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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鴻門宴

闖關東前傳 高满堂 10877 2018-03-18
老大抱著一摞麻袋出來放在車上,車上裝著幾簍子酒。管纓小聲問:這些酒能換幾桿火槍啊?老大說:誰知道,跟那幫流浪士兵商量唄。現在正亂,你在家看好門,別有人來咱家搶酒喝。管纓說:搶咱幹啥?都是對著洋人去的。你自己去我不放心,我和你一塊去。 老大問:囑咐家裡沒有?管纓說:囑咐了,門市這邊都告訴了,把大門關了,不認不識的不讓進來。老大說:門市這邊我倒不擔心,我擔心後街的燒鍋。管纓說:行了,快走吧,我天天都去囑咐。二人趕車走了。 丁小七帶管水等人氣勢洶洶向後街走來,他指著管家燒鍋說:就是這家!眾人將管家燒鍋緊閉的大門包圍,有人砸門。丁小七向混進民團隊伍的打手們使眼色,又衝燒鍋努嘴。這些假民團嘯叫鼓譟:殺死假洋鬼子!燒光這賊窩子!

小黑龍砸門高喊:開門!不開門就放火燒了!丁小七說:這位爺兒,東家就在裡面兒,根本不勒你們哪!管水讓手下人點著火把。街坊四鄰都說這家燒鍋是好人家,兩個掌櫃都是本分人,不能燒! 管水看著丁小七問: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東家打過你罵過你,你現在要藉我們手報私仇啊?丁小七回身一指:你問問大傢伙兒,這家是不是專給洋人供酒?丁小七那幾個手下大聲喊:是啊!丁小七說:你看看,沒錯吧? 小黑龍說:老大,下手吧?給洋人舔溜鬚的絕沒有好下場!大家都看著呢!管水高喊:燒!無數個火把扔進了管家燒鍋。 小黑龍對管水說:老大,有人舉報前面還有一家買賣勾結洋人,咱去看看問清楚。管水和小黑龍二人走了。 一輛大車疾駛,車上放著兩個麻袋,酒簍沒了。老大趕著馬車,管纓坐在上面。管纓說:等明天咱給民團把槍送去,再把咱家酒拉去幾簍,給他們壯壯膽,鼓鼓勁,慰勞慰勞他們!

管纓和老大趕車往家走,遠遠看見有煙。管纓喊:哪兒著火了?哎呀,那是咱家呀!是咱家著火了!她跳下車瘋一樣地跑到門口,大火在熊熊燃燒。老大跑來喊:快救火啊!鄰居們都來救火。 管纓哭著喊著要往火裡衝:這是誰幹的缺德事啊!裡面還有人呢!有人拽她:命要緊哪!別進去,你家的人都跑出來了!一鄰居說:是民團給燒的!有人告發,說你家的酒都賣給洋人了。 管纓喊著:我跟他們拼了!不遠處,管水騎馬回來。一鄰居說:民團頭頭又回來了,就是他讓人燒的。管水騎馬過來,管纓拿起扁擔轉身舉著剛要打,扁擔停在了半空,管纓愣在那裡:二哥?管水也停住了:纓子?怎麼?燒的是你家?管纓問:是你燒的? 管纓回到家裡罵:老管家哪輩子作孽了咋的?託生出管水這麼個貨來!我這輩子都不認他!老大打圓場:他不知道是咱家,知道能燒嗎!管纓說:他天生就是敗家的玩意兒!把管家門風都給弄毀了!春生問:他不是我二舅嗎?管纓喊:你沒這麼個二舅!

