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就在梨兒跟七嬸為一窩貓嚷嚷的時候,果兒則在不遠的地方,正跟另外一個人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才好——那個人就是她的老相好,小名叫扣痂兒。此時此刻,果兒最想做的事兒,就是什麼都不想,默默地讓歲月倒轉,回到她做閨女的時代。自始至終,他們倆就說了一句話。 “哎呀,真巧。”“是啊,誰說不是。”然後就沒詞兒了。也許,扣痂兒是碰巧,而果兒卻不是,她這些日子,總是在他們過去約會的“老地方”溜達,似乎是緬懷什麼,如果跟她無憂無慮的青春時光相比,她覺得現在所有的一切都鏰子兒不值。她聽說,扣痂兒後來娶的媳婦長得有點兒像她,特別是要哭的時候,鼻翅一呼扇一呼扇的,酷似,果兒就難受得不行。為他,也為自個兒。夜個晚上,在北大港,她不知為什麼就是睡不著了,一大早,對演講團的帶隊說:“我不想花模掉嘴地白話了,我想回去,回去干點兒實打實的事兒。”她尋思帶隊可能因為她突然變卦而憋氣,誰料到帶隊滿口答應,還沖她挑大姆哥:“我沒看錯你,你確實是個乾將,不光是嘴把勢。”回來,她並沒直接奔家去,而是鬼使神差地跑到這兒來轉一圈兒,又鬼使神差地遇到了扣痂兒,表面皮兒上,兩人都很平靜,心裡其實都跟開鍋一樣。

“改天,我得空去你那串串門,看看嫂子。”臨別,果兒故意這麼說。扣痂兒立馬慌了,變顏變色地說:“她剛做完月子,再說,小門小戶人家出來的,也拿不出手,最好別價。”果兒好像憋著壞似的說:“看看,好歹是個禮兒。”扣痂兒癟咕癟咕嘴兒,不吭氣了。 其實,真要叫果兒去人家串門,她未必敢,人家和和睦睦的小日子過著,又生了個心肝寶貝,她親眼所見了,彆扭也能把她彆扭死——她這麼要強的一個人。 “今個天晚了,你不是還要給孩子買橘子汁嗎,明個得空咱們再聊。”果兒話一出口,跟手就後悔了,人家扣痂兒要是一打駁回,她就太下不來台了。 “哎,也行。”幸好扣痂兒答應了,而且答應得還挺痛快,才不至於讓她自個兒扇自個兒嘴巴子。

“這麼做,是不是有點兒不太地道啊?”往回家走的道上,果兒總覺得什麼地界兒不對勁兒。小時候抓周,瓜兒抓的是算盤,梨兒抓的是三字經,桃兒抓的是水果糖,偏偏她果兒抓的是戳子,於是,街坊鄰居就都給她拍呱,說她將來準能當官兒,有大出息。現在,要是叫她重新抓,她更願意抓住一個愛自個的爺們儿,不管三七二十一,愛他個死去活來。這一陣子,連著好幾天,她都夢見扣痂兒,他親她、抱她、作裹她,她都不哼不哈兒,坦然接受,許是她現今忒脆弱也忒空虛了,不禁招惹……醒過來,她又不落忍,人家扣痂兒過得太平日子,你憑什麼惦記人家,像話嗎?奇怪的是,她卻一回都沒夢見過苜蓿,她對他一點兒都不理會了。 “梨兒,你哪來的邪火,衝人家七嬸撒?”剛到家門口,她就听見她媽在斥打梨兒。

