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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救贖 李西闽 10315 2018-03-18
漕西支路上空無一人,也沒有汽車馳過。只有凜冽的風呼嘯著,把一些落葉捲起,摧殘一番後被扔在某個角落。何國典彷彿聽見了落葉沉重的喘息和哀鳴,他感覺自己和那些落葉一樣,在這個淒涼的夜裡無家可歸。要不是那個好心人給他烤地瓜,讓他填飽了肚子,也許他已經暴屍街頭了。 他拖著沉重疼痛的傷腿來到漕西支路時,心靈中的那點亮光在燃燒,拼命地撕裂著密不透風的黑暗。他走進了那個破敗的小區。那個黑臉壯漢迎面而來,藉著昏暗的燈火,他看到黑臉壯漢的神色嚴峻。他們擦身而過時,黑臉壯漢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何國典知道,黑臉壯漢總是晝伏夜出,他究竟是乾什麼的?何國典沒有心思考慮他的問題,也許也是為了謀生吧,這個世界裡,誰又活得容易?何國典摸上了樓,來到了住處的門前,樓道裡沒有燈,一片漆黑。他敲了敲門,裡面一點動靜也沒有。現在是幾點了,他一無所知。他又敲了敲門,裡面還是沒有動靜。杜茉莉是不是睡得太實了,沒有聽見他的敲門聲?或者……何國典心裡罵了聲:“你他媽的是個混蛋,這個時候還想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他又敲了敲門,還是沒有人給他開門。杜茉莉一定還沒有回來,何國典在黑暗中嘆了口氣,便靠著門癱坐在地上。

杜茉莉坐在張先生的車上,有些緊張。張先生做完腳後,執意要送她回家,杜茉莉覺得意外。本來老闆娘宋麗說好送她回去的,杜茉莉就對他說:“張先生,謝謝你的好意,你還是回家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去住院呢,太晚回去不好,你愛人會擔心的。老闆娘會送我回去的,你放心吧。”張先生固執地說:“還是讓我送你吧,無論怎麼說,我都十分感激你,你給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宋麗在一旁笑著說:“你就不要推託了,就讓張先生送你一回吧。”杜茉莉不好再拒絕了,她怕傷了他的心,就坐上了他的車。 一路上,杜茉莉很少說話,心裡忐忑不安,焦慮地惦念著何國典。張先生也沒有說太多的話,除了問她路該怎麼走,其他時間只是沉默地開著車。車開進寂靜的漕西支路,在那個破舊的小區門口停了下來。

杜茉莉朝他笑了笑:“謝謝你,張先生,你趕緊回家吧,你這樣讓我心裡很過意不去。” 張先生也笑了笑:“你不要客氣,能夠送你回家,也是我的福份,你是個好女人。對了,你們久以來,我都沒有問你的真實姓名,冒昧地問一句,你能夠告訴我嗎?” 杜茉莉笑著說:“當然可以,我叫杜茉莉,木土杜,茉莉花的茉莉。” 張先生感嘆道:“真好聽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樣美。好了,我該走了,希望真的能夠再見!” 杜茉莉說:“張先生,你吉人自有天像,一定不會有問題的。好好治病,我等著你來,你一定很快就會來的。你下次來,我請客,給你好好做,不收你的錢!” 張先生說:“那我走了,你也要多保重!”說完,他用不捨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就開車走了。

杜茉莉目送他的車遠去,當車子消失在街道拐角時,她的眼睛一熱,淚水滾落下來。她心裡說:“張先生,你一定會活下來的,希望下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個紅光滿面的健康人!張先生,你一定要挺住,死神不會帶走你的,噩運也打不垮你的!”她心裡說的這些話,好像也是對自己的丈夫何國典說的,也像是給自己鼓氣。 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應該絕望!無論這個世界埋伏著太多的凶險,我們都應該勇敢地走下去。杜茉莉這樣對自己說,心裡對何國典的擔心卻越來越深重,他會不會出什麼大事? 上樓時,杜茉莉從包裡掏出一把小手電,在手電光的指引下,她不會看不清腳下的樓梯。杜茉莉的心情漸漸地沉重,離開了洗腳店,離開了可憐的張先生,她又將陷入一個人的孤獨。

