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96章 第四十三章

果兒那天碰見了扣痂兒。她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她再見他的情景,她以為她會驚慌失措,甚至面紅耳赤說不出話來,而事實上並不是這樣,她沖他只是笑了笑,說了一句:“怎麼這麼巧,在這遇見你了。”表現得很自然。 倒是扣痂兒顯得很忙亂,他不知該不該跟果兒握手,因為他手裡捏著一把小蔥,大概是準備拌豆腐吃的。還是果兒大方多了,主動伸出手去。扣痂兒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來,只是嘟囔了一句什麼,果兒也沒聽清楚。 “你家裡都挺好的吧?”果兒問他。 “挺好,挺好。”扣痂兒顯然是順嘴搭音兒,“你呢,我一直惦記著你,找你,你也不見我……”他說。 “我複婚了。”果兒趕緊說,她怕他的甜言蜜語軟化她,讓她心動。扣痂兒沒有料想到結局竟會是這樣,他愕然地問了一句:“什麼時候?”果兒低聲說:“前些日子。”扣痂兒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他費勁兒地咽了一口唾沫。 “你們倆還合得來吧?”果兒說:“湊合。”她對他微微一笑。扣痂兒不說話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果兒稱了斤半水果糖,裝紙兜里,遞他。 “給,哄孩子玩。”扣痂兒死活不要,倆人推讓了半天,直到引起周圍人的注意,扣痂兒才勉強把水果糖掖口袋裡,然後就告辭了。果兒凝望著他的背影,知道他再也不會回到她身邊了,既鬆了一口氣,又有一點兒失落感,畢竟她跟他相愛過,至今在她心靈的一角仍然有他的位置,但是,她必須放棄他,別無選擇。 “這麼依依不捨地盯著人家看,那是誰呀?”她的下屬問她。

“我的一個老同學,誰盯著人家看了,別瞎說,人家也早有老婆孩子了。”她說,說完又後悔了,多餘跟下屬說這麼多廢話,說多了反而叫人疑心。她現在心忙,想給苜蓿打個電話,電話剛通,就听苜蓿在那頭說:“我正要找你呢。” 果兒問他有什麼事,他不說,只囑咐她下班早一點兒回家,他有要緊的事要跟她商量。果兒嘀咕半天,下了班,一分鐘都沒敢耽誤,直接奔家去,從苜蓿的口氣上,她判斷,一定有什麼突發事件。苜蓿早已經等著她了,他說公司組織一支小分隊,奔赴山西、陝西採購,他想要求帶隊去,正好是他升任處長的第一契機。他升任處長的報告遞到局裡,一直沒動靜,大概是還想考驗考驗他。果兒說:“既然對你的前途有好處,我不反對,你就去唄。”苜蓿說:“只是時間稍微長了一點……”果兒問:“多長時間?”苜蓿說:“多則四個月,少則三個月。”果兒心裡咯噔一下子,心說:剛一塊兒過沒幾天,他又要走了。苜蓿見她猶豫,攥著她的手知冷知熱地說:“你要不願意讓我去,我就不去。”果兒假裝出賞心悅目的表情來。 “這是個好機會,你應該抓住,我怎麼能不願意呢。”苜蓿已經被光明的未來沖昏了頭腦。 “你要同意,我明天就找公司經理,告訴他:我老婆都批准了,你再反對就不合適了。”事已至此,果兒攔也攔不住他,他惦記著當處長不是一天半天,要是拖了他的後腿,他得恨她一輩子。吃飯時,光聽苜蓿一個人滔滔不絕,果兒跟悶嘴葫蘆一樣,只顧得胡吃海塞,比平時多吃了半碗飯,直想打嗝兒。飯後一棵煙,是天津爺們儿的習慣,苜蓿剛點上,果兒對他說:“給我一棵。”苜蓿把點著的那棵煙遞她,自己又拿出一棵來。 “多咱出發,你們小分隊。”果兒問。苜蓿說:“差使急,明天晚上就上火車。”苜蓿要去刷碗,果兒揪他的襖袖子。 “擱那吧,回頭再說,我們早點睡。”苜蓿像接到皇上聖旨一樣。 “也好也好。”他趕緊去鋪床。天熱了,棉被都放立櫃裡了,換上了毛巾被,上海產的,今年的新花式。