“七嬸該罵,這麼狠心……”桃兒替梨兒幫腔。 “就你們是良民?你想過沒有,你救了一隻貓,可把七嬸得罪了!”她媽氣哼哼地說。 果兒掉頭就走了,她不想跟著裹亂,只想清靜清靜。怎麼梨兒會為一隻貓跟七嬸吵起來呢?她想像不出緣由來,也懶得去想。轉天,她下班以後,才從她媽的嘴裡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還聽說,梨兒救下的那隻貓,見這麼多人圍著它下的小貓轉,慌了神兒,挨個兒把小貓崽子都咬死了。桃兒她媽說:“貓下貓,就怕人看,養過貓的人都知道。”果兒說:“真可憐。”桃兒她媽說:“可不是怎麼著,我看梨兒罵七嬸罵得好,她就欠罵。”罵得差不離兒了,她媽才問起她講演的事兒,問得很細,連針頭線腦兒都問到了,她知道,她告訴她媽,她媽很快就傳得滿世界都沸沸揚揚,勾人家饞虫去,不過,轉念又一想,她媽在她這如果連這麼點虛榮都得不到,那就算白養活她一場了,於是,她媽問什麼,她就答什麼,娘倆兒說說道道的,同時把飯也做得了,梨兒跟桃兒進門就吃現成的,自然高興,得便宜賣乖地說:“二姐,你走這麼兩天,我們可想你了,盼著你回來,盼得都快成長脖子老等了,是不是三姐?”梨兒也跟著湊熱鬧:“是是是。”桃兒又說:“夜個二姐夫還來找過你,你知道嗎?”果兒眼皮都沒抬一下,一邊盛飯,一邊問了句:“是嗎,他來幹什麼?”桃兒說:“說是忘帶鑰匙了,我猜準是瞎說白咧,八成是想你了。”果兒說:“哦,我知道了。”桃兒她媽說:“你回來沒跟苜蓿打照面?那怎麼行,待會兒吃了飯,趕緊回去。”果兒說:“待會兒我還有事兒,要出去。”桃兒她媽說:“兩口子哪能老不在一塊兒!”果兒怕她媽媽擔心,又開始說車軲轆話,忙說:“苜蓿晚上不在,他加班。”

果兒在臨出門想起來,忘了關心一下大姐了,就又返回來,問瓜兒:“這兩天怎麼樣,快生了吧?”瓜兒從虛晃那一槍以後,小心多了,孩子再在肚子折騰,她也不敢言聲兒,眯縫著眼兒忍著,忍一忍就過去了。 “離生還早著呢,你就別惦記著了,快忙你的去吧。”瓜兒說。果兒走了以後,瓜兒躺在炕上,對著房頂子相面,她突然特別想四合,特別想把所有的委屈都告訴他,扎在他懷裡耍賴——女人一生似乎都離不開撒嬌,前半生跟爸爸媽媽撒嬌,後半生則是跟爺們儿,沒有地方撒嬌的女人,就跟閃了腰岔了氣一樣,想豎直溜儿站著,難。桃兒顯然心情挺不錯,出來進去都吹著口哨,瓜兒嫌吵,就說:“趁早快別吹了,小心叫咱媽聽見。”桃兒沒眼眉,看不出個成色,還問:“聽見又怎麼了?”瓜兒說:“良家婦女誰吹口哨啊,除非是流氓二流子。”桃兒也越說越來勁兒了:“流氓二流子撐死了也只是人民內部矛盾。”這話,差一點噎得瓜兒一溜跟頭。 “你這孩子怎麼跟吃了槍藥一樣?”還是梨兒有尺寸,勸了一句:“大姐不讓你吹,你就別吹了唄,犟什麼嘴呀。”

“哎呀,你們這是怎麼了,都跟蟲打了賽的?”桃兒這才有點儿知覺,瞅瞅瓜兒,又瞅瞅梨兒。 “得啦,就別問了,問到心裡是塊兒病。”梨兒拉個被單子蓋上臉,假裝衝盹兒。她今個氣兒不順,不知道沖誰去好,血稠得糊兒的直往腦門上撞。本來,這一陣子把勢見好,大夫建議他們回家去,因為要恢復,不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兒,最好找個僻靜地界兒養著,一家人一商量,決定明個把勢就出院,可是,在梨兒打醫院出來的時候,把勢他媽叫住她:“閨女,你往後就別這麼辛苦,兩頭跑了。”梨兒問:“為什麼?”把勢他媽說:“咱醜話說頭里,要是把勢一時半會兒好不起來,就只剩下拖累你了。這樣,我和把勢他爸都怪過意不去的。”梨兒說:“我可沒想那麼多……”把勢他媽說:“你可以不想那麼多,我們做老的不能不想,把勢現在是個廢物,他爸又臭名兒在外,你再老往我們家跑,準有人瞎出出兒。”梨兒揣著明白裝糊塗:“大爺怎麼啦,我看大爺挺好的呀?”把勢他媽就哭了:“別說了,一句話——我們把勢沒福。”梨兒打醫院出來,腳後跟沉得抬不起來,只得坐檯階上喘喘氣兒,她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是把勢一家子將她一腳踹開,不再要她了。她明明知道她是多想了,可是,還就鑽這個牛角尖兒……