手電光照在了何國典曲蜷的身體上,杜茉莉忍不住一聲驚叫:“啊——” 她看不清何國典雙手抱著的頭,心想:這是誰?他為什麼要躺在她的門口呼呼大睡?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另外的一個又驚又喜的念頭代替了:他是國典,沒錯,他就是國典!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杜茉莉蹲下來,用手搖著丈夫的身體:“國典,你醒醒,醒醒!” 何國典突然坐起來,喊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 杜茉莉看著驚惶失措,滿臉髒污,身上散發出一股臭味的丈夫,疑惑地問:“國典,你到底怎麼了?” 何國典看不清她的臉,伸出手朝她抓了一下:“你是誰?” 杜茉莉把手電光照在了自己的臉上:“國典,是我,你的老婆茉莉啊!” “茉莉,茉莉,你真的是茉莉——”何國典冰冷的手摸在了她的臉上,她的臉也一片冰涼。

杜茉莉說:“我真的是茉莉!快起來,我們進屋,進屋再說。” 她扶起了何國典,然後打開房門。他們相互攙撫著進了屋,杜茉莉按下了電燈的開關,房間里頓時明亮起來。何國典的目光落在了牆上的大像框上,兒子何小雨明亮的大眼睛注視著他,他的身體瑟瑟發抖,眼中呈現出驚恐的色澤。杜茉莉對他說:“國典,你不要怕,那是我們的兒子小雨呀,他沒有死!” “什麼,什麼?你說小雨沒有死?”何國典喃喃地說。 杜茉莉認真地對他說:“是的,小雨沒有死,他只是先去了一個地方,他在那個地方等著我們,我們遲早會和他相見的,所以,我們要好好活著,等待我們相見的那一天!” 何國典的臉扭曲著,突然大聲喊叫道:“杜茉莉,你胡說!小雨分明死了的,你為什麼要說他還活著,你瘋了,杜茉莉!你為什麼要這樣騙我?小雨真的是死了的啊!”

杜茉莉呆呆地看著何國典。 他是清醒的,是的,他的頭腦是清醒的,他知道兒子已經死了。他開始真實地面對自己了,這是好事啊!杜茉莉呆立了一會後說:“國典,小雨是死了,可他在我們心里永遠活著,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另外一條道路上相逢。” 何國典聽清楚了杜茉莉的話,他稍稍平靜了些,點了點頭說:“小雨是死了,可他永遠在我們心里活著!” 杜茉莉看他如此落魄的樣子,好像是從垃圾堆裡刨出來的,百思不得其解,她邊給他脫著骯髒的衣服,邊輕聲問道:“國典,你這是怎麼了,不在工地上好好呆著,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還跑回來了。” 何國典喃喃地說:“茉莉,我不想再離開你了。” 杜茉莉想,他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情,人能夠安全回來,已經是萬幸的了,她的右眼皮好像不跳了。她說:“國典,我們不會分開,我說過,我們死也要死在一起。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何國典沉默。 杜茉莉脫光了何國典的衣服,然後自己也脫得只剩下內衣內褲,扶著一瘸一拐的他,走進了衛生間。杜茉莉邊打開熱水器,邊說:“國典,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告訴我好不好,我是你老婆,是你最親近的人,你有什麼事情不能和我說的呢?你看你,自從地震後,你和我說過什麼心裡話,你把一切都悶在心裡,多難受呀!那些東西埋在心裡,是有毒的,你為什麼就不能把它說出來呢。也許你說出來了,積壓在你心裡的毒就排出來了,你就放鬆了。” 何國典還是沉默。 蓮蓬頭上噴出了熱水,杜茉莉試了試水溫,就往何國典的頭上澆下去。何國典閉上了眼睛,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任憑杜茉莉不厭其煩地給他清洗髒污的頭臉和身體。何國典的身體在清洗中漸漸地舒坦,頭腦也漸漸地清醒,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會像妻子一樣對待他?何國典心裡充滿了感激之情。大災之後,何國典經歷了人間冷暖,也只有妻子真正的對他不離不棄,而他給予妻子的又是什麼?那是和災難一樣深重的負擔。他沒有給妻子安全感,也沒有給妻子安慰,更沒有給妻子愛……相反的,他總是讓妻子擔驚受怕,讓她的精神倍受折磨,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妻子比他更無助,更需要關懷……她卻默默地承受著一切,何國典有愧于她啊!

