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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長安盜 海岩 5092 2018-03-18
唐古山區的清晨要比西京寒冷很多,屋簷上的樹葉,地上的灌草,都結了一層鹽一樣的霜。遠方雪山的雲頂已經隱隱泛紅,但太陽還沒有升起,木屋的瓦頂在樹冠的覆蓋下,依然殘留著黑夜的暗影。 寒冷的天氣常常有最佳的睡眠。趙紅雨也一樣,喜歡在下雨下雪和刮大風的日子裡,踡在溫暖的被窩中酩酊大夢。溫暖寧靜與風雨紛擾的對比,更能讓人深深體會到入心的安寧。 這樣的清晨,趙紅雨朦朧在半夢半醒之間,肢體發膚都享受著舒適的慵懶。山很靜,個別不知名的鳥開始啼鳴婉轉。這裡沒有大城市的喧囂,沒有各種汽車灌滿各種道路的嘈雜,那種嘈雜從每天的清晨直到深夜,沒有任何耳朵可以倖免。 但在唐古山的清晨,被窩裡的趙紅雨沒有聽到汽車的聲音,她並不知道有一輛越野汽車悄悄地駛進山路,停在了木屋的門前。她也沒有聽見木屋的屋門被無聲無息地打開,一個人無聲無息地進入,無聲無息地上樓,和給他開門的萬教授一起,走進了對面的房間。

這一天的清晨萬教授起得很早,他早早地叫起保姆小劉和司機老王,讓他們開車去縣城接那位剛剛從外地回來的老中醫來給女兒看病。那輛深夜就已進山,一直隱蔽在木屋附近的越野車在目視老王駕駛的旅行車下山之後,才從隱蔽的樹林裡開了出來,直抵屋前。 在這個清晨,天還沒有全亮,悄悄造訪木屋的此人還能是誰?不會是別人了,只能是失踪多日的楊鐧。 楊鐧——長安盜案的主角,和萬教授——後來被證實也涉入長安盜案的另一個主角,在這個人跡罕至的山里,在這個寂靜的清晨,在這幢木屋的二樓,在萬教授關起門來的臥室,碰了面。 他們的這次密會,是為了完成一筆交易。這是整個長安盜案的最後的一筆交易。後來證實,在最後的這筆交易中,買賣的雙方變更了角色。萬教授由一個交易的中介,變成了實際的買家。楊鐧也明白以他自己的能力和現在的處境,絕對是無法完成與國際買家的一項跨國交易的,他既便從萬教授那裡獲得了買家的聯繫方式,也沒有能力直接與遠在大洋彼岸的買家按照國際市場規則,自行完成一場複雜的交易。他唯一的選擇,唯一可行的方案,就是找到一個能以現金形式,將石槨價款一步到位全額支付給他的中國買家,以直接授受的簡便方式快速結算。這樣的買家,只有萬教授一人。

萬教授將這座盛唐時期皇家石槨的價值,以及它不凡的前世今生,向他的老友,美國著名的收藏家邁克·里諾斯做了詳盡介紹並以加密郵件發送了石槨的圖片。不出所料,邁克·里諾斯對這座在世界上已知的十一具古代石槨中最大,最精美,地位最顯赫的石槨一見傾心,重金以求,很快與萬教授達成協議。而萬教授能夠一筆付給楊鐧的人民幣現金,卻只有區區200萬元。一來是他傾其所有,也只能拿出這麼多現金存款了;二來楊鐧之前沒有料到自己這麼快就被公安抓到馬腳,他此刻的唯一所求,就是盡快拿到現金遠走高飛,找個偏僻的地方躲藏起來,他幾乎喪失了所有討價還價的本錢和時間,於是雙方同樣很快成交。之後,就有了萬教授攜女離開西京的唐古之行。

