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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長安盜 海岩 5492 2018-03-18
不能生育,是女人的大悲大忌!尤其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代,尤其是君位儲繼的皇族。 按萬教授在《唐史講壇》裡的說法,在中國封建王朝漫長的歷史中,皇后沒有子嗣,往往是宮廷之變,政治動亂,朝綱不穩的直接誘因。在中國,變和亂,就意味著殺戮,自古已然! 史書上並未載明日期的某日,武婕妤的兒子死了。 武氏自受寵到生育,不到一年時光,而她生下的這個龍種壽僅數月,就怪疾而亡。對這個女人來說,這一年可謂大悲大喜,地獄天堂。萬教授認為,武氏之子暴亡於后宮,是唐史中的一個重要事件,對李唐王朝未來的走向,產生了深藏不露的異動和影響。 此話後講。 王皇后是在她的乾央宮聽到這個奏報的,當時王守一應當在場,兩人應當相顧無言,心照不宣。奏報說皇帝已經趕到惠寧宮去了,說御醫也趕過去了……奏報還說,武婕妤因恐懼而驚厥,因悲傷而人事不省……

對於女人來說,喪子之痛是最大的痛;對於宮廷裡的女人來說,還有失位和失寵的可能,還有改寫命運的可能! 本來,林白玉並不怕失位。萬教授過去是專家學者,現在是大眾明星,無論做為學者還是明星,他都要維護好自己的正面形象。離婚和緋聞,當然都是負面的事情,對一個當紅的人來說,得不償失。 本來,林白玉也並不怕失寵。萬教授婚前有過情人,這大家都知道的。但他婚後二十多年,興趣都在事業上,都在名望上,這一點也是公認的。萬教授不僅自己從未有過緋聞,連妻子與林濤之間的曖昧,萬教授也都不訌於內,不揚於外,難得糊塗。既維護了家庭的穩定,也保全了自己的面子,可謂胸襟開闊,大智若愚。 但這一次,林白玉真的有點慌了,萬教授的生活中終於又出現了另一個女人,這個女人不是情人,也不是一夜情,而是萬教授唯一的骨肉血親!情人和一夜情法律是不保護的,但親生的子女,包括非婚生子女,法律不僅保護,而且一視同仁。

這關係太強了,強到無敵!這個女孩不僅是萬教授財產的合法繼承人,而且,按保姆小劉親耳聽到的信息,萬教授還要把萬家的財產,全都交給他的這個女兒! “交給”,是一個性質並不確定的詞。站在接受者的角度理解,可以指擁有,可以指託付,也可以指管理。即便是管理,管理者對所管財產必然擁有保存、管護、使用、調度等難以限制的權力。如果小劉聽到的話都是真實的,那麼可以確定地說,進入萬家還不到半天的趙紅雨,在這個家的地位和權力,已經排在林白玉這個二十多年的女主人之前了,而且是不戰而屈人之兵! 這種未經戰鬥的失敗,林白玉不能接受! 林白玉想:愛情難道永遠不敵親情? 想到愛情這個詞,林白玉自己都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萬教授和她,哪還有愛情!

林白玉還想,沒有孩子絕對是她的軟肋,是她的死穴。她沒有孩子,從情理上就不能拒絕丈夫尋找他過去的孩子,就不能拒絕丈夫把這個孩子接到家中。 丈夫的《唐史講壇》林白玉也看的,《唐史講壇》與她的生活真是歷史的巧合。林白玉還記得上一期講的,恰恰就是王皇后因為無嗣而被皇帝冷落,皇后的兄長王守一屢屢勸諫皇后供奉神木以求生子,皇后懼於本朝政令未敢造次。皇帝的寵妾武氏所生之子又離奇夭折,史上疑為宮廷謀殺所致……歷史真是殘酷啊,真是你死我活! 本來林白玉看這期講壇時還想,殺是沒有用的,如果那塊霹靂木真有神力的話,還不如仔細供上它好讓自己生一個兒子呢。皇后親生的兒子就算不能立為儲位,至少也能封個王吧,至少代表皇脈的嫡傳正宗吧!