門開了,管水進來,低頭無語。管纓對著管水哭罵:你還有臉來呀?你為啥燒我家?這可是我熬了半輩子的家啊,全沒了!我這輩子都不認你!你不是我二哥!我這輩子也不想見到你!你給我滾出去!管水低頭無語。 管纓說:你們作損哪!我還給你們買槍呢,買個狗屁!你們都是什麼人哪?傷天害理呀!你不是我二哥呀!我沒你這二哥! 管纓上去推管水,管水往後一退,碰到了爹娘靈牌。管水轉身看見爹娘的畫像,跪下恭恭敬敬地三叩頭。 管纓哭天喊地:娘啊,爹啊,我命苦啊!你們走得早把我給扔下了,我拼死拼活沒命幹,攢下的家都讓二哥給燒了!管水站起來,眼裡滿含淚水,轉身向門口走去,他在門口停下說:纓子,二哥錯了。管纓哭聲小了,老大沒說話。

管水說:二哥這輩子還你!說完迅速離去。管纓抽泣著,爬到炕上用袖頭快速擦去窗子上的霧氣向窗外望。 哈爾濱街頭,一排被綁的民團壯士,在俄國人和清兵組成的劊子手的槍聲裡倒下。薩馬廖夫率領警備隊的人和清兵,騎馬四處追捕民團的人。 管水飛快地奔跑,一個清軍軍官迎面帶清兵搜捕過來。軍官看見管水,舉槍射擊。小黑龍騎馬跑來,回身就是一槍,射擊的軍官倒下。管水跑了。小黑龍被擊中,一頭栽下馬來。管水腹背受敵,只好獨自拐進一條小胡同逃走。 管纓等一家人正在忙活著,管水推開門,見管纓站在門口,馬上反身往外走。管纓拽住管水,從身後一把抱住他說:你不能走,出去就是個死!管水要掙脫,管纓死死抱著不放。韓老大焦急地說:快下酒窖!管纓把管水推進酒窖。

警備隊的人和清兵從一家出來,跑進另一家,在亂翻亂找。謝爾蓋坐一輛馬車過來說:嗨!薩馬廖夫,你們是在挖寶,還是在找礦?薩馬廖夫說:哦,謝爾蓋,我們在搜查一個叫管水的傢伙!他逃到這裡來了。 謝爾蓋對著酒窖門喊:嗨!掌櫃的!是我,你的老朋友謝爾蓋來了!管纓出來,見街上到處是正在搜查的俄兵和清兵,她忙說:是謝爾蓋先生啊,你來得可真準時。謝爾蓋和管纓走進院子。 薩馬廖夫帶著警備隊幾個人闖進院子。管纓很緊張,帶著謝爾蓋來到酒窖。謝爾蓋說:噢,給我裝酒!管纓看著一個大桶,給老大使了一個眼色:老大,快裝酒,就一桶了。韓老大會意:給你這一桶!這可是多年的陳釀! 老大和一個伙計把酒桶搬上車。謝爾蓋走到馬車旁,對站在院子裡的薩馬廖夫說:餵!還沒搜到那個魔鬼嗎?薩馬廖夫說:沒有,真是活見鬼了!

管纓看到薩馬廖夫等人走後,焦急地對韓老大說:這里肯定待不下去了,咋辦?韓老大說:你和吳媽趕快去收拾東西,咱們抓緊離開這裡! 謝爾蓋趕著馬車,馬車上裝著那桶酒。他把酒桶搬進別墅,高興地圍著桶轉。他拿過一隻大碗,把碗放在酒桶下端的出酒處,拔下裹著紅布的圓木塞接酒,但一滴沒有。他很奇怪,用另一隻手使勁拍打酒桶。突然,酒桶“嘭”地炸裂開,木片紛飛,從酒桶里站出一個橫眉立目的人。 謝爾蓋嚇得跌坐地上,手中的大碗摔碎了。他驚惶失措,目瞪口呆。管水惡狠狠地劈胸就是一掌,把謝爾蓋打昏在地,大搖大擺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謝爾蓋躺在地上醒了,晃晃頭,忽然明白:喔!上帝!他是魔鬼!於是忙爬起身,抹把臉上的血,搖晃著走到壁掛電話機前打電話。

薩馬廖夫帶領中東鐵路警備隊的人闖進管纓家院內,已經空無一人。酒窖裡只有空酒桶。薩馬廖夫帶士兵匆匆而去。 街上亂哄哄的,管水來到街的一角,一隊清兵跑過,管水迅速轉向另一條街。管水左右看看無人,翻牆進入卡佳的院子。他對吃驚的卡佳說:我來告訴你一聲,我要走了。卡佳說:全城戒嚴,你走不了。管水說:卡佳,謝謝你的餃子。瑪莎出現在屋門口,看著管水。 卡佳告訴瑪莎:這就是為我們劈柈子的水叔叔,沒有他,那個冬天我們就不會溫暖地度過。瑪莎搬來凳子,站在凳子上,捧著管水的頭親了親他的臉。管水摸摸瑪莎的臉蛋兒笑了。 卡佳說:水,你等等,我看看外面。卡佳趴在窗子旁向外看,等卡佳轉回身來,管水已經不見了。瑪莎還站在那裡。卡佳問:水叔叔呢?瑪莎用手指放在嘴上,做了一個不要說話的動作,然後指指大門,輕聲說:他走了!