可以說,萬教授的唐古之行,主要是為了與楊鐧接頭,只有在如此偏遠之地,才能安全地遞交這筆現金。而帶女兒療養和治病,其實僅是此行附帶的任務,也是此行一個公開的名義。 在二樓的這間臥室裡,萬教授打開了他從西京帶出來的那隻黑色皮箱,二百萬現金已經把這只容量不小的皮箱塞滿。萬教授之所以能為楊鐧打開這只皮箱,是因為他之前已經知道,那座偉大的石槨已被分拆成板塊,混在那批漢白玉建築板材中安全運至海邊,並由楊氏兄弟通過海上私運的途徑,登上了終極買家的貨船。 據說,這天清晨,楊鐧僅僅掃了一眼便關上皮箱,並未清點錢款,這既反應了他的個性——做事必定乾脆簡捷;也說明了他對萬教授的了解——以萬教授的身份,如果在這種性命攸關的交易中玩“抽張”的把戲,那就實在太小兒科了。

兩人幾乎沒有說話,授受就已完成。楊鐧拎起皮箱下樓,萬教授送至木屋門口。也許是因為那隻塞了200萬現金的皮箱太重了,下樓途中難免磕磕碰碰,也許是因為木屋大門開關之際,發出了某些響聲,總之,趙紅雨在這時突然醒了。她的床邊就是一扇窗子,只需稍稍欠起上身,微微撥開窗簾,就能洞悉屋外樓下,以及遠方的山峰。在淡淡的晨霧中,趙紅雨顯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身影把一隻皮箱放進一輛越野車的車廂裡,然後,開走了那輛泥土滿身的車子。 這時,應是早上六點二十六分左右,她在這一天的六點二十七分分別給邵寬城和李進雙發了一條手機短信,短信的內容完全相同。李進這時剛剛起床,正在家裡的衛生間洗澡,因此沒有聽到這個信息。而邵寬城還睡在唐古縣公安局的招待所裡,電話放在枕邊,信息聲立即將他吵醒。

信息異常簡短。如下: “有個人剛走,像是楊鐧!” 這一信息讓邵寬城渾身都緊繃起來,他馬上撥了李進的電話,電話響了半天,李進沒接。 他掛掉電話,發現趙紅雨又有一條信息發送進來。 “開的是輛黑色的越野車,我不認識這個車型。” 他給趙紅雨發了信息:“你確定是楊鐧嗎?他往哪個方向走了?” 信息剛剛發出去,趙紅雨就把電話打進他的手機。紅雨說:“我信息你收到了嗎?” 邵寬城說:“收到了。你確定是楊鐧嗎?” 紅雨的聲音低如耳語,但可以聽得非常清晰:“不確定,但很像!” 邵寬城再問:“他往哪個方向走了?” 趙紅雨說:“不知道,這兒下山就一條路。” 邵寬城說:“好,我馬上報告!”

邵寬城並不知道,趙紅雨給他打電話時,已經下了床,赤腳出了自己的房間,向父親的臥室走去。她究竟是想去問問父親楊鐧是否來了,還是想看看楊鐧留下了什麼東西,不得而知。 邵寬城也沒再耽擱,掛斷紅雨的電話之後,直接撥了刑偵總隊值班室的電話,電話很快接通,邵寬城很客觀地匯報了情況:一、接到趙紅雨的信息,她剛剛看到有一個很像楊鐧的人離開她住的地方,開不知什麼車型的黑色越野車下山了;二、不清楚此人的去向,但下山的路只有一條;三、李進目前聯繫不上。 剛剛結束了向值班室的匯報,李進的電話就打進了邵寬城的手機,李進顯然已經看了趙紅雨的信息,所以開口便發布指令。他讓邵寬城立即向唐古縣公安局領導匯報情況,請他們協助,用最快的速度封鎖出山的道路。李進表示,總隊這邊也會通過市局請省公安廳正式通知唐古縣局。

邵寬城一邊喏喏連聲地接聽電話,一邊單手穿衣穿褲,磕磕絆絆地跑出屋子,往一街之隔的縣公安局跑去。 這個時候,唐古山的那幢木屋裡,又來了另一位不速之客。這個不速之客推門自入時,萬教授甚至還沒有來得及走回樓梯。 這是一個陌生人,萬教授沒有見過,但那人張口叫他,卻是一副很是熟絡的口吻。 “萬教授,早上好,不好意思來打攪您了。” “你是?”萬教授疑惑地打量這位陌生人。 “我是楊鐧的表弟,你沒見過我。” 萬教授明白了,來人原來是楊力。楊鐧向他提起過他的這位表弟。這個叫楊力的年輕人原來是做海上走私的,石槨的運輸和出海事宜主要由他操作運行。 “你哥哥剛走,”萬教授說:“你沒碰上他嗎?”

