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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救贖 李西闽 13818 2018-03-18
杜茉莉把那個大像框掛在了污跡斑駁的牆上,然後站在那裡,仔細地端詳著像框裡的大幅照片。照片十分清晰,上面的兒子和丈夫以及自己的表情都很好,尤其是何小雨,晶亮的眼睛流露出幸福和快樂,遺憾的是,照片裡沒有婆婆。她記得給婆婆照過不少照片的,當然也有全家福,可是她沒有帶出來,那些珍貴的照片卻永遠留在廢墟里了。 杜茉莉凝視著照片裡的何小雨,輕輕地說:“小雨,媽媽每天都看著你,你不會孤單的,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另外一個地方相見的,等著媽媽。” 這時,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杜茉莉的目光從照片上收了回來,轉向了房門的方向,她想,不會是隔壁的那個黑臉男人吧,這幾天,她碰到過他幾次,他總是用不懷好意的眼光在她身上尋找什麼。杜茉莉離開“大香港”洗腳店後的這幾天,除了去吳老太太那裡,就是呆在住處,她時刻提防這個男人。

會不會是他? 如果是他,她又沒有在房間裡弄出什麼大的響動,應該沒有吵著他,他來幹什麼? 杜茉莉趕快走進廚房,操起那把菜刀,走到了門邊。她心裡還是十分緊張,不安地問:“誰——” “是我呀,珍珍,快開門!我們以為你不在家,正想走呢。茉莉姐,快開門吧,外面冷死了。”李珍珍在門外說。 聽到李珍珍的說話聲,杜茉莉心上的那塊石頭落了地。她打開了房門。李珍珍看到她手中提著的菜刀,有點吃驚:“茉莉姐,你幹什麼呀,提著菜刀迎接我們?” 李珍珍的身後還站著一個人。杜茉莉看清楚了,那人是老闆娘宋麗,她的手上還提著一袋水果。宋麗也看到了她手上的菜刀,臉上的肥肉抖了抖,往後退了兩步。 杜茉莉沒想到李珍珍會來,李珍珍來並不奇怪,奇怪的是宋麗怎麼也來了。看見宋麗,杜茉莉臉上掠過一絲不快,很快地,她就換上了笑臉:“你們快進屋吧,別站在外面了。”

她們進來後,杜茉莉反手關上了門,舉起手中的菜刀,笑了笑說:“我還以為來的是一隻狼呢!” 李珍珍笑著說:“茉莉姐,你說什麼狼呀,快說來聽聽。” 杜茉莉說:“珍珍,你別那麼好奇好不好,哪來的什麼狼呀,逗你玩的!” 李珍珍說:“看來你的心情不錯嘛,好,這樣就好!我還擔心你呢!看你的手機老是關機,給你打了那麼多電話都打不通,我急壞了!這不,我們上門來看你來了。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杜茉莉把菜刀放回了廚房,走出來說:“我現在是無業遊民,不關手機怎麼辦,難道你給我交手機費?我能有什麼事,好死不如賴活嘛!” 她們在說話的時候,宋麗站在那裡,臉一陣紅一陣白,難為情的樣子。李珍珍突然覺得冷落了宋麗,就從宋麗手中拿過那袋水果,遞給杜茉莉說:“茉莉姐,這是老闆娘給你的,你收下吧,老闆娘今天是來請你回去上班的。”

杜茉莉瞥了一眼宋麗說:“我不敢收,我受用不起,還是帶回去吧。” 李珍珍把那袋水果放在了桌子上,說:“茉莉姐,老闆娘是誠心請你回去上班的,你就跟我們回去吧。” 她給老闆娘使了個眼色。 老闆娘一改往日里的飛揚跋扈,滿臉堆笑地說:“茉莉姐,我是真心實意的。真的對不起,讓你受了那麼大的委屈,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那樣對待你的。茉莉姐,我在這裡給你賠罪了。” 儘管宋麗的話十分誠懇,還破天荒地叫了她“茉莉姐”,杜茉莉心裡還有氣,沒有用正眼看她,只是讓李珍珍坐。 宋麗站在那裡十分尷尬,不知任何是好,她可從來沒有對自己手下的員工如此低三下四過。要不是杜茉莉的人氣高,很多客人聽說她離開了“大香港”洗腳店,都不來了;要不是李珍珍告訴她關於杜茉莉家裡發生的事情……宋麗死也不會來的。客人是她的上帝,如果客人都跑光了,她的洗腳店怎麼開下去,她又怎麼能賺錢?眼看著花花綠綠的鈔票一張張飛走,她坐立不安哪!而且,李珍珍也串通了其他幾個員工,準備跳槽。她能不急嗎!杜茉莉從四川回來,宋麗問過她家裡的情況。杜茉莉輕描淡寫地對她說,沒有什麼大問題,只是房子沒有了。當時宋麗就信以為真了,沒想到杜茉莉家裡出了那麼大的事情,李珍珍昨天晚上和她吵架,情急之中把杜茉莉的事情說出來後,宋麗就動了惻隱之心。今天李珍珍一上班,宋麗就找她談了自己的想法,讓李珍珍陪她到杜茉莉的住處,把杜茉莉請回來。李珍珍就答應了她,李珍珍想,她能這樣,也不容易,況且,自己也希望杜茉莉能回來。李珍珍來之前,交待過宋麗,在杜茉莉面前一定不要提她家裡的事情,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宋麗答應了她。

