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誌

蒋晓云

  • 當代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17762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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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歸去來

蔣曉雲這十二篇小說,分開來各自成立,集起來又相互關聯,比如:《百年好合》裡的女主角是母親金蘭熹;《女兒心》是女兒陸貞霓。第三篇《北國有佳人》另起一路,商淑英出場了,但那個恩客黃智成看來怎麼有些面熟?不就是陸貞霓的先生!與商淑英舞場邂逅,轟轟烈烈過後,回到父母身邊,然後與世家陸氏聯姻;商淑英離亂中的知交翟古麗則在《鳳求凰》中正面亮相,演繹生平事蹟;與黃智成的非婚生女杜愛芬的羅曼史又獨立一章,名為《珍珠衫》;那個不起眼的小丫頭,商淑英的表妹應雪燕,原是替表姐頂缺,進舞場掛牌,到了《昨宵綺帳》,早已經大紅大紫,富商陸永棠做她的恩客,陸永棠這人曾記否?正是金蘭熹少她五歲的老公——順便說一句,眾星捧月登台的應雪燕悲情,卻讓妒婦金舜美後來居上,於是,一幕傷感劇轉變成嚴肅的成長小說。 《鳳求凰》中,翟古麗的女兒琪曼將尾上的那個梢繼續下去,成為旖旎的《紅柳娃》,《紅柳娃》尾上的梢,寶寶,不知道將延到哪裡去,總之,事情遠遠沒有個完!接下去的《朝聖之路》裡的安太太,顯然是金家“舜”字輩的姐妹中的一個,《百年好合》的金蘭熹本名金舜華,居長,《昨宵綺帳》的金舜美最幼,居中的金舜蓉,之子於歸,金、陸兩大世家外,又多出一個安姓。安家有一雙女兒,安靜和安心,再有一個前房大妻的兒子亦嗣,三人各有一段,屬安靜的是《朝聖之路》,安心是,亦嗣呢,略往後推一推,他的母親辛貞燕,“五四”眼睛裡封建婚姻的遺物,其實不過是人世間的苦命,即便是棄之如敝屣的遭際,也還是有值得念想的珍愛,就會有一段《獨夢》,然後才輪得到亦嗣呢。長在時代的畸裂中的亦嗣,演出的是校園情事,本來是青春劇,類似“那些年,我們共同追求的女孩”,可是拖尾久了,進入到庸碌的中年,於是成《落花時節》,這也是蔣曉雲的小說觀,總是從長計議,有時會發生嬗變,也有時,傳奇回复人生本來面目。 《蝶戀花》又為安心的故事添上一筆旁枝,主角是郭寶珠,郭寶珠的女兒郭小美應是與《紅柳娃》中寶寶同時代人,故事也是在母親的收梢上開頭,隱逸於茫茫。

猶如套曲,一曲套一曲,曲牌如海。這是外形,內容來看,這裡的人且出自一個族群,盤根錯節,也就是淵源的意思了。開牛肉麵舖的翟古麗是草根,可皇帝也有三門草鞋親,那近代資本主義,不是胼手胝足苦做,誰又上得財富榜,躋身上流?何況又有一個更強大的命運,籠罩社會各階層,那就是離亂。 這些故事,無一不是從原鄉起頭,拖曳他鄉,有時在地收手,又有時歸去來,就更令人感佩了。 《女兒心》開篇時,陸永棠越洋電話買進賣出,離土幾十年,依然搭得著脈動,草莽中起家的第一代生意人,嗅覺最靈敏,聞風而動。越過計劃經濟時期,再度復興市場的上海,多少有些回到源起的日子,帶著蠻荒的氣象,正對陸永棠們的路子,適逢其時。電話那頭的中介商,就算是人稱“老克勒”的人物,懷舊領新,也要勤力勤為,才跟得上趟。 《北國有佳人》中的商淑英,是在七十大壽之際,隨旅行團重回故地上海,憑窗而坐,舉著高腳香檳杯,同團的年輕人覺著眼前的老太太比實地的上海更為“上海”——“雍容華貴”,事實上,她的一生倒是和窗下九十年代滿城的土木工地相似,粗糲和堅硬,不惜摧毀,最終又建設起新的價值。 《朝聖之路》的安靜,離開美國踏上回鄉路,那一個瞬間,可說歸納總和兩代人飄零的心路,時間忽然倒流,洶湧奔來。自從與父母走出內陸的家門,幾聚幾散,幾走幾停,幾回下馬,又幾回拍鞍。一個小孩子,哪裡識得了惶悚與顛沛裡的歷史變遷,只有依著本能,將自己收縮起來,以為最安全。即便是個大人,所謂和命運奮爭,有多少出於自覺的選擇?那些盲目的主動性,只怕傷自己傷得更慘。

