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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走西口 俞智先 8363 2018-03-18
田青果然就是來辭工的。進了屋,他也不看裘巧巧,態度堅定地對裘老闆表達了想要辭工的意思。裘巧巧認為是豆花又跟他說了什麼,氣得剛要發火,裘老闆看了她一眼道:“巧巧,你先出去一下,我跟田青談談。” 裘巧巧不情願地走了出去。她想想不甘心就躲在窗戶外邊聽著裡邊的談話。 “既然你要辭工離開,有些話我就不得不說了。自打你從吳玉昆的刀頭下邊逃出來,我就認定了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的文才武藝,我也是倍加欣賞,所以才把外櫃這個獨當一面的差事交付給你。”裘老闆誠懇地說。 “這我真的是感恩不盡。可是……” “你讓我說完。坐下坐下。” 田青坐下了。 “這兩年多,我對你是言聽計從,放手任用。不過,我也暗中考查過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您說。” “我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巧巧。我呢,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這麼大的家業,總不能讓巧巧一個姑娘打理吧?我早就看中了你,尤其是這兩年,我的作坊,從上到下,大家對你的口碑都不錯。我想把我的寶貝女兒巧巧託付給你,就一百個放心了!”裘老闆正式地向田青提親了。 “裘老闆,多承您的抬愛。不好意思,我已經有了未婚妻了。”對於婚事,田青早就想好了。 “是秀秀,對不對?” 田青愕然了。 “您……您怎麼知道?” “梁滿囤說的,可你們並沒有定親,對嗎?” “可是我向她發過誓,此生非她不娶。” “唉!那時候你們還小,即使有誓言,也如同兒戲,不能作數的。” “不,大丈夫應該一諾千金。我是不會食言的。”田青鄭重地說。

“秀秀家有良田萬頃?” “不,只有薄田五畝。” “有豪宅千間?” “不,只有茅屋三椽。” “哦。那她一定是貌如西子、貂蟬,超凡拔俗了?” 田青一笑,“不過是一個村姑而已。” 裘老闆也笑了,“田青,你是讀過詩書的。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自己覺得你們般配嗎?你真的不考慮我方才說的話?” “對不起,裘老闆,您大概也不願意我是一個見利忘義之人吧?”田青看著裘老闆真誠地說。 裘老闆點點頭說:“好吧,這件事,就算是我沒有說過,你也沒有聽見過。” “我會為了裘巧巧小姐守口如瓶的。那我就……” 裘老闆想了想,讓田青答應一件事。要他把梁滿囤帶著,把跑外櫃的所有地方、所有客戶都走上一遍,並且告訴那些人,以後就由梁滿囤接替他的差事。而且兩年之內,不能開皮匠作坊。這後一項,他特別強調了一下。

田青當即答應了。從屋裡告辭出來,田青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裘巧巧躲在外面聽得早氣壞了,田青一走她就衝進屋嗔道:“爹!這傢伙也太狂妄了!” 裘老闆搖搖頭,“不,他是個正人君子!是你我沒有這個福分哪!” “那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巧巧來了脾氣。 “不然。還有一計可以使此事有個轉機,那就是釜底抽薪。你也不用問了,就等著出嫁吧。”說著裘老闆取鑰匙,從錢櫃裡取出了五捆銀元,轉身走了出去。裘巧巧一直相信自己的爹無所不能,見爹說得如此肯定,她心里便又高興起來。 裘老闆準備暗中派人去找秀秀娘,解除她和田青的婚約。這個事兒就落到賬房先生身上。 “這是一百塊銀元,你帶上,去一趟祁縣田青的家鄉,找到那個叫秀秀的父母,把銀元交給他們,讓他們寫一個與田青退親的書信。”裘老闆囑咐賬房先生。

賬房先生接了裘老闆委派的任務當天就悄悄離開了皮匠鋪直奔祁縣。 差走了賬房先生,裘老闆又要人去喊滿囤來見他,心想:沒有馬,只好用騾子駕轅了,好歹要留個後手啊。他一邊想著一邊拿起鼻煙壺,朝鼻子上抹了一小捏,響響地打了個噴嚏。這炸雷般的噴嚏聲把剛剛趕來的梁滿囤嚇了一跳。 “梁滿囤,你坐下。” 梁滿囤不知老闆要和他說什麼,心中沒底兒,只敢在椅子上坐了半個屁股。 “你來了快兩年了,一文錢工錢也沒發給你,你不覺得委屈嗎?” “不,我學會了全套的製皮手藝。我爹告訴過我,家有千金,不如薄技在身。我不委屈。我對裘老闆您感激不盡!” “全套手藝都學會了?” “除了熟皮子的配方。” “那是牛師傅的看家手藝,是秘不外傳的,連我也不能打聽。這不怪你。哎,他經常打你,你不怨恨他嗎?”

