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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長安盜 海岩 5908 2018-03-18
晚上七點,他們回到旅館,邵寬城先扶李進回屋上床,再和劉主任商量晚上給李進弄點什麼合口的飯菜。正說著,乾金忽然不期而至,他穿著一身不丹男人都穿的短袍,出現在他們下榻的旅館門廳。乾金的現身讓李進像打了強心針般興奮起來,馬上起床來到門廳。乾金解釋說他今天一直在藝術宮的工地,因為從美國來的設計師明天就要離開不丹了,所以很多事須在今天和他交待溝通。乾金從工地趕過來的目的,就是要請三位中國來的客人吃頓晚飯,聊盡地主之誼。 和乾金一起到旅館來的還有一位外國人,梳著一頭銀白色的頭髮,身材高大,氣度不凡,但看不出歲數。乾金解釋道:“因為這位美國設計師明天就要返回美國,所以想今晚一併請了,給你們算是接風,給他算是餞行。和這位美國朋友一起吃飯你們不介意吧?這位美國設計師是位大設計師,在美國都很有名的。”

能見到干金已是大喜過望,李進顧不得什麼講究,只說沒問題一起吃吧,要不我們請你?乾金連說:不可以不可以,你們是客人,客人都要招待好,這是不丹的風俗。李進急於和乾金談正事,也就不再磨嘰,道:“客隨主便吧,去哪裡吃?” 乾金把他們帶到距旅館不遠的一間餐廳。餐廳不算高級,但很安靜。乾金已提前在這裡預定了一個有窗的單間,窗外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和山上不知什麼建築,遠遠的燈火通明。落座之後,侍者把提前準備好的菜餚一併端上,還是熱辣為主,邵寬城看看李進,擔心他怎麼受得了又吃這麼刺激的飯食。李進被高燒折騰得雙頰凹陷,面色狼狽,但他顯然不關注飯菜的口味,始終等著開口談正事的機會。 菜齊之後,眾人動箸,以水代酒,彼此碰杯。李進尚未開口,那位一頭白髮的美國設計師倒先發聲:“你們是中國哪個地方的人,到不丹來旅遊嗎?”

李進們未及回音,乾金便代替答道:“他們是從中國西京來的,來找一座古代的石雕,他們說有人偷走了那個古代的石雕。” “偷走了?”白髮設計師現出驚訝的表情:“是偷到不丹來了嗎?那座古代的石雕是你們的財產嗎?” 還是乾金回答:“中國這種古代的寶物,都是屬於國家的財產。” “哦哦,”白頭道:“那你們是政府的代表?” 一問一答,還是乾金:“中國和不丹還沒有建立外交關係,所以他們是以旅客的身份來的,來找那個石雕的收藏人談談。” “噢!”白頭設計師似乎聽懂了這事:“沒有外交關係,用私人的身份談判,恐怕很難啊,不丹政府是很難幫助你們的。你們說石雕是被偷走的,可如果那個不丹的收藏家不這樣認為,不丹的政府也不能單方面相信你們啊。那個古代的石雕也不可能開口說話呀。”

李進開口了,聲音乾澀,卻沒有露出半點虛弱:“我們要找的人,是一個美國人!” 白頭設計師眉頭上揚,誇張地表示著驚訝:“美國人?那你們為何不去美國?” 李進說:“在需要的時候,我們會去美國!” 白頭設計師一臉正色:“美國更是一個重視證據的國家,沒有經過美國法律認可的充分的證據,美國政府不可能也沒有權利剝奪美國公民已經持有的任何財產,這就是美國!” 白頭無奈地聳肩,搖頭,但表情上還是同情李進的。李進道:“中國有句名言,叫做先禮後兵。我們來到這裡,就是想找到佔有這件中國文物的人,禮貌地和他談一談。我們有非常充分的證據,完全可以證明他佔有的石器是中國重要的古代文物,是不久前被非法盜掘的出土文物。我們有充分的證據可以證明盜賊是通過在公海上的非法運輸通道,將這件文物盜運出中國的。我們會向收購這件文物的人說明我們所掌握的證據,我們相信他會將這件中國文物交還給中國人民。如果他拒絕和我們會面,或者,拒絕交還這件文物,那中國政府一定會啟動追索的法律程序,並且一定會通過國際刑警組織在全世界的範圍內追究這樁罪案,這件文物一天不回到它的祖國,我們的追究一天不會停止!如果你認識這位佔有者,那就請你轉告他,中國政府有決心,也有能力,一定會把這件國寶追繳回國!”

