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99章 第四十六章

梨兒來一個禮拜了,秦惠廷怕誤她事,總催她快回去,心裡其實捨不得。梨兒還不死心,仍然不斷地做秦惠廷的統戰工作,惦記著把她爸鼓搗到鄉下去,跟她和把勢一起過。 “你快回去吧,把爺們儿晾家裡,你也真放心得下?”她媽也趕她。梨兒哼了一聲:“我借把勢倆膽子,諒他也不敢作妖。”話是這麼說,梨兒還是心里長了草,把勢的衣裳換沒換?恐怕都味了,還有也不知道他吃得飽吃不飽……沒等她動身,把勢他爸他媽就託人送信來了,說讓她多伺候伺候她爸,把勢那,有他們老兩口子呢,夜個,他們就已經去鄉下了。秦惠廷嘴上假模假式地說:“你看,還得麻煩他們兩口子,怪不合適的。”心裡卻豁亮多了,一想到他三閨女又可以陪伴在左右了,他就高興,從桌上拿起罐頭瓶子來。 “來,吃兩片橘子,去去火。”

梨兒說:“那是我媽給您的,您就留著吃唄。”秦惠廷拿勺連湯帶水舀了一勺說:“我一個老頭子吃這個乾嗎,這是女人吃的東西。” 這一天,桃兒她媽給她們做了韭菜合子,還擱了小蝦米,幾個姐妹搶著往嘴裡塞,做得供不上她們吃,秦惠廷聽著她們嘰嘰嘎嘎地吵吵,她們儿時的回憶又湧上他的心頭——一晃,她們大了,而他也老了。這時候,桃兒拿了個合子遞他。 “爸,您嚐嚐我媽的手藝,我媽做別的不行,就烙合子香。”秦惠廷吭哧一口,燙得他直吸溜氣,幾個閨女樂得前仰後合,就瓜兒沒樂,她心裡有事。三道眉兒聽說她爸病了,非要過來探望一下。她想,也好,藉機叫爸爸媽媽跟三道眉兒見個面,蹚蹚道兒,她只是不知道怎麼提前告訴她爸她媽,給他們打個預防針,別叫他們對三道眉兒忒冷淡了。

秦惠廷要叫孩子坐他腿上,孩子不坐,非賴在他媽媽懷裡不可,“怎麼不跟姥爺相好了?”他問。孩子其實不是不跟他相好,而是因為他眼睛不好使,只得用手上下摸他,孩子癢得慌。 秦惠廷不禁苦笑,心裡很是失落,看來,他還得練,免得手上沒輕沒重。他要準備下半輩子靠這雙手給自己帶路了,現在,他撒尿都得老伴兒把尿盆給他擱好,站一邊瞅著,讓他尿都尿不出來。起碼他得保證吃喝拉撒不用人管,自己能解決才行。 “怕什麼呀,老夫老妻的了。”他老伴兒說他。她是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一個大老爺們儿凡事都得靠人家伺候,拿不起來放不下,那還算什麼大老爺們儿!之所以有這樣的念頭,都是他的自尊作怪。 稍晚一點兒,一家人收拾了傢伙,把桌子擦乾淨,開始喝茶,捎帶腳扯扯淡。老秦家的閨女沒喝茶的習慣,就秦惠廷一個人端個大茶缸子,其他人都以扯淡為主。

每個人都把聽來的新鮮事,在這個時間說給大家,相互交流,這是一家子最親密的時候。 桃兒她媽就坐在秦惠廷左邊,以備隨時幫他一把,她知道他臉皮薄,不好意思支使閨女給他幹這干那,儘管桃兒總是說“爸,有什麼事您就吩咐,我來做”,他卻一回都沒用過她。幾個閨女唧唧喳喳正歡的時候,秦惠廷竟打起蔫來,從打他眼睛不得勁以來,他就老是犯困,逮不逮就上下眼皮子打架……過去,只要幾個閨女濟濟一堂圍在他跟前,他就精神,美不夠。 桃兒她媽說:“你炕上躺著去吧。”秦惠廷搖搖頭說:“你們說你們的,我聽著。”桃兒她媽硬是把他推到炕上,拉開毛巾被給他蓋上。幾個閨女趕緊踮著腳尖兒偷偷回到里屋,說話也壓低了聲音,桃兒她媽留下來,坐在他身邊,一聲不吭,像拍孩子一樣地拍著他的膀頭子,秦惠廷只覺一股倦怠在內心深處緩緩流動,很快,他就睡著了。桃兒她媽摸索著他的腦門兒,不燙,解開脖領子上的釦子,讓秦惠廷鬆快鬆快,不勒得慌。

