒?你在做什麼呢?” 在我看來,做為敬陵盜案偵破工作的重要參與者,做為石槨追討回國的重要功臣,做為在此案中痛失所愛的邵寬城,當勝利終於到來的這一天,當國寶終於回歸的這一刻,邵寬城理應到場,理應披紅掛彩,成為焦點。 邵寬城說,那天他病了。 你就在家休息嗎?我有點不解,替他不甘。

邵寬城說他那天就是在家休息呀,雖然肺炎基本好了,但還沒有上班。隊裡可能照顧他的身體,並沒正式通知他到場迎接國寶,“我們李隊和我們總隊長都在,我們隊裡好多人都去了。他們給我發信息了,我雖然沒去,但也挺高興的。” 那你那天在家做什麼呢?我問:晚上十一點石槨到達省博物館時,你是不是已經睡了? 邵寬城說:沒有,那時候他還沒有睡覺,他在收拾自己的房間。 收拾房間?我有些詫異,你的臥房? 邵寬城點頭說恩。 後來我才知道,邵寬城的臥房就是原來趙紅雨住的那間獨立的小屋。邵寬城已經從他原來正房的臥室搬到了紅雨住了十幾年的這間小屋。 為什麼要搬?我問:小屋更安靜一些? 邵寬城笑了一下,收住笑時,眼中竟然含了淚水。

我不敢再問了。 在敬陵盜案的整個偵破過程中起到最關鍵作用的,無疑就是趙紅雨,趙紅雨也是此案的最大英雄!所以,對紅雨故居的採訪,也是我重要的日程安排。在實地採訪邵家的小院時,邵寬城的父母也說了邵寬城的這次搬屋。 “他是太想紅雨啦。”邵寬城的母親避開兒子,悄悄對我說道:“紅雨不在了,可他還是把那間小屋看成他的新房,”邵寬城母親的聲音有些哽咽:“他這通佈置呀,紅紅綠綠的,擺了他倆的照片,喜氣洋洋的,還擺了紅雨喜歡的東西。紅雨的擦臉油都擺了一堆……” 邵寬城的父親也低聲插嘴:“他心裡就是把那兒當成他倆的家了。他一直想和紅雨結婚成家……這勁兒一時還過不來呢。” 我說:“哦。” 母親又說:“那天那個石槨回來,我們都知道。省電視台都上廣州那邊一路跟著報導了。他們隊裡也給他打電話了,他不去。”

我說:“哦哦。” 父親說:“紅雨沒了,他心裡難受。所以和這個有關的事,他都躲著不去。他難受。” 我不出聲了。 邵寬城把給我沏的茶水從廚房端出來了,大家就都不出聲了。 貞順皇后石槨由西京公安機關向省博物館正式移交的一個月後,省高院對敬陵盜案二審完畢,終審宣判,除了劉簡芳故意傷害罪由十年有期徒刑改判為八年有期徒刑,合併執行十二年有期徒刑,還有另一個參與盜墓的從犯由七年有期徒刑改判為六年有期徒刑外,其餘人犯皆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萬正綱的死刑判決亦由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敬陵盜案終審宣判的次日,省文物局、省博物館共同舉辦了關於敬陵石槨的第一次公開的新聞發布會。向包括中央電視台、各省電視台、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新浪網、騰訊網、搜狐網等主流媒體和門戶網站在內的眾多媒體,公開展示了貞順皇后石槨的原物。所有代表公眾先睹為快的媒體都以最迅速的時間,最顯要的版面,最充分的篇幅,報導了敬陵盜案和石槨回國的始末,成為那幾天轟動一時的重大新聞。

幾乎所有報導都提到了這樣幾個要點: 一、貞順皇后是唐代重要的歷史人物,她的生平與中國古代著名的開元盛世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貞順皇后的石槨是迄今為止在全世界範圍內已發現的十一具古代石槨中地位最高的一具石槨,是盛唐偉大藝術和多元文化的傑出作品和重要物證。 二、貞順皇后石槨是國家文物部門在未見到實物的情況下,僅憑從犯罪分子處查繳到的照片就確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的首例認定。 三、貞順石槨是歷史上被盜運出境的最重的中國文物,也是歷史上第一個將國寶級文物追索回國的成功範例。其成功既是公安及文物部門共同努力,艱辛工作的結果,也是中國國力日益強大的結果。國寶的回歸,維護了民族的利益和國家的尊嚴。 ……