“不不,他打我是為了讓我長記性、長能耐。在家我爹也常打我,牛師傅跟我爹一樣,是恨鐵不成鋼。”滿囤猜不出裘老闆的心思,只能小心地回答著。 “嗯。你這麼想就對了。梁滿囤,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牛師傅經常無緣無故地打你,那是我的主意。我就是要看看你的心誠不誠,是不是可以造就之材。” 梁滿囤站起來鞠了一躬,“多謝老闆對我的栽培!” “你明天就是我的外櫃了。”裘老闆鄭重地說。 梁滿囤愣了,“我?那田青呢?”“田青我另有安排。前一段,你已經把製皮的全部手藝都學會了,現在我要讓你跟著田青學會怎麼做生意。你一定要用心去學,不要辜負了我的信任。你的毛病是缺少自信。可是你有個最大的連田青也不具備的長處,那就是你像黃牛一樣的忠誠老實,還有駱駝一樣的忍耐力。這一點很重要。好好乾,你的前途無量!”

“是!”梁滿囤心裡這個激動啊,就別提了。 兩天后,梁滿囤就和田青上了路,他們的馬後是幾輛拉牛皮的貨車。田青在路上教滿囤說俄語,到了店裡給他介紹客戶,滿囤學得認真,記得踏實,倒是很快地熟悉了業務。 賬房先生風塵僕僕地騎著毛驢來到了祁縣田家莊。 黃土村路兩旁的莊稼地裡一片枯黃,禾苗細弱無力地暴晒在太陽底下,幾乎成為一叢叢枯草。一個莊稼老漢正把著鋤頭在耪地,累得臉上汗水直流…… 賬房先生從毛驢上跳了下來,衝老漢走了過去,“老哥,今年年景不好啊。” “下一個餓死的沒準就是老漢我了。”老漢嘆了口氣。 賬房先生從兜里掏出兩個銅錢塞到老漢手裡。 “老哥,拿著去買個饃吃吧。” “你真是個好人!”老漢哆哆嗦嗦地把銅錢裝進兜里。

“我向你打聽個人。有個叫秀秀的姑娘,她的家在哪兒?” “秀秀?哎呀,她家沒有人了。她的爹娘都死了。” “啊?這……”賬房先生沒想到會是這樣,他想了想,又問:“那田家莊有個小伙子叫田青,前幾年走西口了,家中還有個老母親,你知道他們家怎麼走嗎?” “知道知道。”老漢手指著黃土村路,“你順著這條路一直往前走,村頭第四家就是老田家。” 賬房先生衝老漢一拱手,騎上了毛驢,順著黃土村路一直向前走去。 賬房先生敲開了田家小院的門,“大嫂,我是從包頭來的。” 淑貞正在院裡擇野菜,聽了一愣,“您是……” “請問這是田青家嗎?” 淑貞點點頭。 “大嫂,我和您兒子田青在包頭同一個作坊裡做事。我是受我們老闆之託來找您的。”

淑貞緊張地看著賬房先生,“田青他,出什麼事了嗎?” 賬房先生笑了,“您別緊張,他沒出事。要出事也是好事。” 淑貞鬆了一口氣,閃開身子。 “那您快請進屋吧。” 淑貞倒了碗水端給賬房先生後,仔細聽他說完來意想了想說:“田青剛走西口那年,秀秀就被她爹娘逼著嫁人了。” “那秀秀嫁人的事,您為什麼沒告訴過田青呢?” “我這個當娘的是心疼田青,怕他知道秀秀嫁人了,心裡難過,所以就一直瞞著他。” 賬房先生放心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大嫂,這回好了,您就等著過好日子吧。” 淑貞苦笑一下,“先生,我這一輩子,好日子壞日子都嚐過了,怎麼過都是過。我倒並不贊成田青這門婚事,我兒子用不著去給人家當養老女婿來換好日子。我們現在雖然窮,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田青每年往家捎的那些銀元,夠我花了。比起那些個餓死的,我不是天天都在過好日子嘛。人這一輩子,有多少錢都是一輩子,沒聽說有錢人就能比窮人多活一輩子的,關鍵就是要知足常樂。”淑貞說的是心裡話。

