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南門臉·六十年代的一幅都市風俗畫

第3章 第三章

原來,六爺家門口有個戲園子,戲園子門口有個存車處,果兒跟梨兒把車就停那了。 取車時,正趕上散戲,人流跟趕廟會一樣地蜂擁,果兒跟梨兒的車擱得靠裡,挪出來,費了牛勁啦,想在這邊騰出個空兒來,那邊的車嘩啦倒了一大片,趕緊挨個兒給人扶起來,推車這麼會工夫,她們姐倆兒跟七個人吵了八夥。桃兒喜歡刨根問底:“怎麼會吵八夥呢?”果兒解釋說:“有個挨千刀的,車倒了兩回。”聽著幾個閨女唧唧喳喳,桃兒她爸秦惠廷端個蓋盅兒,跟聽銀達子的戲似的有滋有味,時不時地抿兩口茶,滋潤。兒女滿堂,乃根本人家之根本,夫復何求?再有個壓炕腳子的賢妻,那更是造化中的造化了。可是他老婆子總是不夠本兒,跟這家比前三後二五的排場,跟那家比脊高門樓的派頭,他不,他識舉。他一輩子記著他爹的一句話,在天津衛混事由兒,不能攀比,人比人,就得死,貨比貨,就得扔——你要比官兒大,咱對門住得是知縣,往前溜達兩步,住得是知府,要嫌官兒還小,一拐彎,是王府,再一拐彎,是總統府,坐三輪走幾個路口,還有溥儀皇上的行宮,你比得了嗎?你要比趁錢兒、財勢大,是卞家,東韓西穆也數他;振德黃,益德王,益照臨家長源楊;高台階,華家門,冰窖胡同李善人。比他們,你能比得起嗎?這還不說高渤海,人家的樓,在天津衛最高……秦惠廷把這話原封不動地都告訴過幾個閨女,並囑咐她們:我對你們只有一個要求,沒病沒災,健健康康地給我活著,別的,挨挨兒再說吧。瓜兒頂撞過他,說有理想、有抱負最要緊,光有好體格,沒有追求,也是白搭,等同於行屍走肉一般,還說解放都十好幾年了,她爸爸還這麼落後。他老伴兒不干了,揚手給瓜兒一個大耳切子,秦惠廷趕緊拉架,對瓜兒說:我要求你健康,你也可以要求我進步,咱們誰也礙不著誰……秦惠廷就是這麼個藹和和兒的人,幾個閨女從小到大,他就沒捅過她們一手指頭,也沒說過一句重話。

這工夫,果兒正跟桃兒商量,要把自個兒一條新裁的條絨褲子給桃兒,給也不是白給,她要桃兒那件的確良的碎花小褂。桃兒問她:前個,我跟你要時,你怎麼不給?果兒說:那晚還沒上身,一上身才知道,胯骨軸繃得慌。一旁的梨兒一個勁兒衝桃兒擠眉弄眼兒,果兒一把將她搡打開:邊兒去,別礙事扒拉腳的擋道。桃兒也確實稀罕這條褲子,姐倆最終還是成交了。事後,桃兒問梨兒這條褲子到底有什麼故事兒,梨兒告訴她,二姐處處要強,有點新鮮東西總想顯擺顯擺,今個穿這條新褲子出去,滿以為把一街筒子的大閨女小媳婦都給震了,結果還沒出南門外,就遇見有人也穿著跟她這式樣一模一樣的褲子,而且一氣遇見仨,把她氣壞了,這不,處理給你了嗎。 瓜兒和果兒給老爹鼓搗好吃喝,安位入了席,就要走,家裡還有一口子候著呢。一拉門,瞧見她媽扭搭扭搭才回來,又把閨女們都留下,說是有事要合計。秦惠廷問她怎麼磨蹭到這麼晚。 “嗨,我打孫娘、李嬸屋裡出來,又碰見錢姑奶奶,非拉我坐一會子,從錢姑奶奶家出來,又瞅見趙師母了……”

瓜兒問她媽:“您啦這小包袱,怎麼光剩下包袱皮了?”桃兒她媽怕挨幾個閨女的呲兒,吧嗒嘴兒不想說,架不住姐兒幾個的追問,就只好實話實說了,她是個好臉好面兒的娘們儿,進誰屋,不得給誰家孩子個見面禮?這麼著,紅糖捂的這個舀一勺,那個舀一勺,就盆幹碗淨了。她的脾氣、禀性,大夥兒都知道,不信,你挨個兒問問。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說也白說,所以,乾脆大夥兒就不說了。 桃兒她媽拉著幾個閨女一挑門簾兒,進了里屋,把老頭子一個人撂外頭。 “你們知道下禮拜一是什麼日子嗎?”老婆子每個人挨排兒問個遍。瓜兒頭一個應聲:“是我爸五十五歲壽日!”桃兒她媽說:“對,咱們家要挺起腰桿子大辦一場,辦得越體面越好,叫街坊瞅瞅,老秦家雖然沒小子,照樣不比誰矮半截兒。”這話沒錯,正對在場所有人的心氣,自然是一呼百應。桃兒她媽又說了,“光叫好,拿唾沫粘家雀兒不行,得拿出實際行動來。說說,大閨女,你打算給你爸送點兒嘛禮?”瓜兒說:“我爸最愛吃甜食,這樣吧,我給我爸買一盒子稻香村的大八件。”桃兒搶話說:“我愛吃核桃酥,不愛吃大八件。”瓜兒把嘴撇得跟八萬似的:“你愛吃不吃,又不是孝敬你的。”桃兒接著跟她掰字眼兒:“哦,不是孝敬我了,我差一點兒鬧誤會了。”她媽黑唬桃兒一句:“你別貧嘴呱嗒舌,小心我摑打你。”果兒說:“我給我爸到館子裡叫一份水爆肚、一份白雜碎,讓我爸就酒。”

