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第4章 女兒心

陸家二老慶祝結婚七十週年“白金婚”的時候很低調,沒像之前的“十年慶”那樣大搞“包吃、包住、包機票”的三包慶典,把地球上找得到的親戚都齊聚一堂大團圓。這次是低調地在祖籍捐了個小學,帶著國外專程回來祝賀的直系親屬包了幾輛加長禮車渡過新落成的跨海大橋去參加校舍動土儀式。 十年前他們在地中海豪華郵輪上盛大舉行結婚六十週年“鑽石婚”的派對時,正式對散居世界各地應邀而來的親友宣布了葉落歸根的決定。下了郵輪迴到舊金山北邊郊區的大宅後就開始對他們一生累積的財富全面“獲利了結”。當時已經八十歲的陸家爸爸陸永棠耳不聾眼不花,一件件處理夫妻名下資產。 “Yes,all!統統賣脫——”永棠在電話上對與自己背景相仿,年齡層級卻屬兒孫輩的“上海港人”經紀用英、滬、粵夾普通話聊天兼下指令,“驚咩?勿驚共產黨!我重要返上海買樓呢——乜老屋返還?變成公園都幾十年啦!賠五百美金你要不要——有,現在上海有樓炒,香港人去蓋的外銷房。李麗華剛訂了一間,我講我要去跟大明星做鄰居,哈哈——乜話?李麗華是邊個你都勿知?嗟——小駒,不能回去賺銅鈿,吳光正、董建華又不是'戇頭',搶著做啥港督?”上海話“傻瓜”罵“戇頭”,和普通話“港督”諧音。

兩個年紀差了幾十歲的“老上海”和“小上海”隔半個地球開名流小同鄉的玩笑,哈哈地道了再會。永棠滿意地看著自己手上資產報表的獲利百分比,對著屋內妻子大聲說笑道:“媽咪!蘭熹!曉得世界上頂賺銅鈿的是啥物事——墳地,墳地呀。” “墳地好呀!做人齊要死的呀!”陸家姆媽金蘭熹今天心情不錯,聽見老頭跟她說話,惡聲惡氣地回了一句算是閒聊家常。 做了一甲子的夫妻,蘭熹早就不對老頭子柔聲細語講話了。其實細想想,蘭熹這一輩子在家裡很少溫言細語,她一般不大愛講話,以致跟人慪氣冷戰都不突顯。可碰巧她最讓丈夫傾倒的大家閨秀風度就在靜默的時候體現,歪打正著,她那冷淡的脾氣竟間接促進了家庭和諧,讓她的婚姻長長久久。說到底,蘭熹祖籍是寧波不是蘇州,她說家鄉話的腔調一脈相承帶她大的老媽子,反而講國語和外國話的語氣很溫和有教養,那是因為一開始學來的口氣就定了調。不過也幸好那樣,才不致讓聽見她開口的人對她官宦人家的出身起疑。

語言這玩意兒只要是教室裡學的就說得再流利也遠不如方言母語來得“潑剌”動聽。不是“潑辣”,是鮮魚躍水“潑剌剌”地響,像香港人喜歡海鮮“生猛”的那種潑剌。上世紀五十年代,國共內戰讓香港這個與內陸臍帶相連,英國賴皮不還的殖民地接收了大量內地湧入的人力和資源;其後二三十年之間又跟著中國關起大門後開始的一波波政治運動,成了一個對外透光的小窗口,昔日漁港漸漸取代了遠東第一大城上海的繁榮成為東方之珠。香港的市道也像一尾剛上岸的大生魚,生猛潑剌地叭叭跳。 香港是陸家除了上海以外住得最久的地方了。陸家男主人是早年的華僑“海歸”,女主人娘家祖上是參贊過洋務的“遺老”,雖然拖著六個孩子,“涉外家庭”的機動性還是遠遠高過普羅大眾。精通洋文的二人還懂“不把所有的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的諺語,國民政府戰後搞金融改革的時候,他們就在英國人管的香港藏了一點動產和不動產。商人夫婦對時機感覺敏銳,並不輕信站在台上大聲疾呼跟他走才算愛國愛民的任何一邊,在關鍵時刻望風而行,比難民大流早走一步。雖然遠比不上在老家損失的資產,手上幾個早兩年收下的島上舊鋪面卻隨著都市的發展變成下金蛋的母雞。那時候香港的生活指數較之上海不是低“一眼眼”,陸家也就在表面上維持著一貫的排場,並沒顯出落難的樣子。可是跟丈夫和孩子們此後不論到哪,都把香港當成家鄉來愛不同,蘭熹卻一直不怎麼喜歡香港。可能是因為老公在那裡始終有“花頭”,也可能是因為她從沒學好過廣東話,無論住多久都是個融不進本地社會的“上海婆”。

