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走西口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走西口 俞智先 11636 2018-03-18
提審秀秀的縣知事夏三穿著一身中山裝,上衣口袋裡邊露出了金燦燦的懷錶鏈。他坐在書案之後,旁邊坐著差不多裝束的書吏。秀秀戴著手銬坐在對面的椅子上。 夏三不緊不慢地問道:“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姓成,叫成秀秀。” “成秀秀,你今年多大了?” “一十九歲。” “嫁到夫家幾年了?” “兩年。” “啊,那出嫁的時候是一十七歲?那時你的丈夫多大年紀?” “他自己說是五十一歲。” “人是你殺的?” “是。” “是什麼人幫你殺的?” “沒有人幫助。” “這就奇怪了。你丈夫也不過五十多歲,畢竟是一個大男人,你一個弱女子,怎麼可能將他殺死?說吧!誰是你的奸夫?他是如何殺了你的丈夫又如何讓你來替他頂罪的?”夏三自以為聰明地分析。

“沒有!小女子雖然與丈夫婚後並不和睦,可也從沒有同任何男人有過交往。請大老爺明察。” “一派胡言!你與你丈夫並不和睦,至於兇殘地將他殺死嗎?” “那是因為他要用砒霜毒死我的兒子!” “哦?你丈夫五十多歲,老來得子,理應愛如珍寶。虎毒尚且不食子,你丈夫怎麼會毒死自己的兒子?”夏三來了精神頭。 “他硬說我的青青不是他親生的。”單純的秀秀如實說道。 “我問你,你丈夫以為這孩子是你同誰生的?”夏三繼續誘供。 “他……他……” 夏三一拍桌子:“講!” “我丈夫平時就總是疑神疑鬼。他那天是喝醉了酒,把我捆綁起來,用藤條拷打我,非要讓我招認青青是我同別人通姦所生。” “你招認了嗎?”夏三歪著頭問。

“這個……沒有。”秀秀回過神來,她想就是死,也不能說出田青的名字。 “好一張利嘴!可是你太小看本知事了。成秀秀!你的父母貪圖錢財,將你一個妙齡的女子嫁給了一個糟朽老夫,本官在驗看屍體的時候發現,你的丈夫骨瘦如柴,想必在房事上也是力不從心。十個美女九個淫,你看看你自己,雖然已經是一個兒子的母親,卻仍舊如花似玉。即使你不想紅杏出牆,也會有浮浪子弟鍾情於你!於是,你為情所困,終於背著你的丈夫做下了不恥之事,生下了一個野種。開始,你丈夫還以為是自己修來的福分,老了老了還有觀音送子;後來,孩子越長越大,他才發現這孩子長得根本不像自己。 “後來,他又撞見了你與那姦夫相會,於是忍無可忍,在你熟睡之時將你捆綁起來——以他的年紀和力氣,也只有在你熟睡之時才能將你捆上——有一點你說的是實話,他是拷問過你,穩婆已經驗過你身上的條條傷痕。可是你還是說了假話,實情是,你招認了,你說出了那個姦夫的名字,而且你寫下了供狀。之後,你怕你丈夫去官府告發你和你的奸夫,於是才找來姦夫,兩個人合謀殺死了你的丈夫。殺人之後,你從後門放走了姦夫,正要處置屍體,卻正巧來了一個買藥之人,才使案情暴露。於是你就想一人抵罪,保護你的奸夫。”他說完了,得意地往椅子背上一靠說,“成秀秀,你說,本知事說的是也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秀秀反駁著。 “看來,不用大刑你是不會招認的了。把她給我拶起來!”兩名衙役上前,不由分說地給秀秀上了拶子。 “成秀秀!人心似鐵不如鐵,王法如爐強似爐!你說起來也算得是一個婀娜多姿的美女了,本官也有憐香惜玉之心,我勸你還是現在就招認了吧。免得多受皮肉之苦。”夏三奸笑著。 秀秀大喊:“青天大老爺,民女冤枉!” “用刑!” 兩個壯漢用力一收拶子兩邊的拉繩,拶子一下子收緊,秀秀慘叫一聲。 夏三擺手,衙役鬆了拉繩。 “大老爺,你為什麼不多找找民女的左鄰右舍,問一問民女的為人?為什麼不去縣城打聽打聽民女的丈夫是何等樣人?你為什麼偏偏跟民女過不去,偏偏要民女誣陷好人哪?縣大老爺!”秀秀無助地哭訴著。

“哈哈,怪不得你能成為一個殺人犯,原來你竟是個如此刁蠻之人,真是最毒不過婦人心!”他一拍驚堂木,“再拶!” 衙役再拉拶子,秀秀又慘叫一聲昏死了過去……秀秀當然不會牽扯田青,別說這事和田青無關,就是有關係,她也會一人擔下來。她對田青的愛已經在心里扎了根,是什麼力量也不能動搖的。 地保把青青送到了黃先生家,並將秀秀殺人的事情經過如實地告訴了黃先生。黃先生一聽心道:壞了。趕緊一刻不敢耽擱地跑到田家送信。 淑貞正在往屋裡抱柴火,黃先生急匆匆地走進了院子,“大妹子!田青在家嗎?” 田青從屋裡跑出來,“先生?快請屋裡坐吧!” “不了。田青,你跟我來!”他向淑貞點點頭,拉著田青就往外走。淑貞詫異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心想怎麼了這是?