“桃兒,你呢?平時你爸可是最疼你不過了。”她媽白她一眼,問了一句。 “我呀”桃兒忽閃著她的薄片子嘴說,“暫時保密。” “敢情你想白吃猴啊,門兒也沒有。”倆姐姐頭一個不答應。桃兒不跟她們較勁,又掉頭問梨兒:“三姐預備了什麼?”梨兒低著頭用腳尖搓著地,“我還沒拿定主意呢……”果兒抱著肩說:“你問她的主意,那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她什麼時候有過主意呀!”論鬥心眼兒,桃兒未必是果兒的個兒,要論逗嘴兒,十個果兒也白給。 “我給咱爸的禮物,咱爸一準喜歡。”她這麼一說,就更吊人胃口了。 “你就別白話舌了,究竟是什麼你快說吧。”瓜兒急出一身的白毛汗。 “我準備給爸爸一個擁抱,怎麼樣,出人意料不?”姐幾個差一點兒叫她氣成半身不遂,瓜兒和果兒擺忙十出地拎包,走了,不陪她玩扳不倒兒了。桃兒她媽狠狠地戳她腦門子一指頭。 “你呀,老大不小,還那麼半半流流。”桃兒褪褪脖子,又吐了吐舌頭尖兒。秦惠廷見她們娘幾個嘀咕起來沒完,瓜兒跟果兒都撤了,這老幾位還跟那拌嘴,就半急半惱地問一聲:“你們吵吵什麼呢?”桃兒她媽趕緊說:“我們娘幾個擺閒盤兒呢。”又衝兩個閨女使使眼色,“你爸爸又吃醋了。”桃兒站起來往外走。 “我給爸爸熬綠豆湯,讓他敗敗火。”桃兒她媽對梨兒說:“還是我老閨女有眼力見兒,我說梨兒啊,你那半死不活的脾氣也該扳扳了。”

梨兒早先也不總這樣繃著個臉,只是這二年變了,變得一天到晚在背燈影兒貓著,顯見是受了什麼磕碰……這時候,桃兒跟二老鬧著要吃炸醬麵,秦惠廷應承她明個就做給她吃。 “三閨女,你打算吃什麼?”老頭轉過臉來又徵求梨兒的意見。梨兒慢聲細語地說:“我吃什麼都行。”突然,隔壁鄰居梆打起來,只聽有人嚷嚷,“把那瓶敵敵畏遞我,看我把它都給喝了,一滴答不剩!”一家人誰都沒當真,照舊有說有笑。隔壁折騰得更歡了。 “甭攔著,誰都甭攔著,誰攔著甭怪我翻臉不認人。”桃兒說:“備不住姜奶奶又三天沒動葷腥了,饞壞了。”桃兒她媽哼了一聲:“就欠度荒,天天叫她啃糠餑餑!”秦惠廷給老伴兒遞個眼神兒,叫她少跟著摻和。姜奶奶是南門臉兒的老住戶了,以前開舖子、賣洋火煙卷,劉亞樓帶兵打天津的時候,陳長捷的隊伍潰不成軍,四散逃命,臨走,把薑奶奶的鋪子搶個精光,就此,鋪子黃攤子了。現在,她跟兒子、兒媳婦一塊兒過,蹦蹦達達干點兒什麼,給街道編個草籃子捂的,大半時間就靠著被褥垛閉目養神。姜奶奶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吃,見海貨沒命,皮皮蝦下來了,她得吃頭一水的,黃花魚肥了,她也得嘗頭一口,吃順口了,吃不上,就鬧,就抹脖子上吊,要不就是喝敵敵畏,你想,她兒子、兒媳婦都在擺渡口做事,能掙多少?還有仨孩子!桃兒扑棱扑棱腦袋,“我要是攤上這麼個婆婆,就鏰子兒不給她花,瞅她饞死饞不死。”梨兒蔫蔫嘎嘎地說:“這樣的人家乾脆嫁都不嫁,不是更省心嘛。”秦惠廷實在聽不下去了,起身要拉門出去,桃兒她媽一把薅住老伴兒的襖袖子問:“黑燈瞎火的,你幹什麼去?”秦惠廷說:“過去勸勸。”桃兒她媽說:“你勸就能管用,除非你提溜二斤海螃蟹去。”秦惠廷憋憋囚囚又坐下了——別管怎麼說,好歹是近鄰,關係跟冰鎮的一樣總歸皺巴得慌。

