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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

生命冊 李佩甫 13883 2018-03-18
在尋找梅村的日子裡,我帶著的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一朵一朵枯萎了。 花瓣兒在一天天變黑……到了最後,那九十九朵玫瑰,光剩下桿了。 說實話,我很失望。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過去的那個梅村了。梅村在我的心目中正在一天天遠去……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最後,我只是希望能見她一面,僅此而已。 在一個時期裡,當一個人迷茫的時候,會做許多荒唐的事情。 我說過,我曾經墮落。在尋找梅村的那些日子裡,一天晚上,百無聊賴之際,我獨自一人,陰差陽錯,走進了一家歌廳。在這家霓虹燈閃爍的歌廳裡,在一個服務生的引領下,我上了鋪著紅地毯的二樓。在二樓轉過一個彎,服務生把我領到了一個大玻璃窗前,我一下子就傻了。那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窗面,窗面後是一個很大的四面都掛滿了鏡子的房間,在這麼一個掛有巨大鏡面的房間裡,我一下子看到了上百個姑娘。全是穿超短裙、露著肚臍的姑娘。每個姑娘腰間掛著一個號牌……服務生托著一個盤子,盤子裡有一堆塑料做的小白牌,白牌上寫有號碼,服務生說:先生,你點一個。

當時,我遲疑了一下,在眾多的姑娘面前,我點了一個身材、模樣看上去有點像梅村的姑娘。服務生拉開玻璃門,喊一聲:十二號,梅花,跟客人走……當她跟我走進KTV包間之後,我又一次問了她的名字。我說:你叫什麼? 她說:梅花。我叫梅花。 我說:是梅村? 她說:梅花。梅花的梅。 我說:你個子挺高的,哪里人? 她說:北邊。 我說:北邊什麼地方? 她說:不就玩玩嘛,查戶口呢? 我啞口。 她看了我一眼,說:黑龍江的。 我說:東北人? 她笑了,說:是,東北那疙瘩的。 片刻,我說:你是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 我說:就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先生,你耳朵有問題? 我說:梅村。

說著,我從兜里掏出一疊百元票,一張一張地往桌上放,放到第五張時,她看了我一眼,說:好。梅村就梅村。這名兒不好,晦氣。 我叫道:梅村。 ——叫她“梅村”,其實,我心裡並不舒服。 她說:哥哥,叫我呢? 我又叫了一聲:梅村。 她大聲應著,說:哎!哥哥,好哥哥,我是梅村。我就是梅村。 一時,我心裡百感交集……脫口說:你整過容吧? 她一驚,說:你怎麼知道? 我默默地望著她,我總覺得她的五官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我,只是一種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可突然間,她的聲音低下來了,她說:哥哥,你別嫌棄我,我命不好。 我問:怎麼不好了? 她說:小時候,月子娃娃的時候,我才一個多月大,娘下地干活了。屋棚上掉下一隻老鼠,老鼠把我的鼻子尖給啃了……後來,又過了兩個月,娘又出門了,在院子裡鋪了張席,我在席上躺著。你猜,豬,我們家的豬,從圈裡躥出來,又把我的耳朵給咬了……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呀? !

我很驚訝,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遭遇?憑什麼,連老鼠都欺負她?還有豬,豬也欺她……一個人兩次遇難,如果不是命運,那又是什麼? 她說:我從小發奮讀書,就想著有一天掙了錢,可以整整容。我九歲時,發燒後鼻子淌水,娘把我送到了縣里的醫院,聽縣醫院的大夫說,鼻子、耳朵都可以做整容手術,只有北京可以做。從此,我記下了……我大學畢業出來做這個,也是為了整容。不瞞你,我已經整過三次了。還要再做三次。醫生說,再做三次,就可以做出一個最美的臉……人不能沒有臉吧? 於是,整個晚上,我都跟“梅村”在一起…… “梅村”說:哥哥,咱這兒有洋酒,法國的,一千六一瓶,你要么? “梅村”說:哥哥,我渴了,上一果盤吧?這個便宜,八十。要不,來盒“牽手”,純果汁,飛機上才賣的,一百六。 “梅村”說:哥哥,要不來啤的,“青島”還是“嘉士伯”,要不,“藍帶”? “梅村”說:哥哥,你怎麼老坐著,不跳舞呢?起來,跳一個。跳一曲翻一個紅牌(五十)。我知道哥哥是大老闆,不差這點錢……“梅村”說:哥哥,你不唱也不跳,這麼老坐著,啥意思嘛?起來,起來嘛哥哥……哥哥,是要我出台麼?我可是大學生,一般不出台,出台就貴了。

我真是欲哭無淚。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她不是梅村……她只是一個為整容而拼命掙錢的女孩。可她不是壞人。 也許是包房裝修的緣故,也許是在她大力推銷下我喝了兩罐啤酒的緣故,我坐在包房的沙發上,只覺得頭有些暈,空氣裡瀰漫著一種塑料的氣味。包間是新裝修的,牆紙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發布是塑料(纖維絲)的,吊燈是塑料的,電視機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氣裡,很難聞。這是一個塑料化的時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說: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麼,只是想笑。 “梅村”說:你別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裡鑲了個托,進口玻璃鋼的,不大,一點點兒……過一段,再做個小手術,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說:你還笑?