但是,林白玉今天看到丈夫的私生女居然登堂入室地住到家裡來了,她又悲憤地想,如果供奉神木也生育不了的話,那麼“殺”,也未嘗不是一個合理的選擇。權力鬥爭的成敗律條本來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本來就是人類的基礎生態,沒有什麼對錯是非!她甚至忍不住悲憤地對保姆說:“小劉,你的哥哥為什麼要喝殺蟲藥,如果有人奪走了他的幸福,他就應該堅強地抗爭,應該搶回自己應得的權利!阿姨從小就不動別人的東西,但屬於阿姨自己的東西,阿姨也絕不允許別人隨便亂動!” 小劉說:“沒錯!其實我這個人也是,誰對我好,我就對誰好,誰對我不好,我也不是好惹的!” 楊鐧如果回顧自己的歷史,他得承認,對他最好的人應該就是老郭。 楊鐧,咸陽人,三十二歲,孤兒,在西京租房獨住,擁有一輛老郭過戶給他的舊車。在西京古玩這個行當裡只要跟了老郭,就大小算個人物了,十年中楊鐧不僅完成了初步的原始積累,而且也摸熟了古玩這個行當的各種門路。楊鐧行事冷靜,心狠膽大,深得老郭的信任。不過在老郭和大多數圈內人的眼裡,楊鐧永遠是個馬仔。因為楊鐧性格孤僻,不喜交友,除了他的一個表兄弟楊力和他的老闆老郭外,幾乎無人過往。做古玩靠的就是人脈,沒有朋友怎麼能做成事呢?不知道楊鐧是意識到自己的短板,還是真覺得做這行風險太大,在老郭即將與林濤強強合作的時候,在老郭最需要他鞍前馬後的時候,他選擇了退出。

他退出的理由似乎很簡單——他想結婚成家了。 沒有人發現楊鐧交過女朋友,他偶爾會去夜總會找小姐,交易而已,一把一利索的事。他從來不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小姐,也從來沒什麼女人打他的電話。在那些小姐眼裡,他是一個不言不笑的怪人,也是一個很現實的俗人,皮肉爽了以後,絕不跟你磨嘰的,更不會在心裡記你。所以,當某一天他的表弟楊力替他接了一個女人的來電時,不能不備感新奇。 來電話的女人是楊鐧剛剛認識的,名叫趙紅雨,是大收藏家萬正綱的親生女和獨生女。趙紅雨打來電話的時候楊鐧正和他的表弟在他們剛剛開起來的磚廠忙碌。磚廠開在鄉下一個廢棄多年的荒村大院裡,荒村遠離城市,荒蕪孤僻,電話信號因而時斷時續。楊力看得出來,這個女人的來電讓表哥一向陰沉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

半個月前楊鐧在萬家客廳裡幫趙紅雨解圍,之後互相換了電話號碼。趙紅雨也許並不知道,那是楊鐧第一次跟一個女孩要電話。 他幫她解圍,要她電話,都是因為,他突然被這個女孩吸引!他想不到西京會有這麼完美的女孩——身材,臉蛋,皮膚,氣質,都很完美。他想不到這樣完美的女孩會與他如此之近,言語相往,呼吸相聞。他不僅主動索要了電話,而且,在兩天后主動給女孩打了電話,又連續幾天發了問候的信息。女孩也給他回了信息。女孩的回信是客氣的,禮貌的,冷熱適中的。楊鐧跟夜總會的小姐打交道習慣了,都是見面十分鐘就可以脫衣服上床的,過程簡單快捷。和趙紅雨幾番信息來去,他似乎才明白正式的戀愛有多麼麻煩和漫長。在他接近氣餒的時候,趙紅雨竟然主動致電。楊力在表哥臉上所看到的笑容,絕對發自內心。

趙紅雨在電話裡是以一個熟人的口吻開頭的:“你幹什麼呢,在哪呢?” 楊鐧說:“挖土呢,我開了一個磚廠。” “挖土?”女孩電話裡的口吻有些詫異。 楊鐧說的沒錯,這個荒草雜蕪的院子裡,挖出來的新土已經堆出了一個小丘。楊鐧說:“是啊,整天灰頭土臉的,可辛苦呢。你有事?”楊鐧的思維畢竟是現實型的,他料想女孩的這個電話不可能是言情,只可能是敘事。 第二天上午,楊鐧和女孩在約定的地方見了面。那地方既不是酒店的茶座,也不是某個路口的車站,而是林濤的精舍藝術品有限公司。和許多做古玩的商人一樣,林濤上班時也穿著大褂式的唐裝,他的會客室也佈置得古色古香,牆上掛著古代字畫,案上擺著古舊陶瓷,玻璃罩裡的青銅器看得趙紅雨一愣一愣的……後來從楊鐧口中她才知道那些“古董”哪個是“西周”的,哪個是上週的,真假混雜,不免嘖嘖一場。