《昨宵綺帳》裡的金舜美,比安靜長十歲,已過二十歲生日,就比單純的孩童多一重煩惱。待字閣中,一無所措,眼看青春荒廢。這一篇倒更合乎“女兒心”的題名,倘是以舜美作主演,然而,方才說了,舞台追光裡的人是應雪燕。應雪燕本是陸永棠的藏嬌,然後一箭雙雕,射中兩顆青年的心,一個是空軍飛官,另一個還是空軍飛官,一個鍾情於她,另一個被她所鍾情,一個為她守志,另一個則是她為他守志,佔盡人間情愛,卻又極無辜。最多數女子的感情經歷卻是匱乏以至貧瘠的,體面地將自己嫁出去,幾乎是古今中外的普適價值。簡·奧斯汀筆下的那群沒有嫁妝的女兒,張愛玲筆下一大群,蔣曉雲這裡又是一夥——金蘭熹,就是金舜美她同父異母的大姐大,因是繼母不好管,生性又強勢,有一些些像張愛玲裡的曹七巧,曹七巧好歹有哥哥替她作嫁出去,奮鬥是從婚姻中開始,金蘭熹的爭取要推得遠一步——這也是蔣曉云有敘述的耐心,追根溯源,源頭找到了,說不定接下來的事就不是預定的那一個,而是旁出去,成為另一支,就像《昨宵綺帳》,我懷疑初衷是作應雪燕哀史,結果推出的是金舜美——金蘭熹自籌婚事已經算得上悲壯,且不論減去五歲年齡的窘急,只說走出深閨,擔當鋼筆公司廣告小姐那一著,當然不是受啟蒙,挑戰封建家規,革命的性質卻是一樣,風險則更上一籌,不定收穫新式婚姻,但肯定回不去舊式了。不過,社會到底空間大,機會就多,不是有照相館開票的女職員被電影公司發現,最後成明星的?小家小戶的女兒比較不容易被耽誤,也是這緣故。金蘭熹這一著還有一些些像張愛玲,白流蘇跟範柳原去香港的險棋,都是豁出去的,也都成了,是她們有運氣,還因為世道還未大亂,事物的理數尚存,所以有志者事竟成。輪到舜美,情形就不同了。

可憐她跟了哥嫂和大姐夫的“小三”,這一隊組合本身就不倫不類,阻在旅途,稍縱即逝的荳蔻年華無限期地耽擱下來。生在富家,而且是暴富,沒什麼根基,不及立規矩。舜美又是排末,“奶末頭”常常不大靠譜,一是寵溺,二是父母上了年歲,監管不力,難免失教,再加上兵荒馬亂,改朝換代,更顧不上,由她自生自滅。這舜美綽約有一些兒曹七巧女兒長安的影子,不通常情,看不懂形勢,最終錯失大局。長安的命運是放任自流,舜美略有不同,也是蔣曉雲和張愛玲不同。她的人物族譜與張愛玲的某一階段上相合,就像方才說的,要追踪得遠一程,然後呢,拖尾再長一截,好比是張愛玲人物的前生今世。張愛玲攫取其中一段,正是走下坡路且回不去的一段,淒涼蒼茫,蔣曉雲卻是不甘心,要博一博,看能不能博出一個新天地。是生成血氣旺,更是生辰不同,越過時代的隙罅,視野逐漸開闊,有了生機。因此,金舜美就走出長安的窠臼,砸鍋賣鐵,到底掙了個鐵價錢!一人拉大一對兒女,又自養自老——“從前讓人背後叫'十三點'的上海聞人金八爺的千金小姐最後變成了一個健康獨立,對一切有規劃的老人。”蔣曉雲就能將事情堅持到最後,決不中途退場,倒不定有大團圓等著,而是水落石出。讀她的小說,就過癮在這一點,她不會讓期待落空,要說,這期待也是她給出的,給出的期待越高,兌現的任務越艱鉅。情節的陡峭,非一般能量對付得了,要洞察世故,要敘述策略,要想像力,不得已處,就憑蠻力上了。這幾項,蔣曉雲都具備。

