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75章 第二十二章

向凱沒有騙她。十點,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就見熗鍋蹬個車過來了,把車梯一踢,都沒鎖,只跟存車處的大娘打個招呼,就進去了。 她沒有想到,向凱的援兵竟然是熗鍋。 “我有點兒要緊的工作要處理,有人找我,就說我不在。”桃兒的第一反應就是溜號兒,不跟他照面。 “要是科長找你呢?”同事問她。她說:“一樣,也說不在,你怎麼這麼笨,拉個客觀都不會?” 她一頭鑽進鍋爐房裡,鍋爐房在半地下室裡,是桃兒所知道的全廠最隱蔽的地方,這時候,她突然想:我憑什麼要躲著他呀,我又沒做虧心事兒。 轉念她又一想:不是我躲他,而是我懶得見他,叫他在廠裡到處瞎轉悠去吧。 上次他誑過她一回,這次她要報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她從鍋爐房那半扇滿是灰塵的玻璃窗看著熗鍋,看他上躥下跳,不斷地跟人掃聽:“你瞧見秦桃兒了嗎?” “這會兒著急了,早幹嗎去了!”桃兒心說。 熗鍋往這邊走過來了,萬一他進鍋爐房怎麼辦?桃兒的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片空白。她一直想見他,現在真的見著了,她倒不敢出去見他了,儘管熗鍋跟過去沒什麼兩樣,仍然是習慣敞著個懷,走道也仍然是吊兒郎當的,就是稍許的瘦了一點兒…… 這時候,她覺得她的脈搏跳得比平時快,快了許多,尤其是當看清楚熗鍋焦灼的面目表情時——原來她一直都沒有忘了他,而他,也一樣。 “嗨,你怎麼跑我們這來了,也不嫌暴騰?”燒鍋爐的師傅發現了她,過來跟她打招呼。她趕緊調整了一下本來慌亂的神色。 “哦,我隨便來看看。”燒鍋爐的師傅顛蹬個腿兒,幸災樂禍地說:“來找安全隱患是吧?可惜你來晚了,上個禮拜局裡剛年檢過——順利通過了。”桃兒走幾步,離窗口遠一點兒,順嘴搭音兒地說:“我就是來向你表示祝賀的。”燒鍋爐的師傅提拉提拉褲腰,咧著個大嘴笑了。桃兒跟他東拉西扯半天,等她估算時候不早了,就告別了燒鍋爐的師傅,至於剛才說了些什麼,她一句都沒記住。

熗鍋已經走了,桃兒判斷——因為他剛才騎的自行車不在存車處了。 “顯見是沒有耐心煩,要是真想找我的話,怎麼不去鍋爐房轉一圈呢?”桃兒想。 “你貓哪兒去了?”向凱正在她的座位上等她。 “我去鍋爐房了。”桃兒一臉無辜地說。 “不是告訴過你,叫你別亂跑嗎?”向凱有點兒惱。 辦公室裡的人都探頭瞅著他們。 “有話咱出去說。”桃兒把向凱拽到門口。 “你當人家熗鍋願意來呀?是我死說活說,人家才答應來跟你談談,你倒好,躲起來把人家給晾了,你說你像話嗎?”向凱抖摟著手,點著桃兒的鼻子尖兒說。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這些個話給了桃兒多大的傷害。 “誰讓你去求他的,誰?” “你們不面對面把話說開了,就會永遠誤會下去。”向凱說。桃兒其實一點兒都沒懷疑他的良好意圖。

她懷疑的是,熗鍋已經變心了,那樣的話,向凱叫他來,他會以為是桃兒支使的…… 桃兒不是那種沒囊沒氣的人。 向凱注意到桃兒那雙宛若清泉的眼睛,汪著水,可是,沒等他弄清楚原因,桃兒已經轉身跑走了。他望著她纖弱的背影,心裡有一點兒絞痛。 那天,桃兒靠著牆,抱著個枕頭坐了半宿兒,小時候,她生氣了,也總這樣,不過抱著的是布娃娃。她覺得自己怪可憐的,那麼熗鍋跟向凱是不是也這麼想?她想,還沒什麼,要是他們倆這麼想,她就不僅僅是可憐,而是比可憐更可憐了!她明天都不敢去上班了,怕有人在她背後說她:秦桃兒叫人家給踹了!她無法面對這個。人有臉,樹有皮,與其叫人說三道四,還不如死了的好。當然,她不會真的去死,七歲時,她因為喝多了清涼飲料,夜裡尿了炕,幾個姐姐都笑話她,她就想到過死;小學三年級,她有一回算術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她媽拿鞋底子摑打了她幾下,她也想到了死……她爸說得好,越是把死掛在嘴頭上的人,越死不了,且活著呢。世上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兒,頂不濟,她一輩子不嫁人就是了。好歹自己也有個事由兒,吃喝不愁,還有什麼可怕的……她似乎想開了,眉頭子也舒展開了,然後,一撩被臥,吱溜一下鑽進去,一覺睡到大天亮。轉天醒來,所有的記憶她彷彿都忘了,對她來說,那都是些上輩子的事兒了,記不記得無所謂。