“大嫂說得極是。要是田青知道秀秀嫁人了,也同意了這門親事呢?” “兒大不由娘,他要是願意,我這個當娘的也決不把我的意願強加給田青。婚姻是他自己的事,就讓他自己做主吧。” “大嫂,我這麼老遠跑了一趟,也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我回去得向老闆交差。再有,我想見秀秀一面,別回去跟田青空口無憑地這麼一說,他要是不信怎麼辦?”賬房先生看著淑貞。 “先生,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走,我這就陪您去縣城找秀秀。” “那太好了,我也是這個意思。” 淑貞陪著賬房先生去了樂生堂藥舖,路上忍不住問起田青的情況,知道梁滿囤還沒有出徒,白吃飯白乾活,一分錢工錢沒有,她吃了一驚。心裡猜出了八九分,不免對兒子更加疼愛。

兩人來到藥房,恰巧這時秀秀抱著孩子從藥舖裡走了出來。淑貞用手一指秀秀,“先生,那就是秀秀。” 沒等賬房先生上前打招呼,就見一個吹糖人的挑著擔子走了過來,秀秀懷裡的孩子伸著小手衝吹糖人的直夠。秀秀衝吹糖人的叫了一聲:“吹糖人的!給我吹個猴拉稀。” 吹糖人的放下擔子,吹起來,秀秀抱著孩子看著。這時就見鄒老闆掀開藥舖的門簾,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叫著:“秀秀!你看什麼呢?丟了魂了?” “我給青青吹個糖人兒!” “吹糖人?我看你吹糖人是假,看街上的紅男綠女是真。你個不守婦道的娘們儿,快給我回來!” “我怎麼不守婦道了?我是偷人了還是養漢了?”秀秀抱著孩子進了藥舖,孩子哭了起來…… “哎,大嫂,你的猴拉稀還要不要?”吹糖人的叫著。 淑貞嘆了口氣,“可憐的秀秀,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她男人都五十多歲了,偏偏看中了比他小三十多歲的秀秀。秀秀過了門,他還整天疑神疑鬼的,像看賊似的看著秀秀。” “她怎麼會心甘情願地嫁給這麼一個老糟糠呢?”賬房先生不解地問。 “還不都是錢逼的。大前年——就是田青走西口的那年,光祁縣就餓死了兩千多口子。秀秀的父親得了癆病,她也是為了父親能活命,才不得已嫁給藥舖掌櫃的。可我知道,秀秀心裡裝的是田青,上轎的那天,她哭得就像是出殯似的。可是,現在木已成舟,再說什麼都晚了。” 淑貞怕藥舖掌櫃的起疑心,讓賬房先生等在外邊,自己進去叫出了秀秀。三個人在一個街邊小飯館坐下了。賬房先生一五一十地說明了來意。秀秀聽了賬房先生的話,擦了一把眼淚,從懷裡掏出田青送給她的那枚大錢,遞給賬房先生。 “先生,這是田青走西口那年送給我的定情物,我一直偷偷藏著。您帶回去,把它交給田青哥,就說秀秀對不起他!”秀秀說完起身哭著跑了。 “秀秀!”淑貞叫著。 賬房先生嘆了口氣,“嗐!造孽啊!多好個閨女,生生地給毀了。”賬房先生心情鬱悶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一時間淑貞心裡也難過得沒了話說。當天賬房先生就打道回府了。 裘老闆聽了賬房先生的回報,又看著一個沒動的銀元,真是喜出望外。 “哈哈!這可是天賜良緣哪!好,好,好!謝謝你給我帶回來這麼好的消息!正好田青也回來了,你把他叫來。” 裘巧巧也樂了,“爹,讓廚房多做幾個菜吧?” “當然,我今天要多喝上幾盅!” 田青走進了前櫃房,不解地看著裘老闆。 “老闆,您不是已經把我的差事交給梁滿囤了嗎?為什麼不讓他來交賬呢?” “梁滿囤嘛,我自有安排。現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要告訴你。