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桃兒一肚子心事,想找個人吐露吐露,可是愣找不著,平時還可以跟梨兒念叨唸叨,這兩天梨兒在單位連軸轉,連人影都見不到,現在,瓜兒家就她一個人唱獨角,倒好,洗洗涮涮方便多了,就怕外邊有溜窗戶根兒的,總得順窗簾兒撩個縫兒,瞅瞅。她發現,要是在這個世界上,沒個伴兒,她恐怕一天都活不下去,添件衣服都沒人幫你褒貶——她老掰著手指頭算,梨兒多咱才能回來呀。 梨兒確實忙,忙得幾天都沒合眼了,廠裡跟塘沽機帆船隊協作,替他們生產一批倉板,各車間都加班兒,她們材料庫也陪著,隨時為生產第一線服務,小姐兒幾個甭說洗個澡,就連替個鞋樣子的閒空兒都沒有了。真是越忙越打岔,偏偏這時候她又來了月事,小肚子墜得疼,薑糖水沒地界兒找,她就一缸子一缸子地喝開水。她的姐們儿說:“我給你叫把勢去,讓他到食堂偷塊兒姜。”梨兒說:“你敢!”她姐們儿咬著她耳朵說:“看你來月經,我都眼熱。”梨兒問她:“怎麼,這個月你沒來?”她姐們儿拉著哭腔說:“是啊,你說萬一我要肚子大了怎麼辦呀,我媽非跳海河不可。”梨兒說:“我勸你多少回了,你就不聽,趕緊把婚結了算啦。”她姐們儿說:“沒房子,結了婚住哪兒,住當街?”梨兒說:“跟單位申請啊。”她姐們儿說:“申請有屁用,現在分房,剛輪到三十五歲以上到四十五歲以下的老光棍兒。”

饒是替她分憂,末了小姐們儿還是把梨兒出賣了,傍晚,梨兒剛給人家發完一批鉚釘,一回頭,見把勢站她跟前,把一塊薑和一把紅糖放她手裡,不用說,這是他偷來的。梨兒臊得說不話來,把勢似乎比她還害臊,一聲沒吭,抹頭就走。 “等等。”梨兒叫住他,見他一嘴的燎泡,顯然是著急上火,“別忒累了。”把勢說:“你也在意著點兒。”他怕旁邊的小姐們儿翹話他們,起哄架秧子,梨兒臉上掛不住,就趕緊起開了。望著他的背影,見他的背心上有好幾個窟窿,真想叫他脫下來,替他縫兩針,可惜,時候不對,大夥兒都趕羅得腳丫子朝前了,哪兒還顧得上這些個雞毛蒜皮。她要不是有蘸兒,跟人睡過,也許她會跟他是天生的一對,他勞動、我生產,他幫助我、我幫助他,做一對模範夫妻立業成家……算了,再想這個只能暗憋暗氣,叫自個熬心。廠裡的廣播喇叭,十分鐘報一次生產進度情況,人們也跟著掐指頭算計,再堅持七個鐘頭,就勝利在望了。據說,可以歇兩天,這兩天梨兒都想好了,什麼都不干,就睡覺,睡它個昏天黑地,再飽飽地吃兩碗麵條,犒勞犒勞自個兒。要是有可能,她還想請把勢吃上一碗老豆腐,多擱辣油,多擱韭菜花,她跟他見一回少一回了。這麼一想,她就更珍惜跟把勢在一起的分分秒秒了。

梨兒一輩子滿盤兒就喜歡過倆男人,竟一個有結果的都沒有——這是命。 在生產任務即將完成的最後一刻鐘,梨兒鬼使神差地跑到把勢的車間轉了一圈兒,連她自個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那一瞬間,她有一種見不到把勢就沒抓沒撓的感覺。把勢掄著大錘,根本顧不上看她一眼,倒是把勢車間的主任過來跟她握手,歡迎後勤部分到生產第一線來助威。梨兒跟他拉拉手,卻說什麼都想不起他的名字來,覺得怪不合適的,車間主任卻大度。 “記不住我名字很正常,有時候連我自個都記不住。”這話,把不愛笑的梨兒也逗笑了。車間主任說:“別急,很快任務就要完成了,那時候,我馬上就放把勢跟你走。”當著這麼多人,車間主任的話叫梨兒磨磨答答,說了句“我不是來找他的”,就趕緊溜之大吉了,心話:這不是自找寒磣嗎?