秋風陣陣,院中落葉遍地。全身戎裝的薩馬廖夫進來,帽簷下露著一圈包傷的紗布。他走近卡佳,撫她的肩,帶著歉意:親愛的,我要走了,可能是幾個月、幾年,也可能是永遠的分離…… 薩馬廖夫聲音低低的:命令來了,我要回國去平叛。士兵們已經進火車站,我馬上就得走。卡佳抱住丈夫哭了:戰爭,又是該死的戰爭! 薩馬廖夫說: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孩子。他說著從腰間拔出小巧的毛瑟槍:留給你吧,遇到危險時護身。眼前我能為你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薩馬廖夫把槍放在桌上捧起卡佳的臉親吻一下說:真對不起。卡佳流淚道:我會想你。薩馬廖夫來到瑪莎的房間,瑪莎在睡覺。薩馬廖夫對熟睡的女兒說:今天你還沒親我呢。他轉身小聲對卡佳說:戰爭會吃人,萬一我回不來,你和孩子別待在哈爾濱了,這裡很不安全,回伊格納斯去吧。卡佳哭著說:薩沙!一定要活著回來!我在伊格納斯等你!

管纓一家在香坊簡陋的舊草房裡住下。傍晚,管纓望著低矮的屋子嘆氣,韓老大叼著煙袋回來了。管纓生氣道:這陣子你總不著家,今兒這一大天你又乾嗎去了?家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閒玩兒瞎逛!韓老大笑:嘿嘿,出去找樂子嘛。咱春生唸書念得好,都快進中學堂了,俺是高興。你也樂呵點兒,別把臉總抽抽得跟包子似的。笑一個,你笑笑嘛! 管纓說:一邊兒去!俺看著這破家只想哭!好端端的大燒鍋,沒想到竟讓親哥哥一把火燒了!如今從山頂掉到深淵,俺是該哭還是該恨哪?韓老大說:纓儿,別這樣,咱該慶幸。 管纓說:就差拎打狗棍要飯了,還慶幸?韓老大說:是啊,那天晚上咱救了二哥,要不是馬上從傅家甸搬到這香坊,恐怕當夜就被警備隊抓去了。說不定現在正坐老虎凳、吃鞭子、挨烙鐵呢,恐怕連小命都搭上了。咱一家人能平安逃出來,還不該慶幸?

管纓說:這倒也是。可現在咱落魄成這樣,吃飯的錢、孩子唸書的錢,都是賣了俺手上戒指對付的。眼下,咱一兩碎銀都沒有了,這日子可咋過呀?韓老大為她揩淚:沒事,沒有趟不過的河、爬不過的山,只要別塌腰,想走,就能找到路;想飛,就能長翅膀。 管纓說:可咱走得成、飛得起嗎?韓老大說:能!咱還能扯動天、拽動地。現在市面上沒有那麼亂了,咱管家燒鍋沒了,就辦新燒鍋,幹老本行,再把徒單那倫大酒師請回來,不信不能東山再起! 管纓狐疑:真的?韓老大說:俺啥時說過瘋話、假話?俺連名字都想好啦,現在哈爾濱大了,叫燒鍋太小氣。外國人開作坊都叫工廠,咱也學學,就叫滿堂香酒廠,咋樣?管纓來了興致:這名字時髦,中。咱出的酒,還叫滿堂香酒。 韓老大說:對嘛,要比以前的更好!實話告訴你吧,這一大陣子,俺總不著家,是出去看房子、看地場,好買回來開酒廠。俺已經看好地方談好價,今兒俺一天沒著家,是去阿城請徒單那倫大酒師。他答應等咱幹起來,立馬就過來。 管纓說:唉!可惜呀,咱這是做夢娶媳婦,畫餅當飯吃。你說用紙紮個船,是能漂洋啊還是能過海啊?咱鏰子兒沒有,憑空一想,天上就能掉餡餅?還是想想柴米油鹽打哪兒來吧。 韓老大一笑,到屋角破爛堆裡翻,從最底下拽出雙破氈靴抖著土。管纓皺眉:俺說老大,這破氈疙瘩早就不能穿了,俺想扔,你死活不讓,咋搬家又帶來了?快撇出去。韓老大詭秘地笑著:纓儿哎,俺的好太太、內當家、女掌櫃的、孩兒他娘,這可是落水時的救命稻草,成仙用的上天梯子。說著遞給管纓。 管纓不屑地撇嘴。韓老大嘿嘿笑:哎!