杜茉莉蹲下身子,給何國典洗腿時,發現他那受過傷的膝蓋腫得像發麵饅頭,驚叫道:“國典,你的傷又復發了呀,都怪我不好,讓你去建築工地干活,一定是重活讓你的傷復發了!我真無能,怎麼就不能給你找個輕鬆一點的工作呢。唉,你這個人也是的,膝傷復發了,應該打個電話給我,讓我去接你回來的呀!你怎麼就自己跑回來了,這受多大的苦,遭多大的罪哪!” 何國典突然開口了:“茉莉,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 杜茉莉說:“別說傻話了,什麼連累不連累的!一定很痛吧!” 何國典咬著牙說:“不痛!” 杜茉莉拿了一條毛巾,擦著他的頭髮和身體,邊擦邊說:“不要死鴨子嘴硬了,還不痛!你以為你是鐵打的。” 何國典說:“現在真的不痛了。茉莉,我——”

杜茉莉給他擦乾身體,扶著他走出了衛生間,讓他躺在床上,給他蓋上了被子:“國典,你先躺著,我去洗洗就來,有什麼話,一會我們床上說,好嗎?” 何國典說:“好。” 杜茉莉很快洗完澡,她找了一塊膏藥,貼在了何國典的傷膝蓋上,她說:“你渾身瘦得沒二兩肉,如果全身都像這個膝蓋一樣腫點,你就不是一隻瘦猴了。對了,明天我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吧,不要落下病根,那就不好了。我活著還可以照顧你,我要死了,誰管你呀!” 何國典說:“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 杜茉莉鑽進了被窩,被窩裡冷冰冰的。她的身體往何國典身邊靠了靠,她多麼想讓丈夫緊緊地抱著自己,何國典沒有這樣做,他只是說:“茉莉,我再不去工地了。” 杜茉莉說:“不去了,我不會再讓你去了。我應該考慮到,那裡的活重,對你受過傷的膝蓋不好的。你是個實在人,什麼臟活重活都會搶著幹。不受傷才怪呢。唉,都怪我考慮不周全,害苦了你。”

何國典伸出手,握住了杜茉莉溫暖的手:“茉莉,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回來和你沒有關係,也和重活臟活沒有關係。” 杜茉莉說:“那是因為什麼?” 何國典就把碰到有人偷建築材料的事情和妻子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杜茉莉側過身,抱住了他乾瘦的身體:“可憐的人哪,什麼事情都被你碰上了。別害怕了,他們要是敢找上門來,我就和他們拼了!別怕,國典!以後有什麼事情就對我說,說出來,你心裡會好受些的。你的痛苦讓我們一起承受,不要自己硬扛!” 何國典感覺到了溫暖,他心裡有很多話想要對妻子說,可又無從說起,而且有些話,又不知道該不該對她說,特別是那些隱藏在他心中的秘密,他不知道說出來後會不會傷到她,如果不說出來,他會不安和瘋狂。 杜茉莉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國典,你也累了,睡吧。什麼話明天再說,明天我不去上班了,好好陪你一天。” 明天會怎麼樣? 何國典不知道。 有陽光的冬日,氣溫回升了幾度。 杜茉莉取了些錢,帶何國典到第六人民醫院去看了膝蓋。這個醫院是上海最好的骨科醫院,杜茉莉還掛了專家門診,這樣會更好些,她希望何國典的膝傷再不要復發。給何國典看病的是個老醫生,他讓何國典拍了片,看過片子後,老醫生對何國典說,手術做得還是不錯的,骨頭長得也很好,就是有點風濕,要注意保養。老醫生開了些內服外敷的藥給他後,就打發他們走了。 取了藥,杜茉莉扶著何國典走出醫院的大門。何國典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杜茉莉笑笑:“不要嘆氣了,你不會變成瘸子的,話說回來,你就是變成瘸子,我也會給你買一付上好的拐杖的,實在不行,我做你的拐杖也成。”何國典也笑了笑。 杜茉莉看上去心情不錯,何國典卻還是心事重重。 杜茉莉輕聲說:“國典,我帶你去看一個人,怎麼樣?” 何國典有點緊張:“什麼人?” 杜茉莉笑笑:“你不要那麼緊張好不好,放鬆點,你成天如臨大敵,多累呀!國典,你真的要學會放鬆,你想想,從前你是個多麼放鬆的人,做什麼事情都慢悠悠的,一點不著的樣子,我真希望你像從前那樣。