蘭熹說不好當地方言是個稀罕事,因為她其實很有語言天分,除了母語,她的國語、英語都不是普通流利,後來僑居過阿根廷和巴西,當地簡單的會話也很快上手,就只有個廣東話,住了多少年也“識聽不識講”。 一開始的幾年,蘭熹在香港根本用不到粵語,來往的朋友、麻將搭子、女傭、司機都說上海話,至不濟像家裡廚子講的也是蘇北腔,圍繞著她這主婦的服務系統中只有本地叫“花王”的園丁說廣東話,可能是因為“北佬”不懂打理南國花草的緣故,家政中介在這個職務上實在做不到雇主對語言方面的要求。偏偏蘭熹特別愛花,從花園裡種什麼到室內擺什麼都依循四季節慶有講究,對花王常有吩咐,語言交流“冇問題”的家裡小孩子就時時被派了去傳令。

“太太話一早要準備好臘梅同水仙花。”蘭熹的大女兒陸貞霓跟花匠說。她滿十七歲了,跟家人遷居香港六年,早已經是母親的左右手。貞霓五官長得像媽媽,皮膚卻沒有上海小姐常見的白皙,反而是帶著南國太陽光似的泛著金,更像一個青春洋溢的本地少女。交代完女主人的指示後,貞霓沒有立即離開,反而問:“發仔寒假會不會過來呢?” “發仔放大假即刻返鄉下囉——”一提到拿獎學金讀醫科的兒子,週花王就樂。亞發是他全家甚至全村的驕傲,要不是兒子這麼會讀書,他也不會為伴讀進城做幫傭了。週花王是在地菜農,老家就在往新界方向的圍村,自耕自足,生活很過得去。不比現在交通方便,幾十年前他們那兒確實是偏僻,亞發中學以後就沒法再住在鄉下了。老周把老婆留在村里種菜,自己找靠近校區可攜眷上任的工作,工資就不太計較。幫陸家打理庭院有花園裡一個原先暖房改的花匠宿舍讓他帶著兒子同住,雖然夏暖冬涼,可是再簡陋也自己有個小門戶,對他父子十分理想,就把這份工一做六年。現在上大學的兒子住校去了,他也打算過年之前辭工回家了。

“找發仔替你補習嗎?”週花王看小東家沒馬上走開,就問。見貞霓搖頭,又問:“替你細佬補習?我等過年前就走喏,我等不返來了。” “沒緊要——”貞霓有點失望,想了想還是說,“就同他講聲,過完年我要去美國了。”她本想自己告訴亞發要去紐約的事,可是既然沒碰上,也就算了,遲早會知道的。亞發算起來是貞霓在香港的第一個同齡朋友。陸家在戰後就跟本地商人有生意來往,就算國家改朝換代,見機得早的資本家並不表現得像喪家之犬,尤其在孩子眼中竟不過是從上海的洋房搬到香港的洋房,一樣牆高宅大,庭院深深。小孩不能出去呼朋引伴,只能在牆內就近取材。亞髮長得高壯體面,比貞霓大半歲,學校里高一班,學習成績優異,雖是花匠之子,可是在地人有同宗圍村人做精神靠山,比那些人離鄉賤的外省“下人”活得底氣足,自尊自重,不太見主僕之分。不過兩小即使確實有過無猜的友誼,可是高牆之內畢竟里外有別,談不上青梅竹馬。

就這樣淡淡的,開年虛歲十八的貞霓帶著一點遺憾離開了那個花園,離開了父母弟妹,離開了已經感覺是家的香港。 “現在住哪裡——哦,我的意思是哪裡是home?”亞發問。少年玩伴重逢在九龍彌敦道的一間私人診所,時間也過去了四十年。雙雙年近花甲,再見雖然形容陌生,感覺卻是又遠又近,像當年。 貞霓夫家在香港、倫敦、紐約、溫哥華、台北、洛杉磯都有房產,到處可以住,先生去世了以後這幾年,因為兒子們在舊金山一帶定居,反而在那附近住酒店或父母家的時候多。不過陸家二老去年搬回上海了,貞霓自己才回到香港未久,還沒長遠打算,聽見問家在哪,竟一下沒答上,要想想。 “你真的好似陸太——”亞發卻沒等她回答,顧自說著還笑了,“太似你媽咪了!也是'懶得睬你'個樣,問都不講。”

