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74章 第二十一章

自從桃兒打定主意不再去找熗鍋,也不再跟向凱來往以後,她反而倒活得舒坦了,晌午飯一吃完,就跟保全那幫小子打百分,誰輸了誰拿大頂,下了班,又跟一群閨女湊到誰家去,替桌布花式的樣子,比著鉤,看誰快,一般來說,桃兒贏得多,輸得少。奇怪的是,向凱這些日子,似乎也懶得再拿熱臉來貼她的冷屁股了,態度對她涼半截,見面頂多就是點個頭,連招呼都不打。有人傳話說,他已經跟誰誰誰好上了,那個誰誰誰也確實愛打扮了,一天換一身……桃兒的姐們儿都以為,桃兒聽了這個消息會不好受,所以都瞞著她,其實她早就知道了,心裡並沒起太大的波瀾,相反,倒覺得輕鬆了很多——她終於沒有虧欠誰的感覺了!當然,要熗鍋和向凱都有這種感覺,那就更好了。她的姐們儿發現,她變得愛笑了,該笑的笑,不該笑的也笑,而且笑得嗓門兒還倍大,知道的她是裝模作樣,不知道的還尋思她撿著倆元寶了呢。只有趕上刮風下雨,她一個人蹬著車往家走的時候,才感到有幾分落寞,偶爾哪個小伙子從她身邊超過去,沖她按鈴鐺,她也不理,要是擱以前,早一大堆帶胡椒面的話拽過去了。雨水打在她臉上,順著鼻槽流淌,這時候,她的眼淚也隨著掉下來,雨是涼的,淚是燙的。她不去擦,任憑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前襟上,反正沒人會注意到。等她鎖上車,把雨衣抖摟乾淨,掛門口,出現在瓜兒和果兒跟前時,早已是樂呵呵的了。 “下雨天,咱們就別到媽那去吃了,自己汆丸子湯行不行,祛祛潮氣。”她對兩個姐姐說。

如果不是原則問題,倆姐姐都讓著她,她說什麼是什麼,誰叫她行老呢。汆丸子簡單,又是三個人一起動手,有半個鐘頭就完活了,吃飽喝足,瓜兒跟果兒收拾一下,就到一邊抹搭肚子歇著去了,桃兒則把熨鐵擱爐子上,把淋濕了的衣裳都熨乾了,明兒還得穿。倆姐姐趁機佔便宜,三兩句好話甜和甜和桃兒,叫桃兒就手也把她們的衣服給熨出來。 “這一程子越來越講究了,別是要給什麼人看吧?”倆姐姐得便宜賣乖,順嘴還逗著桃兒。 桃兒懶得跟她們費唾沫星子,愛說嘛就說嘛,給她們個耳朵就是了。她們哪裡知道,現在的桃兒對穿著打扮,一丁點兒興趣都沒有,可是,她又不能不在意穿著打扮,甚至比過去更要在意,她要叫人們看看——她秦桃兒一切正常,照舊還有臭美的心氣。可是,這也讓她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她的雪花膏和頭油都比過去使得勤了,無形中又多了一筆開銷。就因為她拾掇得這麼洋氣,有個臟活兒累活兒捂的,他們科長都不好意思支使她,怕給她添彩兒,每回還都得桃兒主動請戰,科長才給她派活兒。她願意有活兒乾,手腳要忙活,腦子就閒,反過來,胳膊腿兒不動彈,腦瓜子就該胡思亂想了。實在閒得難受,她就到木工房學錛鑿斧鋸去,將來可以自己打個立櫃,那樣一來,她的衣裳就不用每天都疊起來,碼在炕頭上了,可以直接拿個衣裳架掛起來,再穿,不起皺。原來,向凱曾許給她,要教她洗相片來著,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就是向凱願意教,她還不願意學呢。不過,學木匠最大的問題是難免受傷,不是把膝蓋磕青了,就是把腳麵砸腫了,手上紮刺兒更是稀鬆平常,還得老到保健站叫大夫用針幫著挑出來,大夫說:“一個姑娘家學什麼木匠呀,你真是沒事兒找事兒。”桃兒心說:不為找事,我還學什麼木匠啊,早躲犄角旮旯衝盹兒去了。木匠還沒學會,她卻已經許了一大堆願出去了:“張姐,等你結婚,我給你打一個最新式的梳妝台。”“小呂,要是你婆家沒給你預備折疊桌子,你就找我來,我隨便鼓搗鼓搗就能鼓搗出一個來。”其實,截至目前,她連個小板凳都做不出來,就是做出來也是一邊高一邊矮,坐上硌屁股。木匠師傅說她:“別人學木匠五年,你得用八年,因為你兩手不跟溜儿。”

