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30章 第三十章

果兒夜個很早就到了跟扣痂兒定規的地界兒,急切得像個頭回搞對象的閨女家。扣痂兒比他晚到了一刻鐘,他得給孩子熬藕粉,他媳婦只有半口奶,不夠孩子吃的。照例,兩人半天扯些鹹的淡的,總歸是好久不見了,生分多了。最後還是果兒提提底氣說:“咱們去河邊遛遛吧。”扣痂兒說:“嗯。”果兒發現他們倆的關係突然掉個個兒了,過去都是扣痂兒上趕著她,她呢,總拿個勁……出了胡同口,兩人一前一後過了馬路,沒敢挨肩兒走,一直到了河邊樹蔭底下,他們才會合。扣痂兒問她:“你是不是過得不順心?”果兒裝傻充愣地說:“誰說的,我過得挺幸福的啊。”扣痂兒盯著她說:“你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看你的眼睛我就什麼都知道了。” “騙你幹嗎,我確實……很幸福。”

果兒想擠出個笑模樣出來,結果,擠出來的卻是眼淚,這下子露餡兒,等於兜了底。她很奇怪,她跟苜蓿朝夕相處毛兩年了,愣沒當著他的面哭過一回,撐著,怎麼一到扣痂兒跟前,她就變嬌氣了? “你們那口子總欺負你,是不是?”扣痂兒攥個拳頭,氣不忿兒地問她。 “他沒有……”果兒說。 扣痂兒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果兒哭天抹淚,一這樣,他就不知道怎麼對付了。一看便知,他今天經心拾掇過,白褂子、藍褲子,褲子還拿熨鐵熨過,沒褶兒。鬍子也刮過,刮得黢青。按說,他就比果兒大四個月,但長得老相,乍一看像大個七八歲,刮了鬍子以後,多少還少性一點兒。 “有話說話,你哭個什麼勁兒啊。”扣痂兒抖摟著手說。果兒抹去眼淚,惡眉瞪眼地說:“誰哭了,誰哭了?”扣痂兒趕緊說:“沒哭就好,沒哭就好。”

沒辦法,這就叫一物降一物,對方多二百五,他也能接受,還就吃這兒套。果兒哭舒服了,擤擤鼻子。 “我剛才是發瘧子,過去就好了。” “沒事兒,有脾氣就發出來,不中病。” “你的嘴比以前甜了,你媳婦教得吧?” 她犯渾的時候,他不往心裡去,光是咧著嘴兒笑。 兩人又回憶了一些往事,扣痂兒剛上班頭一回發工資,請果兒到一家小飯鋪吃飯,一人四個包子、一碗雞蛋湯,覺得比山珍海味還香;還有一年,三十兒晚上兩人見面,扣痂兒說要送她禮物,她以為是花啊朵啊,頂不濟也是個手絹、紅頭繩捂的,結果,他打懷裡掏出一個肥嘟嚕的醬豬蹄兒,還熱乎著……回憶得正帶勁兒,果兒突然說:“時候不早了,該回去啦。”扣痂兒愣半天,才“嗯”了一聲。果兒得趕緊把他趕走,不然她就管不住自個兒了,非撲到他懷裡不可,到現在她才發現,這麼些年來,只有扣痂兒最疼她、愛她、寵著她,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扣痂兒問她:“我走了,你在這兒乾嗎?”果兒說:“我隨後再走。”扣痂兒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果兒找了把椅子坐下來,覺得冷,也覺得怪孤單的,她心裡怨扣痂兒:叫你走,你就忙不迭地走了,生怕家裡那口子急得慌,哼!

“我不開心,高低也不能讓人家扣痂兒跟著我不開心,再像一貼膏藥似的黏著人家,不成了勾引鬼了嗎?”果兒囑咐自個,胳膊折了,折袖子裡頭,跟苜蓿置氣,往後再也不要告訴扣痂兒了,別擱不住隔夜的屁!胡思亂想,溜溜一晚上,等她直起腰兒,甩打甩打胳膊,要走,天都已經麻麻亮了,她想,苜蓿現在要是再跟她提離婚,二話不廢,她馬上就應他,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什麼兒女情長,算了吧,都這麼大歲數了,能把工作干好,不讓人戳後脊梁骨就可以了……走出河沿儿,驀一回頭,她突然瞅見對過的馬路牙子上坐個人,托著腮幫子,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著她——是扣痂兒!他沒走,陪她蹲了一宿。果兒的臉上一下子掛了色,他是怕她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果兒咯噔站住了,猶豫了猶豫,還是一狠心顛儿顛儿地跑開了,扣痂兒提醒她“小心車”,見她沒反應,又找補一句“回家迷糊一覺兒,再上班去”。果兒頭也沒回,答道,“你也是”。果兒一氣跑到南門外,都快跑岔氣了,才停下來……過後,每回想起這段兒,臉上都露出孩裡孩氣的笑紋,引得跟她一個辦公室的人都看她。 “嗨,夢見吃旱甜瓜了?”有人拿她打镲兒。她含而糊之地說:“沒有,沒有。”她的辦公室就三個人,挺領靜,既沒號喪的,也沒起哄架秧子的,跟糧店大不一樣。這地方的人相互都客氣,跟她說話,都是小秦同志長,小秦同志短,她自然對人家也是不笑不說話,都跟一塊兒混事由兒,就得一好兒換一好兒。

