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89章 第三十六章

“我看我們趕緊結婚算了,省得你成天到晚這麼疑惑,時間長了,非疑心生暗鬼不可。”三道眉兒說。可是瓜兒還是猶猶豫豫,一個勁兒搖著腦袋說:“四合死了還不到三年呢,我這麼早就走道兒,人家會怎麼說我……”她的顧慮太多了。 三道眉兒拿她也沒辦法,只好順著她。可是,他們一天沒成兩口子,瓜兒就一天不安心——漸漸,這成了一個悖論,他穿著打扮得不干淨利索,出來進去的她嫌丟人,彷彿她沒盡職似的,要是把他拾掇得人模狗樣,又怕那些青年女工跟他飛眼兒,勾搭他……這麼一來,不光瓜兒累,三道眉兒也跟著累得慌,他盡量小心謹慎,跟誰說話都三言兩語,尤其是跟女人,能不言語就不言語。 “今個你表現不錯,三車間那個瘋丫頭這麼上趕著跟你套近乎,你都沒答理她。”

三道眉兒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拒腐蝕嘛。”瓜兒顯然對他的回答很滿意,那天的菜擱得油格外多,也比平時香。現在,瓜兒最喜歡陰天下雨,一到這日子口,三道眉兒的腿就隱隱作痛,躺在炕上一個勁兒哼哼唧唧,什麼心思都沒有了,瓜兒就拿熱毛巾給他捂,替他按摩,她叫他幹什麼,他就乾什麼,乖極了。 這個禮拜,三道眉兒又拿到一筆稿費,八塊錢,他給瓜兒的孩子買了一輛玩具小汽車和一盒蠟筆色,還說:“哪天把小繼合帶來,咱們一塊兒去水上公園划船去。” 瓜兒也願意讓孩子跟三道眉兒多接觸,建立建立感情,可是又怕孩子嘴不嚴實,現在小繼合能吧吧話了,萬一他把秘密洩露給姥姥姥爺怎麼辦?她眼下還沒有做好跟她爸她媽攤牌的準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就對三道眉兒說:“再等等,孩子這一程子總咳嗽。”好在三道眉兒跟她也不怎麼較真兒,說了一句“那就等他身體健康了再說”,便不再勉強她。瓜兒才鬆了一口氣,心說:還是讀書多的人通情達理,不讓人為難。

這段日子,聽說外邊有點兒亂,好多大學都在貼大字報,不少愛熱鬧的人都跑去看,三道眉兒也想跟著去,叫瓜兒攔下了。 “那些大字報,都是批官僚主義的,你又不是官僚,你也不想當官僚,跟著去湊什麼份子?”三道眉兒似乎還不死心,惦記著跟她再商量商量,瓜兒一口否決,沒有絲毫的迴旋餘地。 “那地界兒人擠人,都砸成大垛了,萬一碰了你的腿,你不是沒事給我找麻煩嗎?”三道眉兒也只好作罷,四仰八叉地躺炕上,慵懶地抄起本書,有一搭無一搭地翻看著。瓜兒輕輕坐到他跟前,划拉划拉他腦袋問:“怎麼啦,不願意了?” 三道眉兒反問一句:“我敢跟你不願意嗎?”瓜兒樂了。 “德行,人家還不是為你好?”的確,瓜兒現在扮演的就是一個他的保護神的角色,誰要膽敢欺負他,她能去跟他玩命。為了把風險降到最低點,所有繁華地段,她都不讓他去,人多,是非就多。買零七八碎的東西,瓜兒都自己去,不用三道眉兒插手,她都快把他寵壞了。起初,三道眉兒挺高興,對她說:“當個小女婿真不賴,有人疼。”瓜兒給他個腦錛兒。 “我不疼你,誰還疼你,嘁!”時間久了,三道眉兒發現,他已經被她禁閉起來,給你吃,吃你喝,就是不給你自由,跟動物園裡的金絲猴待遇一樣。他又不能反抗她,因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愛,出於良好的願望,他要是為此而譴責她,就太不知好歹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循瓜兒給他指的道走下去,好在有瓜兒陪著他。