李珍珍沒有坐,笑著拉住了杜茉莉的手說:“茉莉姐,你不要為難老闆娘了,她都向你認錯了,不要得理不饒人了。茉莉姐,你就听妹妹一句話,回去吧,我們在一起多好呀!” 宋麗也說:“茉莉姐,你就原諒我這一回吧,以後我們好好相處,我做人也不好,以後真是要好好改改我這個臭脾氣了。茉莉姐,你就跟我們回去吧,你要是還覺得我沒有誠意,我答應給你們的提成提高一點,怎麼樣?” 杜茉莉的臉色緩和了些,她說:“錢多錢少我們也不是很計較,你不能用那樣的話傷人的,我們也是人,再卑微也是有尊嚴的,你應該學會尊重我們的人格。” 宋麗說:“茉莉姐,你的話說得沒錯,我記在心上了。” 李珍珍笑著說:“茉莉姐,你看老闆娘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就答應了吧。”

杜茉莉嘆了一口氣說:“那我就回去吧!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再像上次那樣,我還是會走的。” 宋麗笑了:“謝謝你,茉莉姐,你真是幫了我大忙了。” 杜茉莉說:“老闆娘,你以後不要叫我'茉莉姐'了,我聽了心裡怪不習慣的,你還是叫我'23號'吧,這樣我會舒服些。還有,我不是在幫你的忙,我是在幫我自己的忙。” 宋麗連聲說:“好,好,我還是叫你'23號',茉莉姐!” 李珍珍笑得彎下了腰。 杜茉莉拍打了她一下:“別笑了,你們坐一會吧,我收拾一下,就和你們走。” 李珍珍說:“快點呀,說不定店裡來了很多客人了。” 宋麗說:“不急,不急,你好好收拾吧,我們等著你。客人來了也不要緊,就讓他們等一回吧。”

杜茉莉想,老闆娘要一直這樣多好。她還是有點擔心,說不准過不了多久,老闆娘就會故態復萌,唉,管不了那麼多了,今天還不知道明天的事情呢,未來會怎麼樣,只有天知道。 杜茉莉走進衛生間後,李珍珍對宋麗說:“老闆娘,你坐吧。”宋麗坐了下來,目光在房間裡巡視,她突然想,如果讓自己住在這個條件很差的地方,她能不能受得了?她的目光落在了牆上的那個大像框上,覺得照片中的何小雨陰森森地註視著她,她渾身顫抖了一下。 何國典從枯黃的蘆葦叢中里爬出來,灰頭土臉。他在這裡躲了一個晚上,凍得渾身像坨冰,在最寒冷的時候,他也沒有合眼,否則可能就被凍死了。他站在曠野中,陽光有些暖意,他的身體還是瑟瑟發抖。這是什麼地方?他一無所知。這裡離工地有多遠,他也不知道。這是一片荒涼之地,有一條小河溝,河溝裡有清冽的水,河溝兩旁是一叢一叢的蘆葦地,遠處是農田和村莊,更遠的地方才是城市,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上海。昨天夜裡,他走出工地的大門後就一直狂奔,從公路上跑進田野,然後又跑到這片野地裡,後面追趕他的不是人,而是災難,災難在黑夜裡追趕著他,他本來以為自己無處可逃,結果是那片蘆葦叢救了他的命。

現在,他要到哪裡去? 回工地去是不可能的了。 回四川家鄉去,那幾乎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身無分文,那天他和杜茉莉到工地前,她給了他一百塊錢,是給留著急用的,可現在他搜遍了全身的每個口袋,連鈔票的一點碎片都找不到了。這讓他想起來,有個晚上,他從噩夢中醒來後,發現自己的床邊站著一個工友,何國典問他幹什麼,他慌張地走了。何國典記得那一百塊錢放在上衣的口袋裡了,現在怎麼就沒有了呢。也許是在夜裡瘋狂奔跑時隨風飄走了,也許是掉在蘆葦叢中了,他鑽進去,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那張一百元的鈔票。就是他找到那張一百元的鈔票,他也回不了四川家鄉,連半張火車票也買不到。 回上海市區去找杜茉莉,何國典覺得自己沒有臉面再見她了。杜茉莉為了他,費盡了苦心,本以為給他找了一份工作,生活會重新陽光,他也以為自己能夠通過工作,重新恢復生活的勇氣,哪知道沒幹幾天,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昨天晚上他不要走出工棚,也許什麼事情也不會發生,命運之路沒有那麼多也許,就像那長突如其來的災難。可他真的不希望自己再給妻子添任何負擔了,看著她為之心碎的模樣,何國典會往黑暗的深淵裡墜落。何國典該往哪裡去?此時,他覺得自己猶如一條無家可歸的野狗。

他茫然地沿著小河溝旁邊的小路,朝村莊那邊走去,草葉間的露水打濕了他沾滿泥土的鞋和褲管。在行走的過程中,何國典感覺到了飢渴,肚子裡彷彿有一百隻蛤蟆,不停地叫著,嗓子眼裡冒著火,滿嘴都是漿糊般的粘液。這種情景,在地震發生後,他被埋在老屋的廢墟里時出現過,那時的他只是想著如何逃生,想著如何去救自己的親人。現在,他的目光投向了水溝,那清冽的水勾起了他生理上的某種慾望。他走到了水溝邊上,用雙手捧起了冰冷的水,不顧一切地往嘴巴里送。清水順著他的喉管進入他的體內,他感覺到五臟六腑就像乾涸的土地被甘霖滋潤,舒坦通透,有種久違的幸福感油然而生。當他重新走在小路上時,那種幸福感又隨風飄散了,一種不確定的悲涼情緒在他腦海瀰漫開來。