還笑? 我仍在笑,眼裡的淚都笑出來了。 “梅村”說: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 ——小妹妹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來,說:別唱了。你不是梅村。 後來,當我幾近絕望的時候,機緣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記。 據說,梅村出國了。臨出國前,她的一些東西放在一個朋友那里托管……在這三本日記裡,梅村詳細地記述了她的心路歷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評價,展現給你: W課上得真好,整個梯形教室裡坐滿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話:“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就是他同別人的友誼。”“我要站在所有正確人的那一邊,正確的時候和他們在一起,錯誤的時候離開他們。”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講台上,目光很憂鬱。他的目光裡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我小時候那樣。就是那樣的:帶著一種渴望,一種膽怯,一種好奇,一種犯罪感……還有矜持。 W在操場上跑步。 我已忖了好多次了。他是個很勤奮的人。圍著操場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腳步在拐過彎來的時候,就慢下來了,節奏慢下來了,一踏一踏地,像是要探尋什麼,像是要尋人說話……最慢的一節,是快要到寢室門口方向的時候,就是這時候,他幾乎就要停下來了。可他沒有停,只是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出來。他是在看我嗎? 半夜裡,睡夢中,寢室的門突然響了……我們六個人都醒了,一個個都說:誰,誰呀?可沒人應。腳步聲,咚咚的腳步聲,跑去了。我知道是他。只有我知道,肯定是他。

我在去飯廳的路上碰上他好幾次,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樣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有些訕訕的。我不會揭穿他。我有點心疼他了。 我喜歡聽他說話。他把他讀過的每一本書說給我聽……他的記憶力真好。他說“田中角榮”、說“西西弗斯”、說“蓬皮杜”、說“艾森豪威爾”、說“羅斯福”、說“阿喀琉斯”、說“尼克松”、說裡的“布盧姆”,他說的時候微微地揚一下頭,很愁的樣子,像是在沉思。 兩個人,就那麼坐著,說一說書,說一說書上寫的人和事,多好。 W就要走了。 他在臨走前,給我講了他的鄉村,他的童年……那種無助感,一下子打動了我。我也恐懼過。我知道人恐懼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裡,當一個黑影兒向你撲來的時候,那黑影兒就像是一隻突如其來的大鳥,一個喘著粗氣的大鳥把我整個覆蓋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時候,我緊咬著牙,一聲不吭。母親就在隔壁的房間裡,可我不敢叫她。那時候,我就像是一個叫天天不應的嬰兒。

他說,他曾經對著一塊烤熱的磚頭說:媽,暖暖我……聽著真叫人心痛。 這句話,就是這句話,讓我夜不能寐。我睜著兩隻眼睛,一晚上都在想著這句話……我真的是被他打動了。半夜裡,我從床上爬起來,在操場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就讓我暖暖他吧。讓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干淨了,我的心是乾淨的。 也就是這晚,他說,讓我等他。他回來的時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亞玫瑰…… 這像是個夢。世上真有這種玫瑰麼? …… 下雪了。小雪。 K來了。 K從大西北來,頂著一頭雪…… 有很多人問我,你怎麼會喜歡他呢?這麼醜的一個人,你怎麼就偏偏喜歡他呢?我答不出來。他是個詩人。原是學考古的,可他讀著讀著,眼看就要畢業的時候,毅然罷學不上,“讀”黃河去了。他告訴我:黃河是一本大書!一個詩人,只有詩人,才會有這樣的氣魄。我們兩人是在黃河邊上認識的。那時候,他一個人背著行囊,餐風飲露,長髮披肩,像個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黃河……其實,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志,他的詩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麼看他,或者說不敢看他,每當我注視他的時候,我都會心痛。他的筆名“苦水”,這樣的筆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目光裡有一種讓人心碎的東西。還有他眉頭上的那條刀痕,沒人相信,那條刀痕也是我喜歡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憂鬱、蒼涼還有疼痛。他就像鏡子一樣,能照出我內心的一些東西。還有,他獻給我的那一百首情詩,如那首:“一見到你/我的心就匍匐在地/低到了塵埃里/在塵埃里結出詩的果實/奉獻給我親愛的人……”如“屋裡沒人了/惟有黃昏/你會在門口出現/身穿素雅的白衣/彷彿為你織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飛絮。”……真好!