李進的病重,無礙他語調鏗鏘,讓邵寬城的翻譯,也跟著一通慷慨激昂。翻譯完這句話,李進戛然而止。邵寬城盯著李進,李進盯著白頭,白頭轉臉看看乾金,尷尬地笑道:“我不該扯這種太複雜的話題,如果我令你的朋友感到不快,那絕非我的本意。” 邵寬城還沒來得及翻譯,乾金連忙打著圓場:“啊,不丹是一個和平幸福的國家,中國人,美國人,在這裡都會得到快樂,想打架的人到了不丹,也都會講和!” 李進又想開口,劉主任以手勢勸住,替他說道:“我們不想打架,但我們也不接受某些人偷走我們祖傳的東西,又來與我們講和。” 乾金看一眼白頭設計師,無奈地笑笑,似乎不知道應該再做何種回應。白頭同樣做了一個西方人慣用的表情,也是表示無奈的意思。之後他看一眼雙目赤紅的李進,轉臉對劉主任和邵寬城說道:“我深表同情,祝你們好運。”

李進幾乎水米未進,那頓晚飯雖然算不上不歡而散,但也草草結束,乾金開車送他們回到旅館,邵寬城和劉主任扶李進下車,李進要邵寬城與乾金約定明天見面的時間,他強調:“你跟他說,明天必須把問題談清,我們不能再等下去了。無論邁克·里諾斯在不在不丹,他都必須派出代表和我們正式談判!否則,我們也就不談了,我們將以我們的方式,捍衛中國人民的尊嚴!” 邵寬城把這番強硬的表態原原本本轉達給了乾金。乾金的態度則有些模棱兩可:“好,我會轉達,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見到邁克先生,我也不知道邁克先生能不能在近期派出代表來見你們,我不知道。” 邵寬城見李進病相嚴重,於是並未把乾金的話完全翻給他聽,只說:“他說他會轉達。”別無多言。

那位白頭設計師和他們同車到了旅館,但只是禮貌性地與三個中國人說了拜拜,並未下車。乾金表示還要送這位美國設計師回酒店去,所以也匆匆告別,開車走了。邵寬城再次提出要送李進去醫院,但李進再次拒絕,李進說他只想馬上躺下,睡覺。劉主任也說對發燒的人來說,睡眠是最重要的,充足的睡眠強過一切藥物,一切治療。 劉主任年齡大了,一天勞累,吃的又不對胃口,體力也頗感透支,安頓好李進,也回房睡覺去了。 邵寬城睡不著。 他躺在床上,敬陵盜案從始到終的每一幕,歷歷如昨。他不能控制地再次想到他幫著總隊領導勸說紅雨參與敬陵盜案的那些情境,每個對話,每次爭吵,都像夢魘一般,揮之不去。那些情境,那些細節,在邵寬城心裡,無不帶血帶淚,帶著不能克制的哽咽……

在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之前,邵寬城的生活是多麼完美。他愛他的工作,愛他的父母,愛他家的小院,他還有一個彼此相愛的女孩。他沒有想到後來的一切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也改變了他的未來。以前,他怎麼可能想到他會在遙遠異域的一個小旅館裡,有這樣一個難熬的不眠之夜。 這一夜過後,太陽將照常升起,新的一天還會發生什麼,無法預知。他們能見到與他們談判的人嗎?能達成他們的所願所求嗎?接下來的一至二天,將決定他們成敗和去留。 在這個佛教盛行的國度,邵寬城躺在床上,忍不住在黑暗中雙手合十,虔心祈禱:“慈悲的佛,幫助我們懲惡揚善吧!”但他最終還是把手放在胸口上,更多地默默懇求:“紅雨,你在嗎?你會保佑我嗎?你保佑我吧!”

