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78章 第二十五章

果兒表面上在輕鬆地跟瓜兒逗閒咳嗽,其實,心裡一點兒都不輕鬆。就在今天,果兒剛剛做出了一個決定,並且也將決定跟扣痂兒宣布了,即便是現在想收都恐怕收不回來了。 “你犯什麼病了,一天三變臉?”扣痂兒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我知道,現在我這麼做,你和我都難以接受,可是從是非公斷上說,這麼做是對的。”果兒說。但她沒告訴他,為做這個決定,她好幾宿沒睡著覺,兩眼都長出了針眼,上了好幾天的眼藥膏。 “為什麼你早不說,非得臨走才說……”扣痂兒問她。 果兒無言以對,要是他一進門,就把自己的決定告訴他,他可能掉頭就走了。 她不想這樣,既然開頭了,那麼最好有個結尾,有個難以忘懷的結尾,所以她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把屋子佈置得乾乾淨淨,他一進來,她就熱情地撲到他的懷裡,所有這些反常現象,如果扣痂兒敏感一點兒的話,其實足可以一目了然了。

可惜,扣痂兒太麻木了,麻木得毫無察覺。 “今個你漂亮得出奇。”扣痂兒將她橫抱起來,像抱一個月科兒孩子。 “這麼說,我平時就不漂亮了?”果兒撅著嘴問他。 “漂亮,漂亮,你多咱都漂亮。”扣痂兒趕緊恭維她。 果兒為營造一個完滿的結局,可算是煞費了苦心,甚至她的撒嬌都是她刻意做出來的,擱平時,她準拉不下臉來。 “我就是為你,才這麼漂亮的。”她不惜用最肉麻的腔調說出那些男女間最肉麻的情話。 這些話就像拔火罐一樣,將扣痂兒胸中的火焰,呼扇得熊熊燃燒,他把她抱得更緊了。 “我想要你。”扣痂兒嘶啞地說。 “把我拿走吧,她今天就是你的!”果兒說。 “你早就該是我的。”糊塗的扣痂兒居然沒有聽出果兒話裡的潛台詞,他早已深陷在激情中不能自拔。

瞬間,果兒也找不到自己了。 她只能在他和她自己的激情之中隨波逐流。 “我覺得我很幸福,你呢?”扣痂兒不時地說些甜言蜜語,果兒嘴上說“我也很幸福”,心裡卻想的是“只可惜這幸福是我們偷來的”。 “真想永遠地跟你在一起,真想……”倆人一番峰迴路轉之後,扣痂兒貼著果兒的耳朵熾熱地低語道。 “我也這麼想。”果兒悄聲說。 這恰恰是果兒最擔心的——火勢越燒越大,越燒越蔓延,越燒越白熱化,結果只能是毀滅,不是毀滅扣痂兒的家庭,就是毀滅她和扣痂兒倆人。 “我想,這該是我們的最後一次了。”這是果兒穿戴整齊以後說的第一句話。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而且盡量不表現得神傷不已,“我們不能再這麼走下去了,應該剎車了。”她說,她說的時候甚至還想輕鬆地微笑一下,可惜沒能笑出來,她也不敢跟他對視。

“你又要出什麼么蛾子?”還沒有從男歡女愛的情境中走出來的扣痂兒,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沒跟你逗,說得是正經話。”她話說得很決絕,但是表情上還是略顯猶豫。 “你是早就打定了主意,還是腦瓜子一熱——”他問。 “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果兒一邊鋪拉著起皺的炕單子,一邊說,她不想瞞他。可是又怕他生氣,抬屁股就走,要是那樣的話,這個禮拜天她真不知該怎麼過才好,她已經習慣每個禮拜天都跟他一起過了。 扣痂兒果然生氣了,他只要一生氣,他腦門兒上的青筋就一條條凸起——果兒了解他。 “你這不是耍我嗎?”扣痂兒剛剛還在沸點的軀體,突然掉進冰窖裡,渾身冰涼。 “對不起。”果兒不想跟他矯情。

她本想給他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她也一樣,將所有這些隱藏在內心深處,到老了,再去回憶。遺憾的是,她沒站在他的角度去想問題。他們大吵了一場,這是果兒跟扣痂兒頭一回吵嘴,而且吵得那麼兇,倆人都是臉紅脖子粗,果兒雖然嘴上還強辯,其實,心裡在說:擱誰遭到突然襲擊,誰也不會痛快。等他們吵累了,雙方又都有點兒後悔,扣痂兒頭一個服軟,他說:“我沒想跟你發脾氣,我只想知道你要跟我斷絕關係究竟是為什麼?”果兒的語氣也緩和了許多。 “我不想說,其實,不說你也知道。”扣痂兒說:“有什麼不好說的,你判處人家死刑,又不列出人家的罪過……”果兒搖搖頭。 “你別那麼說,你沒什麼罪過,有罪過的應該是我。”扣痂兒好話說了一三輪兒,果兒始終咬死口兒,就是不告訴他為什麼,最後,他只好摔門而去。果兒靠在門框上,突然感到難以忍受的孤獨,扣痂兒回去,還有老婆孩子陪他,而她呢?儘管如此,她也不想改變她的決定,人要連自己都管不住,怎麼去管別人?

