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梨兒跟桃兒這幾天搬到瓜兒家睡去了,一個是給兩個姐姐騰地方,一個是替瓜兒看房子。她們都是下班回家,吃飽了,才來瓜兒這兒,拿這兒當雞毛小店了。本來,梨兒這幾天要把申請書交到廠部去,可是一見二姐出了故障,就改主意了,只好等服侍二姐養好身子,伺候大姐做完月子再說了。 桃兒能幫的忙有限,光他們廠拆煙囪的活兒就夠她折騰的了,這麼大的一個工程,沒個安全員在場,怕是不行。可是,那些個工人還不大看得起她,總覺得一個黃毛丫頭子,沏個茶倒個水湊合,扛大個兒還得說是老爺們儿。爬到頂層上去的工人,連跟保險繩都不拴,這絕對不符合安全規則,三十多米高,人掉下來,還不摔成個柿餅子?她怎麼說、怎麼勸,都不管用,桃兒實在沒轍了,只好去找廠長,她不是喜歡打小報告的人,不被逼到萬不得已,她是絕不會出此下策的。

“你不是那個唱歌的小秦嗎,怎麼又負責安全生產來了?”廠長認出她來,奇怪地問道。 “我是新調換的工種,不過,是經過培訓過的……”桃兒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 “那好,我看這樣吧,我們幾個同志研究一下,再答复你。”廠長說。 “可別耽擱了,明天就開始施工了,出點事兒,就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桃兒怕他們研究個十天半拉月的,那就晚三春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吧。”廠長倒是蠻客氣,沒架子。 “我明天踩著上班鈴來聽你的回話。”桃兒臨走,又找補了又找補。 不知怎麼的,廠長雖說答應她了,她的心裡還是沒底,懸著。騎車回家的這一道上,她掉了三回鍊子,弄了一手的油,她覺著這都不是好兆。進家門吧,又叫她媽把她給推出來了,她納悶,這個家不要我了?她媽說:“噓,你大姐夫來了。”桃兒就更納悶了:“我大姐夫又不是皇上,他來旁人都得迴避。”她媽說:“是我叫你迴避迴避的,人家兩口子好多天沒見了,抽個空子來一趟,待會兒還得回單位呢。”哦,桃兒明白了,就踮著腳尖兒從窗台往裡瞅,她媽攔也攔不住。桃兒故意驚叫一嗓子:“哎呀。”她媽趕緊摀住桃兒的眼兒,以為屋裡有什麼西洋景叫桃兒瞧見了。 “你個瘋閨女,要臉不要臉呀,怎麼該看不該看的都看啊,不怕長針眼兒?”桃兒憋住笑,“玻璃該擦了,在這兒什麼都看不見。”她媽心上的一塊兒石頭落了地。 “小挨千刀的,看不見你哎呀什麼?”桃兒說:“遺憾唄。”恰好這時候,四合打屋裡出來,把這儿娘倆兒都弄得怪不好意思的,還是桃兒會來事兒。 “大姐夫怎麼一見我來,就走了,是不是膩歪我呀?”四合說:“我哪有那膽子呀,實在是工作忙,苦幹十天突擊任務,都仗著你和媽照顧瓜兒了。”桃兒說:“狗掀門簾子,全憑你一張嘴兒了。”桃兒她媽摑了桃兒一巴掌,“怎麼跟你姐夫說話呢,沒大沒小。”四合說了句“等回頭請你去燕春樓”,就匆匆離去。桃兒挑簾進屋,背個手對瓜兒說:“姐,剛才你們倆在屋裡做什麼來著,說。”瓜兒說:“沒……沒做什麼呀。”桃兒說:“還敢抵賴,我在窗戶外頭看了滿眼兒!”瓜兒說:“就是,就是……”桃兒她媽趕忙插一槓子:“瓜兒,別聽她瞎掰,她什麼都沒看見,她是詐你呢。”桃兒不樂意了:“媽,你淨壞我的好事兒。”桃兒她媽說:“你就不學好吧,小姐的路你不走,專門往使喚丫頭的道上奔。”瓜兒趕緊和稀泥。 “桃兒給你塊兒酸末兒糕,媽,您也來一塊兒。”她媽說:“我可不敢吃那行子,再把牙倒了。”堵住了桃兒的嘴兒,她也就老實多了,四仰八叉子往炕上一躺,伸了個懶腰。 “這一天,可活活把我給累死了。”工夫不大,她就呼呼地睡著了,她媽說:“老閨女看來是真累壞了,叫她先迷糊一覺吧。”