“八年就八年,我這人別的沒有,就是有恆心。” “我再有六年就退休了。” “你退休了,我到家去學去。” “你說你,學什麼不好,幹嗎非要學木匠?” “我就是覺得學什麼都不好,就是學木匠好,所以才學。” “好了好了,你明知道我沒上過學,說不過你,你才跑我這來找尋我……”木匠師傅只好認輸了。 木工房裡的木工,光八級工就有仨,可是大門離溜歪斜好幾年了,隨時都有倒下來的危險,愣沒有一個人伸手修修,桃兒是安全員,瞧見了,就不能不管。 “這門該修了,要不就換一扇。”她提議。可是,幾個木匠都說:“有這扇門跟沒這扇門還不是一樣,反正沒值錢東西,偷也不偷我們這。”桃兒據理力爭:“萬一倒了,砸著誰怎麼辦?”木匠師傅說:“那就活該了,誰叫他不長眼珠子的。”桃兒威脅他們:“限你們兩天之內修好,否則我向上頭反映去。”幾個木匠犟不過她,只好把門修了,一邊修一邊說:“早知道不收你當學徒了,我們這不是引狼入室嘛!”桃兒又哄他們,看他們窗台養了幾盆花,就滿廠子去找茶葉根兒,給他們澆花使,木匠師傅說她:“你這是打一巴掌揉三揉,跟誰學來的?”桃兒嬉皮笑臉地說:“你是我師傅,當然是跟你學的啦。”氣得木匠師傅直翻白眼兒。

“哦,我正想通知你,下班舉辦個聯歡會,希望你準時參加。”那天,桃兒正巧跟向凱打個照面,向凱對她說。 “哎呀,你要提前一天通知我們就好了,我們幾個要看電影去,都買了票啦。”桃兒是故意這麼說。 向凱張張嘴,想譴責她兩句,又覺得不硬氣,這個聯歡會是工會臨時決定了,為歡迎才到廠的一位大學生,確實太倉促了,像是突然襲擊。 就為她搪塞他的這個理由,她得趕在下班之前,溜到附近的電影院,給她最相好的幾個姐們儿,一人買一張票。看電影的時候,她在心裡算了半天賬,白白虧了一塊多錢,再加上汽水……她又心疼了,既然是你主動跟人家斷絕來往的,你又何必還跟人家賭氣呢?她翻來覆去地譴責自己。好好的一場電影,她一點兒都沒看進去,她的幾個姐們儿哭得稀里嘩啦,而她卻不知道她們為什麼要哭,其中一個還管她借手絹來擦眼淚——

“幹嗎這麼講究,拿襖袖子擦擦就得了。”桃兒不情願地把手絹遞給她。她的姐們儿顯然是太投入了,看到最傷心的地方,竟把腦袋搭在她的肩上哭起來。她要是個男的,她可以摸著她的腦袋說:“別難過,這都是假的,是演員扮的。”可自己是個女的——在沒搞過對像以前,桃兒一直以為只有女的才會撒嬌耍嗲,因為女的嬌氣,其實,不然……一想到男的,她就想到了熗鍋,一想到了熗鍋,她又會想到他們倆無疾而終的愛情,一趟車,這是她不由自主的。她覺得有點兒憋氣,只要一想起熗鍋,她就這樣。 “我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你們看你們的。”她說。她的姐們儿們現在卻顧不上答理她。 她站在電影院的高台階上,掐著個腰,深深地吸上一口氣,外邊的空氣確實比園子里新鮮多了,而且不花錢,你想吸多少就吸多少。

轉天,她差一點兒遲到,從充滿血絲的眼球上看,她又是半宿沒睡。門口,有人等著她,等半天了。 “我還以為你今天歇班了。”那個人說。桃兒跟那個人並不熟,只是聽說她一直在追向凱。 “找我有事嗎?”她問那個人。 “我想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現在部隊要招一批技術兵,我覺得你挺合適的。”那個人說。當兵一直是桃兒所嚮往的,紅領章,紅帽徽,幾乎是所有青年人的理想,“我也覺得我的性格適合當兵。”桃兒說。 “我有個叔叔正好在武裝部,你要不要我去找找他?”那個人要不是過於殷勤的話,桃兒真想給她作個揖。 “傻瓜,你連這麼一個圈套都看不出來。”她的姐們儿勸阻她。 “不就是轟我走,少一個跟她搶向凱的競爭對手嗎?”