另外,K身上有一種氣味。是什麼我說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很平靜,很舒服,很坦然。這是我多年來從沒遇到過的……一個人跟一個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種氣味,能讓你著迷的氣味,那是他的汗味。很奇怪,在他面前,一聞到這麼一股味的時候,就有了哭過之後的那種感覺,這是一種可以在他懷裡做夢的感覺。和他在一起時,心裡會疼。奇怪的是,正是這種疼,會讓人平靜。我可以像小貓小狗一樣,偎在他的懷抱裡,聽著他的詩歌打盹……在童年裡,我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 …… 最終,我跟K分手了。 分手,也是一種解脫……當然,先是他欺騙了我(有人告訴我,他的詩作竟然有一大半是抄襲外國人的。開初,我不信。當有人把證據擺在我面前,我拿著詩集當面質問他時,他說,這不是抄襲,是愛的見證),這是我不能原諒的。這就是我們兩人分手的原因。

爾後,我不得不承認,是我又傷害了他。 因為我,X追到了蘭州,去那家詩刊社告了他,把K好不容易得到的編輯工作給告掉了。他被單位辭退了……這樣去傷害人家,非我本願。我恨自己,我怎麼是這樣一個人呢? 我本期望著找一個我愛的人,一個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說一說知心話的人……可我有什麼辦法? X整整追了我四年。有時候想想,他也不容易呢。想想,四年裡,他打了多少電話,送了多少次玫瑰,記不清了……那電話鈴聲,我原本是很討厭的。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有人不停地給你打電話,有人時時刻刻地記掛著你,你還要怎樣?你還能怎樣?他送我的BP機,不時會“滴”一聲,就像是褲腰上拴了個人一樣……你煩它。你煩那“滴滴滴”的聲音,可是,當你需要它的時候,當你無助的時候,那聲音真的起作用。聽多了,就有了親切感了。走在路上,“滴”一聲,你心裡會很安定。況且,現在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家裡又出了狀況,那樣子……也只好這樣了。 不這樣還能怎樣?至少,他是愛我的。 我有點過不下去了。結婚才一個多月,我們就開始吵架了。 X說他愛我。他不能沒有我。可是,每到半夜時,他都會把我叫醒,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臉對臉,審我。 我在他眼裡成了一個“東西”。成了他衣兜里的一件“東西”。按他的說法:是淫賊惦著的一種“東西”。他不停地追問我跟K在一起時的情況,每一個細節他都問得很細……這叫人痛不欲生。其實,我早就告訴他了,我的一切,都告訴他了。可他還不依不饒的。這日子,我真是過不下去了。 有一天夜裡,睡著睡著,他突然說:你等著,我安全局有一朋友,聽說他那里新進了一台測謊儀。我準備借來用一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驚出了一身冷汗!我問:幹什麼?他說:測測你。看你到底說的是不是假話。他又說:怕了吧?你等著吧。要不,你該交代的,趕快老實交代。省得到時候被動。這可是現代化的儀器,你藏不住的。我一下子就醒了,說:我交代什麼呀?他說:你自己知道。我說:不都給你說了麼?他說:沒說清楚。你肯定有隱瞞。坦白從寬的道理,你總該知道吧?我說:求求你,別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了。他怔了一下,說:你跳。我看著你跳。可是,我真的是萬念俱灰!我一躍而起時,他又撲上來,抱著我,跪在地上,吻我的腳趾……反復道歉說:他對天發誓,保證再不這樣了。 可是,過不了兩天,他一切如舊。 天天這樣熬,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求跟他分床睡,他堅決不答應……遇上這麼個人,還怎麼活呢? …… 我在火車上遇上了Y。 Y是個畫家。溫文爾雅。說我的手好,他想畫我的手……不知為什麼,稀里糊塗的,就把地址留給了他。我也說不清楚。人,有時候,真說不清楚。也許我是個壞女人。就像X說的那樣。 一星期後,Y來了,就住在賓館裡。接了他的電話,我突然有一種衝動,想哭,就像是遇上了親人一樣。我跟Y根本不認識,僅在火車上見過一面。可是,就覺得他是親人,就有親人的感覺。怎麼能這樣呢?我還沒離婚呢,我是什麼樣的人哪? 在西餐廳見面的時候,Y很紳士地、周到地把座位給我拉開,待我坐下後,他才重新坐下。周圍有音樂,曼妙的音樂,氛圍很好。 Y說,他要創作一幅畫,要我當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讚美我。他說:美是一種藝術。美是全人類的……我有些恍惚。 僅僅隔了一個星期,Y又來了。 我就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見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無恥? 這次見面,他跟我講了很多關於美術界的一些知識,聽來很新鮮…… Y說:畢加索早期的畫是偏藍的,是那種淡藍,有童氣的藍,立體的藍,就像他心靈裡升起了一輪藍色的月亮。那時候,他心裡有愛。你知道麼,愛是一種能力……後來他成了印象派的鼻祖,那藍就不是藍了,那是藍色的血,有憤怒在裡邊。