貞霓做了多年闊太太,保養得宜,又不大喜歡出門,總是避著太陽,比年輕的時候看著還白了些,快六十了猛看起來只有四十歲,正是亞發記憶中當年大宅女主人的年紀。 “我媽媽七十八歲了——”貞霓輕輕揚了一下嘴角,想到面前是小時候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就接了句在她難得的俏皮話,“也許八十三歲了。大秘密,沒人知。”家裡的孩子一直聽親戚傳陸太太少報了好多歲才嫁到比自己實際年齡小的金龜婿。 “不會喔,幾十年都冇人知?!”亞發詫笑道,顯見家族秘聞也曾是小朋友之間的笑談。 “她的醫生也不知?”亞發說著收起聽診器,換了比較嚴肅而專業的口氣用英語說:“都看起來很好,報告上的指數也在範圍內。你——”他沉吟了一下,還是說了,“其實我同意你美國醫生的看法。”

美國的家庭醫生老要她運動和吃維他命,還讓她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倒是開了處方。她拿了藥沒吃,卻訂了機票去台北、上海到處自己找偏方,看中醫。持續了一陣的湯藥和針灸推拿沒讓她情緒振作,可是對失眠和全身酸痛卻有改善。孩子大了,老公死了,有錢有閒,生活裡的大事只剩下照顧自己,她想治本,反正一個人,又到處有房子住,就又來到香港聽人推薦找知名西醫檢查。 “Dr. 週——亞——倫?聽人講過,但不知道就是你。記得你的英文名不是Allen喔!”貞霓拿著名片看了又看,人都長變了,老了相貌反而沒小時候正氣,名字也改了。長相陌生,聊起小時候卻還是倍感親切。 老朋友重逢後約著吃飯敘舊。古銅色調小包廂裡望出去是美麗的維多利亞港灣,近乎黑色的桌布上擺著新鮮的大紅玫瑰花和散發梔子香的白色蠟燭。英國人走了,可香港還是充滿著殖民地的情調。對面坐著當年未及互道珍重的“老友記”,貞霓客中又有點“家”的感覺了。

“都是你,成日叫我'阿肥',所以一早改著了。”亞發開玩笑。 “發”的香港拼音字母同英語“肥”,演電影的就算了,常要參加專業研討會派名片或發表國際論文的大醫生叫A Fat Chow確實須要多解釋兩句。亞發看見貞霓臉上常布的陰霾漸霽,就再加把勁,調侃自己道:“可惜姓不好改,所以一世人都是'松毛狗醫生',Dr. Chow。”毛茸茸的大雄獅犬Chow-chow,簡稱Chow。 “都叫'發仔'!乜阿肥?”可是幾個弟妹喜歡亂給人取綽號,好像是叫過壯實的園丁孩子“阿Fat”。想到小時候,貞霓竟然微笑了。 她不記得上次有這樣輕鬆的心情是什麼時候了。無憂無慮的日子是從離開門前植滿梧桐的上海老家後就不見了嗎?那時她還是個孩子呢!那麼是從離開擺滿了臘梅和水仙慶賀新年的香港父母家以後嗎?那時她倒已經是個少女了。

可是做少女的時間太短了,才滿十八歲就成了“黃陸貞霓”,聽著哪像個少女的名字?可笑她離開家的時候還天真地以為自己是去美國讀大學。比她大不多歲的小阿姨過年來走親戚,聽說貞霓年後去紐約住在黃家,就酸姐姐是想送女兒去“和親”。蘭熹毫不客氣地皺眉就罵妹妹:“十三點!”貞霓還以為她們姐妹說笑話鬧著玩。後來聽說小阿姨剛到香港的時候也談過黃家。 貞霓常常想:要是那時候沒有被大她二十歲的丈夫黃智成看上,也許就上大學去了。貞霓只念到中五,雖然學歷並沒影響她一生的榮華富貴,可是心想事不成,總是一點遺憾。幾十年看起來完滿無缺的生活,這裡一點遺憾,那裡一點遺憾,貞霓把自己人生所有的遺憾留在丈夫去世後連同更年期一起爆發,明明自己覺得是絕症的前兆,醫生竟然診斷是得了叫抑鬱症或憂鬱症的時髦病。這病看不見,摸不著,還來來去去,有時好點,有時,貞霓真的不想活了。 美國的心理醫生開抗沮喪的藥給她。這有什麼用呢?她的遺憾都是過去的事,她的一生不能重來。陸家的人都長壽,可是她的丈夫死了,孩子大了,運氣不好的話,“黃陸貞霓”可能要像現在這樣再活四十年。醫生要她“做自己”,“培養嗜好”,“不要把遺憾憋在心裡,說出來”。除了那瓶她不想吃的藥丸,其他的處方都太抽象了,貞霓十八歲以來做過黃家少奶奶、黃家太太,和黃家姆媽,不懂什麼是“做自己”。她衣食無缺,要什麼沒有?