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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長安盜 海岩 4379 2018-03-18
安葬趙紅雨的當天下午,趙紅雨的父親,西京大學歷史系教授萬正綱終於走進了西京公安局刑偵總隊,走進了專門佈置好的一間測謊室裡,坐在了一組測謊儀前。他身上的全部金屬物質,包括手機和手錶,全部取下,手上和頭上都接了電線,他的臉上肌肉緊繃,他的表情看不出究竟是莊重和堅定,還是緊張與不安…… 封閉無窗的房間裡只亮著一盞暗暗的檯燈,檯燈置於靠牆的角落,幾個頭戴耳機的測謊專家背著光,面無表情地坐在一排複雜的儀器前。提問的節奏特意保持了平穩緩慢,沒有任何抑揚頓挫,不帶任何感情色彩。提問的聲音有如空谷迴聲,將氛圍一下子帶到了多日之前的唐古山中,帶到山中的那幢孤立的木屋前。 “案發的那天早上,天氣很冷嗎?”

第一句提問,看似平淡,萬教授想了一下,回答:“冷。” 測謊專家問第二句:“山上有霧嗎?” 萬教授答:“還好吧,山里早上都有霧。” 測謊專家第三問:“山里當時很靜嗎?” 萬教授的氣息似乎保持了淡定,答:“是的,很靜。” 萬教授或許沒有預料,測謊專家會在第四問急轉直下:“兇殺案發生的時候,屋子裡一共有四個人嗎?” 萬教授的身體在椅子裡動了一下,聲調鎮定得有些做作:“我不知道,那時候我不在屋裡。” 測謊專家的聲調毫無變化,但對萬教授來說,第五個問題猶如爆炸一般:“向你女兒開槍的,是楊鐧嗎?” 萬教授咽了口唾沫,堅持了他的回答:“我不知道,我不在屋裡。” 專家繼續問:“你聽到你女兒的叫喊了嗎?”

屋裡光線昏暗,萬教授的表情沉在黑影之中:“我不知道,我沒在屋裡。” 與測謊室相鄰的另一個房間,燈光同樣很暗。刑警們站在單向的玻璃隔窗前,他們可以看到和聽到測謊室裡的一切,而測謊室的人卻不能看到他們。刑警們雖然看不到儀器的顯示屏上電波的曲線震盪,卻能隱約聽到打印機嗒嗒作響,打印出萬教授的脈搏、心率和血流血壓的跌宕起伏。 邵寬城是第一次旁觀儀器測謊,那場面令他身心震撼。可以想見,如果萬教授真的目睹了他女兒的死亡過程,那一幕將是多麼不堪回首。而測謊的提問偏偏要將他帶回那個山間的木屋,那個血腥的清晨,那個父女永別的現場……如果萬教授真把女兒視為骨血,如果他的心真是肉長的,那麼他的這顆心,可以承受這樣殘酷的回顧嗎?他的這顆心,會疼嗎?會碎嗎?

邵寬城不知該怎樣想像萬教授的那顆心。 測謊繼續:“你的女兒倒下之後並沒有死,她當時說了什麼嗎?” 萬教授的聲音開始發抖,發虛,控制不住地口吃:“……我不知道,我不在,我不在……” 儀器的信號劇烈波動,測謊官的語調依舊平穩:“你女兒倒下來的時候,她的身邊,是有一隻獵槍嗎?” 萬教授愈發凌亂:“是,啊,我不清楚,我沒在屋裡。” 測謊官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停頓了一下,再問:“你的女兒,一共中了兩槍,胸口一槍,頭部一槍。其中獵槍打中的,是致命槍。這兩槍,是兩個不同的人打的嗎?” 萬教授的額頭上,汗水密布,他穩定著自己的情緒,停頓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不知道。” 測謊官忽然轉題:“那個旅行箱裡裝的錢,是在兇殺案發生之前的幾天裡,分三次取出來的嗎?”