他究竟該往何處去? 沒有人給他指明方向。 他在黑暗的世界裡摸索著,如此的黑暗不知有沒有盡頭。 何國典拖著沉重的步履,飢寒交迫地來到了村莊的邊緣,受過傷的那個膝蓋刺骨的疼痛,毒蛇噬咬著他脆弱的心臟。這是一個美麗的村莊,通過那一棟棟的新樓房就看以看出這個村莊的富足。他和杜茉莉也曾經擁有一棟新樓房,就在春天的時候,他還覺得離富足的日子越來越近,新樓房有了,還掉債,就會有存款,兒子也會漸漸長大,他們夫妻倆只要努力賺錢,會讓兒子無憂無慮地讀中學,讀大學,甚至可以供他出國留學……到時,杜茉莉就會回到黃蓮村,和他一起過幸福的日子,再也不會分離。他可以和杜茉莉一起對著青山綠水,高聲唱歌,他知道,杜茉莉是多麼的喜歡歌唱。他們的歌聲會越過一道道山梁,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大城市裡讀大學的兒子也能夠聽到,兒子會對他的同學自豪地說:“那是我父母親唱的歌,多麼的動聽呀!”……如今,那成了他永遠無法實現的幻想。

何國典步履蹣跚地走進了村莊。 他聞到了食物的香味。 食物的香味在村莊里自由飄散。 此時,他只想填飽肚子,腦海裡浮現出各種各樣的食物,可誰只要給他一碗稀粥,他都會認為那是山珍海味,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覺得如此飢餓,第一次覺得活著就應該填飽肚子,飢餓讓他暫時忘記悲傷和苦痛。他來到了一棟樓前,這家人的門緊閉,村里每家人的門都緊閉。他伸出手想去敲那扇鐵門。他伸出的手突然縮了回來。 他聽到裡面穿來了說話的聲音,是一男一女說話的聲音。 男的說:“這兩床被子都還是新的,應該不會有問題。” 女的說:“支書說了,災區的人需要溫暖,一定要捐獻全新的被子,這兩床被子雖然看上去還是新的,可還是用過的呀,我看還是把剛買的那兩床新被子捐了吧。” 男的說:“看不出來的,保證看不出來的,這兩床被子也是剛買不久的呀,新買的還是留著自己蓋,把這兩床被子捐出去就可以了。” 女的說:“看得出來的,支書那個人的眼睛毒,那怕是蓋過一天的被子,他都能看出來,就是看不出來,他一聞就聞出來了,你不知道他是屬狗的,他的鼻子比狗還靈敏。你這個人也真是的,平常還裝得挺大方的,一到關鍵時候,你那小心眼就露出來了。” 男的說:“你說清楚,誰小心眼呀!” 女的說:“你小心眼呀,你自己沒有感覺呀?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男的說:“你說呀,你給我說明白點。” 女的說:“你和我結婚前,用假鑽戒蒙我,是事實吧?有一回,你出去旅遊,答應給我帶個玉鐲回來,結果帶了個玻璃鐲子回來蒙我,是事實吧?……我都不想說你什麼了。給災區人捐錢捐物,是積德呀,積德的事情你也可以這樣,你說你是不是小心眼,說你小心眼是在表揚你了,我都不想說出更難聽的話來了!你不想想,如果我們家遭災了,會怎麼樣?” 男的說:“好了好了,別羅唆了,把新買的那兩床被子拿去捐了吧!” 不一會,門開了。一個穿著體面的少婦提著兩床包裝得很好的新絲棉被子走了出來。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外蓬頭垢面的何國典,她驚叫了一聲:“啊——”聽到她的驚叫,一個油頭粉面年輕男人走了出來,問道:“你又怎麼了?”他的話音剛落,目光就落在了何國典的臉上。他突然氣不打一處來,對何國典吼叫道:“那來的叫化子,看你不缺胳膊也不缺腿的,出來要什麼飯呀!我們不會給好吃懶做的人飯吃的,你趕快滾蛋吧!”少婦也用鄙夷的目光看著他說:“就是,這種人就不應該搭理!” 何國典的顱頂沖上一股熱血,野狼般嚎叫了一聲,扭頭狂奔而去。 他在曠野狂奔,喊叫著:“我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我是從廢墟里爬出來的人,那麼艱難的時刻我都挺過來了,我怎麼能如此消沉地活著——” 何國典血紅的眼中燃燒著憤怒和屈辱之火。 某種被災難埋沒的東西在他黑暗冰冷的心靈裡慢慢地甦醒。 他淒厲的嚎聲傳得很遠,很遠…… 杜茉莉的右眼皮不停地跳。在地震前,她的右眼皮也這樣跳過。那時,杜茉莉並不在意,沒有想那麼多。她和宋麗李珍珍他們來上班後,右眼皮就一直跳。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難道又有什麼事情要發生?杜茉莉想,都已經發生那麼多慘痛的事情了,還能怎麼樣!今天,她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如此順利地回到“大香港”洗腳店,是她沒有想到的,而且老闆娘親自到她住處,向她道歉,還用小車接她去上班,她說要騎車去的,老闆娘說就坐一回車吧,下班了,也會把她送回來的,這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杜茉莉實在想像不出來自己會發生什麼事情,倒是何國典令她擔心。她想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的情況,可是何國典沒有手機,他從來沒有用過手機。