黃先生把田青領到了門口的老槐樹下。 “田青,你趕緊走!秀秀被官府抓去了。” 田青一驚:“啊?為了什麼?” “謀害親夫!她把那個老東西殺了!” “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詳情我還不清楚,今早地保把秀秀的兒子送到我家,我才知道出事了。” 田青拔腿就要走。 “你要去哪兒?”黃先生追上他。 “我要去縣城打聽打聽秀秀的案情。” 黃先生上前把他拉回來,“哎呀,你不能去!你去了不是自投羅網麼!” “這事與我毫無關係。我怕什麼?” “你忘了,祁縣的縣知事是夏三。此人,一肚子花花腸子,遇上這樣少妻殺死老夫的事,一定會認為這是一樁因姦而殺的花案。昨天白天你去過他的藥房,又同他發生過口角,他在酒館喝酒的時候又曾經大放厥詞,真要是有個好事之徒,去官府告發,你可就大醬抹在褲襠上——不是屎也是屎了。你想想你要真落在夏三的手裡,你還活得成嗎?走!走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

“先生!秀秀一定是因為我攤上人命官司的。我卻一走了之,我還是個男人嗎?” “你留下又有什麼用?你救不了她,反而會害了自己!” “那我也不能像姦夫一樣地溜走。如果那樣,我才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呢!” “田青,秀秀可是個女流之輩,她熬得過公堂之上的三推六問嗎?真要是屈打成招,供出你是奸夫,你還有命嗎?” “不,你不了解秀秀。她不會!” 田青說著抬腿要走,黃先生還是死死地拉著他。 “田青,聽我一句,秀秀要真是被判了死刑,你去了也只是再多一個屈死鬼。你救不了秀秀,反搭進自己的一條性命,值嗎?你在家等我的消息,我聯繫了縣城的商戶和住戶寫了個萬民折來救秀秀,你就別再這兒搗亂了!回去!”黃先生不由分說地把田青往家推。

田青聽著有理,他衝黃先生深鞠一躬:“恩師,弟子多謝您了!” 黃先生抹了把額頭上滲出的虛汗,轉身去了縣衙。 黃先生一步跨進了衙門,“我是為秀秀的官司而來。” 夏三忙站起身,“黃老先生?請坐請坐。”他對兩個壯漢說,“把犯婦先帶下去。”夏三問黃先生,“黃老先生,您找我有何見教啊?” 黃先生坐下了,“為成秀秀送來鄉鄰的萬民折,請您過目。”他遞上了一個長卷。 夏三掃了一眼,“說吧,你們想說什麼?” “大人,本縣的所有商家和住戶一向都叫藥舖的老闆為醋罈子,他的疑心之大天下少有。只要成秀秀走出藥舖門口一步,他就說成秀秀是出來找野漢子——啊,此言十分不雅,還請大老爺海涵。只要有男人去他家的藥舖買藥,看了成秀秀一眼,那人走後,成秀秀的丈夫就要說他們是眉目傳情。害得成秀秀一般不敢出門,來了顧客就躲進後宅。兩年之內,只回娘家探過一次親。成秀秀在夫家如同居於囚室,她怎麼會有機會與人通姦?這次的殺夫,實在是因為她丈夫要毒死親生兒子二人廝打,情急所致。請縣知事大人明察!”黃先生一口氣說完了。

“您說得這麼有枝有葉,您看見了?” “有人可以作證。就在門外!請稍候。”他走出門去。黃先生對站在外邊等候的伙計老劉說:“兄弟,別害怕,你實話實說就是了。”黃先生和老劉進了門。黃先生指著老劉說:“這就是我帶來的證人。”夏三打量老劉,“你是什麼人?” “我是藥舖的伙計,出事之前我就在藥舖。那天下午,有個老闆娘的親戚來藥舖請坐堂郎中,因坐堂郎中外出不在,老闆娘的親戚就在鋪子裡多滯留了一會兒,被我家老闆看見了,就說此人與我家老闆娘有染。晚上,老闆在店裡配了一碗蒙汗藥放在老闆娘喝的湯裡,把老闆娘麻翻,然後就用藤條拷打。當時我在前櫃當值,順便看著小少爺。老闆吃醋吵架的事我已經司空見慣了,再無興趣,就把門窗關上了,眼不見心不煩。後來,老闆來到了前屋,取了砒霜,要毒死小少爺,我勸他他不聽,我就跑到後宅,打開門鎖,放出了老闆娘。