萬教授機械地:“我不知道……” 測謊官目視萬教授,提問停了下來。與測謊室一壁之隔的刑警們,透過單向可視的玻璃看著已近崩潰的萬教授,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有同樣的嚴峻。 測謊官的最後一問,聲音突然抬高,語速突然加快:“一個月前,當你找到了你的親生女兒,那個時候,你有過幸福的感覺嗎?” 刑警們沒有聽到萬教授的回答,他們或許也看不到,萬教授的淚水在黑暗中臉頰上,如河流一般…… 刑偵總隊的會議室裡坐滿了刑警。邵寬城低頭坐在後面的角落裡,不知為什麼,他不想被人關注,不想與人交談。 市局的局長,副局長都來了。幾位測謊專家魚貫走了進來,在會議桌前特意留出的幾張椅子上鄭重落座。 會議室裡鴉雀無聲,總隊長和李進都沉默不言。局長目視幾位專家,首先開口。

他說:“我只問兩句話,第一句話,根據你們的測謊結論,萬正綱的嫌疑可以排除嗎?” 測謊專家們對視一眼,為首的一位回答:“不能排除。” 局長問:“可以認定嗎?” 專家回答:“可以認定!” 局長沉默了兩秒鐘,說:“好,我問完了。” 邵寬城隨著李進和井探長一行走進總隊會客室時,萬教授從桌前緩緩站了起來,他的面目似乎恢復了平靜,已經完全鎮定下來。李進還未開口,他便首先問道: “今晚七點要錄製《唐史講壇》,我還能去嗎?” 李進沒有回答,沉著喉嚨反問:“石槨是在邁克·裡若斯的手上嗎?” 萬教授沉默片刻,心照不宣。他同樣沒有回答,而是再次發問:“今晚是我的最後一場講座,可以讓我善始善終嗎?”

李進意味頗深地問了一句:“你講的,是唐史嗎?” 萬教授的回答,如同在電視熒屏上的語調一樣,從容而又平緩:“我講的,是唐史中最輝煌的一段時期,也是中國古代史中最輝煌的一段時期,這段時期,叫做開元盛世。” 李進若有所思,玩味地咀嚼了一句:“最輝煌的時期……” 此時此刻,邵寬城已經聽不見這裡的任何話語,他的雙眼被血色染紅,萬教授的氣色雖然看似平定,卻躲避開了他的逼視,垂下了眼瞼。 《唐史講壇》的錄製到這一天晚上為止,正巧是一個完整的章節。萬教授與西京電視台簽署的合約,就是由他從唐初的貞觀之治一直講到開元盛世。開元年的結束,也標誌著唐代鼎盛時期的結束。其後接棒的天寶時期,天下由治而亂,直至發生“安史之變”,直至馬嵬驛“六軍不發”,直至楊貴妃縊死馬前,直至大唐最終覆亡……鑑於萬教授日漸高漲的人氣,電視台的製片人口頭上已經表示,天下大亂的這一段唐史,仍要有勞萬教授金口續講,據說合約都已備好,只差簽字蓋章。所以萬教授所謂這天晚上是他最後一場講座云云,從續約尚未簽署的情況來看,倒也並非虛言。

萬教授這一次前往錄製現場的“排場”之大,當然前所未有。不僅警車專送,而且數車“護駕”,前呼後擁。這一天的錄製現場與往常並無不同,由西京大學的師生組成的觀眾照例早早就把階梯式的觀眾席坐滿。李進佈置便衣們守住了錄製現場的各個出口,兩個便衣也擠在台下充做“聽眾”。邵寬城被安排在講台的側幕,正好能看到萬教授從對面的幕影中出場亮相。萬教授步履略緩地走向燈光明亮的舞台中央,那裡擺放著一隻方方正正的授課講台,那隻講台早被無數電視觀眾看得眼熟能詳。 公安們並沒有把萬教授的情況告訴電視台的工作人員,節目錄製的進程和狀況皆如既往。錄製現場其實就是西京大學裡一間小型的階梯教室,門禁鬆弛。萬教授從教室前面的辦公區進入,隨他進入的便衣們都被當做他的隨從和學生,無人盤問,無人阻擋。

這天晚上萬教授照例化了淡妝,照例衣冠楚楚,出場時台下照例掌聲熱烈……但邵寬城看得出來,萬教授雖然保持了刻意的鎮定,卻是從未有過的老態龍鍾!邵寬城記不得自己當時是否聽得清萬教授都講了什麼,他只記得除了萬教授蒼老的聲音外,整個會場靜得出奇。 或許電視台的人能聽得出來吧,萬教授的語速比過去緩慢了不少,或許,他們認為那是萬教授今晚特意追求的一種效果。唐代歷史在今晚將發生重大轉折,以致一千三百多年之後的史學家都要特意表達出應有的沉重。 邵寬城所站的位置,不僅可以看到整個舞台,也可以看到對面的側幕,看到對面側幕裡的隊長李進。李進似乎在用心傾聽,傾聽著萬教授最後的絕唱! “上次說到,太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深夜奉旨進宮,是唐代歷史上一個極其重要的事件,也是至今不解的一樁歷史謎案。那天夜裡他們究竟是被誘騙進宮,還是蓄意謀反,正史野史說法不同……”