杜茉莉記得當時老陳給她留過包工頭王向東的手機的,卻不曉得把寫著王向東手機號碼的那張紙條放哪裡去了,她忘記存在手機上了。杜茉莉打電話給老陳,想問他工地的電話,老陳的電話也沒有辦法打通,這個人又像是失踪了。 工作的間隙,杜茉莉坐在休息室的折疊椅上拿著手機,給老陳撥電話,還是怎麼也撥不通,不是他不接電話,而是停機了。難道老陳換了手機了,如果他換手機,應該會告訴她的。 李珍珍下鐘後走進了休息室,發現杜茉莉愁眉苦臉的模樣,關切地說:“茉莉姐,你又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杜茉莉說:“一個下午,我的右眼皮都在跳,心里特別不安,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李珍珍笑了笑說:“茉莉姐,我想你的心理還沒有完全調整過來,所以總是會因為一點自然的現象就會聯想到很多問題。真的,茉莉姐,你不要想太多,你認為有問題的時候,其實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也不會發生。”杜茉莉幽幽地說:“你說的話也許有道理,可我相信我的感覺。國典這些天也不打個電話給我,我真擔心他會發生什麼問題,他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心理上有很多疙瘩沒有解開,生活和工作都會有很大的障礙,我不在他身邊,他會很困難的。”李珍珍嘆了口氣說:“茉莉姐,我不知道怎麼說你好。真的,你的心地太善良了,你總是為他考慮,可什麼時候考慮一下你自己,你這樣活得太痛苦了,精神負擔太重了。”杜茉莉說:“這和善良沒有什麼關係,你想想,他是我丈夫,他的心理創傷比我嚴重得多,我不考慮他,誰還能考慮他呢?他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怎麼辦?他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我考慮他,也是在考慮我自己,他好了,我才能好,他要是不好,我同樣也不好。換著你,你能放下他不管嗎?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我相信很多人都做不到,除非真正是鐵石心腸的人。”李珍珍無語了。 下午還是陽光燦爛的天空,到了傍晚,就烏云密布了。 寒風嗖嗖,何國典徒步進入上海市區時,他已經精疲力竭了。對他來說,這是一次長征,他艱難地走過了一條漫長的道路。何國典實在走不動了,也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他看到街旁的綠地上有供行人休息的長椅,就走過去,癱倒在長椅上。許多路人向他投來莫惻的目光,他們臉上的表情各異。作為一個活著的個體,他和他們彷彿一點關係也沒有。在這個城市裡,只有杜茉莉和他有關係,她此時在幹什麼?如果杜茉莉現在朝他走過來,發現他如此狼狽不堪,她會怎麼樣?何國典不敢往深處想,他也不敢去找她。膝蓋鑽心的疼痛,他伸出手摸了摸,膝蓋已經腫起來了。何國典明白,自己的膝傷復發了,至於有多麼嚴重,他搞不清楚,也不想去搞清楚,只要還能走路,就無所謂了。肉體的疼痛已經對他起不到任何作用,心理上的傷痛才是他的致命傷。 何國典躺在長椅上,雙手摀住臉。他不想看到路人各異的表情,也不想讓路人看到自己髒污而慘淡的臉。寒冷的風橫掃過來,何國典像梧桐樹上殘存的枯葉般瑟瑟發抖。飢餓和寒風一樣,侵犯著他瘦弱的身體。他腦海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念頭:會不會在這個夜晚飢寒交迫而死?死對何國典而言並不可怕,可就這樣死在上海,多麼的不甘心呀,還不如當初就不要從廢墟里爬出來!他黑暗的心靈裡劃過了一道閃電!何國典耳旁響起了一聲炸雷般的吼聲:“窩囊廢,你站起來!站起來看著這個世界!看看有誰像你這樣消沉,這樣萎靡不振!天下有多少人在災難中失去了親人,又有幾個像你一樣不敢正視現實?你醒醒吧,何國典,想想你的妻子,想想她的痛苦,想想你作為丈夫的責任,想想未來的生活,你應該怎麼辦?” 何國典猛地從長椅上蹦起來。 他站在城市的夜色之中,輝煌的燈火照亮了他蒼白的臉。 依然有行色匆匆的人從他的面前走過,人們的身上散發出不同的氣息,那些不同的氣息刺激著何國典的心,那都是活人才有的氣息。又一陣寒風吹來,何國典渾身又不停地顫栗。寒風無情地吹走了他心中剛剛樹立起來的一丁點活下去的信心,他的頭耷拉下來,彷彿將要接受死神的審判!他剛剛出現了一丁點光亮的心靈又被黑暗冰冷的潮水淹沒。 他的內心在掙扎。 其實,他的內心一直在掙扎,只不過,總是被恐懼懦弱和無望佔據了上峰,掙扎的結果總是讓他陷入更深的深淵。何國典早就認識到這樣下去,會毀了他,可是,很多時候,他根本就沒有辦法自拔,面對這個世界,他是多麼的無能為力!