桃兒躡手躡腳地湊過來,咬著她媽的耳朵問道,“我爸睡了?”她媽點點頭,豎起一根手指頭警告她——噓,小聲點。 人一老,睡覺就輕了,稍微有點動靜就醒,她媽拉著桃兒的手進了里屋,還掩上了門,但留了一條縫兒。 娘幾個聊了會子閒篇兒,也各就各位躺下了,剛剛都迷糊著,秦惠廷又醒了,他現在很難一覺睡到大天亮,總是一箍節一箍節地睡。 他摸著一根煙卷,悄悄地溜達到門外,半夜,街上已經消停了,他點上煙,使勁吸了幾口,他一時迷醉在沉寂的夜色中,雖然馬路對面有路燈,可是,他瞧不見,站半天,他想回去,一扭身,卻感覺有一雙手緊緊地挽住他的胳膊,那是桃兒她媽。 自從秦惠廷的眼睛失明以後,他老伴兒把家裡的擺設重新歸置了一下,桌椅板凳都貼邊放,免得秦惠廷出來進去絆著腿,摔了。她的細心,秦惠廷心裡有數,嘴上卻一句話都不說。他知道,他要沒有桃兒她媽恐怕沒法活,他這個媳婦是娶對了,這得感謝他老爹,是他給他包辦的。

他的那些老同事來,誇他窗台上的那兩盆花侍弄得不賴,八哥養得也好,秦惠廷知道,那也都是他老伴兒默默幫他做的。以前早晨起來,這都是他的活兒,現在由她來做了,做了,也不跟他表白一聲。 “謝謝你了。”家裡沒人,趁著清靜,秦惠廷叫老伴兒別忙了,歇歇。她在他身邊坐下,他摸著她的手說。 “你就嘴甜,閨女們一來,你就顧不上答理我了,哼。”他老伴兒幽幽地說。秦惠廷心想:這個老婆子吃醋都吃到閨女頭上了,幸虧這輩子我沒敢拈花惹草,要叫她逮著,她能把我倒栽蔥掛在房梁子上。 “你笑什麼,蔫坏損。”老伴兒用膀子親暱地扛了他一下。這要擱在年輕時,秦惠廷會就勢將她攬在懷裡,如此這般,現在老了,也只能捏捏她的手,意思意思。

晚上,秦惠廷對老伴兒說:“孩子總這麼圍著我轉,耽誤她們,我不落忍,你跟她們說說,讓她們該干什麼就乾什麼去吧。”老伴兒說:“你是想叫我把她們都轟走?”秦惠廷說:“你在咱家裡最有威望,她們都怕你,我要是跟她們說,她們都當我是放屁。”老伴兒哼了一聲。 “少來這一套,凡是得罪人的事,你都讓我去,純粹是拿我當槍使。”秦惠廷摟摟她,透過薄薄的背心,他能感受到老伴兒溫熱的身體,他說:“你心眼兒太多了,總誤會我。” 睡在他們旁邊的小繼合,這時候吧嗒著嘴叫了一聲“媽媽”,他們都豎起耳朵來,孩子會說話了,秦惠廷開心地坐起來,想去抱孩子,老伴兒又把他拽躺下。 “別理他,這個白眼狼,整天我抱他哄他餵他,可他一會說話,還是先叫他媽媽。”