桃兒她媽又忙活去了,瓜兒坐在炕沿儿上,俯身注視著桃兒,替她撩了撩耷拉下來的頭髮,彷彿就在不久前,自個兒還跟桃兒一樣,是個無憂無慮的大閨女,一晃眼,就成人家的媳婦了,就成孩兒他媽,簡直不可思議。這時候,她覺得剛才四合親過她的腮,又滾燙起來,燒得慌…… 轉天,桃兒起得比平時都早,早點都沒吃,就奔廠子了。到那一看,職工們一點兒緊張氣氛都沒有,還圍成一圈兒打撲克呢。找了廠長,廠長說:“你的建議很好,採取安全措施也是必要的。”桃兒這才長出一口氣。上班鈴響了,桃兒到施工地點一瞧,他們預備的保險繩就是一般的雙股,磨兩下還不就兩截兒了?找工地指揮吧,工地指揮直往後退,桃兒急眼了,叫他寫個保證書,保證有個一差二錯都由工地指揮頂著,他不寫,桃兒說:“不寫就再在職工腰上加一根鋼絲繩。”工地指揮罵罵咧咧,威脅她“要是誤了卯,你負責”。桃兒不理他,“我負責就我負責”。工地指揮只好到倉庫去找鋼絲繩去了。等都籌備的差不多了,已經比計劃晚了倆鐘頭,職工說什麼牢騷話的都有,桃兒只當是沒聽見,雨過地皮兒濕,反正你不按著她的章程辦,她就不干。

第一撥登高的職工,桃兒挨個兒都把保險繩檢查一遍,看看結實不結實,輪到熗鍋,她一直沒抬頭,只替他又勒勒繩子。熗鍋說,“你多餘,我都拴好了。”桃兒說,“我信不過你。”檢查一個溜夠,桃兒才放行,幾個大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就爬上了腳手架,熗鍋搶在最頭里,桃兒心話說:就不興穩當點兒,充什麼能耐梗,萬一腳下一出溜怎麼辦?底下站腳助威的人不少,都手搭著涼篷,替上邊的人提溜著心,掉下一塊磚頭來,就引起一陣大呼小叫。煙囪拆到第二起兒,桃兒擔心的問題就發生了,甚至比她擔心的還嚴重,腳手架因為不是用鐵絲,而是拿麻繩子綁的,突然塌了,雙股繩承受力有限,都被崩斷了,幸好還有鋼絲繩吊著他們,在半空打轉兒,人們重新支好腳手架,把熗鍋他們替換下來。桃兒跟大夥兒一樣,真想跳到工地指揮跟前,薅住他的脖領子,質問他:這能怪我駝打嗎,差一點兒出人命。可是,她又不想給人留下得理不讓人的印象,等熗鍋他們下來,她迎上去,熗鍋臉色刷白——嚇的。桃兒說:“趕緊喝點兒清涼飲料,看你們這一頭的汗。”幾個職工都誇桃兒,說要不是她堅持,他們老幾位非到閻王爺那裡去報到不可,熗鍋也想謝桃兒兩句,可就是掰不開面子,吐不出口兒。桃兒見他手磨破了,直滴答血,真想拿出手絹給他包包,又怕熗鍋多想,鬧不好,叫他覺得她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一個姓秦的安全員救了好幾條人命,這件事兒很快就在全廠嚷嚷動了,向凱四下里打聽,寫了一份表揚稿,要遞報社去。桃兒回家,把她的光榮事蹟添油加醋地講了一遍,一家子半信半疑,桃兒說:“你們就等著看《天津日報》吧。”結果,她是狗咬尿泡——空高興一場,天天她都往傳達室跑,報紙也沒見登那個稿子,一掃聽,原來是廠長把那個稿子扣下了,不讓發。