我見老闆連自己的兒子都要毒死,再不想留下,就不辭而別了。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來問你,你可有妻室?”夏三盯住老劉。 “沒有。” “那麼,白天來請坐堂郎中的人是誰?” “不知道。我也是頭一次見。”老劉如實說道。 “哈哈!你推得倒很乾淨。那個人就是你!你在藥舖多年,又知道老闆與老闆娘琴瑟不和,就近水樓台先得月,你就乘虛而入,與老闆娘勾搭成姦。終於紙裡包不住火,被老闆發現,你們就一不做二不休,扳倒葫蘆灑了油,合力將老闆殺死,你說對也不對?” 老劉樂了。 “你死到臨頭還敢笑?來人呀!把這個姦夫給我夾起來!” 黃先生急了,“慢!你夾他不得!” “黃老先生,你敢干預本縣辦案?” “不敢,我只是想告訴你,這人絕不可能是青青的父親。他是清宣統皇帝遜位後,被逐出宮的太監。”

“啊!”夏三的臉色變了。 屋子裡的人都哄堂大笑。 夏三臉上的肌肉一陣抽搐,“笑什麼?把秀秀打入死牢,三天之後,槍斃她!退堂!”他頭一個走了出去。黃先生心裡這個氣啊,可又有什麼法子呢?他和老劉喪氣地走了出來。想想還得給田青報個信。於是他又趕去了田家。 田青得知秀秀將被處死,心都要碎了。 “我要去監牢裡看看秀秀。” “慢!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去了,就是自投羅網!你見了又能怎樣?已經這樣了,無論如何也救不了秀秀了!那個夏三,胸無點墨,卻狂妄自大,自以為是,根本不拿我們的萬民折當回事。可憐!可悲!可嘆啊!”黃先生勸道。 田青仰天長嘆,“這是什麼世道啊!這個狗屁夏三,怎麼大清改了民國,卻讓一個騙子、賭棍坐了一縣之長?”想到田家大院就被這樣的人霸占著,田青的心裡在流血。 “他說他早就參與維新了!天知道他跟革命黨是什麼時候掛上的鉤?” “先生,我想喝酒!” 黃先生一拍桌子:“好!我陪你喝!” 師生倆就這樣直喝到日落西山。豆花將喝得大醉的田青扶回家,她小心地把田青扶坐在炕上,彎下腰把田青腳上的鞋脫了下來,輕聲說:“哥,你先躺著歇會兒,我熱飯去。” 田青一把拽住了豆花,孩子一樣地哭了,“豆花,你別去。” 豆花嚇了一跳,“哥,你這是怎麼了?” “我就不明白,大清都改民國了,那個當年設計贏走了我家全部家產的賭棍卻又在祁縣當起什麼縣知事來了,我怎麼命裡跟他這麼犯克啊!他!他要把秀秀給槍斃了!” 豆花一愣,“什麼?槍斃?!” 田青無力地點點頭,一頭倒在了炕上。 豆花想了想,打開櫃門取出來里邊的銀子,“既然是夏三當著祁縣的知事,你可千萬躲著他點兒。明天我替你去看看秀秀。” 田青一下從炕上坐了起來,“豆花!謝謝你!” “說什麼呢?你是我哥!你心裡想什麼,我還能不明白?睡吧,這事就交給我了!” 第二天豆花提著籃子去看秀秀。 監檻裡的秀秀穿著一件暗紅色的囚服躺在草鋪上。穿著民國警察服的看守,領著豆花走了進來。 看守是個碎嘴子,邊走邊叨嘮:“其實你不給錢我也能讓你進來。縣政府裡頭,除了夏老爺一個人之外,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說秀秀冤枉的。那位黃先生上的萬民折說的就是老百姓的心裡話,可沒有用。大清國完了,刑部不是沒有了嗎?批文也不用等了。我們的這位大老爺說了就算了。這個姓夏的,要我說,狗屁不是。他的縣知事是把地賣了,到北京送給袁大總統兒子袁克定買來的。袁克定是什麼人?要在前清,那就是大阿哥、大太子!有袁克定撐腰,姓夏的在祁縣就能一手遮天了!以前像這樣的官司,頂多是處絞刑,人還能留個全屍。現在是民國了,改成槍斃了!好好的腦袋鑽了個大窟窿,還有人樣嗎?”他領著豆花走到了死囚牢的門外。 “就是這兒。”