楊鐧畢竟在古玩圈裡混了十年,十年成道,太明顯的作舊作偽,肯定看得出來。 這回見面,林濤對楊鐧還挺客氣,但客氣也是大佬對小弟的客氣:“我說你怎麼那麼狂了呢,原來跟萬教授的女兒談上朋友了,恭喜啊!” 林濤對趙紅雨也挺客氣,但客氣也是前輩對晚輩的客氣:“我這裡雖然不缺人手,但你要想學這一行的話還真算找對門了。我們精舍公司管理規範,運作嚴謹,規模效益在西京古玩界一直排在前三,這些楊鐧都知道。” 當然那種話林濤也說了:“萬教授一直給我們很多指點,很多支持,你來我們肯定歡迎,肯定歡迎。” 林濤說:“這樣吧,你先在公司辦公室試試文秘工作。辦公室接觸面廣,書畫、玉器、瓷雜各個部門的業務都能接觸點,對你盡快熟悉古玩行業的情況比較方便。你學校什麼時候開學,在我兒能幹多久呢?”

趙紅雨工作的事很快談定,不知是楊鐧引見的作用還是父親在圈內的威望,他們告辭時林濤還專門送到電梯門口。林濤還問楊鐧:“最近忙什麼呢?挖土?那種苦活你幹得了嗎?” 辭別林濤,出了樓門,趙紅雨馬上嗔問楊鐧:“我什麼時候成你女朋友了?剛才我都被你雷得外焦里嫩了。” 楊鐧答道:“說你是我女朋友他才重視啊。再說我現在確實也沒女朋友啊,雷什麼。怎麼,你有男朋友了?” 趙紅雨半笑:“牛人,都讓你看出來了。” 楊鐧也半笑,笑得不太自然:“哦,你真有?” 趙紅雨則笑得很自然:“我請你吃飯吧,總得謝謝你啊。” 楊鐧說:“噢。” 在楊鐧帶趙紅雨上門求職的前一天夜裡,老郭也開始“挖土”了。 和楊鐧磚廠挖土的作業時間正好相反,老郭的隊伍晝伏夜出。目標是幾年前就瞄好了的,就是離“九號墓”最近的那座小山。幾年來老郭不事聲張地對這個目標反复研究,多次勘測,做足了功課,直至這一夜才集合人馬,灑酒祭神,動土開工。