“你起來一下,讓我給你量量腰圍。”瓜兒拿個皮尺。 “我懶得動,你就這麼量吧——量它幹嘛呀?” “我想給你裁一條滌卡褲子,將來出去串個門開個會捂的,可以穿。” “褲子,我不是還有好幾條了嗎?” 瓜兒不再跟他嚼舌頭,就叫他翹起屁股來,她拿皮尺繞著他的腰量一下,將數字記在一張紙上。 瓜兒天生就是一個勤快人,一分鐘都閒不住,而且眼裡也總有活,三道眉兒跟她恰恰相反,他桌上的書報稿子老是扔得亂七八糟,從不歸置,看上去像是個收破爛的,瓜兒就受不了,天天給他碼得整整齊齊,他還不干,非說她把他的東西弄亂了,找不著了,為這,倆人還賭過氣,兩天沒說話。折騰一個溜夠,最後,瓜兒答應他,不再隨便碰他桌上的東西,這大概是瓜兒跟他做的唯一的一次妥協。 “收拾乾淨了,看著多領靜,你真是——”瓜兒說。 “你看著亂,其實什麼東西放什麼地界兒,我心裡都有數。”三道眉兒跟她解釋。瓜兒才不信他說的話呢,尋思他肯定是為他的懶惰找理由,不過,他小,她不跟他一般見識,等以後在一起過日子,再把他的那些毛病扳過來也不晚——你盯我點兒的!

到禮拜天晚上,三道眉兒總想帶她看電影去,可是她捨不得。 “在家裡聽聽話匣子得啦,花那冤錢幹嗎?”只有單位組織看電影時,她才看。 三道眉兒的本意,其實也不只是為看一場電影,他更喜歡倆人在暗處拉著手的那種感覺,因為怕查票的拿電棒兒照他們,怪寒磣的,瓜兒總是羞答答地把他的手推開,三道眉兒不依不饒,瓜兒只好把手給他,可是眼睛卻盯著查票的——結果,打電影院出來,問她看的是什麼,她指定說不上來。 三道眉兒甭看他瘸了一條腿,可是愛溜達,還老叫瓜兒跟他做伴。瓜儿知道“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的道理,他要就去唄,他管這叫做夜晚散步;散步就散步吧,還非得倆人牽手不可;牽手就牽手吧,還走兩步就念兩句詩。瓜兒怕三道眉兒家門口的街坊鄰居瞧見,總跟他拉開檔子,保持著距離,三道眉兒很不滿。 “你是不是嫌我寒磣,給你丟人呀?”他問。她怕他誤會她,就說:“不是嫌你,是不習慣。”三道眉兒剛剛萌生的那種浪漫的情緒,頓時煙消雲散,他所期待的一對戀人手挽手徜徉在黃昏街頭的情形,在瓜兒那根本就行不通。瓜兒見他嘟嚕著臉子,還安慰他:“倆人好,也用不著大敞四開的,家去再說……”他不想責怪她,她本來就是個腳踏實地的良家婦女,叫她去做些花里胡哨的勾當顯然是勉為其難,他告訴自己,往後再也不難為她了。她卻突然咬著他耳朵說:“家去,你要幹什麼我都不攔著你。”三道眉兒覺得她十分莊重的表情挺有意思,便逗她一句:“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不興賴賬。”瓜兒很認真地說:“不賴賬。”三道眉兒不禁為她的熱切態度而動容。

“那好,我們現在就回家去,一分鐘也別耽誤了。”三道眉兒拽著她的胳膊,匆匆地往回跑。 瓜兒笑了。 “瞧你那點子出息。”她說。腳步卻走得比他不慢。一進門,他們就抱在了一起,倆人之間的氣氛又融和起來。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瓜兒的意識裡,三道眉兒的一切都是她的,幾乎他生活上的所有,都理當由她來操縱,三道眉兒正好落個輕省,也願意撒手閉眼,任她大權獨攬。可是,有一件事,瓜兒不能替代他,非得三道眉兒親自出馬才行——那就是跟郵局打交道。 三道眉兒有個掛號信和匯款單什麼的,瓜兒替他領,郵局不給,堅持叫本人來辦理,瓜兒說:“我這有收件人的戶口本。”郵局的人說:“那也不行,萬一叫別人冒領了,責任我們擔負不起。”瓜兒好話說了一笸籮,都快把嘴皮子磨破了,人家也不答應,把瓜兒氣得直翻白眼兒。