他開了鎖又對裡邊的秀秀喊了聲,“哎,犯婦,有人來看你了!” 秀秀坐了起來,看著監檻外面的豆花,有些茫然。 “你們有什麼話儘管說吧,有我在外頭照應著呢!” “謝謝大叔。” 看守擺擺手,“別謝,我收了你的錢,你再謝我,我臊得慌。”說著走開了。 秀秀盯著豆花,“你是?” 豆花把籃子放下,從裡邊取出菜餚擺在秀秀面前,“秀秀,我是受人之託前來看你的。”豆花取出田青送給她的那個俄國披肩抖開。 “你就是田青的新媳婦?”秀秀眼睛一亮。 “是的,那時我還是他的干妹妹。他從恰克圖買了兩條俄國披肩,一條給了我,另一條捎給了你。在這之前,他還捎銀子讓他娘給你打了一對耳環。” 秀秀的眼淚流了下來,“我辜負了田青,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會成了別人的老婆!” “是啊,他一直為你堅守著諾言。他的老闆要把自己的女兒連同一大份家業全給他,他也毫不動心。他聽說你嫁人之後,雖然非常痛苦,但是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你一句,他知道你是被逼的。就是昨天,他知道你要……他喝醉了!我認識他兩年多了,只見他喝過兩次醉酒,都是因為你!他非常非常想來看你……” “不,不不不,他千萬千萬不要來!那太危險了!” “我也是這麼勸他,所以,今天我來了。”豆花看了秀秀一眼,把酒倒上,“秀秀,我們雖不相識,可我們兩個深深地愛著同一個男人。這也算是緣分吧?今天,我就替他為你送送行。來喝乾了這頭一杯,以壯行色!” 秀秀擦了把眼淚,“謝謝你!我這個將死之人謝謝你!” 豆花和秀秀碰了杯。 “秀秀,我聽他說,你比我小些。我就算是姐姐了。你有什麼後事,要託付給姐姐的嗎?” “有。不過,太難為你了。” “什麼話!你不認我這個姐姐嗎?” 秀秀看著豆花,“姐姐,你是個好人。妹子我就不外道了。在我出嫁以後,本來想藉女兒沾光的我的爹娘,不但一點好處都沒有得到,而且那個死鬼連門都不讓他們進。我的爹娘不出兩年就相繼病故了。我的弟弟也已經娶妻生子,因借不上我的光,也早不認我這個姐姐了。所以,在這個世上,我除了兒子青青,再無親人了。現在青青寄養在黃先生家裡,那也是因為他曾是田青的老師。” “你不要再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好了,回去我就把青青接回家去,我會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看待。將來一定把他撫養成人,再認祖歸宗。”豆花說得懇切。 “不,不要讓他姓他父親的姓。就讓他姓田吧!哦,我這個要求對你又太過分了吧?” “誰說的?我就讓他姓田!”豆花拉住秀秀的手。 “那我就再無遺憾了!再有,那個狗官夏三還一直在追查誰是奸夫,你讓田青快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吧。否則,如果有人指認他在事發當天曾經去過藥舖,並與我那死鬼發生過口角,他就死定了!”秀秀心急地囑咐豆花。 “好的,我記下了!”豆花離開後,去黃先生那裡領回了青青。田家人看著這無助的孩子心中一陣痛惜。 這個夏三還認了真,第二天他打扮得像個商人,走進了鄒老闆喝過酒的小酒館,他從多嘴的店小二口裡知道了鄒老闆曾經在這兒和黃先生喝過酒,並提到了田青的名字。當即他就把店小二押了去細細盤問,第二天就帶著人直奔田家莊而來。 田青是他的一塊心病,他的不義之財不能被田家再奪回去,他要藉機除掉田青。 淑貞也想到了這層,她和田青、豆花、丹丹正在緊張地商議著田青的去留,丹丹懷裡抱著青青,不由得替弟弟擔心起來。 “弟,聽娘的話,快走吧。” “走吧,田青,夏三是我家的仇人,他要是知道你見過秀秀,他是不會放過你的!”