你摸摸裡面嘛。又遞。管纓躲。韓老大把其中一隻遞到她手邊:摸呀!管纓遲疑地接過向裡摸,啥也沒有,生氣地摜到韓老大身上:你討厭你!韓老大又嘿嘿遞上另一隻:那你再摸摸這只。 管纓推開:去!別拿俺尋開心!韓老大說:摸了有好事,不摸是傻蛋。硬塞進她手裡。管纓覺得很沉,忙摸,眉梢一挑摸出個布包,掂了掂忙打開,裡面是好多根大金條,驚喜道:喔!哪兒來的?韓老大說:反正不是偷的、搶的。 管纓白了他一眼:啊!你存私房錢,藏心眼兒!韓老大說:要藏心眼兒還能給你?早拿跑找大閨女過小日子去嘍! 管纓嬌嗔:你敢!說,咋回事?韓老大說:咳,世道多變,商場險惡,不留點兒後手還行?這裡有俺攢的,也有大哥上次回來悄悄留下的,是他的俸金和李中堂賞的。大哥說,有時防無,盛時防衰,等有急難時拿出來用。 管纓說:好哇,一塊兒瞞著俺!為啥不早說?韓老大說:俺怕早說了,遇到點難處你就花了。要真那樣,不也一把火燒了?這就叫,有米留到挨餓時,不到火候不揭鍋。他得意地一仰脖,哎!管纓扑哧一樂一推他:老大,你真有水平! 滿堂香酒廠的大門上和匾上,都掛著紅綢和紅繡球。酒廠開業了,管纓、韓老大和徒單那倫在門前迎接著陸續前來的賀客。 豐泰糧行老闆郎達來了,他留起兩撇黑鬍子,梳大辮子穿長袍馬褂,躊躇滿誌中藏著陰鷙和奸猾。朱昆、丁小七以及八個抬賀禮的伙計跟在後面。郎達皮笑肉不笑地拱手:管掌櫃、韓掌櫃,俺不請自到,恭喜恭喜!管纓和韓老大佯笑還禮:同喜同喜! 郎達說:二位掌櫃的開辦大酒廠,真是大手筆,大氣魄,佩服!韓老大說:哪裡,還得仰仗郎大老闆多多提攜!管纓說:是啊,往後俺們走的道平不平,行船的風順不順,可就看你啦! 郎達說:高抬高抬,以後酒廠還要多用我的糧食。我是跟著鳳凰高飛,拽著龍尾巴下海;你們吃肉,我跟著喝湯;你們發大財,俺跟著賺幾個小錢兒。 老大說:郎老闆的豐泰糧行,可是全哈爾濱最大的,全城的燒鍋和油坊,哪家不到你那兒進貨?到時候對俺們這小酒廠可要高抬貴手,別讓俺們小作坊餓著。管纓譏諷道:俺們可就仰仗郎老闆賞口飯吃嘍。 滿堂香酒廠一開業,因為酒好,就來了個滿堂紅,銷路越來越好,有不少酒商和飯館、店鋪來訂酒。可是,高粱、苞米都快沒了,再不進糧就得停工。韓老大趕緊去買。他來到一家糧棧打問,掌櫃的說糧價提了,現在糧棧被郎達控了股,郎老闆不准平價賣。韓老大走了好幾家,掌櫃的全都這麼說。 大酒師徒單那倫急得搓著手:東家,酒廠就要停工了,怎麼辦?管纓焦急:要是停工,光違約金就夠受的!韓老大沮喪地說:哈爾濱的糧食市場讓郎達獨霸了,糧價高得嚇人,買他的糧食釀酒,得賠個底兒朝天! 大家正著急,小狗子拿個信封進來:二位東家,郎達派人送來請帖。管纓打開看:老大,郎達請咱去福星樓大酒家赴宴。韓老大氣惱:哼!鴻門宴! 兩口子到福星樓大酒家赴宴,伙計將管纓和韓老大帶進二樓雅間,見裡面已有很多人,韓老大說:嚯!挺齊呀,哈爾濱各大燒鍋和大油坊的掌櫃差不多都來啦!看樣這郎達不是要呼風喚雨,就是要移山填海。這酒,八成是別有滋味! 一掌櫃說:我看也是。同是做買賣的,你半斤,我八兩,姓郎的顯啥大瓣蒜?裝啥領頭羊?耍啥么蛾子?另一掌櫃說:鬧不好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又一掌櫃說:要真這樣,咱甭理他,都走個的!還有的掌櫃說:走?咱是風箏他是線,緊緊地扯著呢!他把哈爾濱的糧食市場霸下了,你燒鍋也好,油坊也罷,誰能不去他豐泰糧行買糧食、買黃豆?掐著脖子哪!一個年老的掌櫃說:這個郎達,在綏芬河當過土匪,在哥薩克當過兵痞,現在和哈爾濱附近的土匪都勾著、掛著呢!