後來他的畫風不斷地變化,他的畫已經讓人讀不懂了,他把生命切割成一塊一塊的,試圖想凸現一種荒誕的印象,或者說是感覺,他畫的是感覺。 Y說:凡·高跟他不同。這與性格有關,凡·高的畫暴烈。凡·高也是印象派畫家,但凡·高心裡全是悲愴和慾望,他心裡有壘積。比如藍,他也畫藍,光線極為明亮,他的《鳶尾花》藍得很極致,讓人窒息。他的畫越來越濃烈,大塊大塊的色團,瘋狂的色團,就那株開得像火焰一樣,就要燃盡的火焰,是最後的明亮。一個人要把自己燃盡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情緒。所以他後來瘋了,割了自己的一隻耳朵。 Y說:在這個世界上,畫手畫得最好的是丟勒。丟勒的《祈禱的手》,讓人顫栗。這裡還有一個真實的、極生動的故事。丟勒原是畫版畫的,雕工極好,他畫的手,天下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條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覺到青筋暴凸的血管裡流淌著的熱血,那是一雙勞動的手,傷痕累累的手……那手會說話。 Y說:我想畫你的手。我要畫你的手,這是一雙美手,是美的極致。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想起你這雙手,紋路是那樣的細膩,那樣的豐滿,連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鮮豔的,指甲亮著紅潤。我還要在畫裡加上中國畫寫意的成分,因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詩,或者是琴,是音樂,發出美的呼喚,這是上蒼的傑作,我必須讓它留下來……這是我的責任。你一定要答應我。我祈求你答應我吧。 我實在是不想承認,可自從這次見了面之後,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今天,我又收到了Y的信。 這年月,寫信的人已經很少了。用小楷毛筆寫信的人更少。 Y的信寫在印有紅豎格格的宣紙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裡的,放在家裡就成了我的罪證了。我只能把它暫時存放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裡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給了我一把收藏愛情的鑰匙。 我數了數他寄來的信,已經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裡,都有很熾熱的句子。他說:來吧。在一個籠子里關著,花會萎的。人活一世,讓美盡情開放吧。 他在信裡說: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 他在信裡說:我會讓後人記住你的。能給後人留下一幅美人的畫,那就是永生。 在每封信的結尾,他都會畫一個燕子,燕子嘴裡銜著一個桃形的心…… 到了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在Y的畫室裡,我願意為他的藝術獻身…… 可是,他畫著畫著,突然抱住了我。他說,他要體驗一下。他是用舌頭體驗的,他用他的舌頭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彷佛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那一刻,我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也許,最初時,我有些怕,有些慌亂,可後來,我受不了了。我說,是我自己說的:你要了我吧。 就這樣,在他的畫室裡待了三天后,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說他愛我。我是他的人了。 這是我願意的。我還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為……“東西”。 可是……我懷孕了。 我想,我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的男人。我願意讓他畫我。就像他說的那樣,我願意化成水彩,來滋潤他的畫筆……爾後,跟他好好過日子,給他洗衣、做飯、生孩子……我們的孩子就要生下來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這是愛麼?這……就是愛情?我不能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個藝術家,一個終日大談良知、悲憫的人,為什麼這麼仇恨一個孩子? 我已經多次發現,半夜裡,他一個人從床上爬起來,偷偷地去看孩子,一看就是幾個鐘頭。他拿著一隻手電筒,當孩子睡著的時候,用手電筒照著孩子的臉,扒著頭髮看了又看,他說,他頭上有兩個旋儿,他家男人輩輩頭上都有兩個旋儿,可這孩子頭上沒有旋儿。他說他看了,這孩子頭上一個旋儿也沒有……爾後,他就斷定,這不是他的孩子。 我發現,他一個藝術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他心理這麼陰暗,心胸這麼狹窄,這日子還怎麼過? ! …… 看過了這些日記之後,你說,這還是我心目中的那個梅村麼? 