淑貞著急地說。 田青猶豫著,“……可是,秀秀明天就要上法場了,我怎麼能不送送她?” “哥,正是秀秀讓你馬上走的!娘的擔心是有道理的,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們必須馬上走!”豆花勸田青。 “不要再囉嗦了,這事我說了算!田青和豆花這就走!”淑貞果斷地說。 豆花開始收拾東西,淑貞給青青圍上一條圍巾。 “弟,把孩子留下,我來帶吧!”丹丹抱著孩子。 “這……我親口答應過秀秀,要把這孩子當成自己的兒子撫養的。” “我知道。孩子還是你們的。可你們這是要去走西口,要去闖蕩,帶個這麼小的孩子怎麼行?再說,口外的路途那麼遠,孩子能受得了一路的風霜雨雪嗎?”丹丹擔心地說。 田青看了一眼豆花,“這……” “我現在就一個人了,有了青青,我也有個伴兒,活著也有個奔頭。你就算是為了姐姐,就把青青留給我替你撫養吧?” 淑貞覺得也有道理,“孩子你們不要帶了。” 這時黃先生匆匆走進門來,“田青,夏三抓走了酒店的小二做證人,馬上就要派人來抓你了!快走吧!” 淑貞急了,往外推了一把田青,“快走!” 豆花拉著田青飛快地向外跑去。 夏三領著警察把村口封住了,他自己帶人進了村。夏三領著警察衝進了田青家。 “這不是田家的少奶奶嗎?你還活著?” “活著,活了二十年啦!我會活到把田家大院要回來,你就等著吧!” “日月催人老啊,可你還是風韻猶存嘛!”夏三訕訕地,他當然記得自己當年是怎麼弄到田家大院的。 “我不會輕易死的,因為我還沒看到你的下場!” 夏三哈哈大笑,“下場?我現在拿著民國政府的薪水,活得可是比二十年前更滋潤了!說吧,你兒子在哪兒?” “在口外闖蕩呢。等有一天你不用找他,他會去找你!” “少扯!他回來了,就在家裡!給我搜!”他又轉身對淑貞說,“你等著,死老婆子。你兒子田青不是揚言要收回田家大院嗎?這回我給你絕了根兒!抓住他,我請他吃一顆黑棗,看他怎麼重振祖業!”他一眼看見了田丹丹懷裡的青青,“哎?這孩子是你孫子吧?” 淑貞嚇了一跳。 田丹丹護住孩子,“孩子是我的!” 淑貞馬上回過神兒,“是我的外孫。怎麼?他也有罪嗎?” “哼!死老婆子,你別得意。當心,別讓我再遇見他!”沒抓到田青,夏三恨恨地走了。淑貞一下子坐在了炕上。 沒有人救得了秀秀,她到底還是被押上了刑場。她站在木籠囚車裡,兩眼直直地看著前面。人們圍觀著、議論著:“這麼年輕呀!”“可惜了的歲數了!”“冤哪,比竇娥都冤哪!” 有人高聲喊道:“唱一個吧!” 黃先生在人群中老淚縱橫,“秀秀,唱!唱個曲子,給鄉親們留個念想吧!” 秀秀抬起了頭,看著遠方,一曲脫口而出,聲嘶力竭高亢激越: 與此同時,田青似乎聽到了歌聲,他站住了腳,回頭望著那一道道的圪梁,眼睛裡淚光閃閃……任豆花拉著他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秀秀被反綁雙手走上高高的行刑台,丹丹把青青舉過頭頂,青青看見了媽媽,哇哇地哭著,小手伸著、夠著……淑貞抹著眼淚,大聲地喊著:“秀秀,你一路走好啊!” 許多人都哭了,也跟著大聲喊:“秀秀,西方大路,明光大道啊。你千萬別走錯了呀!” 一聲槍響,歌聲戛然而止。 賬房先生領著梁家夫婦風塵僕僕地進了裘記皮匠舖的大院子。梁妻偷偷拽了丈夫一把,“這麼大的院套都是咱滿囤的?” 梁父倔倔地目不斜視地說:“就是皇宮大內,我也不稀罕看。” 賬房先生走到前櫃門口,“梁老闆!老太爺和老太太我給您接來了!” 幾個伙計從作坊裡探出頭往外看著。 梁滿囤從前櫃房裡跑了出來,“爹,娘,你們來了,一路上累了吧?” 還沒等梁母答話,梁父衝上去就給了梁滿囤一個大耳刮子。梁滿囤一下被打傻了。 “爹?……” “別叫我爹!我沒有你這個逆子!” “滿囤他爹,剛跟孩子見面,你這唱的哪一出啊?” “唱的哪一出?