你坐呀,坐!”裘老闆一臉喜色。 田青怔怔地坐下。 “什麼事?” “你的未婚妻秀秀已經嫁人了,就在你走西口的那一年,她爹娘逼著她嫁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糟糠,孩子都一歲了。”田青霍地站了起來:“你說什麼?”他看看裘老闆,又看看一旁坐著的賬房先生,“這不可能!” “田青,你少安毋躁。你不是要辭工不做了嗎?我們東夥一場,我讓賬房先生去你家鄉探望你的母親,順便給她送點利市。”裘老闆偷偷沖賬房先生遞了個眼色。 賬房先生從兜里掏出了秀秀給他的那枚大錢。 “田青,這枚大錢你還記得吧?” 田青接過大錢一下傻了,他都不知道自己對裘老闆說了什麼,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出了大門,也不知該往哪去。賬房先生看著他的背影,嘆息一聲,轉身回了賬房。 田青一出門,裘巧巧就迫不及待地跑進來問自己的親事。 “我還沒跟他說呢。” “您怎麼……您可真是的!一點兒也不把我的事放在心上!” 裘老闆點著女兒,“你懂什麼?他剛知道他的未婚妻嫁給了別人,心裡能好受嗎?這時候馬上提親,一定是欲速則不達。反正他已經沒有秀秀在等他了。你說,他又不是傻子,他會看著這一大片家業不動心?你呀,就等著當新娘吧!” 裘巧巧笑了。 “巧巧,你成了田青的媳婦以後,可別有了丈夫忘了爹喲!” 裘巧巧撒嬌地摟住裘老闆的脖子。 “我一輩子就守住爹,不嫁人!” 裘老闆刮了裘巧巧一下鼻子。 “口是心非!”哈哈大笑起來。 梁滿囤糊塗了,他不明白自己不過是跟著田青出了一趟門,回來咋就又變了樣,老闆又讓他住進了工人住的棚屋裡。他去問裘老闆,裘老闆也不搭理他,只讓他照樣幹以前的活兒。梁滿囤也沒敢多問,換上了乾活時的衣服走到木架子旁邊,開始繃皮子。牛師傅不明真相,攔阻道:“梁外櫃,這哪是您幹的活呀!快快住手。您哪,看我們哪兒乾得不對,指點指點就成了。” 梁滿囤撥開牛師傅,也不說話,拿釘子釘起皮子來。牛師傅怔住了…… “梁大掌櫃,你是不是這趟生意沒做好,讓老闆把外櫃給你擼了?”瘦猴看出了破綻,笑嘻嘻地說。 梁滿囤悶頭不語,繼續幹活。 “要不,你就是因為讓田青給告了一刁狀,老闆生氣了,把你給廢了!可不麼!你當外櫃,田青幹嗎去呀?二虎奪食必有一傷。” 梁滿囤一下子釘到了手,他痛苦地把手指放在嘴裡嗍著。 “喲,你再怎麼不順心,也別跟自己的手指頭過不去呀!”瘦猴在一邊說著風涼話。 牛師傅沉著臉說:“瘦猴,你他媽給我把嘴閉上!”他又對梁滿囤說,“就這麼兩個多月長衫穿的,連釘釘子都不會了?別嗍了,出那麼點兒血死不了人!幹活兒!” 田青心裡說不出的難受,他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亂逛著,腦子裡全是秀秀的身影,怎麼也揮不去。他走到一個小酒館停下了,想想,進去喝起了悶酒。田耀祖進來時他已經喝高了。 “小二,一壺酒,再給我炒兩個小菜,就端到田老闆的桌子上來。”田耀祖吩咐。 “好哩,您少候。” 田耀祖走到田青對面,坐了下來。 “田老闆,又是多日不見了!” 田青仔細看一眼田耀祖,“田老闆?嘿嘿,你才是田老闆,我……我不是。我是給人家吃勞金的。”“喝不少了吧?是不是遇上了什麼高興的事兒了?” 田青醉眼矇矓地看著田耀祖,“高興?對,高興!高興!你聽著啊。”他唱起了放羊歌: “這是我小的時候,跟秀秀一起放羊的時候,常常一起唱的歌。”他眼睛裡閃出了淚花。 “秀秀?你的未婚妻?” “是!