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97章 第四十四章

梨兒本來打算今天要走的,出來三四天了,她擔心把勢能不能吃上飯,一個獨生子,叫他爸他媽打小就慣壞了,切個西瓜都大小不均;另外一個原因是她想過幾天再回來,她爸剛配了眼鏡,還得適應適應,要是戴著不合適,大夫說,還可以調調度數,她怕她爸馬虎,不拿眼睛當回事,所以,她要陪他去。 “我回去打個晃,安排安排,扭頭再回來。”頭天晚上,她還跟她爸她媽這麼說來著。 家裡種的火柿子、黃瓜和茄子,把勢要忘澆水,非得乾死不可,好不容易剛掛了果,還有就是養的那群來亨雞,十二隻公的,七隻母的,不餵,恐怕也都得跑了,不跑的話,就得餓死——她不放心。 一切都盤算好了,沒想到早起一睜眼,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長途車八點半才開,梨兒有充分的時間睡個懶覺,等她醒來,瓜兒跟桃兒都上班去了,突然聽見咕咚一聲響,接著就是她媽倉皇的尖叫:“老頭子,摔哪兒了,礙事不礙事啊。”她爸一個勁兒說:“沒事,沒事,我就是想夠鞋。”她媽說:“夠鞋就夠鞋吧,怎麼打炕上栽下來了?”梨兒趿拉著鞋從里屋跑出來,探頭一看,她爸一臉茫然的神色,她立刻什麼都明白了,平時從里屋到外屋要花六秒鐘,這一回她不到三秒就撲到她爸的跟前,豎起一根手指頭,在她爸眼前晃了晃,她爸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她又把她爸的眼鏡給她爸戴上,問道:“能瞧見不?”她爸搖搖頭,兩眼晦暗而混濁。 “瞧不見,什麼都瞧不見。”梨兒心一沉:這麼快,爸的眼病就發作了?她趕緊拿手巾蘸上涼水,給她爸冷敷。她爸靠在被褥垛上,反而安慰她:“沒什麼大不了的——早晚的事。”她媽在邊上瞅他們爺倆兒形跡可疑,就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秦惠廷還想打馬虎眼:“就是眼睛上火,看東西模糊。”梨兒她媽說:“甭騙我了,眼睛上火不至於瞎了。”秦惠廷跟梨兒都跟做賊一樣,耷拉著腦袋,不言語了。

末了,還是梨兒把事情的緣由,怎麼來怎麼去給她媽講了一遍,她媽一听就翻臉了,沖她老伴兒嚷嚷:“你怎麼瞞著我,我要是早知道,就給你找偏方去了。”秦惠廷對她解釋道:“還不是怕你著急上火,家裡這麼一大攤子就夠你忙活的了。”梨兒她媽啪嗒啪嗒掉起眼淚來。 “你說你要是瞎了,咱家的天不就塌了嗎?” 梨兒跟她媽生拉硬拽地又把秦惠廷鼓搗到醫院去,醫院也沒辦法,只給他開了兩盒眼藥水。道上,碰見撥魚兒,撥魚兒問:“一家三口兒聽戲去?聽說馬泰來一宮唱兩出。”沒等秦惠廷答話,梨兒她媽就搶著說:“聽什麼戲呀,就串個門。”然後示意梨兒趕緊攙著秦惠廷走人,別跟這些著三不著兩的人閒搭咯,這些人嘴比腿快,唯恐天下不亂。秦惠廷突然失明,還不習慣,走道深一腳淺一腳,總磕磕絆絆,要不是三閨女架著他的胳膊,他早摔一百個跟頭了——這讓秦惠廷非常落寞,心情像落葉凋零的深秋,又冷又淒涼。將來,我上茅房都得叫人扶著,那不就成了廢物了嗎?儘管梨兒一再說,“您甭擔心,我們姐四個輪流伺候您”,秦惠廷還是不願意這樣,他不喜歡給人家當累贅。