咱要罷了宴,得罪了這位爺,就是不關板兒倒閉,也得掉層皮! 管纓好笑:嗨!虧你們還是爺們儿,咋剛起風就怕下雨?見到貓就當成老虎?這腳大踩不過地去,巴掌大捂不過天去。俺就不信,他郎達能鼻子裡冒煙,舌頭上滾雷,能雷煙火砲地把山轟平了!只要咱們齊了心,還指不定誰怕誰呢! 外面伙計喊:郎爺郎大老闆到!朱昆引領郎達緩步走進雅間,眾掌櫃急忙恭迎。一番客套,請郎達坐了上座,其他人依次而坐。管纓和韓老大坐在郎達對面。朱昆站在郎達身後。 郎達端杯起身:諸位掌櫃的,還有這位女中豪傑,郎某能在哈爾濱站住腳,撂開攤,全靠諸位提攜,不勝感激。為表敬意和謝意,先敬大家一杯。幹!與眾人碰杯飲盡。自己倒上酒,又舉起杯:剛才那杯酒是敬大家的。這杯我先乾了,好藉酒同諸位說個事兒。又一飲而盡。眾人情不自禁地交流著目光。 郎達說:從近幾天起,供應各家燒鍋和油坊的糧食、黃豆都漲了價,還沒少漲,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其中原因很多,主要有三個…… 酒桌上已有了火藥味。 一掌櫃說:這算啥理由?這是磨刀霍霍想宰人嘛!另一掌櫃說:糧豆價格本來就很高了,再這麼漲法,釀酒榨油都得賠大錢!咱們這些開小作坊的,不是明擺著賠錢嗎?眾掌櫃的也隨聲附和,並紛紛指責。 郎達想發作又忍住,露出陰冷的笑:這怎麼個話兒說的?你賺了是運氣,賠了算倒霉,俺管不著,是不是?想買平價糧豆?可以呀,你們哪家燒鍋、哪家油坊,只要肯給我幾成股份,我郎某寧可賠本供給原料。 各家掌櫃很氣憤。一掌櫃說:郎爺,都是一樣做買賣的,你咋能這麼幹? 另一掌櫃說:要股份,你得投錢入股啊,哪有白要的道理?又一掌櫃說:郎大老闆太過分了吧?這不趕上搶了嗎? 朱昆擼胳膊挽袖子:他媽的給臉不要臉!別說老子給你們放血!郎達一擺手,板著臉說:既然這樣,那我郎達和你們的燒鍋、油坊,就鷹飛空,狼鑽山,沒有任何瓜葛。我就得漲價賣,免得虧了血本。 管纓氣惱:你鑽你的山,俺飛俺的空。俺的樹憑啥要給你結果?韓老大冷笑:東坡不行,俺走西梁;你架你的橋,俺趟俺的水。你儘管賣高價,俺們到別處去買。有的掌櫃附和。 郎達不緊不慢地說:行啊,你們穿啥鞋,我管不了,可走我的路不行。只怕這進出哈爾濱的各條道,都是絆腿咬腳的。沒有我給你們光溜道,我就不信你能買回來!管纓說:破藤子纏腿,有刀砍;路面咬腳,俺穿鐵鞋。 郎達一笑:這話兒怎麼說的?隨你管纓便。不過告訴你,要是有個馬高鐙短、土匪殺搶的,我那好幾十個弟兄,恐怕不會玩兒命保護你們。是不是呢?失陪!說著,悻悻地帶朱昆走了。 有掌櫃替管纓擔心:管掌櫃的,郎達那幾十個打手,個個如狼似虎啊!管纓說:多謝各位掌櫃的關照。他磨刀,俺也磨!走!拉起韓老大就走。 卡佳在洗被單和衣服,滿院子都晾著洗好的白被單。兩個軍人走進院子,神情肅穆,慢慢朝卡佳走來,一個軍人把一封信遞到卡佳手上。卡佳瞥了一眼信封,那是薩馬廖夫的陣亡通知書。卡佳慢慢蹲下身子用手摀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流出來。滿院的白色被單在風中飄蕩。 卡佳不幸的事接踵而至。薩馬廖夫陣亡後,中東鐵路局守衛隊來了新的長官,他看好了卡佳的房子,過幾天他就要搬進來了。鐵路局給卡佳安排了一個小房子,讓卡佳趕快搬過去。卡佳哭了,瑪莎醒了,也哭起來。 管水走進來,默默坐在那裡望著窗外。卡佳一邊哭一邊說:水,薩馬廖夫死了,他們要我和瑪莎搬出去,他們就是這樣的無情!我一無所有,連個擋風遮雨的地方都沒有了!