可惜呀,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跟我一起唱歌了!”田青痛苦極了。 “她死了?”田耀祖忙問。 “跟死了差不多。她被父母逼著嫁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糟老頭子!可是,我還在苦苦地等著她。為了她,我對別的女人從不動心。現在,我才知道,我守候的是一場夢,一個其實早已經破碎了的夢!”田青用手抓著自己的頭髮。田耀祖聽明白了,他決定好好勸勸自己的兒子。這會兒小二端上酒壺和一盤醬牛肉,他給自己倒上酒,也給田青倒上。 “你也不必傷心成這樣。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 “不,你不知道,我掙到的頭一筆錢,捎回家去,特意告訴俺娘,要給秀秀打一副耳環。我心裡一直惦記著她!她——我敢說,她心裡一定還有我!有我!” 田耀祖安慰他,“有許多過去的事情,忘了也許更好!聽我的——我是過來人了。大丈夫應該拿得起放得下。該忘掉的就忘掉。你現在才多大?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來,乾了這一杯酒,就別再喝了。回去!打明天的太陽一升起來,你就開始奔新的前程,過新的日子。懂嗎?” 田青聽了他的話,心想他說得對啊,我不能這麼痛苦一輩子不是。於是他一拍桌子:“好!幹!”兩個人乾了杯中酒…… 田耀祖攙扶著喝醉了的田青走出了飯館,田青晃晃悠悠一下子撞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傻……傻大個子!”他腿一軟,要倒。傻大個子一把將他扶住。 “你們認識?”田耀祖問。 田青拍了一下傻大個子的肩膀:“他是傻大個子!是我哥們儿!” “怎麼喝了這麼多的酒?”傻大個子扶住田青。 “這位小兄弟,麻煩你把田青送回去。”田耀祖衝傻大個子說。 傻大個子點點頭,背著田青到了打烊的莜麵館,把田青背進屋裡。給他們開門的王南瓜從後面跟著進了屋。 龔文佩和他的嬸母也聞聲走了過來,“南瓜,出了什麼事兒?” “田青喝醉了。” 龔文佩奇怪,田青喝酒很有節制,從來沒有醉過。他今天怎麼醉成這樣了呢? “快去叫豆花!” “豆花!豆花!”王南瓜喊著。 直到半夜,田青也沒醒過酒,豆花守候著田青,這會兒她正將濕手巾敷在田青的頭上。田青醒了,他一把將手巾抓掉:“這不公平!不公平!天理難容啊!”田青長長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聲…… 豆花也抱住他的頭哭了,“哥!” 龔文佩、王南瓜和傻大個子蹲在窗根底下,聽著屋裡的動靜。 “不對。田青是個響噹噹的山西漢子,就是官府要殺他的頭了,他也沒這麼哭過。他一定是遇到了什麼讓他太傷心的大事了!傻大個子,你看見他的時候,他跟你說什麼沒有?” 傻大個子搖頭:“沒有。” “那他是因為什麼事難過成這樣子呢?”王南瓜也想不明白。 “我哪知道!”傻大個子說。 “我沒問你。”王南瓜不耐煩地回了句。 “那你問誰?” 龔文佩阻止兩人:“行了,田青醉成這樣,一時半會兒誰也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傻大個子,你明天不是還要拉駱駝嗎?早點回去歇著吧。走吧走吧!” “那我走了。你們可得把田青看好了。他是個好人!好人!”傻大個子走了。 王南瓜奇怪地說:“哎,傻大個子還真知道心疼人!這傢伙到底傻不傻呀?” 龔文佩拍拍王南瓜,“傻,可他是傻實在!比有些聰明人強多了。” 