何國典可憐兮兮地站在那裡,他突然轉過身,抬起了頭,這時,他才發現,在這片面積不大的綠地後面是一座教堂,教堂一片沉寂,所有的門窗都黑乎乎的,沒有任何的光亮透出,只有教堂尖頂上的的那個十字架,沐浴在夜光之中,神秘而又莊嚴。 有股奇妙的暖流從他的身體淌過,何國典痴痴地仰望著教堂頂尖的十字架。他不知道此時有多少人如此仰望那神聖之物,有多少心懷悲苦的人從教堂門外經過時,漠視那莊嚴的十字架而失去必要的信仰。沒有信仰的人是多麼的卑微,卑微到隨時都可以放棄生命的尊嚴而無法獲救。 何國典竟然移動了腳不,朝黑乎乎的教堂走過去。 教堂外面的綠地上空空蕩蕩的,也許在夏天的時候,草地上會有許多人。何國典感覺到一種召喚,那是誰在召喚,是誰把光灑在他黑暗的心靈之上?他不知道,他的大腦混沌一片。他只是暫時忘記了寒冷和飢餓,忘記了恐懼和悲傷和肉體的疼痛。 彷彿有一隻無形而又溫暖的手,牽引著何國典,使他站在了教堂的大門前。大門緊閉,何國典看不到教堂裡面的情景,也不知道裡面有沒有人,會不會打開大門,將他引領進去。 何國典呆呆地站在教堂的門口,焦灼的目光中透出一種渴望,渴望獲救,渴望心靈的安寧。他伸出乾瘦而又骯髒的手,敲了敲教堂厚實的木門,發出沉重的聲響。 沒有人從裡面打開這扇門。 何國典又敲了幾次,還是沒有人從裡面打開這扇門。 他不知道裡面究竟有沒有人。 就在這時,何國典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你怎麼敲也沒有用的,這個教堂早就沒有人住在裡面了,它只是這個城市裡一個見證,這個城市歷史的一個遺跡。你如果要找神父洗禮或者告解,到另外的教堂裡去吧。” 何國典的目光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尋找過去,他看到大門旁邊的地上一個老人靠在大理石砌成的牆腳上,一條骯髒破舊的被子裹住了他的下半身,他的上身裹著一件破爛的露出棉絮的棉衣。老人的臉髒污極了,藉著夜光,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那雙眼睛透出一股神奇的亮光。老人頭髮蓬亂,他不時地伸出手,在頭髮中抓撓,在裡面捉出一個蝨子,放在嘴巴里,“嘎噔”地咬一下,然後“撲”的一聲吐出什麼。那動作十分沉著和熟練。 何國典被他吸引。 他站在了老頭的跟前。 老頭又說:“你一定會問我,我是什麼人。也許你已經猜到了,我是個無家可歸的老頭兒。沒錯,我的確無家可歸,可哪裡不是家呢?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是我的家,包括我現在坐著的地方。你也許會問,我一個孤老頭子,靠什麼為生?我實話告訴你,我靠要飯為生,有時也在垃圾桶裡揀些人們扔掉的食物來吃。這個世界裡,太多的人不會珍惜,他們暴殮天物,把上天賜與的食物扔掉。我食用著那些被浪費的食物,同樣感覺到那是上天的賜與,我感恩著,平靜地接受著,因為它滋養了我寶貴的生命,讓我健康地活在人世,享受著陽光和寒冷,享受著歡樂和悲傷。如果哪天,我要死了,我就會躺在任何一個地方,平靜地閉上眼睛,我會告訴自己,死亡並不可怕,我在人世間走了一遭,問心無愧,我會坦然地接受死亡的邀請,就像我坦然地面對生……你說,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何國典心裡說:“你不是一個人。” 因為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超脫的人,老人看上去,是那麼的糟糕,也許很多人會向他投來同情或者鄙夷的目光,可他是如此的高貴,他的精神已經超越了許多行屍走肉。就像此時的何國典,在老人面前,他就是一具行屍走肉。他的臉頓時發燙起來,在老人面前,他覺得臉紅。 何國典說:“你真的是這麼想的?” 老人哈哈一笑,笑聲爽朗極了。他說:“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的話,因為很少有人能夠像我一樣活著。在世人的眼裡,像我這樣的人是無用的人,只有過上浮華的生活,才有價值。可是,他們為了過上那種生活,用盡了各種卑鄙的手段,掙扎的內心永遠不得安寧,總是害怕失去,永無休止的爭鬥,讓他們給自己戴上了沉重的一生無法擺脫的枷鎖。人活著最大的幸福,就是遵從命運的安排,無論貧窮還是富足,無論災禍還是平安,你都自然地活著,而不會屈從於任何壓力,內心永遠平靜地面對一切。你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何國典點了點頭。 他黑暗的心靈開始透出黎明般的光亮。 老人又笑了笑:“可以感覺得到,你是個經歷過大悲大苦的人,你需要尋找一種心靈的救贖。可憐的人哪,你應該去找你的愛人,把你心中的一切痛苦和困惑都向她傾訴,你要堅強地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那是你真正的信仰。你會得救。” 