那時的你是個胸有成竹,遇事不慌的男人。” 何國典很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 杜茉莉說:“走吧!” 她要帶何國典去見吳老太太。杜茉莉在此之前,對何國典說過吳老太太,也許他沒有記住。她帶他去見吳老太太,是有目的的,想讓他從吳老太太身上感受到活著的力量。如果沒有吳老太太,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面對現在和未來的生活,特別是在何國典不正常的時候,何國典無論是悲慟還是瘋狂,不可能不影響她的情緒,她同樣也會陷入絕望的黑暗深淵,像個溺水的人,無法呼吸。快樂和悲傷或者其他所有的情緒,都像傳染病,從最親近的人開始傳染,然後傳染給接觸過你的人。杜茉莉一直在抵抗著何國典不同情緒對自己的侵蝕,長時間以來,她的心就像被一張粗糙的砂子磨擦著,磨擦出血,磨得疼痛,她忍受著,她想某一天,痛苦的心被磨得光滑了,就不會疼痛了。 吳老太太家的保姆薛大姐打開門,看見手捧著一束百合花的杜茉莉和局促不安的何國典,就朝里面笑著說:“老人家,你猜得真對,果然是茉莉。” 吳老太太爽朗地說:“呵呵,我是誰呀!你就是不和我打賭,我還想賭你半個月的工資呢,那樣的話,我就可以用你半個月的工資買不少好吃的東西了。我不羅唆了,快讓茉莉進來吧。” 杜茉莉走進去,笑著說:“老人家,我今天還帶了個人來,歡迎嗎?” 吳老太太說:“我猜猜看,呵呵,是你丈夫小何吧?” 杜茉莉說:“老人家,你是神仙啊!是他——” 吳老太太的好奇心強烈:“快,快領過來讓我瞧瞧,我一直想看看小何是什麼樣的男人呢。” 何國典還站在門口,像個靦腆的孩子。薛大姐笑容滿面地對他說:“何先生,進來吧——” 杜茉莉回頭看了他一眼:“國典,快進來呀,還傻站在那里幹什麼。” 何國典看了看杜茉莉的腳,她已經把鞋脫在外面,換上了拖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腳,遲疑著,不知自己的鞋該不該脫,他有點腳臭,脫了的話怕被別人聞到後厭煩,不脫的話,就這樣走進去,怕踩髒了人家比自己的臉還乾淨的地板。薛大姐看出了他的心思,說:“何先生,你進來吧,不用脫鞋了,沒有關係的。” 何國典這才走了進去,心裡還是忐忑不安。 杜茉莉拉著他走進了吳老太太的房間。 吳老太太的房間裡瀰漫著百合花的芳香。她一看到杜茉莉就高興地說:“閨女,你又給我買花了呀,你看看,你上次給我買的百合還在那裡呢。你真會討我這個老太婆的歡心,呵呵。不過,下次來可千萬不要買了。” 杜茉莉走到花瓶旁邊說:“是該換花了。” 吳老太太說:“閨女,讓小薛去換吧,你過來,陪我說說話。” 薛大姐走過去,接過杜茉莉手中的花,抱著花瓶出去了。杜茉莉端了一個椅子放在床邊,對何國典說:“國典,坐吧。”何國典的眼神不安而慌亂,不敢用正眼注視吳老太太。吳老太太想,他的自卑感還很嚴重的,於是笑著說:“小何,坐吧,到我家裡就像是到自己家裡一樣,不要有什麼顧慮的,我把茉莉當成我的親閨女呢,那你就是我女婿,女婿到丈母娘家裡,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呵呵,我閨女的眼光不錯呀,一看你就是實在人,不要有什麼自卑感,走到哪裡,你都是個堂堂正正的人!” 吳老太太的一席話,使何國典的內心平靜了些,他坐了下來。何國典記起來了,在很多不眠之夜,杜茉莉對他講過這個老人,他不相信會有這樣的老人,面對那麼大的災禍能夠坦然面對,他還以為是杜茉莉編出這麼一個人來安慰自己的。現在他見到了吳老太太,第一感覺就是老人家身上有一種他身上缺少的豁達和對待人生的積極態度。 杜茉莉也坐在了吳老太太的旁邊,她拉過杜茉莉的手,這裡捏捏那裡捏捏,親熱無間的樣子。杜茉莉的臉像一朵重新開放的花朵,何國典的心一陣顫抖,他不明白為什麼妻子麵對這個老太太時,會如此的放鬆和快樂,彷彿那些悲慟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吳老太太問杜茉莉:“閨女,小何最喜歡吃什麼呀?” 杜茉莉瞟了他一眼說:“他呀,最喜歡吃的就是回鍋肉。” 吳老太太說:“還有別的嗎?” 