大喇叭裡一宣布:我們圓滿地完成任務了!全廠一陣歡呼,有的找地界兒睡覺去,有的奔食堂墊補肚子去,梨兒卻忙著洗個澡,都是汗,渾身魯得慌,家去洗澡又不方便,溫乎水往身上一澆,乏得難受,幾天來的疲勞凝聚在一起,眼皮就像掛了倆秤砣,沉得抬不起來,在長椅上一仄歪,就睡著了。再醒,已是天大亮了,穿戴整齊,想約把勢一塊兒吃老豆腐去,摸摸兜,錢夠,再搭上四個火燒也富餘,可著廠區找了一個溜夠,也沒見他人,她罵了句:把勢越長越捩咕了,臨走,也不打個招呼!一賭氣,她也不吃什麼了,騙腿兒上車,家去。蹬出沒幾步,就見兩輛救護車往他們廠的方向開去。她打小聽見救護車、救火車和警車的鈴聲就膩頭,渾身起雞皮疙瘩,就緊蹬兩下。

到大姐家,簡單地跟桃兒打個招呼,沒等桃兒跟她離嬉,她已經著了。梨兒是個心思重的閨女,愛琢磨事兒,睡覺前總要數半天的數兒,才能入夢,這下子好了,見了枕頭,她的瞌睡蟲就來了,里外裡省了不老少的麻煩。桃兒趕著去上班,沒時間攪合她,擦把臉就走了,只囑咐她一句:“銷好門,小心別叫老馬猴兒把你拐跑了。”恍惚著她夢見把勢給她梳辮子,梳著梳著,他的手就順著她的領口出溜下去,奇怪的是,她也不攔著,任他為所欲為,他居然還覥著臉問她:“你喜歡我這樣嗎?”她更是走脊兒了,愣點頭說:“喜歡。”接下來……就在裉節兒上,她被驚醒了,睜眼一瞅,她媽站在她跟前,她以為仍然是在夢裡,“媽,你來幹什麼?”她媽說:“快醒醒,你的同事找你來了,說是有急事兒。”梨兒揉揉眼,果然見她的幾個小姐們儿在她媽身後排一溜儿,“嘿,你們怎麼來了?”她翻身下地,給大夥兒讓坐。

姐幾個都瞅著她媽不言語,桃兒她媽知道,這是嫌她礙眼,心說:這幾個小妖精,不定又搗什麼鬼了。最終還是疑神疑鬼地離開了。 桃兒她媽一走,幾個姐們儿就哭起來,一個勁兒跟梨兒說:“大事不好了。”桃兒她媽不放心,不知道她們幾個找自個兒還有三閨女要作什麼妖去,惦記著聽聽窗戶根兒,可是這是大雜院,眼觀鼻子,鼻觀眼,叫街坊看見準得拿她老太太開涮,只好走開。 今個果兒要上班,她得送,捎帶著跟果兒領導託付託付。 果兒說:“我老大不小的了,還用得著您上班送下班接?”桃兒她媽倔她一頓:“不讓我送,你就別去,再養上幾天。”果兒說:“我假條到日子了。”桃兒她媽說:“不怕,你爸婦產科有人,再給你續幾天假。”果兒沒轍了。 “好,您願意跟著就跟著吧。”娘倆兒前後腳兒出了家門,坐上電車,見一撥人呼啦啦地蹬三輪兒過嫁妝,三輪車上有一架縫紉機和四個紅包袱,外帶著痰桶、臉盆捂的,桃兒她媽說:“就這麼點子東西,娘家也拿得出手。”果兒欠著屁股望著漸漸遠去的過嫁妝的人群說:“這還少啊,夠氣勢得了。”桃兒她媽說:“連一對樟木箱子都不趁,嘁。”果兒說:“當時我也沒有陪送過樟木箱子呀。”桃兒她媽說:“你沒有樟木箱子,可是有梳妝台和膽瓶、燭台呀。”果兒撇撇嘴:“膽瓶跟燭台都舊了。”桃兒她媽說:“別不知足了,現在往哪兒找新的去,那還是我娘家給我的陪送呢,樟木箱子給了瓜兒,梳妝台給了你,剩下的條案、八仙桌子打算給梨兒跟桃兒。”果兒問:“我姥爺家這麼有錢,為什麼我們的出身一欄填得都是職員啊?”桃兒她媽說:“那會子小門小戶也得講究個金皮櫃、銀皮箱、虎皮椅子賽牙床……”這時候,果兒見車上的人都拿白眼球瞅她們娘倆兒,趕緊捅捅她媽的后腰眼兒,她媽才醒過味兒來,也覺得說錯話了,立馬找補一句:“現在新社會,那些個封建糟粕都不時興了。”