何國典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老人說完最後一句話,就在他的眼前消失了。這個老人真的在他眼前出現過?何國典心懷疑慮。剛才出現的那個老人和他說的一切難道是一種幻像?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何國典揉了揉眼睛,再往那個地方望去,的確沒有老人的踪影。何國典倒抽了一口涼氣,那老人是個謎,他懷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教堂的大門,走出一段路,他回過頭,驚訝地發現那老頭就站在教堂的門口,微笑地和他打著古怪的手勢,老人的臉上蒙著一層白光。何國典也朝他笑笑,老人突然又不見了,教堂的大門黑乎乎的一片。他抬頭看了看教堂頂上的莊嚴神秘的十字架,靈魂顫栗。 何國典站在一個電話亭前,想給杜茉莉撥個電話,告訴她,他想見到她,可是自己在這個城市裡迷失了方向,根本就找不到她。何國典摸了摸口袋,什麼也沒有,他渾身上下連一分錢也沒有。夜色漸濃,他該往哪裡去?何國典攔住一個路人,低聲問道:“請問,漕西支路怎麼走?” 那人茫然地搖了搖頭,匆忙而去。 何國典又攔住了一個路人:“請問,漕西支路怎麼走?” 那人朝他笑了笑:“對不起,我也是外地人,不知道你說的地方在哪裡,你最好去問本地人,或者去問警察,他們應該知道的。” 何國典無奈地看到這個人離開,消失在人流之中。在一張張過往的陌生的臉孔中,他怎麼才能區別出外地人和本地人來?上海這麼大,就是連本地人也有可能不知道漕西支路的,那是一條很小的路,有很多破舊的老工房,住著社會最底層的人。 何國典對警察還是心存畏懼,彷彿自己就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害怕被警察認出來,捉去槍斃。何國典強忍著飢寒交迫的折磨,對自己說:“何國典,你是一個希望獲救的人,你只有找到妻子,別無選擇,她是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救星,你必須找到她。你不是罪犯,你是一個善良的人!” 他鼓起勇氣,朝正在十字路口指揮著交通的警察走了過去。 那警察見他不顧一切地走過來,趕緊打著手勢對他喊叫:“不要過來,站在那裡別動——” 何國典聽見了警察的話,驚慌地站在馬路的中間,一動不動,許多汽車從他身體的兩邊呼嘯而過。警察邊讓他不要亂動,邊朝他走過來。他來到了何國典身邊,拉住了他的手,另外一隻手朝那些呼嘯而來的車輛打著手勢,他保護著何國典走回了路邊。 警察有鞋惱怒地說:“你沒有看見,現在是紅燈嗎?你找死呀!” 何國典吶吶地說:“警察同志,我只是想找你問路,我迷路了。” 警察審視著他的臉:“你迷路了?” 何國典點了點頭。 警察的口氣緩和了些:“你要到哪裡去?” 何國典說:“漕西支路。” 警察想了想說:“漕西支路離這裡很遠,這個地方好像沒有支達那裡的公交車。這樣吧,你到前面那個公交車的站點,乘22路車,到了終點換乘13路公交車,在中江路站下來,你再問問,那裡離漕西支路就很近了,走十幾分鐘有關可以到達。” 警察說完,就朝十字路口的中間走去。 何國典說了聲:“謝謝!” 他說話的聲音很輕,不知那個警察聽到沒有,反正他沒有回過頭來看何國典。 何國典朝前面的公交車站點走去。走到那裡,才明白過來,自己身無分文,根本就沒有辦法坐公交車。他突然想出了一個主意,沿著22路公交車的路線一直走下去,就能夠找到13路的公交車路線,然後再沿著13路公交車的路線,就一定能夠找到中江路,找到了中江路,他就可以找到漕西支路了。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十分明智的,心中有些竊喜。這無疑又是一次長征,只不過比在荒涼的曠野奔走要好多了,畢竟他可以看清腳下平坦的路,畢竟可以看到那麼多人,不會顯得那麼孤獨。何國典走了一會,問題馬上又出現了。飢腸轆轆和膝蓋的刺骨疼痛使得他舉步維艱,他站在寒風中,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垃圾桶上面。 何國典想起了幻像中那個老頭的話,冰冷的心收縮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朝垃圾桶走了過去。何國典伸出手,揭開了垃圾桶的蓋子,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何國典沒有在意那股惡臭,而是俯下身,把雙手伸進了垃圾桶裡,不停地翻騰著垃圾,希望能夠從中找到一點被人扔掉的食物。命運就是如此殘酷地捉弄人,他翻遍了那個垃圾桶,連一點麵包碴子都沒有找到。他把髒污的手從垃圾桶裡拿出來時,他發現自己的右手掌上粘著一個用過的鬆軟的避孕套。他使勁地抖了一下右手,那個避孕套掉回垃圾桶裡去了。何國典哀綿地長嘆了一聲,心裡說:“茉莉,你在哪裡?” 此時,他多麼希望杜茉莉出現在自己面前,把他帶走。