原因是工地指揮掛不住臉兒,報紙一登,他人就丟大了,往後怎麼混?於是,求廠長幫助做做工作,表揚稿就別發了,廠長也顧慮到單位的名聲,就把稿子扣了,卻發給桃兒二十塊錢獎金。 桃兒一分錢沒捨得花,拿回家跟大夥兒顯擺,這麼一來,全家人都信了,不再說她吹牛了。不過,果兒對她拿獎金提出異議,安全員是你的工作,避免出事故應該應分的,格外再拿獎金就不合適了。桃兒撅著嘴說:“不愧是乾部家屬,覺悟就是高。”她又徵求其他人的意見,她爸說:“我們不管,看你自個的心氣了。”這一晚上,她都沒睡踏實,光尋思這二十塊錢了,末了,還是退回去了。領導問她為什麼不收,她就原封不動地把果兒的話學了一遍,領導一個勁兒沖她挑大拇哥——這孩子,將來錯不了,有前途!錢退回去是退回去了,總還是覺得怪心疼的,回家,也懶得說話,跟大夥兒置氣。一家人都是看著她長大的,知道是怎麼回事兒,相互嘰咕嘰咕眼兒,不招惹她。她拉出大木盆來,把一個禮拜的髒衣服都扔裡邊,桃兒有這麼個毛病,一生氣,就跟搓板較勁,非洗衣服洗得通身是汗,才敗火,正常情況下,她都讓她媽給洗,不洗,就耍賴,所以,對她媽來說,桃兒要是隔三差五生生氣,她倒省不少力氣。桃兒剛把一個小褂擰乾了,就有人敲門,她喊了一嗓子:“誰呀,進來!”門外沒人應答,站起來,拉門一瞧,沒人,只有一個紙捲,撕開,裡邊竟然是一面錦旗,他們家裡除了早年她爸走街串戶行醫時得到過“華佗再世”的錦旗之外,就再沒誰有過這樣的殊榮,一家人都新鮮,湊過來看,上面寫著:安全標兵——輪胎廠全體職工。她媽問:“這是誰拿來的?”桃兒說:“不知道。”果兒說:“發錦旗,總該開個會,鄭重其事的呀。”

桃兒明白,這樣的錦旗,向凱不會送,那麼,只有一個可能,就是熗鍋打著“全體職工”的旗號,自個掏腰包給她定制的——這比開全廠大會獎勵她還讓她高興。桃兒禁不住得意起來,情緒也扶搖直上,出來進去都哼著歌,衣服洗一半,好歹投了投,就收攤兒了。一家子卻都叫她這張六月臉兒鬧糊塗了,說打雷就打雷,就下雨就下雨,沒個準兒,你想賊都賊不住她。 “這孩子一陣兩伙兒,別理她。”桃兒她媽說。 “未必,這丫頭人小鬼大,一肚子花花腸子。”果兒說。 上班的時候,桃兒在廠區熗鍋常常出沒的地方蹲堵多半天,也沒遇見他,實在憋不住了,就假公濟私,隨便找個理由到保全轉悠一圈兒,走到熗鍋跟前,彷彿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夜個的那個錦旗是你送的吧?”熗鍋想狡辯,桃兒說:“我們家里人都挺喜歡的。”熗鍋追了一句:“那麼你呢,你喜歡嗎?”就這句,叫他露餡了,再想把話咽回去,已不可能了。桃兒乘勝追擊:“你怎麼知道我家住腳兒的?”熗鍋漲紅著臉說:“在團員調查表上查來的……”桃兒說了句“猾頭”,掉頭就走,熗鍋在後邊叫了一聲:“哎”。桃兒就等他叫她呢,立馬就站住了,卻背對著他,沒轉身,看他跟她說什麼。熗鍋卻說:“謝謝你呀,救了我。”桃兒這個氣,等半天就等來這麼清湯寡水的一句,她太失望了。 “你還會不會說點兒別的?”她一跺腳,問道。熗鍋吞吞吐吐地說:“我聽說向凱已經跟你好上了,他這人不錯,也有前途……”桃兒惱了。 “誰這麼下三爛,到處造謠!”熗鍋說:“全廠人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嗎?”桃兒喜歡的那個熗鍋總是趾高氣揚的熗鍋,看面前的這個窩窩囊囊的熗鍋,她突然覺得特別的心疼。 “是不是向凱跟你這麼說的?”她問道。熗鍋拿腳尖兒摳唆著地面,沒有吱聲,似乎是默認了。

桃兒本想直接去找向凱問個明白,問他憑什麼瞎謅白咧,走幾步,又猶豫了,萬一要不是他造的謠呢,自個兒該多下不來台呀。還是先抓個舌頭,側面了解了解比較穩妥。單位裡的姐妹聽她問向凱的底細,都很驚訝。 “跟他搞了半天對象,連他的情況都不摸門,真有你的。” “你哪兒來的這麼多廢話,問你什麼你就答什麼唄。” “向凱的舅舅就是咱們廠的廠長,廠長沒孩子,就拿他當心肝寶貝了。” “我說廠長看我,總拿那種眼神兒呢。” “聽說,咱們廠長又高升了,升到局里當副局長了。” “那麼,熗鍋家又是做什麼的呢?” 那姐們儿羞羞她:“行了,你就別這山望著那山高了,跟向凱反正比跟熗鍋強,何必再猶豫呢,得了,聽我的吧,趕緊拿主意,別慎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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