“你把郵遞地址寫在廠裡多好,拿著領取單到工會蓋個章就能取了。”瓜兒對三道眉兒說。三道眉兒告訴她,他剛開始投稿的時候,寫多少,就退回來多少,傳達室的人跟他不見外,看見他的郵件,就擅自打開,發現他居然給報紙投稿,投的稿又都給退回來,便拿他找樂兒,叫他撒泡尿照照,把三道眉兒損得無地自容,恨不得一頭扎河裡淹死。後來,他多了個心眼兒,乾脆轉移陣地,將通信地址挪家裡去了。瓜兒說:“現在你沒這個擔心了,我天天給你盯著,一來,我馬上就代你領出來。”三道眉兒說:“你隨便,我聽你的。”再後來,三道眉兒寫完稿,瓜兒都替他寫信封,橫平豎直地把單位地址留下。為這,瓜兒還練了好長時間鋼筆字,生怕編輯笑話她的字難看。

瓜兒已經很久沒去她自己家了,因為沒有了四合,那個地方對她也就沒什麼價值了,除了能給她帶來痛苦的回憶。跟三道眉兒相好以後,她就更不去了,去一趟,她就得哭一抱,倆眼兒哭得跟爛桃似的,三道眉兒問她怎麼回事,她也不好都告訴他,還得編瞎話。何必呢,最後她選擇了逃避,離那個傷心地遠一點兒,她也好受一點兒,這樣她才能接受一份新的感情。 “四合,你別怪我。”她在心裡說。 就她爸她媽而言,瓜兒搬回娘家去住,他們求之不得,就盼著家裡熱鬧,恨不得她一輩子都不再離開才好呢。可是,她媽又隔三差五地催她:“碰見可心的人,該處就處,別苦了自己。”瓜兒點點頭,沒吱聲,她都能想像得出,她要把她跟三道眉兒的事告訴她媽,她媽會說什麼——“滿天下那麼多老爺們儿,你怎麼偏偏找這麼一個比你小,還瘸了一條腿的小子?”弄不好,她媽會拿笤帚疙瘩找三道眉兒家去,跟他算賬,她媽的脾氣要是上來,天王老子也拿不住,所以,她只有緘默,能瞞一天是一天。

她再為難,也不跟三道眉兒透露只言片語,都埋在心裡,默默承受著,因為在她心目裡,三道眉兒的條件比她瓜兒強一百倍,跟她好,虧得慌的其實是人家。遠的不說,就說文化吧,她們家人綁一塊兒也趕不上三道眉兒認識的字多,再者說,人家還是個童蛋子兒,而她瓜兒呢,都已經是殘花敗柳了,還拖著個孩子——人家不嫌棄她,就是她的造化了,還挑人家,好意思嗎? 三道眉兒要跟她睡,瓜兒之所以遲遲不肯答應,不是她不想,更不是她不待見他,而是她不能佔人家的便宜,她看他在她身上瞎折騰又忙亂又緊張的樣子,她就很愧疚,覺得對不起他。這讓瓜兒一直在慾望和良心譴責中徘徊,左右搖擺。 “好了好了,快歇一會兒吧,別累著。”她總這麼勸三道眉兒,可是他不聽話,說也白說。

“你的身上有迷魂藥,沾上,就上癮,想離也離不開了。”三道眉兒總是在最扣人心弦的時候,這麼說。 其實,不光是他迷上了她,她也同樣迷上了他,只是她不說出來就是了。她甚至比過去還不知饜足,越愛,越想愛,彷彿她所經歷的一切,都是一種全新的體驗。私底下她也罵自己不要臉,不當吃,不當喝,怎麼這麼沒夠啊?可是,三道眉兒一碰她,她就軟了,沒有任何抵抗能力了。 不過,瓜兒再神魂顛倒,她也一直注意避孕,你想,一個小寡婦,突然肚子大了,那肯定是爆炸性新聞,成了人們飯桌上最好的談資,其丟人的程度,怕是比黃花大閨女叫人搞大了肚子還厲害。也許,醜聞還會鬧到單位保衛科去,把你審上一個溜夠,將所有的犄角旮旯都問到了,然後,把材料往上一報,領導給個記大過處分,那都算是輕的——想想,都渾身起雞皮疙瘩。