杜茉莉想了想說:“還有麻婆豆腐。” 吳老太太又問:“還有別的嗎?” 杜茉莉又想了想:“好像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了。” 吳老太太樂了:“就這些東西呀,好說好說,不過,今天中午你要自己下廚喲,小薛她做不來這些菜的。我也正好嚐嚐你做的菜,你不是說你燒得一手好四川菜嗎。” 杜茉莉有點害羞:“我做的都是家常菜,不一定合老人家的胃口。” 吳老太太說:“不管,只要是你燒的菜,我都是要好好品嚐的。” 接著,吳老太太就吩咐薛大姐去買菜了。 薛大姐走後,吳老太太就說:“閨女呀,今天的陽光不錯,你們推我下樓走走吧!我也想出去散散心,這樣美好的陽光可不能浪費了喲!” 杜茉莉痛快地說:“沒有問題,我也有這個意思呢!” 吳老太太摸了摸杜茉莉俏俊的臉:“還是我閨女了解我,和我一條心。” 她們親暱的樣子感染著何國典,他心中的那塊冰開始融化。如此溫馨的情景,他許久沒有看到過了,他都好像忘記了還有如此美好的親情,在他眼裡,吳老太太真的變成了杜茉莉的親娘。 吳老太太坐在輪椅上,杜茉莉給她的下身蓋了一條毯子。夫妻倆推著吳老太太走在小區的路上,陽光照耀著他們,也照耀著他們的心靈。小區的景緻優美,有各種各樣的樹木,有假山,也有水流,水中還有清晰可見的游魚,他們彷彿致身於江南園林之中。 杜茉莉和吳老太太有說有笑的,何國典的臉上也掛著笑意,她們的話語染濡著他,他的情緒也漸漸地爽朗起來,儘管還有陰霾籠罩在他黑暗的心地。陽光在他的臉上鍍上了一層金色,吳老太太回過頭來對他說:“小何,看得出來,你還是心事重重,想開點,凡事都要往好的地方想,我的情況想必你也知道,剛開始時,我不敢出門的,我躲在房間裡,燈也不開,希望自己在黑暗中死掉。我怕光,怕見到人,怕聽到響動,因為這一切都回勾起我對他們的回憶,會讓我痛苦不堪。我厭世,覺得活著很沒意思,一切都是灰暗的,恐懼時時刻刻襲擊著破碎的心……那樣下去肯定是不行的。於是我試探著出來,看看天空,看看綠樹,看看花兒,感受陽光的溫暖,感受人們親切的目光,感受自己的呼吸……我重新獲得了力量,生活的力量。小何,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我當初的情緒是一樣的,你知道嗎,你最起碼還有茉莉,茉莉是一個多好的女人,你有她這樣的妻子是你的福氣,你並沒有失去一切,你還有完好的身體,如果你像我變成了個殘廢人,你又會怎麼樣?上天給你留下的東西還很多,你沒有權利放棄,小何,你應該珍惜,好好的活下去!那怕是什麼也沒有了,只要還剩下一口氣,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何國典的心在顫抖。 他突然想起了那個黑夜,那是剛剛來上海不久的那個黑夜。他從噩夢中醒來,汗水濕透了他的內衣內褲。他驚惶地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活著有什麼意思?他不想活在噩夢之中,他的生活除了噩夢還有什麼?可如果自己死了,杜茉莉怎麼辦,把她一個人扔在人間?不,不!他的腦海裡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把她也一起帶走,讓她和自己一起死!茉莉要是死了,他也就不會有任何牽掛了,他不會再擔心她的痛苦和她的未來,他們一家就可以在陰間團聚了,就再也不會有噩夢纏繞,再不會擔驚受怕了……何國典變得瘋狂,被自己的這個惡毒念頭感動,他認為這是最好的解脫方法。他輕手輕腳地爬下了床,摸索著走進了衛生間,衛生間裡沒有他需要的東西,他又摸進了廚房,他的手摸到了那把菜刀,抓起菜刀,手在詞典。他的眼前浮現出杜茉莉血肉模糊的身體,不,這樣太殘忍,他不想讓杜茉莉這樣體無完膚地死去!他放下了手中的菜刀,走出了廚房,重新回到了房間裡,他聽到了杜茉莉輕微的鼾聲,那是活著的人才有的鼾聲,人要是死了,就什麼也沒有了!何國典在桌子上摸到了一根尼龍繩子,對,用尼龍繩子勒死她,然後在勒死自己!他彷彿聽到了死神的召喚,那是動人的召喚,他的心裡充滿了喜悅,他們很快就要從這個悲傷的塵世解脫了,另外一個世界裡應該沒有痛苦,沒有災難……何國典拿著尼龍繩,走到了床頭,伸出一隻手,摸到了妻子柔嫩的脖子。