這一夜,月黑風高。爆破口選在了山丘的正南——史料、踏勘、儀測、經驗,互相印證!從第一夜挖掘的情況看,方位似乎沒有選錯。 按照以往的慣例,老郭沒有出現在挖掘現場,現場的人知曉並且聽命的老闆,是一個叫侯老大的瘦子。侯老大過去也是老郭手下的一員干將,這兩年嗑藥把身體搞虛了,地位漸由楊鐧取代。楊鐧此番臨陣退出,侯老大得以重出江湖。嗑藥的人幾乎沒有不缺錢的,所以侯老大對老郭還得唯命是從。 這是個大活兒,僅挖掘工就雇了十五六人,工具也並非鐵鍬鐵鎬洛陽鏟之類,而是動用了鑽探機挖掘機和擠壓式爆破技術。施工時段從晚上十一點到次日凌晨四點。三點半撤走機械,掩蓋盜洞,天亮前必須恢復山野的原貌與寧靜。 這裡多年荒無人跡,原有的一個彈丸小村,也早就遷往城市近郊,與某個大村合倂了。老郭知道,在地下文物富藏的地區,會有區縣的文物幹部定期不定期地往返巡察。但對於如此廣袤的曠野和數不勝數的丘壑來說,巡察無異杯水車薪。每個山包,每個溝坎,每片草地,不可能走得那麼詳盡,文物部門不可能有那麼多人力財力。白天,只要把盜洞掩蓋好,晚上,不動聲色地繼續挖,有人來了四散一逃,萬無一失。 再說,這荒郊野嶺夜深人靜的,沒人會來。 每天收工以後,侯老大都要用電話向老郭匯報挖掘的進度,彼此的溝通全用暗語,諸如:工作挺順利的,孩子們挺聽話的,之類,很生活的。老郭的回答也如是:讓孩子們注意安全,下了課把衛生打掃利索了……聽上去不是家長就是老師。 老郭確信這個山包下面,應該是有東西的。按照古代殯葬習俗,按照傳統陰陽方位,他選定的挖掘位置應該正確無疑。但是第二天挖掘的結果並不理想,從盜洞一路往下,並沒有發現古代墓葬必須出現的封土層。老郭有點心涼,但還強裝信心,竭力做胸有成竹狀,以防侯老大們氣餒。 安撫完他的屬下,還要安撫他的客戶。他的客戶就是西京古玩大鱷,精舍藝術品公司的董事長林濤。在這筆交易中,林濤既是他的客戶,也是他的老闆。也就是說,林濤既是交易鏈中的上線和買家,又是整個項目的策劃者和出資者,是這個項目最大的風險承受人,所以也需要巧言安撫。 我要講述的這個案子,這個案子中的幾個核心人物,在“動土”的第二天傍晚,很巧合的,都有一些動作或交集。首先是西京公安局刑偵一隊監控到老郭在城南一個僻靜的餐廳裡密會了精舍公司的老闆林濤。這是刑偵一隊在短短十余天內第三次監控到兩人密會。後來查明的情況證實,在這次會面中,林濤對長安“後山”(他們為目標起的代號)挖掘無果表示了焦慮,擔心自己的投資打了水漂。而老郭則從“專業”的角度再次論述了自己的判斷如何正確,勸林濤稍安勿躁,成敗的結論不必下得太早…… 除了“林郭會”之外,那天晚上還有一場“楊趙會”。 趙紅雨在萬教授家附近,找了一間很熱鬧的館子,請楊鐧吃了一頓地道的“西京菜”。結賬時楊鐧搶著付錢,趙紅雨硬是不允。她把自己的信用卡塞給服務員,然後把服務員推走。她說這頓飯怎能你請,上次我打碎花瓶你幫我說話,這次又幫忙引見林總,一頓飯還謝不完呢。趙紅雨看得出來,楊鐧是那種頭腦冷靜但少言吶語的人。也看得出來,楊鐧是喜歡她的,否則不會兩次幫她,又花時間和她吃飯。與邵寬城相比,楊鐧強悍,沉穩,成熟,但也有一些讓人看不清長度的距離感,摸不透深度的神秘感,斷不明原由的冷酷感,一時難以理清。 飯畢,在餐廳門口握手告別的時候,楊鐧突然貼近趙紅雨,做出擁抱的動作,趙紅雨雖然猝不及防,但還是靈活地躲開了,並藉閃身之勢,走向路邊的一輛出租汽車。她拉開車門,回望楊鐧。楊鐧冷靜地看她,既無尷尬之態,也無慍怒之情。趙紅雨就當什麼都不曾意識似的,揮手告別。 “再見”。她說。 “再見”。他答。 那天晚上趙紅雨回到家時已是晚上九點。她回的這個家,不是她十年來幾乎每天早出晚歸的小院,而是萬教授新置不久的豪宅。她已經擁有了這座別墅的大門鑰匙,她已經成了這座豪宅名正言順的主人。 她用父親給她的鑰匙打開房門,她聽到客廳里傳來電視機的聲音,她隨後看到穿著睡衣的林白玉,她一時不知對她該怎樣稱呼。 “哦……你,你好。” 林白玉的視線從電視機上移了過來,她的臉上無甚表情,“啊,你父親去河南開會去了,讓我們照顧好你。以後你這麼晚回來請先跟我們打聲招呼,免得我們吃飯等你。” 趙紅雨當然不習慣林白玉的這副腔調,但她還是和顏悅色,婉言解釋:“噢,不好意思,今天我和一個朋友在外面吃飯……” 林白玉仍然面無表情,說話的聲音也陰冷若冰:“你在外面吃飯更應該跟我們打聲招呼,這樣小劉也不用準備你的菜了,免得做一堆菜浪費。” 趙紅雨一下接不上話來,這時她突然看到保姆小劉不知何時站在走廊入口的暗處,臉背著光,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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