老子我今天就給他唱一出!” 裘巧巧從屋裡走了出來,把手裡的瓜子皮扔在地上,倚在門框上,拍了拍手,“喲!當家的,這是誰啊?” 梁滿囤看著裘巧巧,支吾著:“巧巧,你……你快進屋去照顧爹,這……這裡用不著你。” 裘巧巧從台階上走了下來,站在梁父面前。 “想必這位就是我的公爹吧?” 梁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沒理裘巧巧,繼續指著梁滿囤的鼻子罵道:“梁滿囤!你良心讓狗吃了!你拍拍良心想想,你對得起丹丹嗎?!你是丹丹一手抱大的,她在家沒日沒夜地盼著你等著你,盼著盼著,盼去了你的一紙休書,你這不是要她命嗎?這麼多年,要是沒有丹丹在家替你盡孝,我和你娘這兩把老骨頭早就爛成骨頭渣子了。” “梁滿囤,把這對不知好歹的老東西給我轟出去!願意上哪爛成骨頭渣子就上哪爛成骨頭渣子去!”一聽這話,裘巧巧氣得發了威。 梁滿囤為難地看著巧巧。 梁父拉起梁母向外就走。 “走!咱不用人攆。大不了把這把老骨頭扔在包頭了。” “爹!娘!……” “爹什麼爹!走!”裘巧巧氣哼哼地拉著梁滿囤向前櫃房走。 梁母被梁父一邊拽著往外走,一邊淚流滿面地回頭看著梁滿囤,“滿囤,滿囤啊……” “滿囤啊!——你喪良心,缺了大德了!”梁父走到門口回頭悲愴地說。 賬房先生看著離去的梁父梁母,無奈地進了賬房。 梁父梁母蹲在皮匠鋪門口的大街上,禁不住老淚縱橫。 賬房先生從櫃子裡取出兩塊“袁大頭”,剛要往外走,梁滿囤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先生,我爹我娘在包頭兩眼一抹黑,麻煩您先到外面給他們租間房先落下腳,巧巧也是一時在氣頭上,等她把氣消了,我再把他們二老接回來。” 賬房先生把手裡的兩塊“袁大頭”衝梁滿囤亮了亮。 “我也是這麼想的。這事就交給我吧。” 梁滿囤把手裡的“袁大頭”塞給了賬房先生,往外推著他:“哪能用您的呢?快去吧!替我安慰安慰我爹和我娘。”梁滿囤看著賬房先生的背影,抱著腦袋蹲在了地上。 當晚,梁家夫婦住進了租的房子。這是兩間非常簡陋的草坯房。兩人躺在炕上,月光照在他們慘白的臉上……梁家夫婦誰也睡不著。 “滿囤他爹,你這個驢脾氣咋就不改改呢?你說咱倆搭著兩條老命到了包頭,剛跟滿囤一見面你就唱了這麼一出,讓滿囤他媳婦可怎麼想我們倆吧。” “別跟我提那個裘巧巧!你看她那個母夜叉樣,哪趕得上咱丹丹一個犄角兒。” 梁母嘆了口氣,“老頭子,你也替丹丹出氣了,這事就到此打住吧。咱倆是守了一輩子的老夫老妻了,我還能給你虧吃?聽我一句勸吧。你不是常說'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嗎?咱倆在包頭,兩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連個進錢的營生都沒有,不就得指著自己的兒子嘛!丹丹再好,她已經讓滿囤休了,不是我們梁家的人了。再說,丹丹就是再孝順,她離我們十萬八千里,我們也指望不上啊,有個為難著窄的,還得指著滿囤兩口子。老頭子,到哪河脫哪鞋,你就別再犯倔了,啊?” 梁父望著黑洞洞的房頂,長長地嘆了口氣。 田青和豆花也趕回了包頭。 進了城路過棺材舖時被田耀祖叫住了。 “你們這是剛從祁縣回來吧?” “是。田大叔,您給田青和我備的那份賀禮太重了。”豆花笑著打著招呼。 “哎?哪裡?我和田青都認一家子了。你們大喜的日子,我備一份薄禮那還不應該嘛。我身邊也沒個親人,還指望著有個大事小情的互相關照一下呢。” “田老闆,您有什麼事,對晚輩言語一聲,晚輩效犬馬之勞。”田青也說。 “放心吧,以後,少麻煩不了你們兩口子。田青,你好像說過,家裡還有個老母親和姐姐,她們還都好吧?”田耀祖高興地問。 “謝謝您惦記,她們都好。”田青忙回答。 “啊,沒出事就好。”田耀祖自知失言,“啊,我是說,祁縣是個窮地方,飽暖生淫欲,貧窮起盜心嘛!我在家鄉的時候就常有強人出沒。沒出事就好,平安是福嘛!哎,你們別站著說話呀,進屋裡歇歇腿兒、喝杯茶嘛!”田耀祖趕緊轉了話題。 “不了不了。我們還是去龔文佩的莜麵館吧。” 田青剛要走,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又站下了。 “田老闆,您是開棺材舖的,一定認識不少木匠吧?想跟您打聽一個人,他是個木匠,姓徐,也是咱們山西祁縣人。” 田耀祖怔了一下,“姓徐的山西木匠?” “對,下巴上有個大疤瘌。”田青比劃了一下。 田耀祖一聽忙搖頭,“你找他幹什麼?” “他是我的恩人。我的武功是他教的,他還省吃儉用地供我讀了私塾。後來,有些事兒誤會了,他就走了西口。我想找到他,請他回山西老家。” “是他供你讀的書?我說……我說他在口外不是一樣嗎?”田耀祖掩飾著。 “不一樣。他年紀一年年大了,孤零零一個人漂泊在外,也不是長久之計,他也該落葉歸根,壘個自己的窩了。田大叔,這個徐木匠要是到您的棺材鋪找活干,請您轉告他,有人在家鄉苦苦地等著他!田青也一直在尋找他。” 聽了“有人在家鄉苦苦地等著他”,田耀祖心裡已經明白了八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他都不敢看田青了。 “好好好!我一定告訴他!當然,得我能遇得著他。” 田青和豆花一走,田耀祖就瞇起了眼睛,心裡恨恨地想著,“原來是這麼一檔子事兒!怪不得徐木匠這麼關心田青,還供他唸書。落葉歸根?你就當一輩子浮萍吧!還有人苦苦地等著你,她就望穿秋水去吧!” 田青在回口外的路上就想好了,他一安頓下來就去了腳行,跟傻大個子一起幹起了拉駱駝的活兒。龔文佩認為他拉駱駝是屈才了,可田青卻認為自己跟著駝隊走南闖北的,見識多。他已經答應兩年之內不干皮匠行生意了,就要在這兩年裡,積攢本錢,增加見識,然後看準商機,從小生意幹起,由小做大。他相信自己一定會成功。 豆花不想離開田青,女扮男裝跟著丈夫一起走進了駝隊,她已經知道了田青的理想,那也是她的理想,她要和丈夫一起奮鬥,贖回田家大院。 兩年一晃就過去了。 這兩年的時間裡,田青和豆花兩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只有他們自己心裡知道,連身強力壯的傻大個子都佩服,當然,這其中用的那份心智,那份一個成功商人所具備的心智,逐漸豐富逐漸成熟練達的心智,也是在兩年之中的吃苦受累中積累起來的。歲月的流逝讓田青已經成長為一個精明能幹的商人了。而支撐他走過來的信心就是要贖回屬於他、屬於娘、屬於跟著自己受苦受累毫無怨言的妻子豆花、屬於那個可憐的秀秀扔下的兒子的田家大院! 兩年後的一天,一個太陽耀眼天空湛藍的日子,包頭城棺材鋪對面開了一家“田記估衣鋪”。門口立著一塊牌子:“開市大吉,三天讓利,所有貨物,一律八折。” 老闆就是田青。 開業那天正巧徐木匠也進城到了棺材鋪。田耀祖給田青送了份賀禮回到鋪子,對坐在棺材板上的徐木匠說,“田青這小子真行,幹起了估衣鋪。” 徐木匠問賣估衣能賺錢嗎?田耀祖告訴他,現在時局混亂,有些人家道中落了,當舖里當的多了,冬天當夏天穿的衣裳,夏天當冬天穿的衣裳。過了期,贖不回去,就算死了號。當舖就可以出賣了,就賣到估衣鋪。噹噹的時候,當舖壓價很低,當然往估衣鋪批發的時候,價錢也太高不了,東西又多半有個七八成新。平常人家買不起新衣裳,就上估衣鋪買了穿上,也挺體面。所以,估衣這一行,大有賺頭。 “這個田青還真有門道。”徐木匠讚賞地說了一句。 “你沒看他是誰的兒子?”田耀祖得意了。 “臭美!他那點能耐是靠你教的?”