這就是天性,秦惠廷想。老伴兒說:“你最近變了。”秦惠廷說:“我知道,不就是變瞎了嗎?”他老伴兒“呸”啐他一口,秦惠廷問道:“如果不是這個變化,那又能是什麼變化?”他老伴兒說:“你最大的變化,就是現在睡覺不說夢話了,以前,腦袋一沾枕頭就叨叨起來沒完。”秦惠廷說:“是嗎,我怎麼不知道?”他老伴兒說:“你一天都乾了什麼,在夢裡都說出來,一點不落。” 秦惠廷倒吸一口冷氣,幸虧自己沒出去風流過,要不都得洩密。老公母倆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外屋聊著,里屋裡的幾個人也沒睡。她們父親的病,使她們重新認識到這個家的重要性,她們的爸爸就是這個家的軸心。 “明天有個人要來看咱爸。”瓜兒說,語速很慢,似乎還在猶豫該不該告訴她們。 “是你的對象吧?”果兒見過三道眉兒,就隨口問了一句,而桃兒則關心的是:“我未來的姐夫長得怎麼樣?”瓜兒說:“長得不怎麼樣,長得很對不起大家。”梨兒替她說了一句話:“男人要什麼長相?只要像個男人就行了。”瓜兒說:“不光長相不怎麼樣,還瘸了一條腿,是小時候車撞的。”果兒感慨一聲:“真倒霉。”桃兒沒言語,她無法接受一個瘸子當姐夫,有一個嘴歪眼斜的把勢就夠可以的了。瓜兒接著說:“還不光瘸,而且比我小好幾歲。”在場的幾個人聽她這麼說,都不吭聲了。

不管她們反應如何,瓜兒總算是把牌攤開了,她不禁鬆了一口氣。 “大姐求你們,一定得在咱爸咱媽跟前多為我美言幾句。”屋里關著燈,漆黑,主要是怕招蚊子,這樣一來,桃兒幾個也就看不見她大姐的表情了。見沒人提出反對意見,桃兒只好挺身而出,二姐三姐都會明哲保身,她不會,她是直腸子。 “大姐,你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條有身條,何必非要找這麼一個,他配得上你嗎?” “除了他,我誰都不跟。”瓜兒說,她只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再說下去就牙磣了。 她大姐因為行大,一直習慣於對她們姐幾個指手畫腳,很少這麼低三下四,既然她已經把話說到家了,果兒跟梨兒只得應承她,要是她媽給人家臉子看,她們指定替她幫腔,做她媽的思想工作,只有桃兒想不通。 “要叫我撮合你們,不可能,我只能保證我不說壞話就是了。”瓜兒本來奢望就不大,只要你不說壞話就行,她是那麼需要三道眉兒,尤其是現在。夜風撩開窗簾,輕輕吹進屋,屋裡顯得很寧靜,其實,寧靜中的她們,誰都沒有睡著,都在隨著思緒潮漲潮落。反倒是外屋的老兩口子已經安然入夢,桃兒她媽將頭枕在老伴兒的胳膊上,不但絲毫不覺得硌得慌,反而備感舒適。從她邁進老秦家的門檻,秦惠廷就忙得要命,回來除了吃就是睡,像是趕腳的住店,現在好了,他天天守著她,再也不用跑跑顛顛的了,他是她的,他真真正正地屬於她了。

她的白眼兒也躺在她身邊,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褯子,瞅瞅他尿沒尿,有這一老一少陪伴她的後半生,她知足,她翻個身呼呼睡去,她不知道她睡覺也打呼嚕,而且比她老伴兒打得還響,只是秦惠廷從沒告訴過她。 或許她的這個秘密秦惠廷也不知道。 這麼些年,她都是在孩子大人睡了以後,才躺下,沒等一家人醒過來,她又起了,生火做飯,把要穿的衣裳都給他們預備好,撂邊上,省得他們起來趕著上班上學到時候抓瞎。她最大的享受就是串個門,說說家長里短,吹吹自家兒女,罵罵張三李四,眼下,她老伴兒離不開人,她把這個享受也給免了,但是一點兒不後悔。從打老伴兒歇病假以後,她早起的習慣就被他給扳過來了。 “起這麼早幹嗎?”他問她。 “我給孩子們準備早點去。”她說。 “她們都這麼大了,自己還能餓著自己?甭管她們,接著睡個回籠覺。”她只好又躺下,瓜兒、桃兒她們洗漱時,她裝著仍在熟睡,可是心裡愧疚得慌,覺得對不起自己的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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