“你既然都知道,還要上這個當!” “我正想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呢,她恰好成全了我。” “誰成全都行,就是不用她來成全——她的動機不純。”桃兒的姐們儿憤憤不平。 “我真的想去當兵。”桃兒說。 “不許去,不許去,我們捨不得你走。”幾個姐們儿都說。 已經打定主意要去的她,又猶豫了。 說好那個人三天以後來找她的,等桃兒的回話。 到三天頭上,桃兒等她老半天,她卻沒來。 來的倒是兩手插在褲兜里的向凱,嘟嚕著一張臉。 “你別再等了,她不會來了。”向凱對桃兒說。 “為什麼?”桃兒問。 “因為我不希望你去,更不希望以這種方式去。”向凱說。 “這種方式怎麼了,我覺得我去當兵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我剛才跟她吵了一架,我認為她有點兒卑鄙。” “也許她的居心沒你想得那麼複雜,”桃兒咬咬指甲,“她可能就是想得到你。” “那也不能背後捏窩窩兒,下三爛才那樣呢!”向凱說,“誰愛誰,誰對誰一見傾心,都是天注定的,強扭的瓜甜不了。” 向凱還舉例說,他喜歡桃兒,但是桃兒只喜歡熗鍋,而不喜歡他,所以她才總給他吃窩脖兒,他只好選擇走開……桃兒聽他又倒騰陳年老賬,腦仁兒馬上就疼起來,她想逃避,逃得越遠越好。本來還猶豫的她,一下子便不猶豫了,說破大天去,她也要當兵走。向凱說:“你就死了這份心吧,我不會讓她幫你。”桃兒說:“她不幫我,我再去找別人幫。”倆人頂上了牛,誰都不肯讓步。 犟歸犟,那個追向凱的人要是真不幫她,她都不知道到哪兒去報名,兩眼一抹黑。現在的桃兒算是嚐到了孤立無援的滋味了,向凱不幫她,也不讓那個追他的人幫她,她的那些個小姐們儿更不幫她。 “告訴你,你要是非這麼鑽牛角尖的話,別怪我們跟你一刀兩斷!”她們威脅她,而且是結起夥兒來。桃兒進退兩難了。

“我們要是把這事兒告訴你媽,你媽還不打折你的腿,不信,咱就試試。”小姐們儿們是想把她逼進死胡同里。 “我媽才沒那麼目光短淺呢,她進步著呢。”桃兒說。到底她媽是不是她說的那樣,她也拿不准。 “既然你這麼愛認死理,那麼,我也只好……”向凱大概是想說兩句有分量的話,嚇唬嚇唬她,卻沒有說出來。 “你也只好怎麼樣?”桃兒問。 “我也只好得罪你了,到時候,你可別怪我,因為是你逼我這麼幹的。”向凱說。他堅定地認為,他對桃兒要去當兵這事兒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向凱在跟桃兒說話的時候,追向凱的那個人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他。 “我逼你什麼了?你少給我扣大帽子。”桃兒本想掉頭就走,她不習慣有人監視著她,可是欲罷不能。

“好了,我不再多說啦。”向凱倒駁頭就走。 “你到底想幹什麼?”桃兒追他後邊問。 “早晚你會知道的。”向凱才走出幾步去,追他的那個人就迎上來,拉起他的手,甩甩搭搭地遠去了。 “德行。”桃兒罵了一句。 不過,桃兒顧不上拈酸吃醋,她更多的心思是花在判斷向凱話裡話外的意思。 “這小子會不會在背後搗什麼鬼呀?”她想。 隨他去吧,她知道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既然躲不開,又防不住,只好聽天由命了。 她想起追向凱的那個人跟向凱手拉手遠去的背影,不免還是有點兒淹心—— “向凱什麼眼神兒啊,身長不過兩匝的小憋肚兒,他也看得上。” 回家,她仍舊是談笑風生,叫倆姐姐看不出蛛絲馬跡來,她以為她做得天衣無縫,可是,早晨起來,倆姐姐卻什麼都知道了,一個勁兒問她:“誰要當兵去?”她明白準是自己半夜說夢話了,看來,她往後得戴口罩睡覺了,要不,一點兒背人的勾當都不能乾了。她還得跟瓜兒和果兒編瞎話:“我的夢想一直就是當一個解放軍戰士,可能夜個做夢又夢見祖國讓我守邊卡了……”她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桃兒反正咬死口,她們也沒轍。

“一會兒有人找你,你就在辦公室裡待著,別亂跑。”上班不久,向凱就過來找她。 “誰找我?”她問。 “十點來鐘,你打窗戶那往外一看,就知道了。”向凱故弄玄虛地說。桃兒還真聽話,第一,她果然沒出去亂跑,第二,她一直就順著窗戶扒頭看,等著那個神秘來客的到來。其實,她對向凱也是半信半疑,但是,現在正是桃兒沒抓沒撓的時候,她寧願信其有,不願信其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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