姜奶奶心氣順的時候,也挺隨和。夏景天,在邊道鋪個涼蓆子,桃兒跟她仰巴跤躺著看星星,她告訴桃兒哪個是牛郎,哪個是織女。 “姜奶奶,那個到處跑的是什麼星星?”桃兒突然問。 “那是賊星,在天上偷完東西趕快找地界兒躲起來。”秦惠廷過來說:“那不是賊星,是飛機。”桃兒說:“我要坐飛機。”秦惠廷說:“等著吧,等你長大了,坐上劉子厚的那個省長位子,就能坐了。” 桃兒自小就知道,這條街上有三大怪,一怪就是饞嘴兒姜奶奶。二怪呢,二怪是病秧子撥魚兒,撥魚兒打二十歲就要死要活的,成天抱個藥罐子,是老秦家的常客,一晃兒四十多年過去了,他把那些五大三粗的爺們儿都熬沒了,他呢,還泰山頂上一青松,拿個板凳坐門口看熱鬧,隔五分鐘給自個號一下脈。三怪是簸箕兩口子,沒一天不打,沒一天不鬧,把這條街弄得雞飛狗跳,從結婚那天起,就不對付,嚷嚷著打離婚,可是打歸打、鬧歸鬧,卻又什麼都不耽誤,眼下都仨孩子了,還不消停,開頭秦惠廷還去拉架,末了,他也灰心了,怕是得打到他們踹腿才算到頭……眼不見為淨,天一擦黑兒,秦惠廷就趕緊閉門,任他們把房梁子挑了蓋,也隨他們便。想是這麼想,秦惠廷卻做不到,他生來熱心腸,跟街坊鄰居猜仨賺倆,藏奸耍猾,他下不了手,更不會去踩咕誰,他老伴兒就說他愛管閒事,管閒事連後腦勺都樂。

梨兒見爹媽還抻著耳朵聽隔壁的動靜,不想再陪他們玩藏蒙哥了,她困了,夜裡都三更了,桃兒還不睡,說她失眠了,然後就折騰,一會兒翻抽屜,要找書看;一會兒又把鬧鐘掖櫃櫥裡,嫌吵,結果,把她也鼓搗醒了,她只好起來給桃兒沏一缸子紅糖水,紅糖水安神,等她坐開水,沏好,見桃兒鑽進她焐熱乎的被窩裡睡著了,還一個勁兒吧嗒嘴兒,氣得她反倒半宿沒睡。 “我回去睡了,你們接著瞅蹭兒戲吧。”梨兒打著哈欠回屋了,屋裡齁冷,想當年,她們姐四個在一塊堆儿,擠擠插插一屋子,亂哄哄,卻三九天也不覺冷。她真懷念那個時候…… 明明知道她跟那個姓馮的已經岔了,可是枕頭底下還仍然放著他送給她的手絹,那是他們的定情物。她只有枕著它,才睡得踏實。他給她的手絹上,繡的是一匹馬,因為她屬馬,作為回禮,她送了他一隻小白兔,因為他屬兔,沒承想他打小就怕兔子,拒絕吧,擔心梨兒不高興,只好勉強接受了,卻嚇得再不敢回單身宿捨了,四處借宿去……那咱兒,他還在給蘇聯專家當翻譯,能哩哩嚕嚕說一嘴的老毛子話。

姓馮的輕易不敢跟她挑刺兒,他一跟她充能耐梗,她就拿兔子嚇唬他,他立馬草雞了。他們曾經那麼好,趕上下雨,他總是蹅泥泡水地送她回家,一件雨披他硬是給她披上,自個淋成個落湯雞。有一回,他淋病了,躺宿舍裡蓋兩床被還哆嗦,她沒白帶黑地伺候了他三天。 事情就是那時候發生的——他們誰都不知道倆禮拜以後,蘇聯專家就都回國了,而他也調到大三線去了。兩個人抱頭大哭了一場,她說她已經把身子給了他,就是他的人了。他叫她別傻了,把他調走是一種懲罰,往後怎麼樣,還難說呢。 “三姐,你怎麼還沒睡呀?”桃兒進屋來,問她。 梨兒隨便拉個藉口:“你們忒吵了。” “都是車軲轆話,咱爸咱媽嘚啵起來就沒完,什麼陳穀子爛芝麻,都倒騰出來了。”

“嗯。” “你明個上早班,鬧鐘上好了?” “嗯。” “我也得歇著了,歇個禮拜天比上一天班還累。” 桃兒躺下就著了,梨兒天亮才合眼,瞇瞪一小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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