萬教授蒼涼開講,雖然邵寬城只能看到他的側臉,但從聲音上足以判斷,那張臉上是一種何等滯訥恍惚的神情。 “……三王入宮事件之後,太子李瑛被廢掉儲位,連同光王、鄂王,皆被貶為庶人。十五天后,三人因謀逆之名,被皇帝……賜死。至此,開元年間的這場宮廷鬥爭告一段落,武惠妃母子得以平安,地位空前鞏固。數年後武惠妃病亡,被追認為皇后,諡號'貞順',以國母葬之,唐玄宗哀念甚深。不久,因他的兒媳楊玉環外貌酷似惠妃,竟讓其取而代之,封為貴妃,據為己有,以填補惠妃離去的情感空白。楊貴妃入主后宮,也為大唐的衰敗,埋下了禍根。” …… 據電視台的人後來回憶,這天晚上的節目錄製比往常多了幾分鐘,不過沒關係,在節目的後期製作時可以刪減部分鏡頭,把時間拉回到規定的範圍內來。比如萬教授在這一期講座完成後,還走到台前向觀眾鞠了一躬,都屬於可以刪掉的鏡頭。按電視台的人當時的理解,那是萬教授結束合約規定的講座課程後向觀眾做個告別,他們並沒意識到那深深一躬,其實是萬教授對自己整個人生的謝幕!

台上的燈光暗下來了,電視台的工作人員雜亂地上來收拾各種錄音和燈光設備,邵寬城也立即向萬教授走去,而萬教授則轉身向另一端側幕退場。 《唐史講壇》的現場導演還過來和他打著招呼:“萬教授辛苦啦,您跟我們一起吃飯去吧?節目告一段落了,咱們得慶賀一下!” 萬教授充耳不聞,徑直走向側幕的李進。兩人對面而立,彼此無言。 包括邵寬城在內,幾個便衣圍了上來。或許這個時候,電視台的人才開始察覺出某些異樣,開始把驚疑的目光投向這群陌生的男人。 李進與萬教授並肩,在便衣們的前後夾持下,穿過辦公區向樓外走去,長長的走廊裡只有雜沓的腳步聲,以及內心或有的粗重的喘息。 在這條既長且暗的走廊盡頭有一扇通向樓外的小門,在這扇小門昏暗的門前眾人站住,一個便衣上前給萬教授戴上了手銬。李進微微思索片刻,莫名其妙地問出這樣一句話來: “我剛才沒聽明白,武惠妃為什麼一定要除掉三王呢?” 萬教授茫然一怔,不明李進何出此問,但他還是鄭重其事地做了回答:“因為三王要除掉她。” 李進又問:“三王為什麼要除掉她呢?” 萬教授想了一下,緩緩答道:“因為利益!” 李進做不解狀:“利益?他們都是皇親國戚,富貴榮華,難道還嫌不夠嗎?” 萬教授似乎明白了什麼,自語般地答道:“因為她壟斷了皇帝的寵愛,因為她想讓自己的兒子當上太子。一個人,想擁有多少富貴,想得到多少榮華,他的身邊,就必然有多少陷阱,多少陰謀,多少鬥爭,多少殺戮……多少煩惱和恐懼,這就是歷史。” 李進再做思索狀:“這麼說,古往今來,太多的利益未必讓人幸福。” 萬教授的嘴角微微笑了一下,說出話的口吻,卻是一聲頹然的嘆息:“多半讓人不幸。” 李進不再問了,萬教授木然地被帶出小門。李進站在原地沒動,似乎仍在沉思。 在這一天的晚上,在萬教授走下唐史講壇的三十分鐘後,在西京市公安局看守所的一間收押室裡,西京警方向他宣布了對他的逮捕令。逮捕令是由邵寬城做的宣讀,由邵寬城宣讀對萬教授的逮捕令,是李進特意的安排。 “萬正綱,你涉嫌走私文物和故意殺人,經西京市人民檢察院批准,現在依法對你進行逮捕!你簽字吧!” 邵寬城的語氣刻意地平穩,但他將逮捕證重重地放在萬教授面前的動作,卻難掩激動。在場的所有刑警都聽到了邵寬城貌似平穩實則哽咽的聲音,看到了他眼中飽含的快慰的淚水! 那天夜裡,直到回到家中,直到走進紅雨的小屋,直到在紅雨的床上躺下,邵寬城才哭出了聲音。母親和父親過來了,看到兒子扭曲變形的面孔,他們無言地沉默著,誰也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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