杜茉莉柔嫩的脖子熱乎乎的,很快地,她渾身會變得冰冷。何國典雙手顫抖著,準備著把手中的尼龍繩勒在妻子的脖子上。他的心裡突然出現了另外一個聲音:“何國典,你這個殺人犯,你害死了自己的兒子,害死了李么妹,你現在要殺自己的妻子,你是個狼心狗肺的人!你下得了手嗎?你自己想死,為什麼要拉上她呢?”何國典渾身哆嗦,口乾舌燥,心底的喊聲一遍一遍地變得強烈。何國典掙扎著,該不該下手?杜茉莉突然說聲:“國典,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你要挺直了腰桿活呀,你是個男人!”杜茉莉說完這句話後又恢復了平靜,何國典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受不了了,扔掉尼龍繩,抱頭痛哭!杜茉莉根本就不知道他內心的想法,被他的痛哭驚醒後,安慰著他:“國典,是不是又做噩夢了?我知道你心裡痛苦,你哭吧,痛快地哭!把你心中的痛苦都哭出來,哭完了就好了,痛到了最後,也許痛苦就消失了——” …… 杜茉莉挽著何國典的手走在柳州公園的小徑上,很久以前,他們經常這樣走在黃蓮村的小溪邊,憧憬著未來美好的生活。在吳老太太家吃完午飯後,杜茉莉就帶何國典來到了柳州公園,好不容易有個休息日,況且何國典的心情看上去也不錯,她就決定帶他來這裡,讓他和自己的心情徹底放鬆一下。何國典沒有把那個黑夜裡想殺死杜茉莉的事情告訴她,卻想對她說出那些從來沒有說過的事情。杜茉莉明白他的意思後,鼓勵他說:“國典,你想說什麼就說吧,我聽著,你說什麼我都好好聽著,你不要有任何顧慮。”她此時的神態就像午飯時那樣,何國典內心充滿了感動。午飯時,她把她親手燒的回鍋肉夾在他的碗裡,微笑地說:“國典,多吃點,你不是喜歡吃我燒的回鍋肉嗎,我以後會經常燒給你吃的,只要你快樂,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去做。”那時,他心裡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活著真好,還有妻子的笑臉,還有香噴噴的回鍋肉! 何國典心裡滾過洶湧的潮水,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勇氣把那些事情講完,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被妻子溫暖著,他不能不把那些事情說出來。何國典想起那些事情,眼睛裡出現了恐懼的色澤。杜茉莉說:“國典,不要怕,說出來就好了,就是天塌下來,我也和你一起頂著。” 何國典點了點頭。 沉默了一會,何國典開了口:“茉莉,如果沒有李么妹,我不知道會怎麼樣,是她救了我……” 回憶是疼痛的,那些情景就是過去那麼久了,還歷歷在目,遺忘是不可能的,或者一生也無法遺忘,就像他臉上的傷疤一樣,永遠留在他的身體上。 何國典被埋在廢墟之中,身上堆滿了瓦礫和堅硬的泥塊,還有木頭……他覺得自己沒有死,右臉被什麼東西劃出了一條口子,熱乎乎的鮮血淌出來。他掙扎著,雙手還能動,可是腿卻被緊緊地壓住了,他懷疑是落下的房梁壓住了雙腿。何國典想,自己還活著,一定要爬出去!那時,他沒有想太多的問題,只是想著要爬出去,想著老娘和兒子的安危!他怎麼掙扎,就是無法爬動。他的雙手不停地扒著前面的雜物,給自己多留一些空間,以免自己被全部埋住,連呼吸都困難,那樣就沒有救了。他大喊著:“娘——”他希望聽見老娘的聲音,如果老娘沒有事情,一定會答應他的,或者還會找人來救他。他喊了不知多久,就是聽不到老娘的回應,也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他心裡十分絕望,但還是這樣對自己說:“娘,你會沒事的,小雨,你也會沒事的,我出去後就去救你們!”最初的驚駭過去後,他忘記了身上傷口的疼痛,想的就是要活著出去,因為他心裡裝的是老娘和兒子!他的雙手還是不停地扒著,在頻繁的餘震的轟響中掙扎。天漸漸地黑了,何國典又被恐懼的潮水淹沒,他搞不清楚外面的狀況,根本就不知道他賴以生存的這片山地已經支離破碎,完全變了模樣。他在黑暗中大聲喊叫著,希望有人能聽到他的聲音,那樣就會有人來救他。