可是房、車、珠寶名牌、小白球一桿進洞、打麻將絕張自摸好像都填不滿心裡那份空落落。 “把遺憾說出來”就更不靠譜,她一生順遂,不痛快的只是些生活中的瑣事罷了,哪裡說得出能憋出病來的委屈? 可是有了亞發這樣一個信得過的醫生朋友以後,貞霓開始正視自己的抑鬱,不再排斥服用抗沮喪的藥。不去細究西藥的副作用自己嚇自己,心理醫生開的處方竟有神效,很快她的情緒就開朗了一些,生理不適也得到改善。慢慢地,她也有餘力考慮釐清心頭糾結。她想:至少要確定人生到底是在哪個點上跟那個“自己”失散的?貞霓就真的在某一天向母親蘭熹問起“和親”的舊事。 “為啥不讓我上大學,要我嫁進黃家?是勿是阿拉屋裡廂跑到香港無莫銅鈿?”一直到跟亞發談起小時候種種,貞霓才思考過陸家在“逃難”之中維持排場是件不容易的事,“心理醫生講我的毛病可能是老早就有了的呀。” “十三點!”蘭熹還是那句話。這次是罵洋醫生,也是罵不知好歹的女兒。 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知道富人家孩子的家庭責任更大。就拿貞霓的娘家來說吧,陸太太金蘭熹,十八九歲就幫著繼母管家,連終身大事都差點耽誤;陸先生陸永棠也是十八九歲就被在僑居地發了財的父親送回家鄉,要他娶貴冑淑女,負責為三代平民家庭“洗底”。貞霓是老大,替在國共內戰中損失慘重的家族做點事,攀一門當門對戶,在生意上可以支持周轉的姻親是責無旁貸的美事,有必要弄到四十年後看心理醫生那麼嚴重嗎? “搞不清爽我自家的心理,我要一輩子吃藥咯!”六十歲的老女兒不如昔日好打發了,貞霓半撒嬌半威脅地向母親討說法。 “銅鈿啥人不喜歡?我陸家就算有鈔票也沒你黃家尬多——”門鈴響了。蘭熹說:“今朝你同阿姨一桌。”一面動身走向麻將間。 人外有人,小富之外有大富,大富之外還有巨富。民國變天,陸家在香港雖然遠勝於多數見機遲以至坐困“吊頸嶺”的難民,畢竟家產也丟了十之七八,比上早就佈局海外一點沒在國民政府金圓券上吃虧的黃家,已從幾年前上海灘上的財勢相當降等到了自嘆弗如。和黃家結親,撇開生意上多個“給力”盟友的長遠好處,蘭熹當然更相信自己是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才把十八歲的貞霓遠送到紐約黃家去“做客”,製造近水樓台。 花名在外的黃智成也曾經是個純情少年,不過他年輕時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拿到今日來看只是一節老哏:就是兒子自己找的娛樂界對象,得不到有經濟實權父母的同意,一雙戀人不顧家庭反對共築愛巢,智成使出拖字訣,想有了孫子父母就會軟化,結果紈絝子弟還沒把自己拖成能當家的主,未婚得女的情人濃情已經轉淡,舞國名花更在上海撤守的最後關頭接受黃家的金條和船票帶著女兒不告而別。被拋棄的兒子回到父母身邊以後看破愛情,除了有時出去“搞七捻三”,大致專心家族生意。相熟的社交圈裡自有一套道德標準,咸認為紈絝子弟跟一個舞女正經談戀愛、同居是敗家墮落,可是有錢公子四處“白相相”算是浪子回頭,風評漸佳,竟不乏媒人上門,後來更和父母看中意的名門處子陸氏結婚,生下二男一女,盡了他做富家子弟的人子之責。 沒錢的人以為富人不為錢發愁。不曉得“斂財”,現代叫“理財”,其實也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壓力大得很。求學問喊停,不過落伍一點,除非失憶,識字的不會退回到文盲。有財富在手不去管它試試?不注意隨時可能歸零破蛋,債留子孫。所以富人往往對錢財比沒有的人看得重,不但在外面怕生意上虧錢,回了家還怕比自己窮的親友告幫,對新交的朋友或者新結的親戚就更加防備,怕人結交是別有企圖。 