梨兒見他爸雖然一直想保持鎮靜,但是臉上的微笑很生硬,她要把瓜兒、果兒跟桃兒都招呼回來,一家人湊一塊兒,叫她爸感覺到親人的溫暖,可是秦惠廷不干,他堅持要到單位去,告訴組織一聲,梨兒和她媽只好陪他跑一趟。她爸單位的人聽說她爸瞎了,都很震驚,她爸在這個藥房忙活了半輩子,小有名氣。有個老同事跟她爸同時進這個藥房,朝夕相處,見她爸落這麼個結果,心如刀絞,禁不住眼淚汪汪,拉著她媽的手直抖摟:“嫂子,你受累了,趕明我去家裡看你們老公母倆。”他說。 半道兒上,秦惠廷告訴梨兒:“這個老同事跟我叮噹了好些年,誰瞅誰都不痛快,現在,真分開,倒捨不得了。”梨兒不解:“為什麼?”她爸說:“等你夠歲數,就什麼都明白了。”他們剛到家,藥房經理就追來了,解釋說:“我剛才開會去了,一聽說你去了,就跟過來了。”秦惠廷跟他始終都是不遠不近,經理也沒少批評他落後,眼下倆人都變了,秦惠廷真誠地表示抱歉,他不能繼續為人民服務了,經理則抱著秦惠廷的膀頭子,動感情地說:“你可不能瞎了呀,咱們藥房離不開你!”

經理臨走,告訴秦惠廷,他直接去醫藥公司,找領導,叫他們想辦法,看看有沒有讓他重見光明的可能性。 “當領導的總比我們這些老百姓有路子,你就放心吧,相信組織沒錯。”經理拉著秦惠廷的手搖了又搖。 秦惠廷很感動。 “組織上對我這麼好,過去我還總跟他們爭競。”梨兒她媽叫他躺下,她給他滴眼藥水,一邊滴一邊掉淚,淚水落在秦惠廷的胸口上,秦惠廷感覺到了,想伸手給她擦擦,卻碰到了老伴兒的下巴頦。他老伴兒說:“老實待著,別動彈。”他怕他再出洋相,趕緊將自己的兩手管制起來,不敢輕舉妄動。梨兒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疼在心上,暗自神傷,可是她爸養的八哥卻沒長眼眉,還在旁邊多嘴多舌:“嘿嘿,有意思,嘿嘿,有意思。”梨兒嚇唬它:“滾一邊去,再叫喚我就摔死你。”秦惠廷趕緊說:“別價別價,將來你們不在我身邊,全靠它給我解悶了。”梨兒她媽說:“你悶什麼悶,四個閨女隨時都可以來陪你……”秦惠廷說:“不用她們,有你就夠了。”這話,又叫梨兒她媽眼圈紅了。

現在,在梨兒她媽的眼裡,秦惠廷不再是個養家糊口的戶主,而是個得要人伺候的病號了。她把她藏在櫃子裡的罐頭和餅乾都拿出來,叫她老伴兒來享用,平時她捨不得,鑰匙都拴在褲腰上。梨兒驚奇地發現,原來她媽居然有這麼多的存項,光罐頭就趁十幾瓶。 “梨兒你把罐頭起開,我不會擺弄這行子。”她媽命令她。她爸卻說:“給孩子們留著吧,我不老不小的吃這玩意兒乾嗎?”她媽把臉一下子掉下來了。 “孩子們沒病沒災的……”梨兒怕她媽著急,趕緊找個改錐,吭哧吭哧地起瓶子蓋。 他爸也只好乖乖地享受著病號的待遇。 娘倆兒忙活飯的時候,梨兒發現,她爸總是望著房頂子發楞,儘管他什麼都看不見,梨兒不時地跟他打岔,想轉移他的注意力,可是沒用。 “媽,得想個辦法,不能讓爸老這麼犯愁。”梨兒說。她媽除了嘆氣,一點兒招儿都沒有。梨兒突然一拍大腿說:“我有轍了,我去把我公公給叫來,他們老哥倆兒能說得來。”

擱過去,梨兒她媽準不答應,那個老右派,躲他越遠越好,省得吃掛落兒,現在,她實在沒主意了,也只好由著梨兒的性子來,隨她去了。 “怎麼了?” 把勢他爸得了信,就立馬跟著兒媳婦跑過來,手裡還提溜著斤半槽子糕。聽見是親家來了,秦惠廷一骨碌爬起來,貓腰要下地,讓把勢他爸又按回去。 “躺著你的,別動。” 把勢他爸跟秦惠廷說得很熱鬧,他是有備而來,所以只口不談親家的病,拼命地講笑話,逗得秦惠廷哈哈大笑,不過,把勢他爸覺得他笑得有點兒勉強。他心話說:挺好的一個人,通情達理,怎麼說瞎就瞎了?真是好人不得好報。在給秦惠廷解心寬的同時,他也忘不了勸勸親家母:“沒什麼了不起的毛病,就是上歲數了,眼神不濟。”