徐木匠搶白了他一句。田耀祖不吭聲了。 對面估衣舖的鞭炮煙散了,顧客都搶著買東西,看樣子生意不錯。田耀祖嘆了口氣,他鋪子裡的棺材多是狗碰子,好棺材是越來越不好賣了。 徐木匠敲敲幾口棺材聽聽聲音,“嗬,看樣子挺厚的板材,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夾層。裡邊是朽木。田耀祖,你連死人也糊弄?” 田耀祖有了話,“錯了。不是我糊弄死人,是買主要糊弄死人。老人過世了,想撐面子,又窮得買不起上好的棺材,就花少點錢買這種狗碰子。這叫什麼?一天能賣三個假,三天賣不了一個真。” “你的那個女婿生意怎麼樣?”徐木匠也不較真,這世道就是這樣。 田耀祖生氣了,“你再說他是我女婿我跟你急!” “好好好,梁滿囤,梁滿囤。” “那王八蛋的老丈人死了。他成了皮匠舖的大老闆了。自己是又管熟皮子,又跑外櫃,忙得顧頭不顧腚的。生意可大不如從前了。”田耀祖說得挺解氣。 “他為什麼不找一個外櫃呢?” “他?一是捨不得錢僱人,二是怕外櫃騙他。你還別說,外櫃要是賣十塊銀元,硬是說賣八塊,還真是不容易查得出來。像我兒子田青那樣講信義守本分的外櫃,不好找!”田耀祖又回到了兒子身上,他是太喜歡田青了。 徐木匠也看不上樑滿囤,“梁滿囤,他,活該!誰叫他背信棄義,休妻再娶?” “哎,你說這話我愛聽!” “唉,也不知道丹丹和她娘經過這種事,怎麼樣了?”輪到徐木匠嘆氣了。 田耀祖故意氣他,“要不我替你找田青去問問?” “別!不能讓他知道我在這兒!”徐木匠忙阻止著。 田耀祖來神了,“田青可一直沒忘記你。他去年從老家一回來就上我這來問,見沒見過一個山西祁縣來的長得奇醜無比的姓徐的木匠?” “哦?你怎麼說的?”徐木匠忙問。 “咱們是什麼關係,我能出賣你嗎?我說壓根就沒見過你這麼一號人。我還對他說……”田耀祖發壞地說,“我說有多少山西人死在走西口的路上了,備不住徐木匠早就見閻王爺了。” “我死了?”徐木匠盯住田耀祖。 “早死了,連骨頭渣子都爛沒了!” 徐木匠揪住田耀祖把他掄了一圈,“田耀祖!你敢詛咒我?!” 田耀祖被勒得喘不上氣來,“喲喲喲,鬆手!你勒死我了!” 徐木匠鬆開田耀祖。田耀祖摸摸脖子說:“我不是讓田青死了心,不要再找你尋仇嘛!你這個人,怎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你是好人?好人堆裡挑出來的!” “那就是最好的人了!你聽我最好的人一句話,大清雖然倒了,光緒通寶換成了袁大頭,可蒙古王爺還在。你呀,就好好當你的王府梅林得了。找個蒙古娘們儿,安個家。在蒙古包裡,守著牛糞爐子,喝著奶茶,吃著手扒羊肉。在母羊下羔的時候,你跟著下幾個小徐木匠。多好!” 徐木匠抓住田耀祖的胳膊,“你再說!你再敢說一個字,我就把你胳膊擰下來,插你嗓子眼裡頭,讓你吃一回手扒人肉!” 田耀祖疼得直求饒,“喲喲喲,不敢說了,不敢說了!再也不敢說了!” 徐木匠鬆了手。 田耀祖抓住被捏的胳膊甩著,“哎喲,你……你下手怎麼這麼狠哪!”徐木匠已經無影無踪了。 “我讓你不得好死!馬摔死、車軋死、刀砍死,對了,你不是有槍了嗎?讓槍走火把你崩死!”田耀祖自顧解恨地罵著。這時門口走進一個人,把他嚇得一屁股坐在棺材上。 進來的人是豆花。 “田老闆,您這是怎麼了?” 田耀祖站起來,“喲,是豆花呀?我還以為是……我最近總是精神恍惚,大概是棺材鋪開的,總是白日見鬼。豆花,你有事呀?” 豆花笑著說,“啊,田青讓我來打聽打聽,那個姓徐的木匠來沒來過。” “沒有!沒有。要是他來了,我不早就告訴田青了嘛!現在更好了,你們的估衣鋪就開在我的對面,徐木匠要是來了,我喊一聲你們不就听見了嘛!”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