然而黃陸兩家同聲共氣都源出“海派”,陸家雖然逃難在外今非昔比,卻與高攀的親家語言風俗沒有隔閡,懂得不讓初為人婦的女兒為難,何況陸家只須藉借親家太平洋彼岸的勢頭,自能在亞洲小島上順風扯帆,遠不像現代一些想女兒嫁入“豪門”父母的“難看相”。與黃家結親後,除非必要禮數,姻親不常往還。貞霓在異鄉聽從父母之命中輟求學之志,成為黃家少奶奶,卻感覺迅速被娘家孤立,只有年節公婆授意才打電話回去把父母弟妹一一問到,還要強忍思鄉想家的淚水,免得招人誤會。年輕的貞霓就在比她香港家里大數倍不止的長島花園別墅裡開始了人生的另一個篇章。 長島這一區很僻靜,路上沒有行人,久久才看到一輛車幾近無聲地駛過。戶戶都有高大的鐵柵門隱在茂密的樹叢之後,過路的車子要等開近了才能看到欄柵後面一條悠長的車道通往看不到卻在想像中應如歐洲古堡的大宅。一溜黑色車隊安靜地行駛過來,兩扇鐵門緩緩地向內自動開啟,車輛魚貫入內。車道很長,兩旁卻不是路人想像中如王宮後院一般的花園,反而只是原始灌木叢中開出的一條尋常柏油窄道。車行又數百米到了藍瓦白牆佔地近萬英尺卻外觀樸素的新英格蘭莊院式二層樓房前面,豁然開朗,周邊也從車道旁的草莽景像變成了精心修剪的花樹和厚地毯一樣的青草地。一輛輛勞斯萊斯、賓利、凱迪拉克加長禮車就在屋前圓形停車坪旁依序停下,好像在開名車展,幾個司機先跑下車來開門。乘客們陸續下車。男男女女都戴著墨鏡,穿著深色衣服,貞霓更是一身黑,連頸上都戴的是大溪地黑珍珠。她被自己的兩個媳婦攙扶著進屋,更準確的說法是,她們輕扶著她的手肘,做出攙扶的樣子,一直到安置她進二樓睡房休息才輕聲告退,出去招呼親友。 貞霓躺在床上看著狀若大棋盤做工考究的原木天花板,還是她新婚之夜心中忐忑瞪了大半夜的老樣子,可是一下子三十年過去了!她也曾經在其間,年輕時候的某一天,穿著黑色旗袍,輕扶著黃老太太的手肘,做出攙扶的樣子。居然轉眼就輪到別人扶自己了!從十八歲傻傻地離開了香港的家到黃家大宅“做客”,到今天成為大家長。 “老太太”、“老太太”,今天媳婦“黃太太”的朋友都這樣尊稱她。幾十年來一直提著做個好客人的一顆心終於可以放下來了吧。心呢?她把手放在左胸前感覺著自己的心跳。當年她來的時候,大屋原先的三個主人:公、婆和丈夫都成了掛在牆上的照片,她這個客人倒還在。可她不是陸家大小姐在世交家暫住等大學入學通知了,她現在等什麼呢?等兒子明年幫自己做六十大壽嗎?貞霓想起婆婆生前年節生日收到兒孫送的貴重禮物就開玩笑,說:“暫時問儂借借,替儂保管好,等我走了齊是儂的!” 貞霓想:幫黃家保管財富這一棒是交在自己手裡了。兩個兒子在生意上早就培養接了班,表面上不要她操任何心,貞霓卻深知肩挑黃氏財富看守職責的“未亡人”不能一天鬆懈,富不過三代不是隨便說說的,貞霓自己就親眼看到幾個家族因為分家產內鬥受傷。上代累積的財富付諸東流事小,貞霓絕不願意看到自己兒子將來兄弟鬩牆。嗯,還有妹妹,貞霓最愛的小女兒,可是妹妹是人家家的了,貞霓想,將來自己的珠寶首飾和私房都會留給妹妹做念想。貞霓的第三個小孩是女兒,像貞霓不姓陸了一樣,女兒現在姓陳,陳家比黃家還富。領了媽媽蘭熹的身教,貞霓刻意低調,雖然時常想念而且兩家住得不遠,親家不來請,她連麻將也不過去打的。 母女祖孫三代都是貴婦闊太。當闊太太有什麼難的?生了小孩丟給保姆養,自己天天不就逛街、買東西、做美容、打球、打麻將、請客,管幾個傭人?如果不是這個“工作”好,貴婦們為什麼都要女兒“世襲”?現在的女明星又為什麼看見一個富二代,顧不得吃相難看上前就搶? “媽,”小兒子敲門進來,“我們這幾天留在這裡。”參加父親告別式的親友都送走了,兩兄弟輪流在大宅陪母親。哥哥一家先去城裡公園旁邊自己名下的公寓裡住幾天,順便招呼遠道而來、不在地的親友。現在又不流行住郊區了,城裡方便又熱鬧,不像這裡每戶圈起自己的十英畝,和鄰居雞犬不聞,老死不相往來。 她告訴兒子不想被打擾,飯也別送上來。