第二天起來,梨兒在屋裡一個勁兒走溜儿,耷拉著眼皮琢磨是去單位上班好,還是到把勢家報到好。 “哎呀,你就別磨蹭了,打上等車的時間,沒幾分鐘富餘了。”桃兒催她。 她假裝對鏡子打扮兒,一會兒攏攏頭,一會兒別個卡子。 “你真能耗,立冬就起床了,耗到打春都沒出門兒。” 這時候,瓜兒在外屋吃了早點,抹抹嘴兒進來,衝桃兒她們說:“夜個你二姐怎麼沒回來呀?”梨兒瞅瞅,還真是,就說:“是不是回來一看,我跟桃兒把她的炕佔了,就回她自個兒家睡去了?”瓜兒說:“咱媽給她留了一宿的門,一直沒敢睡,迷糊著,壓根兒就沒見她的影子。” 桃兒覺得她大姐越來越隨她媽媽,簡直就是她媽媽的接班人,整天價打裡打外,就沒她不操心的事兒,看吧,她得早早長出白頭髮來。 “大姐,二姐都是大人了,又頂門立戶單過了,你就甭惦記著啦。有那工夫,趕緊洗洗你的頭去,都打綹兒了。”桃兒說。瓜兒說:“你以為我不想洗?是咱媽不讓,怕著涼。”難怪在幾個姐妹當中她媽最信服瓜兒呢,因為瓜兒最聽話,從不跟她媽打咕嚕墜兒。

桃兒連拉帶拽,把梨兒請出家門。 “麻利點兒吧,你個小腳老太太。”桃兒扯著大喇叭嗓子說。情急之下,梨兒拿定主意,把勢家照去,一如既往,要是把勢他爸他媽不待見她,她也不怕,就說“我是單位派來的,即便你們不願意,也得叫單位做決定——我是走,還是不走”。對,就這麼辦,至於往後怎麼著,再另說。她這才緊蹬兩步,姐倆兒並著肩騎。大清早晨的,正是上班的點兒,街上人多車擠,圖清靜,桃兒就帶梨兒走胡同兒。 騎到話癆兒她們家門口,有個人拿鏡子照她們,晃得她們倆睜不開眼睛,差一點兒撞牆上。 “倒霉孩子,你欠揍是不是!”桃兒罵了一句。這時候,打院子裡跑出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直跟她們道歉:“對不住了,閨女,我們掌櫃的是老年癡呆。”桃兒這才注意到,圍個毯子,坐在躺椅上的不是個孩子,而是個比老太太還老的老頭兒。

“我夜個就用這個鏡子,把一窩螞蟻都照死了,你們怕不怕?”老頭兒說話大舌頭,腦袋也像個大頭魚。 “快走吧,你就別跟人搭咯了,急的是你,閒扯淡的也是你。”梨兒說。桃兒還是多瞅了老頭兒兩眼,他頭大、身子小,還總拿著個刀槍架兒,哏兒。 到大馬路,她們姐倆兒一個往左走,一個奔右去,梨兒近,蹬三站地就到了,桃兒就麻煩了,繞道兒,要是坐無軌,起碼得過終點站,再拐個彎兒,難怪桃兒上下班都愛唱“紅軍不怕遠征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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