這同樣是他的幻想。無論如何,他還是往好的方向幻想了,而不是想到死亡或者絕望。何國典正要離開,有一隻手朝他伸了過來,那是一隻戴著手套的粗大手掌,上面放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烤紅薯。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對他說:“兄弟,拿著吧!” 何國典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這是個高大壯實的中年男子,他的臉上呈現出誠摯的笑容。何國典本能地搖了搖頭。 那人說:“拿著吧,兄弟,誰都有難的事候,看得出來,你是餓極了,否則你不會去翻那個垃圾桶。拿著,這是我自己烤的,不信你看看,那個烤爐就是我的,我是賣烤紅薯的。” 何國典順著那人手指指的方向望去,在一個街角,的確放著一個烤爐,上面還擺著不少烤好的紅薯。何國典小心翼翼地接過他手中的紅薯,遲疑地看了他一眼。 那人誠懇地笑著說:“兄弟,快趁熱吃吧,不夠的話,那邊還有。你不用難為情,就算我賒給你吃的,以後你有錢了,碰到我還給我就可以了。” 何國典的眼睛濕了。 他把紅薯塞進嘴裡,狠狠地咬了一口,緊接著,他就狼吞虎咽起來。他邊吞嚥著紅薯,眼淚情不自禁地淌下。 那人說:“看來你真是餓急了,唉!想當初,我也有過這樣的日子,人哪,活著真難!兄弟,你慢點吃,別噎著。我再去拿點過來,今晚,我乾脆就讓你吃個飽!” 張先生在這個深夜到來,杜茉莉覺得奇怪,他從來都是下午來做腳的,從來沒有在晚上來過。杜茉莉感覺到他有陣子沒來了,看上去,他瘦了許多,眼睛也深陷進去了。杜茉莉不清楚他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也不會去問他,只是覺得人世滄桑。 杜茉莉給一個客人做完腳,準備早點回去的,她還向老闆娘請了一天假,明天去郊區的那個建築工地看看何國典,如果他沒有事情,她就放心了。老闆娘宋麗答應了她,並且要開車把她送回家。她們正要走,滿臉肅殺的張先生就推門進來了。張先生看到杜茉莉,有點意外,他笑了笑說:“23號,我真沒有想到今天晚上能夠碰到你,看來我們是有緣分。” 杜茉莉從他的笑容裡看出了疲憊和某種無奈,她也笑了笑說:“是呀,我正準備走呢,你來得真巧。” 張先生說:“前幾天來過一次,你不在,我就走了。晚上來,是碰碰運氣,看你在不在,如果在,我就做個腳,如果不在,我就走了,也許就在也不會來了。” 杜茉莉覺得他話裡有話,聽上去十分傷感。 杜茉莉沒有再問他什麼,也不想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說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私。進入包房,杜茉莉就打開了電視,她知道張先生做腳的時候有看電視睡覺的習慣。張先生卻把電視關了,嘆了口氣說:“今晚不看電視了,我只想好好地享受你給我做腳,也想和你說說心裡話。” 張先生彷彿變了一個人,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他對杜茉莉不會如此客氣,像個知心朋友,像有滿腹的話要對她說。杜茉莉清楚,以前的張先生只是欣賞她的手藝和對客人負責任的認真態度,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張先生還是有點看不起她,也就是說看不起她這個職業的人,她們在他眼裡是下等人。有時杜茉莉給他按摩完後,張先生就會伸出手去捏一下她的屁股,不懷好意地輕聲說:“23號,你的身材真好!”杜茉莉就會逃走。時間長了,杜茉莉也就沒有太多的想法了,能躲就躲,躲不過就讓他佔點小便宜,只要他不是太過份,她也就忍了。在這個世界上,需要忍耐和寬容,否則真的沒有辦法活下去。 張先生今天的話特別多,而且帶著某種生離死別的情緒。 “能夠在今天晚上見到你,我心裡真的很欣慰。”張先生半躺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說,“我真的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來的,沒料到你真的在。上次我來找你做腳,老闆娘說你辭職不干了,我還真不相信你會這樣離開。” 杜茉莉說:“我還能走到哪裡去,到哪裡還不是賺口飯吃。” 杜茉莉不會把自己心中的悲傷向他吐露。 張先生凝視著她的臉,突然說了句杜茉莉聽不懂的話:“如果我再也不會來找你按摩了,你會不會想我,很久以後你會不會記得還有我這樣一個人?” 杜茉莉實在忍不住了,不解地問:“張先生,你今天怎麼了?看上去特別的反常。” 張先生苦笑著說:“23號,你不問我,我也會告訴你的。我現在是快被推進火葬場的人了。” 火葬場這個詞特別刺耳,杜茉莉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注視著張先生,心底湧起一股寒氣,右眼的眼皮又跳起來。