我要帶著瑪莎去流浪,我絕不去他們給我安排的小房子,我對他們已經傷心透了,也許山洞和叢林就是我的家。你走吧,我不想讓你安慰我,我更不想讓你為我們母女倆受累,我們的故事結束了。 管水默默聽完卡佳的話,站起來走了。卡佳看著他的背影又號啕大哭起來。 早晨,卡佳抱著瑪莎望著門口,瑪莎滿臉淚痕在卡佳懷裡睡著了。管水走進來,他沒看卡佳一眼,直接走進臥室。片刻他拎著兩個箱子穿過客廳朝外走去。 過了一會兒,管水又走進來,走進臥室,走進廚房,不停往外搬東西。卡佳呆呆地看著他的舉動,任其所為。必要的東西搬得差不多了,管水進來把瑪莎抱在懷裡,又伸出有力的臂膀把卡佳也抱在懷裡朝外走去。卡佳喊:你要幹什麼,放開我,你要搶劫嗎?管水一句話也不說,抱著她們朝外走。 門口停著一輛馬車,管水把卡佳和瑪莎放在車上,揚起鞭子趕馬車朝前方走去。卡佳大喊著:你要帶我們到哪裡去?管水趕著車頭也不回。 管水和卡佳帶著瑪莎,坐著馬車,走過大平原,又走進山野。卡佳捶打著管水的後背問:告訴我,你到底要帶我們到哪裡去?你啞巴了嗎?管水輕聲說:回家!卡佳呆呆地望著管水那結實的背影,把瑪莎摟在懷裡,眼睛模糊了…… 他們停在一片荒地邊,那裡正好有一處廢棄的屋子。在一棵大樹下,管水跪在那裡,點燃了三炷香。樹皮被剝開,上面畫著土地老爺的畫像。管水閉著眼睛輕聲念叨著:天老爺,地老爺,借俺一片天,給俺一片地吧,俺今天要燎荒開荒了,盼您給我們風調雨順,多打糧食,讓我們活下去。管水叩頭。 管水回頭一看,卡佳和瑪莎在他身後也叩頭,笑道:你們跟著亂磕什麼頭?關你們什麼事?卡佳指了指土地老爺問:這不是你爹?管水哈哈大笑,笑出眼淚。他環視著山野,大聲吼了一聲:燎荒! 荒原上大火熊熊。管水和卡佳望著這一切。瑪莎歡快地笑著叫著跑著。管水開荒了,他掄著頭,黝黑光亮的身上滾著汗珠。卡佳拎著飯包和水罐,領著瑪莎走來。卡佳坐在地頭上,望著管水那結實的背影,心中泛起無限溫暖。瑪莎依偎在卡佳的懷裡,哼著一首兒歌。 晚霞橫飛,一匹馬在奔馳,管水帶著全家採野果回來,瑪莎和卡佳唱著歌,她們滿臉都是漿果汁。 秋去冬來,管水騎馬追逐獵物,他射中了獵物,騎馬回到家裡。卡佳和瑪莎看著他英雄般歸來,發出歡快的笑聲。 夜幕降臨,一家三口在吃飯。卡佳把肉夾到管水碗裡。管水把肉夾到瑪莎碗裡。卡佳斟滿一杯酒放到管水面前。管水把酒又倒進了酒瓶裡。卡佳詫異地看著管水。管水說:從今天開始,我不喝酒了。卡佳感動地望著管水。 管水說:咱開出三畝地了,我想明年春天種一畝玉米,一畝高粱,另外一畝種些雜糧。菜地我也開好了,明年種上土豆。我還想養兩頭豬、二十隻鵝、二十隻雞、二十隻鴨,這樣咱的小日子就挺美了。卡佳,你有什麼想法?卡佳輕聲說:水,我沒白等你一場! 這天,管水照例騎著馬載著瑪莎和卡佳回家來。管水在院裡拴著馬,似乎感覺到了異樣。卡佳和瑪莎要往屋裡走,管水一下攔住她們小聲說:屋裡有人!他說著抄起一把鐵鍬,輕輕推門一看,大吃一驚!屋中坐著個衣衫破爛、頭上包著頭巾,露出一隻眼睛,臟臉上有道紫紅長疤的十分醜陋的人。 管水怒喝:什麼人?出去!這時,卡佳和瑪莎也進來了,瑪莎嚇得偎在卡佳懷裡發抖。那人不動不語,面無表情,眼露激動、淒然與痛苦的幽光,直落在卡佳臉上。卡佳驚怕慌亂,一隻手抱緊孩子,另隻手緊挽管水胳膊。 管水喝問:你到底是誰?你想幹什麼?那人依舊不語不動,但目光變得陰鷙和傷痛,直射管水。兩人目光相撞,像在做著某種較量。最終,那人又把目光移到卡佳臉上,變得柔和、愛憐和淒楚哀怨。這目光盯到卡佳心中的柔軟處,她似乎與他有了感應,不再驚駭顫抖,仔細打量那個人。 