“我知道他走了,可我還走不了呀。” “你怎麼……走不了?” 楊力笑一下,笑得挺讒媚:“他拿了錢走了,我還沒拿到呢。” 萬教授愣了一下,預感到麻煩來了:“錢都給你表哥了。你表哥沒分給你嗎?” 楊力說:“他分了我運貨的錢,沒分我擔驚受怕的錢。你們都躲在後面,讓我衝關。說難聽點吧,就是出了事我一個人頂。冒這種險至少得再給個封口費吧。” 萬教授汗毛直立:“封口費?”他不知是氣憤還是慌張,他的手哆嗦著,拿出手機:“我給你哥哥打個電話,這事不是這樣的規矩……” 楊力抬高聲音:“等一下!你找我哥,這不是讓我們哥倆翻臉嗎,我倆要是翻了臉,最擔驚受怕的,還得是您。” 萬教授手裡拿著手機,沒有按下去,他皺眉問:“你還想要多少?”

楊力還是堆著笑,萬教授也辨不清那個笑究竟代表討好還是無賴。 “您再給五十吧,我知道您的實力,不在乎這點錢的。花這點錢求個平安,不吃虧。” “五十……五十萬?”萬教授壓著惱火,“我就是給你錢了,也必須要給你哥打個電話,你這麼弄我跟他以後就不好合作了……” 楊力剛要說什麼,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用不著打電話,當面說吧。” 楊力驀然回首,他和萬教授同時看到,楊鐧不知何時站在了木屋的門口。 楊力難掩尷尬:“噢,哥,我不能再多要你的錢了,你對我一直不錯,這沒說的。我是覺得教授總應該再給咱們多出點吧,這東西不說是國寶嗎,那咱們擔這麼大風險,他總得再付點,付點……” 楊鐧替他說道:“封口費!”