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面。不親眼看到她,我是不會死心的。我甚至想,假如上天有眼,也該讓我們見一面。你說是不是? 我說過,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無論在生活裡遇到了何種挫折,我從不相信那些命相之類的東西,也從不找人算卦。那時候,我認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說,一切後來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你只有認命了。還算什麼呢?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該做什麼做什麼,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還認為,所謂的“命相說”,其實是對人的一種麻醉。每一個去看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種僥倖心理。比如說,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會暗自得意。算得不好,你會黯然神傷。這都會影響到一個人的情緒。所以,我認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種生活態度。 我是學歷史的。在大學裡,也曾讀了一點這方面的書,比如之類。於是就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曾經跟人辯論說:你看,的易理上講的是“變量”。它的大意是:大千世界,人間萬物,都是在變化之中的,是包含著多種可能性的,結論是“或然”的。既然講的是變化,是“或然論”,而所謂的“命相說”定然是要給人講前定、講“恆量”的。那麼,“恆量”何來?所以,我不信命。 後來,我又有些游移。 不錯,這本書,雖然在易理上講的是“變化”,它的結論應該是“或然”的,是有多種可能性的……但是,事物或者說物質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變萬化之中,當某一種因素(或傾向)逐漸成長為主要因素的時候,我們所需要的“恆量”,是不是就會出現呢? 當然,這是唯心的。 可怕的是,這種唯心的東西,曾經在一個歷史時期裡被判了死刑的東西,在當今多元化的時代裡,它又重新復活了。它開始從地下走上了街頭,逐漸地,社會生活又重新被一種神秘主義所籠罩,一直在廣闊的社會生活底層流行著,有著極為豐饒的空間和土壤……你信或不信,都不要緊。它是一種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經給你說過,在我的家鄉,曾經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輩子狀。可到了晚年,陰差陽錯,他居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時候,曾見他在火車站追著一位白領女性要給人家算命,被人拒絕了……顯得很狼狽的樣子。可當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有那麼一刻,卻突然想請他給算一算了。 我知道,這是一念之差。其實,我不信他……可是,在尋找梅村的那些日子裡,在我最苦悶的時候,當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樑五方那一刻,我一時心血來潮,專門又請他吃了頓飯。飯後,我隨口說:五叔,你也給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兩口小酒,瞇著眼睛,說:報上八字來。 他所說的“八字”,我是略知道一點的,那指的是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當時,我愣了一下。那時候,我對駱駝的做法已經不放心了。我覺得他野心太大……客觀地說,當時我也是百無聊賴,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對命相說,我仍然心存疑慮。於是,我報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駱駝”的。 不料,梁五方說了一句話,立時讓我目瞪口呆!他說:這不是你的八字。這人火大,躁。而且命犯桃花,情感漂移。 我很吃驚。可以說,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輕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這麼一句話,就像是子彈一樣,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再次看著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濛濛的,目光很渾濁。難道說:一個人,當他目光渾濁的時候,才能洞明一些東西麼? 我說:五叔,就這個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裡念念有詞地掐算了一陣……說:不用看。