那人令人恐怖的醜陋的臉,漸漸變成薩馬廖夫那張年輕英俊的臉。卡佳驚異狐疑,不敢置信,情不自禁地試探著向那人緩步走去。管水攬過瑪莎,把鐵鍬攥得更緊。 那人依舊不動不語地盯著卡佳,眼中雖無淚,眼邊卻已濕潤。卡佳問:你……你是……薩馬廖夫?啊,真的是薩馬廖夫!那人仍是不語不動,只微微點了下頭。 管水繃緊的神經松緩,鐵鍬滑落地上。卡佳湧出淚水,顫聲問:你……還活著?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薩馬廖夫的臉有些顫,眼有些迷濛。卡佳流淚把薩馬廖夫的頭攬進懷裡。 管水默默看著。薩馬廖夫掙出頭,眼中露出感激的光,繼而又變成淒哀無望的光,但瞬間消失,變得空洞沉重,臉上也更加麻木,毫無表情。 薩馬廖夫住下來了,卡佳給他換上新衣。他頭髮蓬亂,卡佳要給他梳頭,他擋開,自己用手胡亂捋幾下,頭髮仍很蓬亂。卡佳無奈,拿筆寫字:薩馬廖夫,我們該怎麼辦?我已經不是你的妻子了。薩馬廖夫也不回紙條,只是面無表情地望著她。卡佳又寫:薩馬廖夫,你能不能說句話或寫點什麼,我都快要憋瘋了!薩馬廖夫看了,不說也不寫,默默走出房門。 管水拿砍刀在山林裡砍樹枝,卡佳默默走到他的身後喊:水!管水好像沒聽見,繼續揮舞著砍刀。卡佳又喊:水,我在叫你呢!管水問:啥事?卡佳輕聲說:水,我們該怎麼辦?管水沉默。 卡佳暴怒起來:我在問你,我們該怎麼辦?你必須告訴我,你這樣沉默是不行的,我快要瘋了,上帝不能這樣作弄人,你說話呀!卡佳不停搖晃著管水的肩膀。管水說:卡佳!讓他住在這吧,他不容易! 卡佳在疊洗過的衣服,不時透過窗玻璃,看院中劈木柈子的薩馬廖夫,他像是在砍敵人腦袋,又像是同誰玩兒命。她心中難受,放下衣服,拿條手巾走了出去,給薩馬廖夫擦汗。薩馬廖夫拽過手巾自己擦。 卡佳瞪他一眼,拉著他就向屋裡走。在屋裡,卡佳氣怨地看看薩馬廖夫,又寫:你到底在想什麼?能不能說一說?你這樣,使你和所有的人都很痛苦,求求你說句話吧!薩馬廖夫只是看一眼卡佳,坐在凳上,仍是不動不語。卡佳急得要哭,又寫:薩馬廖夫,你是魔鬼!上帝呀!這是可怕的煎熬,我實在受不了啦!讓我去死吧! 薩馬廖夫終於緩了下臉,抓起卡佳的手輕輕搖了搖頭。卡佳也抓住他的手,可他馬上把手抽出去,又恢復了老樣子。 卡佳欲寫又停:你不肯說話,可你能聽清我說什麼,那你就听著我告訴你,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當年,我本該嫁給管水,可我得到了他的死訊。於是,你娶了我。後來,我們本可以好好生活,可偏偏接到你陣亡的通知,於是我又嫁給了管水。但結果,你們誰也沒有死,我們都掉進了深深的痛苦的漩渦。這些該怨誰?誰都不怨,是我們受到了命運的耍弄,是上帝在跟我們開玩笑! 薩馬廖夫靜靜地聽著,但依舊毫無表情,漸漸閉上眼睛。卡佳說:薩馬廖夫,你別這樣。雖然我們不是夫妻了,但畢竟有過前情,還是朋友,我和水永遠不會拋棄你。希望你儘早快樂起來。薩馬廖夫響起了鼾聲。 薩馬廖夫端一盆水,用手往地上撩。瑪莎膽怯地倚門看著,覺得撩水好玩兒,就試探著走過來跟著撩,小臉上漸漸露出笑容,薩馬廖夫的臉也有了一絲松緩。管水進來,不放心地端起水盆,領走瑪莎。薩馬廖夫的臉立刻麻木。 管水返回,看著薩馬廖夫說:餵,該說說我們的事了!我們是老對手,你不能怨卡佳,這一切都是命運捉弄我們,當初我在臨死前託人給卡佳送信,讓她不要再等我,找個好人嫁了。可我沒有死。你們結婚了,我依然愛著卡佳,但是我只是默默地關注著她,沒有動過她一手指頭,她一直都是為你活著。