他能感覺到紅雨在給他力量,讓他激昂地去完成她未能做完的事情! 太陽照常升起。 佛也好,紅雨也好,似乎都沒有顯靈,因為出現了更加不好的情況——李進經過一夜沉睡,高燒仍未退去,其狀幾近昏迷。邵寬城不再請示李進,自己做主,讓旅館的老闆幫忙叫來救護車,硬把李進送進了附近的醫院。醫院診斷李進感染了肺炎,因為拖延兩天未採取正確的治療措施,所以導致心臟有衰竭症狀,已經發展為肺心病的初期,如果再晚救治,將危及生命。 李進躺在治療室裡輸液。在鎮痛藥物的安定下,進入深度睡眠。邵寬城和劉主任坐在治療室外的走廊裡,失敗的情緒籠罩在心頭,兩人全都沉著面孔,默默無言。 整整一天,李進的體溫始終未降,乾金也沒有電話打來。到了晚上,邵寬城陪劉主任去外面吃飯,飯間劉主任肯定地判斷:乾金不會再來電話了,此次不丹之行,將無功而返。

劉主任悲觀地認為:中國歷史上有諸多珍貴文物被盜運到西方。一九四九年之後,文物被盜出境的現象亦未禁絕,但迄今為止,尚未有任何一件被盜運到西方國家的國寶級文物,被成功地追繳回國,可見追寶之路的無限坎坷,難比登天。 邵寬城低著頭,無話。 飯後,邵寬城送劉主任回旅館休息,自己又返回醫院陪護李進。醫院剛剛給李進進了一些流食,但主要還是依靠輸液供應李進的營養,並且仍然讓他入睡。邵寬城沒有請示李進,在病房外的角落裡,直接給西京刑偵總隊的總隊長打了電話。他打電話時幾乎忘了,此刻已是北京時間夜裡十二點鐘。 但是,電話還是很快接通,電話那邊正是總隊長本人。總隊長很耐心的聽了邵寬城缺乏章法,順序混亂的匯報——情況非常不好,李進重病入院,乾金不見踪影,簽證的期限也很快就要到了,不丹限制入境旅遊的法規很嚴,也不可能再辦理延期手續。邵寬城把省博物館劉主任的悲觀判斷也說了,在國外進行維權追寶確實困難重重,無論大到美國歐洲還是小到不丹,全都寸步難行,至今為止,尚無成功先例……