但在我對省博物館漢唐文物專家劉主任的採訪中,他對那次新聞發布會卻另有一番記憶,另有一種感慨。 在那次新聞發布會上,省文物局新聞發言人發言之後,就是由劉主任介紹石槨的藝術特色和文物價值了。按劉主任的說法,敬陵貞順皇后石槨以宮殿款式造型,以金箔彩繪鑲面,以精美雕刻滿飾四壁內外,為世界僅見。其藝術價值和研究價值之巨大,不可估量。能夠承擔向公眾介紹這件國寶的任務對劉主任個人來說,值得記憶,榮耀祖先。但那天有相當一部分記者在現場的反應,卻令他極為困惑和惱火。 那天劉主任的講解進行了將近一個小時,需要詳細說明的部分盡量不使遺漏,還提供了大量幻燈照片做為圖解,他想盡最大可能把自己對這件文物的研究和驚嘆傳達給到場的每一個人。但在媒體自由提問階段他發覺自己非常失敗,因為這件文物的藝術魅力似乎並未引起記者們的興趣,他們最關心的問題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這東西現在值多少錢呢? 不止一個記者提問了這個問題,這讓劉主任感到憤怒,他甚至搶過話筒打斷了文物局領導的解釋,衝台下大聲叫喊:“錢!錢!你們不能只關心錢!不是什麼東西都可以用錢來衡量的,祖先的文化,用錢衡量得了嗎?” 文物局領導的發言被這樣打斷,好在沒有生氣,而且還支援了劉主任的觀點:“剛才我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這是國家一級文物,是非賣品,不可以進行市場交易,所以也就不存在價錢問題,希望大家多了解一下她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 記者們看上去大多比較年輕,敢於挑戰前輩的理念和權威,還是堅持問價,表現得相當執著:“現在是商品經濟的時代,在商業社會,其實任何東西都是有價的,都是可以換算成金額的,都是可以用金額來表述的。” 另一個記者加磅說:“其實廣大老百姓對這東西的藝術水平、文物價值是搞不懂的,你們剛才那些介紹太專業了,老百姓哪兒聽得懂呀,聽懂了可能也沒興趣,這東西離他們的生活太遠了。但如果你告訴他們這東西值多少多少人民幣,或者多少多少美元,他們馬上就會有興趣,馬上就明白這東西有多珍貴了,有多重要了。” 又一個記者呼應道:“現在報紙雜誌也好,電視台也好,這種鑑寶拍寶收藏類的報導和節目,讀者和觀眾真正感興趣的就是價錢。要是你不把這東西值多少萬多少億告訴大家,關注度肯定就上不去了,收視率肯定就上不去了。你們開這麼大個新聞發布會,不就是為了擴大影響嗎!也只有廣大讀者和觀眾產生了興趣,才能吸引更多的人前來參觀,你們博物館的效益才能翻番。全中國全世界的人要是都來西京參觀這東西,西京的GDB提高幾個百分點都說不定呢。” 劉主任又搶了話筒:“可這是文化,文化!文化是人的靈魂!也是人的血液!你身上的血液值多少錢,你給我說說!” 一個年輕的女記者鬥氣般地笑道:“血液也有價錢呀,我要去醫院輸血就得付費呀。我要賣血也得收費呀,一百CC血是多少錢,都是有價的!” 劉主任臉紅脖子粗地吼道:“你的血你可以去賣,中國的文化是我們民族的血液,我們民族的血液不賣!” 年輕女記者倔強反駁:“我們只是希望專家們給這件東西估個價,估了價並不意味著要賣!” 劉主任聲音發抖:“有人……有人為保護這件文物犧牲了生命,你說一個人的生命該估多少價錢?如果是你的親人,你的親兄弟親姐妹為了她獻出了生命!你說你應該給她估多少價錢?” 見台上台下發生了爭吵,文物局的官員試圖控制場面,於是用比較平靜的語氣接過了話筒,想結束這個話題:“請問大家還有什麼其他提問嗎?”頓了一下,又補充道:“按照國家文物法規的規定。所有新出土的文物,所有宋代以前的文物,均不能進入市場交易。不能交易的文物不得估價和標價……” 但台下仍然有人意猶未盡,嚷了一聲:“沒讓你們標價,我們只是問問這東西的價值相當於……” 劉主任再度發飆,雖然他手上沒了話筒,但他蒼老的聲音仍然響徹會場。 “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相當於多少錢多少錢的你知道嗎!歷史!祖先!正義!人的情感!還有忠誠!還有奉獻!還有犧牲!都是不交易的,是無價的!你知道嗎!” 邵寬城的肺病終於好了。 他在家一共休息了一個半月,終於該上班去了。 在這一個半月中,敬陵盜案又發生了很多收官之事——石槨回歸,案犯宣判,新聞發布等等,但所有事似乎都離他很遠。他只是在某日晚上吃飯時,不期然地在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中,看到了敬陵盜案全案破獲,唐代石槨完璧歸來的新聞報導,並且,在屏幕中看到了這座石槨。石槨被明亮的燈光四面照射著,果然大美不言! 同桌吃飯的父親母親也同樣看到了這則新聞,母親悄悄看了一眼邵寬城,邵寬城只是看著電視,不發一言。母親和父親也就只看電視,不發一言。 在回隊上班的前一天,邵寬城早上起床,很認真地洗臉刷牙,還用紅雨用的面霜擦了臉。穿了一身很休閒的衣服,穿得像個學藝術的學生似的,然後推開小屋,徑自出了院門,沒吃早飯。 他沒有開車,而是乘地鐵換公交,去了省歷史博物館。全國的公立博物館現在都可以免費入場了,所以必須早去才能領到門票。他趕到時博物館剛開門,票務處已經排起了長隊。他排了半個小時終於領到了一張免費的門票,隨著參觀的人流不疾不徐地入場。這裡他來過很多次了,穿堂過戶,駕輕就熟。一位面熟的博物館工作人員還和他打了招呼:“來啦?找劉主任?”他笑道:“不是,我來參觀。”工作人員詫異:“參觀?不是都看過了嗎?”他道:“有沒看的。”話說幾句,已經擦肩而過,他不再旁顧,徑直穿過一間間展室,一路向裡,在一間新僻的展廳前放慢了腳步。 展廳裡圍了很多參觀者,男女老幼以及外地來的旅行團把通道塞滿。邵寬城站在人牆之後,目光受阻,只能聆聽,解說員的聲音清脆柔美,如同天籟一般: “……石槨高2.3米,寬2.6米。長4米,重28噸,浮雕山水花鳥,珍禽異獸,希臘神話,反彈琵琶,還有神態各異的仕女21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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