果兒累了,她一頭栽在床上,床上還有他的汗漬和他的味道。她突然覺得特別餓,肚子咕咕直叫,但是她懶得動彈,就跟一隻小貓一樣,蜷縮著身子,呼呼地睡著了,一直睡到桃兒進門來才醒。 “我打咱媽那捎來幾個菜團子,省得咱做飯了。”桃兒說。 “正好,我都餓得前心貼後心了,先來倆兒。”果兒拿起來就咬。 “你不等等大姐了?”桃兒提醒她。果兒一邊嚼一邊說她只是墊補墊補,等大姐來了,再正式吃…… “你簡直成飯桶了,二兩多的一個團子,你一氣吃倆,還鬧個墊補。”桃兒抹搭抹搭果兒的肚子,她挺奇怪,二姐屁活不干,怎麼會這麼餓得慌? “睡覺最消耗體力。”果兒說。 桃兒瞪她一眼說:“沒聽說過這道理,你別跟我胡謅白咧啦。”

兩個菜團子下肚,果兒真的只吃了半飽兒,估計,她再添補倆也沒問題。現在感到奇怪的倒是果兒自己了,她從小到大還沒有過這麼大的飯量呢。 我這是怎麼了? 果兒一個勁兒直嘀咕。 這還不算,半夜她剛躺下,肚子好像又癟了。 “桃兒,菜團子還有剩下的嗎?”桃兒說:“沒有了。”果兒只好喝兩口涼白開,糊弄糊弄,她想:我別是得甲狀腺了吧?她們單位有個人,就一天到晚總餓,誰剩了飯都給他,後來體檢時查出他是有病。 “二姐,我覺得你今個不對勁兒。”桃兒說。 怕桃兒起疑,果兒不敢再鬧餓了,忍著。 也許睡著了就不餓了。她想。 結果,因為餓,她一宿也沒睡著,天剛麻麻亮,她就趿拉著鞋跑出去,吃了倆烤餅和一碗豆腐腦兒。

本來以為這是偶然現象,一半天就會好了,誰想她越到後來就越愛餓,撂下筷子沒倆鐘頭,就又飢腸轆轆了,不吃,就頭暈眼花。她擔心身體出問題了,就到保健站去瞧,沒查出毛病來,又去了第四醫院,依然是沒查出什麼來,當然跟甲亢也毫無關聯。 “餓了,就勤吃一點兒。”大夫說。果兒只好在辦公桌的抽屜裡備了些糕幹、水果糖和麻醬燒餅,多咱餓了,就趁人不注意,往嘴裡掖一口,充充飢。沒幾天,辦公室裡就熱鬧了。 “秦書記,咱這最近到處都是耗子屎。” “通知後勤,看看屋子裡是不是有窟窿,叫他們堵堵。”果兒說。 後勤來人,四下里查了半天,直納悶。 “這兒沒窟窿沒洞,怎麼能有耗子呢?” 果兒的手下也說:“就是啊,簡直是奇了怪啦,就是有耗子也該在食堂鬧呀,起碼那裡餓不著它們。”

果兒突然想起了她的抽屜。 不過,她沒有說穿,只是把吃食都歸置起來,存到食堂去了,又隨便在兜里揣兩塊兒糕幹,過一會兒扣一塊,扔嘴裡,嚼也不嚼,就咽了。 “爸,我一天到晚老餓,到底是怎麼了?” 她跑去問她爸秦惠廷。 “你胃口查了嗎?”她爸問她。她說查了。 “你淋巴查了嗎?”她說也查了。她爸似乎也沒轍了。 秦惠廷去查了一會子書。 “你這一程子沒跟誰吵架拌嘴生悶氣吧?”她爸摘下他只有看書時才戴上的老花鏡,突然問她。 她矢口否認:“我沒吵架,也沒拌嘴,心情挺不錯的呀。” 秦惠廷撓頭了,他又細細地給果兒號號脈,依舊沒發現什麼異常。給人看了一輩子病的他,對果兒的怪病卻束手無策,直抖摟手。好在這個病不要命,既沒叫她胖起來,也沒讓她瘦下去,難怪咕棒槌見她,一個勁兒誇她氣色好。她們倆有些日子沒見了,果兒問她孩子多高了,咕棒槌說她不知道。果兒奇怪了。 “你生的孩子你不知道?”咕棒槌說孩子叫人家認走了。後來,在果兒一再的追問下,咕棒槌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訴她,並再三囑咐果兒:“你可不興給我傳出去,你要漏個一句半句,別怪我跟你翻齜。”果兒點頭答應了。咕棒槌才說她爺們儿沒生育能力,又不去瞧病,婆家人還整天催他們,萬般無奈,咕棒槌就跟一個關係不錯的男同事睡了,結果,還真管用,沒幾麼,她的肚子就大了,婆婆眼賊,生下來一看,就說孩子不是他們家的種……

“後來呢?”果兒問。後來瞞也瞞不住了,咕棒槌只好跟婆家坦白交代了,婆家當場就叫她抱著她的孩子滾蛋,咕棒槌只好走人,再賴在人家就更沒臉了。她想,乾脆下半輩子就跟孩子相依為命,稀里糊塗地過了,沒想到,消息不知怎麼傳到孩子他親生父親那兒,正巧孩子他親生父親的哥哥蹬三輪兒叫卡車撞了,撞壞了命根子,不能再有孩子了,就跑咕棒槌家來鬧,要把孩子抱走,過繼給他哥哥。咕棒槌和咕棒槌她爸爸媽媽怕嚷嚷出去丟人,只好吃了這個啞巴虧。 “就這麼叫人把孩子搶走了?”果兒替她虧得慌,畢竟她挺個大肚子,受了十個月的罪。她垂下眼皮來。 “不這麼著還能怎麼著?鬧個雞飛蛋打。”說著說著,她就要哭。果兒還趕緊勸她。跟咕棒槌分手之後,她老半天老半天都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懵懵懂懂地意識到,跟扣痂兒驢蹄子分兩瓣是分對了,不然也一定會以悲劇收場。

倒不如趁神不知鬼不覺時結束它,這麼一想,她心裡舒暢了許多。她自己跟自己說:要不叫人戳你的脊梁骨,要想有出息,你就得做出種種犧牲,男歡女愛也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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