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要是出不去,老娘和兒子獲救的希望也會越來越小,焦慮和恐懼以及莫名其妙的憤怒折磨著他的心靈。突然,他聽到了一個聲音:“國典,國典——”是李么妹的喊聲,他怎麼就沒有想到喊她的名字呢?聽到李么妹的聲音後,何國典來了精神,他想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么妹,我在這裡——”李么妹哭出了聲,過了一會,她哭喊道:“何國典,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你還活著啊,你心裡裝的都是你的豬,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啊——”何國典大聲說:“么妹,你去看看我娘,看她怎麼樣了?”李么妹哭喊道:“村里的房子都垮了,沒剩幾個活著的人了。你娘也——”何國典吼道:“李么妹,你胡說,我娘不會死的,不會死的!”李么妹說:“都死了,都死了!就你還活著,想想怎麼出來吧——”何國典繼續吼道:“我怎麼出來,怎麼出來——”李么妹說:“沒良心的東西,我來救你,我就是死,也要把你刨出來!”何國典根本就不知道,李么妹是因為去幫他挖黃蓮,才躲過了一劫,突如其來的大地震讓她目瞪口呆,她死死地抱著一棵樹……她清醒地回到殘酷的現實中,就瘋狂地朝村里撲去。她的公公婆婆還有小兒子,都埋在了廢墟之中。李么妹確認自己的親人全部遇難後,才想起何國典。她發現何國典還活著,就不顧一切地對他進行施救。好在何國典是埋在老屋裡,要是埋在鋼筋水泥的新樓房裡,就是活著,憑她一個人的力量也不可能把何國典救出來。就是這樣,李么妹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何國典從廢墟里拖出來,那已經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天上落著大雨,面對李么妹,何國典來不及說一聲謝謝,李么妹就氣喘吁籲地說:“我們趕快到鎮上去吧,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何國典知道她說的他們就是她的大兒子和自己的兒子何小雨,這也是何國典焦慮的問題。於是,他們就朝米鎮方向狂奔而去,他們的前面還跑著李么妹家的那條狗。 說到這裡,何國典的眼睛裡積滿了淚水。 杜茉莉輕輕地對他說:“么妹是你的救命恩人呀,我們都應該記著她!” 他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下來,他們的雙手緊緊地相握。 何國典悲傷地說:“可是么妹死了,我看著她死,卻無能為力!她跑得飛快,我因為膝蓋有傷,遠遠地落在了她的後面,一路上,她總是停下來,回過頭來招呼我,讓我走快一點。我拚命追趕著她。她又一次停下來,站在山腳下,回過頭來招呼我。我記得她當時的樣子,她渾身濕漉漉的,一綹頭髮粘在額頭上,她的臉色蒼白。她喊了我一聲,我正要趕上去,突然又一陣山搖地動,我看著山上滾下來許多石頭……我來不及喊她,讓她快走,石頭就把她砸倒了,不一會,她的身體就被滾落下來的石頭埋起來了,她家那條狗好像要去救她,結果也被石頭砸死了……如果她不回頭來招呼我,也許她不會死,是我害死了她呀——” 何國典流下了滾燙的熱淚。 杜茉莉用紙巾擦著他臉上的淚水說:“國典,不是你害死了她,是地震,是地震奪去了她的生命,奪去了那麼多人的生命!” 何國典淚眼矇蒙地望著妻子,無語。 杜茉莉說:“我們會記住么妹的!” 何國典喃喃地說:“記住有什麼用?” 杜茉莉說:“有用的,國典,記住她,你才知道感恩,才知道生命的珍貴!” 何國典還想說什麼,他思想鬥爭了好大一會,還是沒有把還想說的話說出口,他想,如果那天,坦然地把心中那個一直折磨著他的秘密說出來,也許能夠真正的從黑暗的夢魘中解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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