後來和心理醫生談起,真的好像是從那天起她就對食物失去了興趣,而此前是為了保持體態整天都要忍著不能多吃的。食慾不振在她這樣長期節食的人來說只是少了個煩惱,她不擔心。可是身邊的人都斷定丈夫的死帶給她打擊太大,吃這麼少會營養不良,須要趕快矯治。她才不相信。做寡婦當然傷心,卻不至於傷心到絕食。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智成過世前十年才被確診患了帕金森病,可是此前十幾年可能就出現了症頭,只是沒跟生病對上號,所以她三十年的婚姻之中倒有一大半是跟個病人過的。丈夫確診以後婆婆替兒子強作解人,說智成多年脾氣壞都是因為生病,這之前婆婆可是把賬算在貞霓頭上,認為是媳婦不夠乖巧,不懂得討丈夫的歡心。 貞霓那個時候嘴上沒說,可是心裡對婆婆不服氣。她想:剛結婚的時候,智成絕對是疼愛她的,就算沒談過戀愛,貞霓覺得身為女人,自己男人喜不喜歡自己是不會搞錯的。 智成從前疼愛她,也很愛兩個兒子。女兒也愛吧?不都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情人?不過黃家總體對女兒是冷淡點,開玩笑也常說:“以後是人家家的!”雖然一家人香港、紐約、倫敦到處住,女兒倒多半時間在美國長大,聽到這種玩笑當場就駁,還不依不饒,倒在祖母身上撒嬌耍賴。女兒個性本來跟她一樣沉靜害羞,可是美國教育特別能治害羞,上學以後就變得活潑了。貞霓想:妹妹活潑歸活潑,還是乖,大學一畢業就听家里安排嫁給陳家的兒子。不過結婚這才多久就說要離婚?孩子也不肯生,倒是讓貞霓有點煩。 貞霓自己就不讓媽媽操心。嫁進黃家就傳進門喜,連生二子以後,她在黃家也掙了一點地位,就想趁年紀還輕,回去讀大學,並且得到老公同意,暫時停止生養。可是黃家應酬多,那時夫妻感情也好,智成出門旅行做生意都要她陪著,修課有一搭沒一搭,多數時候到大學繳了選課的錢,就沒去過教室,漸漸放棄了向學的心,專心做起少奶奶來。 幾年後黃家老太爺過世,婆婆升任家長,一次生日感言,對貞霓說黃家人丁不夠旺,送她珠寶不如多子多孫。貞霓自己也想追個女兒,並不反對老人的意思,不想剛過四十五歲的智成卻怠起工來,後來想想,智成是不是那個時候健康就出了問題呢?不過黃家對媳婦要求比對兒子高,所以去看醫生助孕的只有女方。經過一年努力,貞霓還是懷上了老三,而且是個女兒,貞霓欣喜不已,跟母親通電話報喜,蘭熹也很高興,用萬幸的口氣祝賀道:“儂個命好來兮!先生了兩個兒子!” 有兩個兒子打先鋒,女兒的到來確實是件單純的喜事。可是智成的脾氣卻在貞霓第三次產後明顯地變壞了。 “吃得尬許多!吃相尬難看!”先她吃完準備下飯桌的智成忽然生起氣來。已經坐在起居間的黃老太太漠然地往餐桌這邊掃了一眼,沒說話。 雖然有傭人,家裡吃中式餐點的時候,丈夫母子的飯和湯按規矩都要少奶奶盛的。既然負有布餐的任務,貞霓晚點下桌很平常。雖然生了老三以後豐腴了許多,貞霓絕對談不上胖。她幼承母教,從小學會就算再好吃也不能現出饞相,更何況這只是一頓家常便飯。 “吃相尬難看”不可能是說她,可是飯桌上就剩她一個。貞霓默默在心中檢討自己這頓晚餐多吃了沒有:啊,可能湯喝多了一碗。 貞霓有點慚愧地放下筷子,傭人迅速地過來收拾。一面照規矩把新泡的茶用托盤端過來,等她起身,預備跟在她身後把托盤拿到相連的起居間去上飯後的綠茶。這天也是時辰不好,貞霓站起來的動作稍為大了一點,新來的女傭本能地想讓一下,卻給腳下的厚地毯絆了一個踉蹌,托盤一歪,茶水四濺。 “哎呀!燙到沒有?”貞霓顧不得自己手上幾處覺得發熱,慌問已經坐倒在地的女傭。 “尬不當心!”智成衝過來,一面口中罵道,“儂在想啥麼事?哪能尬不當心!”把腳下一個落下的杯子加踢一腳,茶也不喝了,怒沖沖轉身走了。 黃老太太也過來看一眼現場,皺著眉頭說:“哪能弄個一天世界?