她又開始笑了,在幾個小姐們儿當中,就數她的嗓門兒大,可是小姐們儿卻都說她:“你別笑了行不行,你再笑,我們就得哭了。”她問她們:“我笑怎麼了?”小姐們儿說:“你的笑比哭還難看。”桃兒有點兒生氣了。 “管天,管地,還要管我笑得難看不難看,你們管得也太寬了吧!”幾個姐們儿被她嚇住了,不知怎麼辦才好,她又說:“是不是我真的當兵走了,離你們遠遠的,你們才稱心?”幾個姐們儿慌了:“這麼些天,你怎麼還沒死了那份心呀!” 如果說當初要去當兵,多少還有些猶豫的話,那麼現在,她已經沒什麼可留戀的了,可以扛起鋼槍就出發。於是,她找到了追向凱的那個人。 “你能不能帶我去找你叔叔,給我報個名,我實在想當兵去。”本來恨不得把桃兒擠對走的她,突然變得退退縮縮。 “哎呀,我不知道現在報名是不是有點兒晚了,我得去問問。”她說。桃兒盯著她的眼睛說:“那就麻煩你了,我等你的信兒。”

信兒沒等來,倒把氣勢洶洶的向凱等來了,向凱以為拖一拖,桃兒當兵的心氣也就涼了,沒想到她這麼擰,不達目的絕不收兵。 “你非得要當兵去嗎?”向凱問她。她說:“非得要去。”向凱又問她:“單位要是不放你去呢?”這個問題桃兒倒是沒想過。 “憑什麼?”向凱撒狠似的跺了跺腳。 “不憑什麼,就是不放你去,你有脾氣嗎?”桃兒沒脾氣,桃儿知道他能說到,也能做到。在她的印象裡,向凱一直是文文靜靜的,從沒這麼氣急敗壞過。 這回開眼了。 “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嫌棄人家熗鍋了?”向凱想溫和,可是溫和不起來。 “我錯看你了!”他說。桃兒很奇怪,他打什麼時候開始跟熗鍋成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了? “我嫌棄他也好,不嫌棄他也好,礙你什麼啦?”桃兒受不了他責問她的口氣。

“說明你這個人忒勢利了。”向凱說。 罵一個人勢利比罵一個人是傻笨兒笨兒或吹大梨還難聽。桃兒見向凱掉頭要走,緊走兩步,奓撒著兩隻胳膊,攔住了他的去路。 “姓向的,你把話說在明處,我怎麼勢利了?” “你不勢利,為什麼過去跟熗鍋好,現在又不好了?” “是他先冷淡我的,不是我冷淡他的,請你調查研究清楚再發表意見好不好?”桃兒跟個母老虎一樣,掐著腰,咄咄逼人地說,“還說我勢利,我要勢利,我當初就不選擇他了!”說罷,她的臉騰地一下紅了,她怕向凱多想,儘管不多想向凱也能明白。 “他冷淡你,是為你好。你要是真心待他,就不該是現在這種態度。”向凱說。 “你怎麼又處處事事偏向了,別忘了,你們當初可是冤家對頭啊?”

“我過去把他看扁了。” “那麼說,你現在對他的印象轉變了?” “對,有了根本性的轉變。” 桃兒腦子亂了,亂得她已經不知道在跟熗鍋、向凱的關係中,自己被擺在了什麼位置。 我怎麼落了這麼一個下場,只能站一邊乾瞪眼兒了?她想。 “我聽不懂你的話,什麼他冷淡我,還是為我好,這是哪家的混賬邏輯?”桃兒說。 “你真的不知道熗鍋家現在的處境嗎?”向凱問她。 桃兒反問了一句:“他的處境怎麼了?” “難怪,你還蒙在鼓裡呢。” “到底怎麼回事兒,快說,別叫我著急上火了!”桃兒說。 “熗鍋他爸爸被撤職了。”向凱說。 “為什麼呀,他又犯什麼錯誤了?” “喝醉了撒酒瘋兒,把單位窗戶玻璃給砸了。”

“這麼屁大點兒事兒,也值得撤職?” “上頭說他是心懷不滿,老問題還沒解決,又出了新問題,簡直不可救藥了——撤職不算,還叫他做深刻檢查,弄不好,很可能還要開除廠籍,他媽嫌丟人,一病不起……”向凱說,“熗鍋也真夠倒霉的,七災八難都趕在一塊兒了,擱一般人,早趴下了,他還算有骨氣,一直撐著他們這個家。” “他怎麼不說呢,說出來大夥兒還能幫幫他呀,別的不行,洗洗涮涮,燒火做飯總可以吧?”桃兒說。 “你是太不了解熗鍋了。”向凱說。 是啊,熗鍋是個胳膊折了褪在袖子裡的主兒,怎麼可能把走麥城的事兒滿世界嚷嚷呢?桃兒突然明白過這個理兒來。可是,“連我都不能告訴嗎?”她問向凱,她覺得她應該享有某種特權。向凱卻回答她說:“他最不想告訴的人就是你。”話聽來有那麼一點兒刺耳,不過,桃儿知道——這是事實。

“一個大老爺們儿這麼做,太小肚子雞腸了吧?”桃兒說。 “一個大老爺們儿只能這麼做,要么就叫他稀罕的女人享福,要么就放開她,讓她奔別的高枝兒。”向凱說。 “他們就不考慮女方的心氣嗎?” 向凱無言以對。 “要是女方不想享現成的福,而想跟他一起去創造幸福呢?”桃兒又問了一句。 這個問題,向凱沒有想到,估計,熗鍋也沒有想到。他們是以男人的方式去愛桃兒,而桃兒並不領這個情,他們太小看桃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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