“二姐,那天我在南門外見一個人,跟你長得一模一樣,她可能是趕點兒,一個勁兒跑,沒來得及細端詳。”隔兩天,梨兒對她說。 “你準是看走眼了。”果兒趕緊說,見梨兒還要往下說,她乾脆反守為攻,“你好麼影兒跑南門外幹嗎去?”這麼一問,輪到梨兒哼啦哈的,說不出囫圇話來:“我就是閒得難受,隨便遛遛。”話題到此就打住了,沒再往下說,果兒鬆了一口氣,梨兒也不後找補了——說白了,肚裡都有鬼,那天,梨兒是去把勢家,一道上,心裡打小鼓,不知把勢一家對她會採取什麼態度,是轟出去,還是不冷不熱地把她淡出去,吃不准。其實,她挺委屈的,這麼上趕著,就像倒貼似的。 “哎呀閨女,你還真來了,剛頭我跟你大爺還說,也許人家梨兒真生我老婆子的氣,從此不露面了。”

誰想把勢的爸爸媽媽對她的大駕光臨大喜過望,見她,就像見了七仙女下凡一樣,遠接高迎。梨兒一直懸著的心咕咚落地了,嘴上卻說:“瞧您說的,我知道您是心疼我。”把勢他爸親自給她洗倆西紅柿:“吃吧吃。”梨兒問了一句:“他呢?”把勢他媽衝著里屋努努嘴說:“那不,自個練走道呢。”梨兒支棱耳朵聽了聽,果然能聽到踢裡趿拉的腳步聲,看來,還是不太利索。 梨兒一進去,把勢見她,踮著腳兒一蹦,滑不刺溜地躺炕上,拿個炕單子把腦袋蒙上了。 “接著練呀,怎麼不練啦?”梨兒把里屋門掩上,怕家大人起疑,她特意留了個門縫兒。 “你只要在這兒,我就不練。”話裡話外的意思,是趕她走。梨兒納悶:“為什麼呀,我招你惹你了?”把勢氣哼哼地說:“我不想叫你看見我離溜歪斜走道的樣子,你走吧。”這話,未免口冷了一點兒,叫梨兒聽了傷心。她威脅他說:“我要是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把勢梗著脖子說:“正好,省得我趕你了。”把梨兒說得灰頭土臉的。 “好,我走,我馬上就走,不過,在我走之前要問你一句話——”把勢撂開腦袋上的炕單子,“你問吧。”梨兒說:“你以前跟我表白的那些話,都作廢了?”把勢豁牙露齒地說:“我都這樣了,不作廢又能怎麼樣,我歡蹦亂跳的時候,你都不想跟我,更何況現在呢!”梨兒坐下,不知是她坐的那個板凳腿兒活動了,還是她渾身在哆嗦,反正坐得極不穩當,直晃。 “你真是這麼想。”把勢像活膩了,破罐子破摔。 “我真是這麼想——不光人家覺著我配不上你,我自個兒也這麼覺著。”

這時候,外屋說話了,說話的是把勢他爸爸:“你個活閻王,你喊什麼喊,就不能跟人家梨兒平聲靜氣地說個話?”把勢他爸一般不到火燒眉毛不說話,寡言少語。 梨兒見把勢不吱聲了,就問道:“我要刺溜走了,將來你打算怎麼辦?” “要么就打一輩子光棍兒,要么就找個瘸子、瞎子,湊合著嘰里咕嚕地過,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把勢蜷縮著身子,窩囚在炕犄角旮旯兒說。把勢的話,就像嚥下了一肚子蒺藜狗子似的,扎著梨兒的心肝肺,她實在聽不下去了,掉頭往外走。把勢他媽趕緊拉住她。 “閨女,甭急著走,大娘給你攤蝦醬餅吃。”見留不住她,就衝里屋的把勢喊:“把勢,我的小祖宗,你還不叫梨兒吃了飯再走?”把勢一時撂不下架子花的做工,死活不吐口兒。

梨兒也是個見棱兒見角兒的性子,她攥了攥把勢他媽滿是趼子的手,說了句“下次吧”,就甩打著大辮子,一溜煙儿顛儿了,顛儿得那個快,腳不著地一樣。 瞧見個水管子,她嘴對嘴喝了幾口,又敞開褂子上邊的釦子,做了個深呼吸,總算解解心寬。甭看把勢跟她尥蹶子,她卻恨不起來他,要恨也得恨自個兒,整天跟人家磕打牙,又不跟人家來真格的,不是拿人開涮嗎!說實話,從打把勢中風那一天起,她就沒嫌棄過他,更不覺得他可惜了,反而覺得跟他近了一步,終於兩人擱一個秤盤子裡頭,誰都不比誰沉多少了,半斤對八兩…… “哎,你怎麼打一晃兒就回來了?”她一進屋,瓜兒問。 梨兒一屁股坐在大姐身邊,輕聲問道:“姐,我跟把勢的事兒,你告訴咱媽了嗎?”

“想告訴,還沒來得及呢。” “你要得空就告訴她吧。” “你就不怕咱媽跟你鬧?” 梨兒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窗戶外頭,沒言語,心裡卻酸甜苦辣咸五味雜陳,攪在一塊兒。 “鬧歸鬧,我也正想听聽她怎麼說……” 瓜兒心話:她還能有什麼說法,說法就一個,你要跟把勢搞,就把你梨兒拉到荒郊野外去餵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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