三道眉兒有寫日記的習慣,裡邊不光記了他自己,還寫了不少關於瓜兒的事兒,寫他怎麼喜歡她,又寫了怎麼贏得她的心,以及他們倆在一起都乾了什麼……瓜兒趁他不注意,有一天,把所有有關的文字都拿墨水給塗上,叫旁人就是拿高倍顯微鏡也看不出來了。 三道眉兒發現以後,跟她急了,認為她太怪異了,瓜兒趕緊跟他解釋:“你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都記下來,不是給自己留罪證嗎?”三道眉兒說:“日記是寫給自己看的,將來可以喚起對往昔歲月的回憶。”瓜兒意味深長地冷笑一聲。 “你怎麼這麼天真呀,真不知說你什麼才好。”沒等他來反駁她,她就給他列舉了一大堆例子,誰誰誰就是在日記裡對上級領導發牢騷,叫他兒子發現了,把日記本交給了老師,結果定為壞分子;還有誰誰誰,總懷疑他老婆搞破鞋,就把種種疑點寫在日記裡,後來讓鄰居拿到了,單位把他老婆開除,歸街道監督改造……經她這麼一洗腦,三道眉兒也害怕了,跑到茅房撒了一泡尿,回來就把日記本給燒了,從此把記日記的毛病戒掉了。瓜兒也鬆了一口氣,她把他的腦袋抱在懷裡,說了一聲“乖”。三道眉兒感覺她胸脯的柔軟和溫熱,她的懷抱就是他的防空洞,沒有比這裡讓他覺得更安全的地帶了,他沉溺其中。 “別怕……” 瓜兒把自己想像成一堵頂天立地的牆,擋在三道眉兒身前,明槍也好,暗箭也好,她都接著,只要他沒閃失就好。她在家當老大當慣了,保護弱小已經成為她的一種天性。 “你就一門心思寫你的,旁的什麼都別想。” 離群索居慣了的三道眉兒,一直跟苦行僧似的活著,終於嚐到了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滋味。 “這麼下去,我非得叫你慣成了廢物點心不可。”三道眉兒苦笑著說。 “誰說你是廢物點心,你有的本事,別人都沒有。” 他知道,她說的本事是指寫作。坦率地說,他的許多靈感都來自瓜兒,可是,他的很多作品也都被瓜兒所扼殺。 “哎呀,一個女人家穿個粉紅色裙子走馬路上,多招眼呀,你把它改成白色的多好。”她常對他的小說指手畫腳,直到叫你興趣全無,扔到一邊了事。 但是,他一點兒都不怪瓜兒,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他好,為了他快樂,他太享受這種感覺了。現在,她就像一棵樹,而他則像是一根藤,已經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想撕捋開都難了。 他一想跟她睡覺,就說:“我發燒了。”瓜兒就用手摸他的腦門兒,他就勢一拽,她跟他就一起躺在床上。開頭,點火的都是他,可是火勢蔓延起來,煽風的就是她了。火焰燒灼著他們的皮膚,渾身滾燙滾燙的,直到他們融為一體為止,再分不出彼此來。 “你從來就沒主動過一回,是不是不想這事?”三道眉兒曾經問過瓜兒。瓜兒低著頭說:“想啊,想也不能主動。”三道眉兒納悶,就問:“為什麼不能主動?”瓜兒支支吾吾地說:“只有破鞋才那麼幹,良家婦女才不呢。”三道眉兒杵她鼻子尖一指頭。 “你淨跟我使假招子。”瓜兒撲上來,一把摀住他的嘴。 “再說,再說我撕爛你的嘴!”很快,倆人又滾在了一起,像兩隻獸。五月的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射進來,慵懶而倦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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