《北國有佳人》裡,商淑英的一生,哪一段都可以打一個結。恩客黃智成離開上海去香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天時地利都可以不回來,作為小說也可以成立,一百年前就有《蝴蝶夫人》,可黃智成偏偏回來,再續前緣。恩愛難抵父母之命,幾番周折只得協議分手,給出的條件有金圓券,美金,金條,還有去台灣的船票,這就有意味了:漂泊,聚離,不歸,歌裡不是唱“這一張舊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就此打住亦有餘音繚繞。可還是不然,過了海峽,故事所向披靡。想也是,商淑英還年輕,還得繼續往下走。可是,小說並不為真實的人生負責,而是攫取要義,加以虛構,成作者自己的果實。蔣曉雲的手臂卻是闊綽,稱得上豪奢,攫取的內涵大,虛擬的體積就要增量。其實,海峽這邊的情節,在那邊就安下了楔子,所以並非單純的加法,而是因果相銜。那楔子的名字叫做老張,老張的進行式裡,又楔進老賈——事情懸了,不留神就落入類型小說,言情加特工,敘述的體量裡往往潛伏著陷阱,要守嚴肅文學的節操必拒絕詭黠的誘惑。此時此刻,商淑英都摸到老賈床上的槍了,劍已出鞘,何以回頭?然而,蔣曉雲氣定神閒,刀刃行走如履平地,老賈其人漸去奇情,顯現嚴酷現實,那就是外攘方平,內戰又起,海峽相持,南北分離……“北國有佳人”的“北國”二字有多少家國情仇,老賈的北方鄉音彷彿是無限的隱喻,其中當然也有槍的機鋒。蔣曉雲至此並不放過商淑英,逼她再上一程,“淑英感覺自己像故事裡遇鬼的書生,次日清晨醒來看見昨夜的庭台樓閣變成了土丘荒塚”,這就有點兒張愛玲的遺韻了,可新一代的作者只稍稍沉溺一小會兒,緊接著便咬牙奮起。時勢逼迫,末世的悲涼,在具體境遇不免是奢談,相比較之下,曹七巧白流蘇們的苦衷幾可稱為閒愁。這裡的女人可都是存亡之際,前者還是“下坡路”,後者可是臨懸崖之危。張愛玲為蘇青畫像,世故的眼睛彷彿在說:“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藝術吧?”這也可以用在蔣曉雲身上。蔣曉云有幾分蘇青的結實直率,除去個人性格,也有時代的緣故。

《百年好合》居小說集排位之首,大約有提綱挈領的用心,更可能是,作為全書大結局的預告。百歲壽筵上好命的老太太,眾星捧月簇擁著的親朋好友,一個接一個登場亮相,演繹各自故事,不論尊卑貴賤,全有始有終,功德圓滿。又好像循著盛極而衰的自然物理,生命達至輝煌之後,就有下降的趨勢,一代遜於一代。金蘭熹,商淑英,應雪燕,翟古麗,自是不消說了,堪稱巾幗中的英烈。甚而至於屈居“冷宮”的廢妻貞燕,一旦到關鍵時刻,也出其不意,安置了獨生子亦嗣。舜美略晚生,吃虧就大一些,最終成長起來,卻付出慘痛的成本。到下一代,聲色逐漸平淡,商淑英的女兒愛芬,有些像金舜蓉家的安靜,小小年紀流離失所,改了性子,所幸有強悍精明的母親,為她們作規劃,只是順從應變,結果柳暗花明有了新境界;亦嗣的處境複雜一些,除去流離之苦,還有身份的不確定,這樣的孩子保持平淡性格許是最安全,但青春總是煥發的,無奈轉瞬即逝,復又偃旗息鼓,歸入庸常中年;最讓人戚然的是安心——,這一則故事可藉用某一回的題目,就是“尷尬人難免尷尬事”。安心的脾氣有些像她的小姨舜美,都是排行老小,嬌慣成性,婚姻家庭一團糟。但舜美糟得響亮,爽脆,轟轟烈烈;安心則是滯澀的。舜美的男人同是異鄉飄零人,幾近亡命之徒,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安心的男人是在地的本省人,就有投誠與收編的意思,安心像是半蝶半蛹,一頭在空虛茫然中游離,一頭已著土生根。遷徙中的悲壯激烈平息下來,日常生活靜好是靜好,卻也是沉悶的。安心的“小三”欣玲,何其乏味;安心的男人銀俊何其乏味;安心自己呢,在愛和恨裡,照理應是戲劇性的,依然是乏味,乏味!

說到銀俊,就又有一段枝蔓,名字叫作《蝶戀花》。銀俊婚前羅曼史與郭寶珠,是本書中唯一一對本省男女。銀俊家是從台北近郊菜農發跡起來的企業主,郭寶珠則是他家台灣中部的遠親,進企業做員工。這一對小男女的戀情是純肉體,也是純情,如同小貓小狗一般,兩相投合,如膠如漆,一刀下去,各歸各所,是草根的清新和利落,另有一番生機,是不是作者別有用意?他們的私生女郭小美,還有韓琪曼與志賢的私生女寶寶,小說中最新的一代,同是私生的身份,又在暗示著什麼?她們還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對往昔不存絲毫眷顧,一味向前。那寶寶為養父的仕途著想,到競選現場亮相,代母親懺悔,做“剃光頭”儀式,出演這一場台灣民主政治的“中國秀”可是有條件的,就是父親送她出國留學。寶寶回家後對外祖母翟古麗說的一句話,也是有意味的,她說:“姥,以後我出國發財了,帶你去麥加!”“姥”的稱呼是北方話,麥加的朝聖者是穆斯林,這一路多麼遠啊!是漂泊人生的繼往開來,又是改弦易轍,另起篇章。憑蔣曉雲展現出的敘述的膂力,我們有理由相信她能夠兌現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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