楊力難堪一笑。萬教授忿忿開口:“楊鐧,這事從頭到尾的費用不是說好都由你來承擔嗎,我最後只付你一個整數,這都是說好了的!古玩行里都是沒合同沒收據的買賣,靠的全是信用!已經成交的買賣,沒有找後賬的!” 楊鐧面目平靜:“咱們上樓說吧,封口費我給。” 楊鐧說完,便率先向樓上走去。這時的紅雨,正要從父親的臥室出來,她拉開房門的時候,聽到了樓梯上雜亂的腳步聲。木屋的樓梯又窄又陡,楊鐧第一個上到二樓,踏上最後一個台階後隨即轉身,萬教授只看到他手上火光一閃,只聽到“啪啪啪啪”連續四響,尚未踏上最後一級樓梯的楊力彷彿被人猛烈地連推四下,先是撞在牆上,隨後歪斜著從陡峭的樓梯快速地翻滾下去,身後的萬教授若非躲閃及時,也差點被楊力粗重的身軀卷下樓梯。 趙紅雨剛剛走出父親的臥室就听見了槍響,就看到楊力從樓梯口翻滾下去,她只驚呆了一瞬,便迅速返身,跑回父親的臥室。她跑進臥室直接撲向靠牆的木桌,那幾步幾乎用盡了她全部虛弱的體力! 楊鐧聽到了她的聲音,屋門洞開的臥室距樓梯僅僅五步之遙,他也肯定看到了紅雨,他毫不猶豫地朝紅雨開槍。樓梯當中的萬教授雖然看不見紅雨。但他能看到楊鐧轉身舉槍的動作,他下意識地嘶聲大喊:“不!”但來不及了,紅雨像被什麼力量托著向上飄了一下,然後重重地摔倒。萬教授嘶啞地叫著,衝上二樓,他看到了女兒手裡,已經拿到了桌上的那支獵槍,女兒在仰面摔倒的同時,居然平端獵槍,向楊鐧發出最後的轟擊。 槍聲停止下來,木屋內外,萬籟俱寂。萬教授驚恐地看到,楊鐧倒下來了,他看到他頭部中彈,血染顏面,那血浸的表情讓人一眼斷定,他已死於非命!萬教授撲向女兒,他的眼淚迸飛出來,全身似乎都已僵硬。 女兒還活著,苟延殘喘,雙目微睜。萬教授抱著女兒,哭道:“小雨,小雨,你沒事吧?我帶你去醫院,你別動,躺著別動……” 女兒面色無血,氣息虛弱,但還能發出斷續的聲音:“爸……電話……給我……電話……” 萬教授跌跌撞撞地,在樓梯上找到了他的手機,他跑過去把手機遞給女兒,女兒的手卻無力抬起。 萬教授這時似乎清醒過來:“小雨,你,你要給誰打電話?” 女兒喘氣,艱難發聲:“寬城……給他……” “你要找他?他……他是警察!” 女兒雙唇嚅動:“爸……那個……國寶,在你……手裡嗎?” 萬教授跪在女兒身邊,眼淚縱橫:“沒有,沒有……”他下意識地否認,但又下意識地哀求女兒:“小雨,你能原諒爸爸嗎?爸爸也是為了你,你能理解爸爸嗎?” 女兒也流了一滴眼淚,很大,很亮的一滴眼淚,順著眼角快速滾落下去,“爸,你給他……打電話……” 萬教授泣不成聲:“小雨,你真的不原諒爸爸嗎,爸爸真的愛你,你愛爸爸嗎?” 女兒的眼淚已經乾涸,聲音已經喑啞,只有她的口型和氣息,才能看懂她要說的話語:“……爸,你去……自首!去找他……” 萬教授站起了身子,像要摔倒似的,後退了一步,用哭腔喃喃:“你讓我自首……你是讓我去自首嗎?” 女兒幾乎無法言語,只是用口型重複著:“電話……電話。” 萬教授沒有把手機交給女兒,他向後退去,茫然自語:“自首……自首……”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樓梯口,像是要下樓似的,只下了一個台階,就坐了下來,不知是抱頭思索,還是無聲哭泣。他更不知道這個時候,邵寬城已經和唐古縣的幾個民警一起,駕駛著兩汽車,開出了縣公安局的院子,奔唐古山這邊飛一般地來了。這個時候,李進也駕車離開家往刑偵總隊開去。十分鐘後,省公安廳給唐古縣局上級省廳的協捕電告,也將發出。 這個時候,唐古山恢復了寧靜,比往常還靜。 鳥聲在那一刻也莫名其妙地停了。 整個山林只聽得見萬教授一個人嘶嘶的喘息,他不知道自己在樓梯上呆坐了多久,當他終於重新站起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已經完全崩潰。 他歪歪斜斜地走到女兒面前,蹲下來撫摸她的面頰。女兒的臉好像忽然瘦了許多,白了許多,皮膚依然如孩子般細膩。 萬教授哭著叫了女兒一聲:“小雨……” 女兒一息尚存,不甚清晰地吐出一個字來:“……水。” 萬教授從桌上拿了一瓶水,慢慢地餵女兒喝,喝了水的女兒表情不那麼痛苦了,半開半閉的眼裡又出現了些濕潤的光亮。萬教授重新站了起來,他踉蹌地站起身來,放下水瓶,從地上揀起那支獵槍,他看著女兒,看了很久,然後,獵槍的槍管抖抖地,頂住了女兒的頭部。女兒的眼睛睜開了,也看著他,父女之間,不知這樣對視了多久,終於,他扣下了扳機,一顆衝力極大的獵槍子彈,將女兒的頭顱重重地釘在地板上,槍聲沉悶而又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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