快弄弄清爽!”也走了。 貞霓和趕過來的管家扶起坐在地上哭的女傭。管家對女傭低聲罵道:“真是一天世界!今朝發神經呀!”不知道是怪新來的女傭粗心,還是覺得男主人暴躁異常。 這以後異常卻慢慢成了正常,原本溫和有禮的智成越來越暴躁,沒事就大發脾氣的頻率也越來越高,連貞霓都懷疑丈夫是不是真的“發神經”?沒想到多年後確診得了帕金森病,不知道和脾氣變壞有沒有關係?不過身體不好,脾氣和心情恐怕也是好不起來的。貞霓想自己卻是因為心情影響了身體。她從五十歲起就疑神疑鬼,覺得自己全身不對勁,到處求醫,結果幾年以後才發現是心理的病。 不過現在好了!貞霓拿過水杯吞下今天的藥份。她接受治療也幾年了,自覺身心逐漸康復。雖然高堂在上海,兒孫在美國,她卻感覺香港更像是自己“家”。她想,這一切都要謝謝亞發,沒有這麼一個信得過的醫生她可能前幾年自殺了都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做大戶人家的少奶奶壓力大,有錢寡婦的麻煩也不會少。她一個也居孀的小學同學丈夫死後迷上風水,把錢財都耗在迷信上,和夫家家族打上官司,天天上電視,八卦周刊還捕風捉影暗示和風水師有冬瓜豆腐,這在素來以低調為尚的香港上海富戶圈裡是一件多麼不體面的事! 貞霓站起來走向落地大窗前眺望面前碧海藍天,白帆點點,感覺心胸一暢。菲傭過來換上熱茶,又靜悄悄地走了出去。她這房子也是經亞發介紹鼓動最近才換的。原來黃家在香港的別墅有大花園,花匠多年沒有用心打理,車道上都長了草,看起來大而蕭瑟。 “沒有人氣,風水不好!”亞發拿房地產公司廣告給她看,“我有錢就會買這個無敵海景,5888號,一定會賺錢。”廣東人甚麼都要個“好彩頭”,也學著上海人講究吉利號碼,不過亞發堅持那是香港人先開的風氣。 亞發最近還積極介紹建築商人跟貞霓談老屋合建的事情。這個貞霓倒是興趣不大,雖然小孩很少回來,一家都來她這裡就小了點。黃氏到處有房產,連帶到處要養一兩個人,賣房子還要開掉老管家,傷感情。貞霓說:“就擺那了,不想麻煩。” 亞發古怪地看她一眼,嘆氣道:“你知嗎?我今時都算是有幾文的啦,同你一比,我就好似窮光蛋,好似還住在你屋企花房裡一樣。這個就是海派啦!你就是有你等上海人講的那種乜——派頭!”最後兩個字,亞發試著學說上海腔。 貞霓脫口說:“錢真的有咁重要嗎?!”旋想到自己娘家,八十多歲的父親陸永棠天天觀察全球大事和股市、匯市不輟,不缺錢資金照樣搬來搬去說是“滾石不生苔”,才把台北、香港的墓園賣了,又在上海近郊大買特買墳地聲稱是找自己的“Last Home”,就微笑道:“我媽媽都講啦,人人都中意有錢的啦。” “但是——”亞發竟像陷入沉思,半晌才道,“要有幾富有——錢先至不緊要呢?” 香港西醫社會地位高,忝列“上流”社交圈,收入也很好,可是畢竟“人賺錢”,比不上“錢賺錢”的獲利率,所以醫界投資的風氣很盛。亞發業餘也炒樓、炒股甚至入股過餐廳什麼的,卻屢傳失利,現在逼近退休年紀,心裡緊張起來,常常對自己的財務狀況感到焦慮,晚上都睡不好覺。他結了兩次婚,和原來診所一個護士也生了個小孩,維持著長期的關係,算起來有三個家要養。第一次婚姻的太太、小孩都恨他拋棄;第二次婚姻的太太、小孩又恨他外遇;在兩次婚姻之間不小心失足成了外室的第三者和庶出的女兒更恨他不講先來後到的規矩,讓懷了兒子的感情劈腿對象搶先扶了正。 “好似我三個老婆六個崽女,都使我的錢,仲系咁憎我!”亞發跟貞霓訴苦。他們的友誼在人生最純潔的時候中斷。幾十年後重逢,有如開啟了封存的醇酒,色清如水卻迴腸蕩氣。兩人都重新找回少年時期可以分享心事和秘密的朋友。 貞霓微笑著點頭。她只管借隻耳朵給亞發,卻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對婚姻不忠的男人貞霓從小看多了,媽媽蘭熹窮畢生之力防範丈夫出軌,還曾為了拆散陸永棠的一段孽緣想大費周章把家搬到遵循一夫一妻制的台灣去。