邵寬城說情況時總隊長很安靜地聽著,沒插一句話,但當邵寬城開始說觀點時,總隊長很快把他打斷。沒輪到邵寬城把請示的話說出口來,總隊長就已經開始發布指示了。 “好,我知道了。你們原來的任務可以結束了。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證李進的健康和安全!你把醫院的銀行賬戶發給總隊辦公室,我們馬上把醫藥費用匯過去。一定要讓李進得到最好的治療。一旦李進能夠行走,能安全坐飛機了,你們就馬上回來,回國治療比較保險。從現在起,你直接向我匯報,直接由我指揮,有任何情況,二十四小時隨時打我手機!” 邵寬城說:“是!” 結束與總隊長的通話之後,邵寬城心裡比之前稍稍安定了一些,但同時,又無盡失落。劉主任晚飯時的那番話,竟然不幸言中,他們的不丹之行,看來真要“無功而返”了。如果迄今為止,流失西方的國寶級文物尚無一起追討回國的成功範例,那麼市局對敬陵石槨下達的追繳令,到頭來恐怕也難免成為一紙空文。 夜裡,李進再次醒了,他的這次清醒,是真的清醒。臉上有了些血色,他自己的感覺,身上的骨頭不那麼疼了,喉嚨也不那麼疼了,腦袋也不那麼疼了,這說明,體內的高熱開始消退,肺部的炎症得到了控制。邵寬城俯身床邊,把和總隊通話的事以及總隊長的指示向李進做了扼要的報告。李進默默聽著,未做任何表示。邵寬城在他的臉上看到的樣子,不知是頹然知敗,還是心有不甘。 那一夜邵寬城在醫院病房的椅子上睡睡醒醒。第二天上午導遊和劉主任都來了。邵寬城也向劉主任轉達了總隊領導關於追討任務可以結束,視李進身體狀況盡快回國的決定,對這個結果,劉主任顯然早有預料,表情上並不意外。邵寬城陪劉主任去病房看李進時,李進又要求邵寬城再給乾金打一次電話,邵寬城只好當著李進的面再次撥了乾金的電話,乾金的電話還是關機。李進這才閉上眼睛,只能徹底死心。 邵寬城結清了導遊的費用,向他表示他們很快就要回國了,因李進生病,不可能再去景點參觀。導遊收了錢,用佛教的方式祝李進早日康復,祝他們吉祥如意,然後握手告別。邵寬城找到醫院的醫生做了溝通,醫生說,病人再輸兩天液就可以出院了,坐飛機應該沒有問題。但之後每天還是要繼續注射抗生素及其他藥物,直到肺部的炎症徹底消失。 於是,邵寬城拜託劉主任在病房照看李進,他自己則去醫院辦公室談匯款事宜,又去航空公司確認回國的機票。又去附近的飯館裡求廚師給李進做點米粥,順帶也把劉主任和他自己的午飯買了。他在確認三個人兩天后由帕羅至西京的機票時,為李進補購了一個頭等艙的座位。 李進的病,是緣於這一段時間的過度勞累,而到不丹後的心理壓力和高原反應,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劉主任和邵寬城也同樣有高原反應,邵寬城的反應甚至更強一點,劉主任開始還譏笑邵寬城像個青春偶像小藝人似的弱不禁風,一點不像鋼筋鐵骨的錚錚刑警。後來問導遊才知道高原反應對年輕人更具殺傷力。因為年輕人肺活量大,老年人肺活量小,對氧氣的需求屬於不同量級,所以劉主任才不像邵寬城那樣動不動就頭暈噁心。再加上劉主任對熱辣口味的飯菜也不像邵寬城那麼畏懼,在營養上的損失並不明顯。 這一天李進喝了兩頓米粥,吃了兩個雞蛋,早上還喝了牛奶,體力有所恢復,體溫接近正常。中午邵寬城返回醫院後,劉主任獨自出門,說是要去帕羅城裡的景點逛逛,拍些照片,也算到此一遊,不枉此行了。 晚上,劉主任回來了,邵寬城先陪他去餐廳吃了晚飯,送他回旅館休息,再回到醫院看護李進。他也實在抗不住了,半夜坐在病房的椅子上,一下睡死過去,護士早上進來給李進測量體溫,他才驀然驚醒。 李進看來早就醒了,抬手招呼邵寬城靠近床前,聲音依然虛弱,神態依然萎靡。 “你快回去吧,回旅館睡睡覺去……我這兒沒事。” 邵寬城沒有回答李進的話,他問:“隊長,你要不要給你夫人打個電話,向她報個平安?” 李進說:“不用,反正也快回去了。她要知道我病了更著急。你快回去休息吧,千萬別也累病了。” 邵寬城的眼裡血絲滿佈,上午劉主任來到醫院,也勸邵寬城趕緊回旅館睡一覺去,弄得邵寬城心裡疑惑——我臉色難道很苦逼麼?劉主任說李隊長交給我了,我雖然年齡大了,但身體比你們小年輕還經得起折騰,你睡覺去吧,睡覺去吧。邵寬城於是離開醫院,先去那家已經熟悉的餐館,讓他們給李進做了點肉湯,送到醫院,然後才回旅館休息去了。 邵寬城一進旅館,心裡怦地嚇了一跳,他看見空蕩蕩的前廳裡坐了一個人,那矮胖的背影讓他驀然止步,他認出那人竟是乾金。 乾金仍然穿著被當地人稱之為“幗”的男士短裙,見邵寬城回來,便站起來寒暄。看得出他是專門在這裡等他們回來的,而且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聽旅館的人說李先生住到醫院裡去了,他的病嚴重嗎?要不要我做些什麼?” 雖然乾金的再次出現讓邵寬城驚訝萬分。但他僅僅說了句:“還好。”並未對乾金提出任何求助,他也不想帶乾金去見李進。既然總隊決定此次追討任務已經結束,既然現在的主要任務是確保李進儘早康復,邵寬城覺得沒有必要再讓李進見到干金,免得病情再生反复。 乾金說:“噢噢,那就好。多吉告訴我你們明天就要離開不丹了,是這樣嗎?” 多吉就是乾金聘請來的那個導遊,提前結束地陪工作,當然要向乾金做個報告。邵寬城淡淡地說道:“是啊,我們要回去了,李先生病了,得早點回去治療。” 乾金做遺憾狀:“不丹有很多非常美麗的風景和建築你們還沒有看到,太可惜啦。” 邵寬城面目嚴肅:“是啊,不丹是個美麗的國家,我們還會來的。那位邁克先生在哪裡,我們就會追到哪裡。” 乾金尷尬地怔了一下,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你們要找的那個石雕,有一個人知道一點情況,你們有興趣見見他嗎?” 這回輪到邵寬城怔住了,怔了片刻,問:“誰呀?” 乾金道:“一個知道情況人。不過他喜歡安靜,所以你們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去一個人和他單獨碰個面。你們的那位李先生,能去得了嗎?要進山,走很遠的路呢。” 邵寬城又怔了片刻:“是現在嗎?”頓了一下,他說:“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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