這個晚上,他們倆都顯得活力非凡。 “抱緊我。”果兒的臉貼著苜蓿的肩胛,小聲說。直到他們幾近虛脫的時候,倆人才消停。苜蓿都打呼嚕了,果兒還眨巴著眼睛望天,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壓迫著她……等她早起醒來,苜蓿已經走了,不過被窩裡還殘留著他的體溫,他也太迫不及待了,果兒想。她懶洋洋地爬起來,好歹洗洗涮涮,早點沒吃就去單位了,到了單位她才想起來,苜蓿一走就是好幾個月,她連換洗的衣裳都沒給他預備,誰娶了我這樣的媳婦,誰算是倒了黴啦,她心說。一整天,她都過得心神不定,給苜蓿那邊打了三四個電話,苜蓿興奮地告訴她:“領導批准我當小分隊的隊長了。”果兒還得違心地說:“好啊,祝賀你。”苜蓿叮嚀她:“你要是晚上一個人害怕,就叫桃兒陪陪你。”果兒說:“你就別碎嘴子嘮叨了,我會照顧自己。”苜蓿一個勁兒跟她獻媚:“等我回來,天天給你燒茄子。”他知道她喜好這一口兒。果兒說:“好了,你就別惦記我了,小心著點兒。”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已經不習慣一個人睡了,自己睡她覺得太冷清,而苜蓿也開始在她的生活中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甚至比他們沒鬧離婚复婚時還要重要,沒有他,他們的這個家也就不成家了。想到回家,就剩下自己一個面對空蕩蕩的屋子,她就不免垂頭喪氣。乾脆,就照苜蓿說的,下班以後,去娘家玩一會兒,然後拉著桃兒陪自己,省得怪孤單的……

在走廊上,果兒遇見很久都不露面的局長,果兒見他情緒沮喪,就問:“您身體不舒服?”局長說:“我堵心。”果兒說:“說說吧,說出來就痛快了。”局長表情古怪地嘆了一口氣,一甩袖子,走了。果兒目送著他的背影,發現他老了,背都駝了,她心裡有一點兒模模糊糊的不祥的感覺。辦公室的人見他們的頭兒無精打采,也不敢太吵吵,出來進去都踮個腳。黃昏了,她猜想苜蓿已經坐著卡車到了東站,然後上了火車,然後火車一聲長鳴,然後火車啟動,再然後就隆隆地遠去。也不知道苜蓿這個沒良心的想不想我?會不會見了一笑倆酒窩的大閨女就又沒骨頭了……“秦書記,該下班了。”有人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 “就走,就走。”她趕緊提溜著書包,走出辦公室,好不容易不加班,辦公室的人都挺鬆快,早早地溜號了。她得到泰隆路給她爸買一斤醬牛肉,她不常回娘家,但每次回去都不空手,總得給她爸她媽捎上一點兒合他們口的好吃的,還得排隊,這裡的醬牛肉有名,很多人都用來下酒,多半是關餉的時候。

道上,她眼前又浮現出局長消瘦憔悴的臉,據說書記比他還瘦還憔悴,究竟怎麼了,果兒問他們,他們也不說,只是拍著她的肩膀說:“小秦,局裡的工作現在就都指你了,多辛苦辛苦。”同事們都傳說他們犯錯誤了,她不信,過去他們跟日本鬼子打仗連命都不要的人,怎麼可能反革命反社會主義?準是別有用心的人串老婆舌頭!光顧得走心思了,她差一點兒跟一輛三輪車撞上,蹬三輪兒的沖她齜牙:“嘿,醒醒,大馬路上打什麼盹!”果兒趕緊跟人家賠禮道歉,到道邊買了根冰棍兒,冰鎮一下,叫自己清醒清醒,別再糊塗倒賬。 “小豆的三分,奶油的五分,你要哪種?”賣冰棍兒的問她。她說:“小豆的。”她喜歡小豆的,是因為有嚼頭,不像奶油的,黏糊糊的沾一手,還得拿手絹擦半天。氣溫太高,街上的柏油地面都曬軟了,踩上去直顫悠。