此人滿盤皆火。性躁。燒起來不得了。可這個人,後勢不好。趕緊地,趕緊離開他吧。 我有些懷疑。我問:怎麼就……後勢不好呢? 梁五方說:此人有一災。大災。怕是躲不過去了。 此時此刻,我脫口而出。我說:你再給我掐掐……於是,我即刻報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想了一陣,說:你是寅時生的? 我說:我也記不得了。好像,聽老姑父說…… 梁五方說:是。我還記著呢,五更天,是寅時生的。 接著,他說:丟啊。你跟他不一樣。你滿盤皆水。雖說水大,可不要緊,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聰明哇。再說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邊必有火人。雖說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貴人,起水火兼濟之效。好雖好,但得意之地,不可久留…… 我說:五叔,我想找一個女人,怎麼才能找到她? 梁五方掐著指頭,說:她不是你的。 我說:我就想……見上一面。 梁五方說:北邊。往北邊找。 當時,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說,有時候,唯心的東西,是很嚇人的。寥寥幾句話,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裡,愣了很久。 我告訴你,我曾經有過一段走火入魔的日子。 說實話,梁五方說的話,雖然驚了我,可我仍是半信半疑。我想,一個命運如此多舛的人,怎麼能看透世間萬物的各種變化呢? 於是,在一直找不到梅村、幾盡絕望的那些日子裡,我又一頭扎進故紙堆裡去了。 一段時間裡,我讀了許多關於命相的書籍……看了以後,我真是大吃一驚!老天爺,古代的先賢們竟然花這麼多精力去研究所謂的命理?書是越看越多。而且流派支脈繁紛,簡直是浩如煙海。 之所以讀這些雜書,原本,我是為了證偽的。我不明白,古人,為什麼要花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的心血,去製造這多麼浩如煙海的“文字垃圾”(如果是“垃圾”的話)呢?首先,它在邏輯上是無根的。你無法、也找不到邏輯的基點。那些句子,就像是從天下掉下來的。一句一命,都非凡人所能道出來的。 是啊,僅憑這些字句,它怎麼就能、怎麼就可以界定一個人的一生呢?而且,一代一代的先賢,又一次一次地在傳播著、闡釋著、補充著、修飾著這些看似無法證偽、且又無法證明的東西。他們這是為了什麼? 在那段時間裡,我像是得了魔怔,完全陷進去了。掉進了這些文字的陷阱裡……叫人無法理解的是,在我接觸到的各種各樣的命理學說裡,全都留有曲筆,或叫做“草蛇灰線”。 書一本一本地看,越看越多,越看越迷惑。我發現,每一種關於命理學的著作,都藏匿著無數個讓人無法破譯的密碼,或按命理學的說法叫“循世法”。它就是專門讓你看不懂的。它把最關鍵的部分、最要害的關節全都隱藏起來了。隱在佶聱難懂的多意向文字裡,隱在一個又一個相互矛盾、前後抵牾交爻的漩渦裡,讓你陷入無法破譯的命理悖論之中。這就像是先人故意設下的一個又一個圈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比如,按照古代的中國經驗:天地分陰陽,陰陽分五行,五行定為:金木水火土。這是古代中國命理學的根基。無論有多少種“學說”,它的根基都是“陰陽五行”。 在古人的經驗裡,中國古代以乾支紀年,十天干配十二地支,以此為計算方法。 天為十幹,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地為十二支,分: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天以六六為節制,地以九九之數,配合天道的準度,天有十幹代表十日,地有十二支代表地形物象,十天干加十二地支,如甲子、乙丑、丙寅……循環六次為一周甲,週甲循環六次就是一年了,夫六十年一個輪迴。 按民間的說法,這叫“運限”。運限又分:大運,小運,流年。 ——以上這些,是中國古代關於時間的定位。 由此延伸:金、木、水、火、土,在地理位置上演化為:東、南、西、北、中;接下去,十天干又演化為:甲乙東方木,丙丁南方火,庚辛西方金,壬癸北方水,戊己中央土;十二地支演化為:亥子北方水,寅卯東方木,巳午南方火,申酉西方金,辰戌丑未中央土。於是,按命理學的闡釋,人就活在這個大氣場、或者叫做大磁場裡。 按民間的說法,這叫“風水”。 ——以上這些,是中國古代關於空間的定位。 好了,既然有了時間和空間的定位,下邊就說到人,或者說是一個生命現象的定位了。在人的定位上,中國古代是以出生的年、月、日、時為坐標系的。由此,我發現,中國古代的哲學,是活人的哲學。在浩如煙海的命理學說裡,講的大多是“生、旺、死、絕”及“官、財、印、食”,雖然是“唯心說”,卻並不包括幸福指數。 我說過,我鑽在了故紙堆裡。原本,是好奇,是想證偽的。我只是想在各種各樣的生命現像中,找出根據來,以此來證明,古人那浩如煙海的文字說明,是不科學的。 可我卻一下子陷進去了,越陷越深。最初,我饒有興趣,都有些痴迷了。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就像是在破譯“哥德巴赫猜想”一樣,沒明沒夜地鑽在這些古人的文字裡……有時候,睡到半夜,我會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大喊:我找到“鎖鑰”了!