梨兒問:“還能不能好?”把勢他爸說:“能啊,養些日子就行了,記住,別著急,別上火,我們單位好幾位都得過這病。”梨兒她媽插一嘴問:“你們單位那幾位後來怎麼樣了?”把勢他爸說:“早好了,讀書看報都不耽誤,就是拿蝨子費點勁兒。” 明知道,把勢他爸的話裡有水分,秦惠廷還是寬心不少,他提議老哥倆兒一起喝兩杯,一醉方休,被把勢他爸謝絕了。 “等你眼睛好一點兒再說。”秦惠廷也只好作罷。梨兒她媽要留他吃飯,他說他怕老伴兒不放心,她也替親家擔著心呢,所以他得回去,匯報一聲。秦惠廷也沒勉強他,揮揮手,放他走了。 梨兒送她公公出去,她公公安慰她半天,還掖給她十塊錢,梨兒死活不要。 “我們都這麼老大了,沒孝敬您,再叫您破費,就不像話了,您快收起來,別寒磣我們當小輩的了。”

回來,不知怎的她很想背靠著馬路邊上的大樹站一會兒,於是,她停下來,靠著槐樹,一腳撐著地,另一腳踹著樹,眯縫著眼睛,望著天,什麼都不想,沉湎於大腦一片空白的虛無中,很靜。 她突然想把她爸接到鄉下去,暫時住些日子,起碼那邊沒有車來車往,磕不著,碰不著,還有她照顧著。她媽可能一時走不開,她得給大姐瓜兒照看著孩子——怕就怕幾個姐妹不答應,爸爸是大夥兒的,憑什麼你一個人拐帶走,不讓大夥兒盡孝?她爸疼愛她們每一個人,買萬花筒或是買轉筆刀總是一氣買四個,一人一個,不偏不向,逛花園和看電影也是幾個閨女牽著手排著隊一起去,一個都不拉,現在該輪到她們領著他逛花園了。 不一會兒就遇見好幾個老街坊,跟她搭咯,張家長,李家短,七個碟子八個碗,黏糊起來沒完,她只得耐著煩兒跟他們扯幾句淡,逃回家。她媽問她:“怎麼去這麼大工夫?”她爸嫌她媽多管閒事,就說:“人家爺倆兒說說話,你也刨根問底。”擱平時的梨兒她媽,秦惠廷這麼數落她,她早還嘴兒了,叮噹五四地回擊他一通,現在,老伴兒遭罪了,她不忍,就讓著他。多厚道的人,得了病,脾氣也見壞,他們門口就有一個,沒病時,見誰都賠笑臉,病了以後,變了,看誰都不順眼,逮誰罵誰。梨兒她媽已經做好思想準備,不管老伴兒怎麼摔盆打碗,她都裝沒瞅見,不跟他一般見識。 “梨兒,給你爸沏一缸子橘子皮水,多擱幾塊兒冰糖,去去火。”她支使三閨女。她打小就養成個好習慣,不隨便扔東西,預方便,吃了橘子,橘子皮晾起來,吃了墨斗,墨魚骨曬窗台上,哪破了哪流血了拿它止血……

這中間,又來了兩撥秦惠廷的老同事,噓寒問暖,說了一笸籮的拜年話。秦惠廷一個勁兒說:“都上著班來,耽誤了工作,怪過意不去的。”來人說:“我們都請假了,經理准我們過來慰問慰問你。” 秦惠廷又被感動了,這些人以前沒少給他到領導那去咕棒槌,現在,遇事了,都善良了許多,有一位比他年長一點兒的老哥,甚至把藏了好些年的一根老參拿出來,給他,補補身子,秦惠廷知道,他可不是個大方的人。 天快黑了,趕在飯口,人們才散伙,梨兒把從鄰居家借來的椅子、條凳還回去。她爸問了好幾遍“幾點了”,她媽奇怪:“你總問鐘點幹嗎?”她爸說:“瓜兒她們姐幾個該回來了吧?”梨兒她媽怕她爸急得慌,趕緊給梨兒使個眼神,“我去瞅瞅。”梨兒出去,到門口等,工夫不大,就見桃兒騎個車悠悠地蹬過來,梨兒拼命地沖她招手。

“在門口晃悠什麼呀?”桃兒問梨兒。梨兒把她爸的病情告訴了桃兒。 “你說話經心點兒,別勾咱爸的心思。”桃兒也沒想到她爸的眼睛惡化得這麼快。 “咱爸要是真瞎了怎麼辦?”她慌張地問道。梨兒到底是比她大一點,大一點是一點,遇事是比她有主見。 “他要瞎了,我們就心甘情願地伺候他。”桃兒點點頭,平靜了一下情緒,輕輕地推開門,把腦袋探進屋裡,叫道:“爸,我回來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