香港華人適用大清律法,貞霓自己就參加過幾個世伯娶妾的喜宴。 “一世人除了揾錢,唉!仲有乜耶?”亞發被三個家和工作弄得煩不過了,就會逃到有美麗海景的大客廳裡來找貞霓喝杯茶。 “不過像你等這樣含著銀湯匙出世的就不同了。”他往沙發上一靠,又老話重提,“我要有錢,我也要在這裡買間屋。” “你要都要買三間啦!”貞霓揶揄道。 “好,你笑我!”亞發忍笑佯怒道,“費事同你千金小姐講耶!我都抑鬱啦,壓力咁大,想退休都不得。真是慘——” 門鈴響起,菲傭過去應門。 海景豪宅有兩道關卡。大樓的管理員顯然已經盤查通過直接放行,來人已到樓上單位門口,聽見傭人在對講機裡說:“哈囉?”就用英語找松毛狗醫生,菲傭毫無戒心地打開大門迎客。門口兩個打扮入時的中年婦人就一個箭步搶進門,鞋也不換,直奔客廳,兩雙高跟鞋打著大理石地面像敲響殺氣騰騰的戰鼓。 貞霓還未明就裡,有被捉姦經驗的亞發已經從沙發上跳了起來,擋在前面呵斥道:“喂喂餵!你等不要亂來啊!” 貞霓也一下就想到這二位一定是亞發的妻女或妻妾,雖然自己和亞發之間沒有曖昧,畢竟重逢數年了也沒結成通家之好,跟亞發的家人初次照面氣氛如此緊張,不知道她們對自己這麼一號“老朋友”怎麼做想?總之,看來來者不善,貞霓忽然想到八卦雜誌上胡亂引用的“紅粉知己”一詞,竟感耳朵一熱,心中有點莫名的慌張。 兩位不速之客,稍微年長的是妾,年輕點的是妻。來以前她們也知會了家裡跟著小孩喊“大媽”的下堂妻,把周亞發這個“老色狼”又找第四任還密置海景豪宅藏嬌的消息透露了。下堂妻冷哼一聲,幾近幸災樂禍地道:“不關我事囉——”想想又恨聲道:“老椰成日話自己冇錢,仲買咁貴個屋——他試下給少一個仙我啦!”不過他們已經離婚,下堂等同退役。金屋?哪怕有海景,也不是她的戰場了,就識相沒去。 嫩妻正氣凜然,看到老公能供這樣一間富麗堂皇的夢想之屋藏嬌,雖然住的還不是自己,也不想搞得魚死網破,就收了前沖之勢,大剌剌往落地窗前一站擋住美景,昂頭高聲唱名道:“周亞倫,你如今仲有乜耶講?!” 長妾卻不出聲。她注意到恐怕比自己還大得多的貴婦比較像個主人,雖然稍微露出心虛的樣子,可是年紀偏老又氣度華貴。妾自己經歷過那個“位置”,直覺貴婦不是“嬌”。她們一路尾隨“老椰”來到這裡,還在外面耐心等待了一個鐘左右,雖然闖進門來只看到喝茶有點出乎意料,可是兩人客廳對坐,氣氛自然溫馨,年齡外形十分匹配的“二老”就像坐在自家“屋企”品茗一般,何況大廈管理員表現得周醫生就是這家男主人的樣子,直接就放她們上來,所以老東西是常客不會有錯,至於屋主是誰?長妾心想:老公雖然年過六旬,可是風度翩翩,最近又喊窮,難道是找到一個富婆可傍?自己兩個會不會莽莽撞撞破壞了風流醫生的老版美男計啊? “這位是黃氏集團的黃夫人,”亞發穩下場面後,鄭重介紹,“我是她的醫生。”他轉頭對貞霓文縐縐地說:“黃夫人,這兩位是賤內。” 貞霓也想通了是怎麼回事,心火上升卻強自鎮定,面上即刻罩上她被訓練了一生的淡漠神情,未發一語,卻已充分錶達了不屑跟面前人打哈哈,也不准人家在她這裡鬧家務的意思。她頭都未點,直接把一干人都當成空氣,顧自從妻妾之間優雅卻冷若寒冰地穿過去。她邊走向內室,邊平靜地叫菲傭送客,將到臥室門口時頭也未回地用英語說:“Dr. Chow,我想我要換個更專業的醫生,請你把賬單寄給我的秘書,謝了。”身後眾人只聽到她的聲音清冷不帶一絲感情,沒看見她開臥房門的手抖得厲害。 貞霓心想:糟糕!不要抑鬱去了,帕金森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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