可第二天早上起來,仍然是一盆糨糊。 比如,《三元經》曰:每年有十二個月,從氣場說,每個月都有生氣、死氣之位。正月生氣在子、癸位,死氣在午、丁位;二月生氣在醜、艮位,死氣在未、坤位;三月生氣在寅、甲位,死氣在申、庚位(均為陰曆)……這說的是氣場,或者說是磁場的效應。 不怕你笑話,對此,我是做過驗證的。為了證明這一切,我一下子買來了五部同一型號的手機。我把五部手機都充上電,分東、西、南、北、中,擺在房間的不同方位,以此來驗證氣場或者說磁場的強弱……你如果有手機的話,可以在房間裡感覺一下,真假自明。 比如,《神白經》論:“寅午戌的寅時;亥卯未的亥時;申子辰的申時;巳酉醜的巳時”(也就是指凡出生在陰曆正月、五月、九月早晨三至五點的人;或出生在陰曆七月、十一月、三月下午三至五點的人;或出生在陰曆四月、八月、十二月上午九至十一點的人),這是說,凡此月此時生人謂之旌德。凡神主旌德,將及三公,不貴即富,五世不貧窮。還有一種註釋,說是必須無刑衝克破。 ——這就難了。 看這些文字,我曾經嘆道:若真能五世不貧窮,人們為什麼不可以挑這樣一個日子出生呢? 比如,《閻東叟書》曰:“有天乙貴神者,逢凶化吉,主福貴。”甲戊庚貴在丑未,指陰曆出生的年月日時中凡天干中有甲、戊、庚一字,地支再見醜、未的;乙己貴在申子,指陰曆出生的年、月、日、時中凡有乙、己一字,再見申、子的;丙丁貴在亥酉,指陰曆出生的年月日時中凡有丙、丁一字,再見到亥、酉的。以此類推……意思是,凡命帶以上貴相的,冥冥之中,有貴人相助,即是有福之人。 比如,《千里馬》曰:“甲人見丙寅、丙子;乙人見丁亥、丁丑;丙人見戊子、戊辰;丁人見己丑、己亥;戊人見庚子、庚申;辛人見癸卯、癸巳。”意思是指出生年、月、日、時中,凡有此合者的。年與月合,前半生應驗;日與時合,後半生應驗;若年與時合,則一生應驗……以此類推,謂之福星大貴,食神同窠,法福自然。 ——這又叫貴遇。你若對照了,有不符的,又找誰說理呢? 比如,《搜髓論》曰:“寅申巳亥全,為五行生氣,位至三公。”這意思是說:若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中有寅申巳亥全者,是要當大官的命啊。 比如,《造微論》曰:“子午卯酉全,為五行旺氣,文為一品,但不免酒色昏迷。”這意思是說,若出生年、月、日、時中子午卯酉齊備者,文章冠天下,卻不免風流啊。 ——看到這裡,我不免猜疑,很想問一問,有哪位作家,是子午卯酉全呢? 比如,《寶鑑賦》曰:“辰戌丑未全,土居四季順行,四庫齊備,謂龍禦大海,貴入黃樞,應九五之尊。”這意思是說,若出生的年月日時順排為辰、戌、醜、未者,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命啊。 ——這樣說,是很嚇人的。當今世上不知有沒有這樣的人? 比如,《玉匣子》曰:“寅辰二字是龍虎,遇此生人謂之風雲聚會,龍嘯虎吟,福氣最隆。”這是說,凡出生年月日時中有寅、辰二字相聚者,這又叫一點“玄機”暗裡藏。主大福貴呀。 比如,《絡碌子》雲:“乙丁辛見馬(午),丁辛癸向雞(酉),此是正郎格,清華著錦衣。”這是說,凡出生的年月日時中有乙、丁、辛的,再遇午字;凡年月日時中有丁、辛、癸的,再遇酉字,謂之清正廉潔之官員,也是錦衣玉食之命。 ——如若是有一貪官,出生在此年此月,又該如何解釋呢? 比如,《相心賦》曰:“甲丙庚日遇寅時,丙庚壬向巳中推,此是錦衣第一局,謂之錦衣特賜。”這是說,凡出生日子有甲、丙、庚字的,再遇寅時;或出生日為丙、庚、壬再遇巳時的,必是大福大貴,錦衣玉食的好命。 比如,《天理賦》曰:“天下沒有窮戊子,世上沒有苦庚申。”這意思是說:在戊子日、庚申日出生的人,是終生有飯吃、不會受苦的人。 《玉霄寶鑑》又云:庚申,自絕木為魂游神變,遇此日生者,類非凡器。 我告訴你,我曾經也偷偷地查過一些熟人的生辰八字(也就是指出生的年月日時)……夜裡,睡不著的時候,我常常想起歌廳裡的“梅村”,我說的是那個假“梅村”。我要是有她的生辰八字就好了。我就可以驗證了。你想,她才一個月大,鼻子尖就被老鼠給啃了,三個月大,耳朵又被豬啃了,長大後又當“三陪”……她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呢,憑什麼? !難道就像《定真賦》裡說的那樣:“日克年、時克月,貧賤之人皆從此出”?遺憾的是,我沒有她的“八字”。 坦白地說,我一直沒有找到解開命相學的鎖鑰,也就是那個所謂的“循世法”。我像是掉在了無底洞裡,被古人的文字陷阱給套住了,再也出不來了。我本是要解惑的,卻讓“惑”把我給肢解了。那幾個月裡,我夜夜失眠,有時候我覺得我離那個“循世法”已經很近了,很近很近……我就快要摘取命相學皇冠上的明珠了!可是呢,睜開眼來,卻又有一座一座的文字大山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傻眼了。 再往深裡走,讀著讀著,就讀出荒唐來了: 比如,《壺中子》曰:甲癸未申酉,屬破字、懸針,甲癸酉必損眼;未申患心腹疾。這是說,出生年月日時中,有甲癸酉、未申全者,有可能傷眼,或有可能患心臟方面的疾病。這僅僅是因為,這樣的字形,也僅僅是因為字形的緣故,此為“破字”或屬於“懸針”。 ——此種道理,實在是有些牽強啊。 比如:《定真賦》曰:己巳乙巳丁巳人,名為曲腳煞,命日遇主克頭妻。這是說,出生年月日時中己巳、乙巳、丁巳全者,以字形解釋為“曲腳”。必克傷第一個妻子。這種話,一旦說出來,是傷人的呀。