她要是不當這個官就好了,她想。不就是生火做飯,洗洗衣裳,下一窩小崽,再提溜個菜籃子溜達來溜達去,要多鬆心有多鬆心,何至於整天腦子不夠用的,複雜的事物成她的一個負擔,早晚她非瘋了不可。她媽說過,一個人能想的事是有數的,超過數量就容易出毛病。 “你看斜對過的三閨女為什麼老光個屁股滿世界跑,就是老想著搞對象,結果走火入魔了。”果兒剛懂得男女有別的時候,她媽就總這麼教育她們姐四個。她媽可能不知道,當官可比搞對象更易於走火入魔——不過,這不能怪她,她是陰差陽錯誤打誤撞上的,她跟苜蓿截然相反,苜蓿做夢都惦記著當乾部,她不,她懶得動腦子。她要是不干幹部,她會是什麼樣子?閒著沒事,她總瞎琢磨:她要不當官,也許她根本就不會跟苜蓿離婚,睜一眼,閉一眼,容忍他在外頭胡來,等他老了,你叫他胡來他也有那心沒那力了,老年間的婦女都這樣;或許離了婚,就不明不白地跟扣痂兒混下去,解膩味,肯定不會再复婚,俗話說得好,好馬不吃回頭草……現在,她要不當這個乾部,她媽頭一個不願意。 “你要不當乾部,我怎麼跟街坊鄰居們交代,他們還以為你犯錯叫人給撤職了呢。”她媽說。那天,她累壞了,跟她媽發牢騷,“哪天我辭職算了,我實在頂不住了。”她媽正擀麵條,把擀麵棍往案板上一扔。 “你敢,好不容易爬上去,你又想出溜下來,這不燒包嗎?”她責怪她媽說:“您一點兒都不心疼我,光顧您的面子。”她媽說:“廢話,人沒面子還活個什麼勁兒!”果兒叫她媽噎得沒話說了。好長時間她都跟她媽賭氣,很少回娘家,回一趟也是嘟嚕臉子去嘟嚕臉子走,要不是她爸從中說合,她們娘倆兒不定還要冷戰到什麼時候呢。 “都是人民內部矛盾,好說好商量。”她爸勸她說。

當官也不是沒給她帶來好處,咱說實話,她現在要不是個乾部,苜蓿能那麼乖乖地回到她身邊,那麼甘心情願地聽憑她的調遣?估計不會。老爺們儿似乎比女人更喜歡權力,當他得不到權力的時候,他就想辦法得到有權力的女人——就這麼胡思亂想了一道,一直到家門口,才剎住車,見門口瓜兒跟桃兒的自行車在,桃兒又忘了拔車鑰匙了,她替桃兒把鑰匙拔下來。 “一天到晚都尋思什麼了,丟三落四的,就差把自己給丟啦。”她想換換心情,就故意在門外逗悶子。 “誰的自行車沒鎖,沒人認領,我們就推走了!”擱過去,桃兒早顛顛跑出來,喊著:“別推走,別推走,這車有主兒。”接手,就點頭哈腰地央給人家,這回怪了,果兒這麼大嗓門兒,桃兒愣是沒答理她。

“看來,這車真是不打算要了,那好,我們就公事公辦了……”果兒一邊往裡走一邊說。 屋裡的氣氛似乎不大對,一個個嘟嚕著臉,就像誰又偷走她家五十斤煤球似的。 除了她爸,一屋人好像剛才都哭過,犄角旮旯都被沉悶感傷的氛圍所籠罩。果兒站在那兒,有點兒束手無策,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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