老天再一次捉弄了她,她是接到你的陣亡通知書後才嫁給我的,我也是知道了你的死訊後才把她們送回來的。可現在你又活著回來了。薩馬廖夫默默地望著管水。 管水繼續說著:作為男人,我想我們不應該再讓卡佳受到一點點傷害。薩馬廖夫木訥地望著管水。管水伸出手說道:我想和你成為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薩馬廖夫不解地望著管水。 管水說:我佩服你。你能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千辛萬苦找到卡佳和瑪莎,是條漢子。我也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我知道你的心裡有多難受,可是沒有辦法,我們已經是一家人了,誰也拆不開。我和卡佳說了,你就住在這兒,你什麼也不要怕,我和卡佳會照顧你一輩子!薩馬廖夫站起來轉身走了。 薩馬廖夫坐在院裡一塊大磨石邊用力磨指揮刀。管水出來看見薩馬廖夫在磨刀,也找了塊大磨石,坐在薩馬廖夫對面磨起大砍刀。正在盆邊玩水的瑪莎奇怪地看著他們,眼中充滿不解。霍霍的磨刀聲,在院中響著,聲音越來越大,在天空中迴盪。薩馬廖夫舉刀對著陽光,陽光折射在薩馬廖夫臉上。管水也抬起頭,伸出手指試著自己的刀鋒。 管水在院子一邊整理小馬車。薩馬廖夫從外面回來,見管水惡狠狠瞪他,“嚓”地拔出指揮刀,又霍霍地磨。管水也從車上拿起大砍刀,示威地坐在薩馬廖夫對面凶狠地磨。瑪莎見了,扭身跑進屋裡去。 卡佳從外面回來惱怒道:上帝呀!為什麼我一離開家,你們就磨刀?多少天了,總是沒命地磨。你們到底要幹什麼?管水和薩馬廖夫誰也不理她,更加用力地磨。瑪莎從屋裡出來,拿了一把小刀,沒有磨石就找了塊磚頭,坐在一邊磨。 院中三個磨刀人呈三角形,把卡佳圍在中間。她挨個看,卻沒人理她,她氣惱地走到瑪莎身邊說:餵!瑪莎,你這小東西,為什麼也磨刀呀?瑪莎天真地說:媽媽,不為什麼,大人都在磨呀。卡佳哭笑不得。 夜晚,卡佳在家裡召開家庭會議,她說:這是家庭,不是屠宰場,更不是戰場,你們誰再磨刀,我就先殺了誰!我能說出來就能做出來,不信試試看!上帝就是這樣安排的,我們無法擺脫上帝的安排,我們只能遵從上帝的旨意,沒有辦法!薩馬廖夫背對著他們望著窗外。管水沉默不語。 卡佳說:我說說我們以後該怎么生活吧,上帝要你們把過去的仇恨都忘掉,把你們的愛拿出來,放在這個家裡…… 薩馬廖夫在廚房裡烤麵包,做沙拉,瑪莎搗亂。薩馬廖夫給她一塊抹了奶油的麵包,並把她放在自己脖梗上,不讓她搗亂,兩手依舊乾著活。 瑪莎吃了兩口麵包,調皮地把奶油抹在薩馬廖夫臉上,咯咯地笑。薩馬廖夫也不擦,仍舊面無表情地干活。瑪莎不小心,又把奶油抹到自己臉上。 管水和卡佳趕著小馬車回來,車上裝滿乾柴。他倆在院子裡卸車。瑪莎從廚房裡蹦蹦跳跳地跑出來,管水招手:過來,爹在這兒呢!管水親暱地為瑪莎擦去臉上的奶油:小嫚子,又淘氣了吧? 瑪莎嘻嘻笑著,猛地伸開小手,把攥著的奶油抹了管水滿臉。管水就勢用臉在女兒的臉蛋兒上亂蹭,兩人都變成花花臉。卡佳在一旁開心地笑。 薩馬廖夫從廚房裡端個托盤出來,往餐桌上擺麵包、牛奶和沙拉。卡佳看見薩馬廖夫,不由心情複雜地隱去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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