且以字形為解,與命相無礙,實屬荒誕。 ……不說吧?真的是不敢再給你胡說了。也許會有人對號,假如有一個半個應驗的,會傷人的。 說實話,讀了這麼多命相、命理學的書之後,抬起頭,緊吸一口氣,卻仍然不能替我解惑。就像《三命通會》這本書裡說的那樣,在這個世界上,從陰陽五行命理學上說,應該有十個日子,是最好的、最為富貴的日子(在此也就不一一列舉了)。命理學既是古人研造的,若在封建社會裡,最好的命,莫過於帝王了吧?那麼,在這十個日子裡出生的人,本應是帝王的命。然而,翻遍所有的命理學、命相學書籍及實例,卻沒有一個帝王是出生在這十個最好、最有貴氣的日子裡。就連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人,或一母同胞,命相也大不相同,這又做何解釋呢? 由此推斷,那就是說,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並不能左右一個人的一生。就按命理學的說法來推演,也有大運的背向、流年的旺衰、人的機緣巧合之說。可見,一個人後天的努力,還是非常重要的。 這麼多的文字,古代的先賢們又花了那麼多的心血去研究它……這卻是一個既不能證明又不能證偽的悖論。古人,是沒事乾了麼?也許,他們對命運的疑懼和不解,遠遠大於今人。也許,他們經歷的苦難與驟變太多,太恐懼無常的命運了,才一次次去試圖解開它。這些文字,僅僅可以說明的是,在大自然中,四時的變化,某一時某一地氣場或磁場的旺衰,也許會對人有一定的影響。 可是,面對梁五方時,他能說出那樣的話,我還是有些迷惑。他有神性麼?他何來的神性?趁著一次我請他吃飯的機會,我曾逼問過梁五方,我說:五叔,你說說,你是跟誰學的,怎麼掐算的? 可梁五方,瞇著眼,無論怎麼逼問,一字不吐。 後來,我終於見到了梅村。 數年後,在一個大風天裡,在一個北方的城市裡,梅村手裡牽著一個孩子,在一條大街上,大步走著…… 那一年風沙大,在那條馬路上,天灰濛蒙的,我只看見從大風裡走過來一個女人。那一刻,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像是一個灰色的大幕,幕裡就只有這一個女人!一個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這麼久,在這一刻,她出現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我心裡明白,我如果再見梅村,對她是一種傷害。我知道,她已離了兩次婚,正打著第三次離婚的官司……這是我無法接受的。那麼,剩下的,就只有憐憫。 是啊,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已經無法回到過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聽見自己大聲叫道:梅村! ……可我的喉嚨已經乾了。我什麼也沒有喊。我就那麼一聲不吭地站著。 梅村用一條紗巾包著頭,在馬路上大步走著,可以說,我與梅村擦肩而過。 那已經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滿臉怨氣的一個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約有七八歲的樣子,不願走,她一邊走一邊怒斥著……她大聲說:快點。你怎麼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緊緊地牽著那個孩子的手。 我就那麼傻傻地站在路邊上,看著梅村從我身邊走過……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就在梅村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就像電擊一般,我突然發現:經過了許多日子之後,我們都在尋找治療恐懼的方法。到底害怕什麼,那又是說不清楚的。我想,也許,梅村是為尋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為了找一個肩膀,或者說得雅緻一些,找一個靠得住的港灣,一個讓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都沒有找到。或者說,她仍在尋找的路上。 我的念頭在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處走了。我手裡提著一個箱子,箱子裡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的杆儿,杆儿已經枯死了,幹的。 可是,等她走過去後,我又有些恍惚……我剛才看到的這個人,她真是梅村麼? 再後來,當我見到駱駝的時候,他問我:見到你的梅村了麼? 我說:見了。 駱駝說:送花了麼? 我沉默。花已消失在空氣裡……欠了的,就再也還不上了。 駱駝說:吊吊灰。你怎麼一臉死氣?別那麼消沉。你知道麼,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他說,操,就跟拾錢一樣,我撒泡尿,就掙了一千萬。爾後,他又是侃侃而談…… 那是我見駱駝的最後一面,兩年後,駱駝就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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