杜茉莉微笑著說:“張先生,你好好的,怎麼說這樣的話呢?” 張先生嘆口氣說:“好不了了!要是好好的,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找你,你知道我不習慣在夜晚做按摩的,我就是要來,我老婆也不讓我來,好像晚上來做按摩就是乾那見不得人的勾當。現在我出來,她不管我了,就是我去干那見不得人的勾當,她也不會管我了,她不想讓我不高興,反正我與日無多了。” 杜茉莉的心一直懸著,張先生到底是怎麼了? 張先生從杜茉莉的眼中看出了她的疑惑,他沮喪地說:“我也不賣關子了,還是快些告訴你吧,我得了癌症。醫生說到了晚期了。我想是沒救了,這些天,發作起來,就痛得我自己都不想活了。我怎麼就會得這樣的病呢?我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哪!” 他說著,眼中就淌出了淚水。 杜茉莉不敢相信他說的話是真的,就像當初不敢相信兒子死了一樣。她面對著這個流著淚傷心絕望的男人,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噩運降臨到某個人身上時,他能夠想到的人一定是他信任的人,張先生想到了杜茉莉,杜茉莉弄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對她如此的信任。 過了好大一會,杜茉莉才說:“張先生,我想你會沒事的,你看你的臉色還是很不錯的,儘管瘦了些,可看上去那麼健康,不像是有病的人,以前我也見過得癌症的人,臉色是死灰死灰的。你不一樣的,真的不一樣的。” 張先生聽了杜茉莉的話,擦了擦眼淚,精神徒地一震:“你說的是真的?” 杜茉莉明明知道自己說的是安慰張先生的假話,可她還是點了點頭說:“真的!張先生,你看上去真的不錯。” 張先生說:“我自己照鏡子發現臉色很難看的,怎麼在你眼裡不一樣呢?” 杜茉莉笑了笑說:“那是你的錯覺吧。” 張先生喃喃地說:“我老婆也這樣說,可是我不相信她的話,現在你也這樣說了,我有點相信了。我真的會沒事嗎?” 杜茉莉說:“你應該住院治療,就是有點小毛病,也很快就會好的。任何時候都不要往絕路上想,那樣沒事也想出問題來了。那怕就是有什麼問題,也要開朗地面對,心情好了,病就好了一半,其實很多人是被自己嚇死了,而不是病死的。” 張先生坐起來,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放在杜茉莉的膝蓋上。杜茉莉沒有像往常一樣把他的手拿開,這次,她任憑他的手那樣放著,張先生的手像他的腳底一樣冰涼冰涼的,以前的他,不是這樣的。杜茉莉心裡十分同情眼前的這個男人,她真擔心他會死去,再也不會來找她按摩了,算起來,她認識張先生已經快三年了,時間長了,人總會產生感情的,無論是什麼樣的感情。 張先生的眼睛裡透出希望的亮光:“你說我的病能夠治好的?我治好病後還是可以繼續來找你做腳的?” 杜茉莉認真地點了點頭:“一定的!” 張先生笑了:“那樣就太好了,那我還可以來找你做腳了。你可知道,我這一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做足底按摩,而且就是喜歡你給我做。只要我坐在這裡,我的心就會變得安寧,這個世界發生什麼事情都和我沒有關係。長時間以來,我的股票一路下跌,我跳黃浦江的心都有了,但是只要坐在這裡,我就不管你們多了,在你給我做腳的這兩個小時裡,我什麼也不想,神仙般享受著。四川地震那段時間,你不在上海,我覺得很沒意思,還擔心你不會回來了!你給我做習慣了,別人給我做,我都覺得不舒服,我心理上對你有了一種依賴感。我心裡一直在為你祈禱,希望你以及你的家人平安,那樣你就可以早日回來了。我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後,我很絕望,今天晚上,我其實是來和你告別的,很感謝你這三年來帶給我的快樂,我想如果有來生,我還是要找你給我做腳。” 杜茉莉的眼睛濕了,沒想到平常話不多的張先生會向她說出如此推心置腹的話來,她心裡十分感動。她真誠地對張先生說:“張先生,你會好的,一定會好的!我會在這裡等你來做腳,好好地給你做。” 張先生說:“我明天就要住院做手術了,還是害怕——” 杜茉莉微笑著鼓勵他:“張先生,不要怕!你就把它當成一個小手術,就像割掉闌尾一樣的小手術,你很快就會好的,很快就會來找我做腳的。相信自己,也相信醫生!” 杜茉莉說這些話的時候,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何國典蒼白的臉,他也是個需要她安慰的男人,此時,他是否在安睡,或者噩夢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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