到糧店,一個意外的消息在等待著果兒,經理說:“你的動人事蹟,在咱們這一片都傳開了,瞧瞧,多少人給你寫表揚信呀。”果然,經理拿出一沓用猴皮筋兒綁著的來信,有幾十封呢。桃兒她媽驕傲得兩個腮幫子都打顫,心話說,你們也不看看果兒是誰的閨女!但是同時她也囑咐自個兒,別把高興掛在臉上,謙虛著點兒,省得叫人說小家子氣。接著,經理又告訴她們一個更驚人的消息,“我們把果兒的事蹟整理成一個材料,上報到公司,公司很重視,要把她樹為糧油系統的標兵,往後你就不要再到糧店來上班了,直接去公司報到。”桃兒她媽簡直蒙了——他們老秦家居然也出了個坐辦公室的干部,這是天大的造化。果兒卻一再推辭,假模假式地說:“我的水平差得遠,不適合去公司,再說,我也捨不得你們呀。”而果兒心裡其實盤算的是,到公司能給她個科長干嗎,那樣就跟苜蓿平起平坐了,看他往後還敢不敢跟我洋氣!

這一天,對老秦家來說,無疑是個盛大的節日。桃兒她媽說:“咱們包一個肉丸的餃子吃,男的擀劑兒,女的包。”秦惠廷說:“全家就我一個男的,我一個人供你們幾個的劑子,供得過來嗎?”桃兒她媽說:“供不過來,你就甭吃,一邊瞧著。”秦惠廷說:“要不,咱們把苜蓿招呼來?”桃兒她媽沒意見,但是果兒不干。 “誰要是招呼他,誰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敵人。”一家子見她把事情說得這麼嚴重,就都不再吭氣了。桃兒她媽問桃兒:“怎麼你三姐還不回來?”桃兒說:“她恐怕一半天回不來了,又加班了。”桃兒她媽納悶怎麼總加班啊?桃兒說:“我哪儿知道呀,我又不是她們廠廠長。”桃兒沒說瞎話,她確實是不知道,梨兒只給她留個條兒,說她有事兒,她媽要問起來,就叫桃兒替她打個掩護。桃兒她媽問果兒:“你要去的辦公室裡,夏天是不是有吊扇,一按電門就轉,不用搖蒲扇了?”桃兒說:“不光有吊扇,還有衣裳架子,棉襖、棉帽子都可以掛上邊,褶不了。”秦惠廷說:“比我們藥房強,我們的衣裳都搭椅子背兒上。”果兒說:“瞧你們那點子成色,還有沒有大一點兒的志向?”秦惠廷拿扇子背敲敲腦袋:“是啊,我們爺倆兒覺悟低了點兒……”桃兒她媽催促他們:“要是你們光這麼鬥嘴兒,咱等到半夜怕也吃不上這頓餃子啦。”眾人拾柴火焰高,大夥兒真要動起手來,和餡兒的和餡兒、搋面的搋面,沒多大的工夫,餃子就下鍋了,正準備動筷的時候,門外邊“嘭”地一聲響,震得窗戶都搖晃,一家子趕緊都跑出去,一看,原來是一輛“嘎斯”掛鬥爆胎放炮了,司機摘下手套,挨個兒跟人打聽,哪裡有公用電話,他要叫單位派個車拖他,果兒告訴他:“我們這一片都沒公用電話,你要急,馬路把角兒有家鞋鋪,你跟人家好好說說,興許能藉你使使。”那個司機腦袋大概其叫油泥糊住了,轉得慢,說了半天,也稀里馬虎,最後還是果兒親自帶他去,他才找著鞋鋪。瓜兒說:“就憑咱們果兒這麼有耐心煩兒,就是個當乾部的材料。”她媽接過話茬儿來說,“要不說三歲看老呢——”秦惠廷攔住她。 “你給我打住,把你那個'三歲看老'先一邊放放,趕快煮餃子,我去拿醋碟兒。”

二姐進步了不要緊,桃兒可倒了血霉了,一家人都拿她開刀,她媽說:“你看你二姐多露臉,再看看你,你就老老實實地跟你二姐學好吧。”桃兒爭辯說:“我怎麼了,我好歹也是個模範安全員啊。”她媽一邊往果兒碗裡夾餃子,一邊對桃兒說:“模範不模範,我不知道,反正知道你到現在還穿著油包勞動布,在車間裡混呢。”瓜兒也跟著添油加醋:“桃兒,咱們家除了你二姐,就是你機靈了,爭口氣,給人家瞧瞧,我和你三姐算是沒什麼出息了。”把桃兒噎得艮嘍艮嘍的,直翻白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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