夜深了,燈花不停地跳躍著……田青翻了個身,手裡攥著的那枚用紅線穿著的大錢掉在了炕上,豆花撿起來拿在手裡看著…… 豆花的耳邊響起了田青曾跟她說過的話。 “……我捎信給我娘,讓她給秀秀也打一對耳環。我離開家時,沒什麼可拿得出手的首飾送給秀秀做定情物,就送給了她一枚我小時候我娘用紅線給我穿的一枚大錢。” 正想著,就見田青翻了個身,嘴裡咕噥著:“秀秀……” 豆花扳過田青的頭著急地問道:“哥,秀秀怎麼了?” 田青睜開眼睛看著豆花,他眼前忽然幻化出了秀秀的形象,他坐起來一把抓住豆花。 “秀秀!” 豆花一愣,“哥,我是豆花。” 田青自顧自地搖著豆花的肩膀,眼裡湧滿了淚水。 “秀秀!你嫁人了!可我還在苦苦地等著你啊!……秀秀,我們是發過誓的。我非你不娶,你非我不嫁……” “哥,你醒醒,我不是秀秀。” 田青自顧夢囈一樣喃喃地說著:“你知道嗎?我遇到了一個多好的女人,跟你同歲,跟你一樣漂亮善良。我到包頭被判了斬,她買了兩口棺材,一口是我的,一口是她自己的,她是要陪我一起死,給我殉情啊!她這是要跟我'結髮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啊!為了信守和你的誓言,我把這份大情大義偷偷藏在心裡,違心地把她當做是自己的妹妹,傷了她的心。” 豆花哭了,“哥!” “秀秀,要不是這次裘老闆為了把裘巧巧嫁給我,派賬房先生去祁縣找我娘,你被你爹娘逼著嫁給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糟糠的事,我還不知道,我還在這裡傻等著你呢……” 豆花明白了發生的一切,禁不住為田青、為秀秀,更為自己流著眼淚,此刻她已經哭得如同淚人。 天色放亮時,田青枕著豆花的腿睡著了,豆花一隻手摸著田青的額頭,靠著被垛也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田青睜開了眼睛,迷茫地左右看看,一下子坐了起來,“我怎麼在這兒?” 豆花也醒了,“你昨天晚上喝醉了,是傻大個子把你送到這兒來的。” 田青抱住自己的頭,他這才想起來昨晚的事。 “哥,你昨天晚上,快把我嚇死了。”豆花眼圈一紅,又要掉淚。 田青嘆了口氣,告訴她秀秀已經嫁人了。 豆花擦了把眼淚,點了點頭:“我知道,嫁了個五十多歲的老糟糠。秀秀真可憐。” “豆花,你怎麼知道的?”田青一愣。 豆花看著田青,破涕為笑,“酒後吐真言,你自己說的。” 田青緊張地問她自己還說什麼了。 豆花把頭轉向了一邊,眼淚流了出來,“把以前沒對我說的真心話都說了。” 豆花哭著跑了出去,進了莜麵館的前屋,把門閂上了。田青追過來,使勁拍打著木門:“豆花,你開開門。”豆花背靠著閂上的門,淚如雨下。 龔文佩、王南瓜和龔嬸都走了出來,“田青,醒酒了?這一大早上,你又演的哪一出啊?” 田青一拍大腿:“嗐!我怕我說醉話又傷著豆花了。” 豆花打開門,擦了把眼淚,看著田青。 “哥,你沒說傷我的話,你說的都是讓豆花為你死上一萬回都不後悔的話。” 田青的眼圈也紅了,“豆花,我要娶你!我已經錯過你兩年了,現在我一天也不能等了。以前,我們之間夾著個秀秀。其實,我早就喜歡你,就是為了信守和秀秀之間的誓言,讓你受了這麼多的委屈。豆花,嫁給我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哥!”豆花一下子撲在田青的懷裡哭了。 在場的人可都樂了。 田青一夜沒回,裘巧巧不安地在地上走來走去。裘老闆煩躁地把水煙袋往桌子上蹾著。 “哎呀,你別走來走去的好不好?” “你倒是坐得住!田青這個時候了還不回來,會不會出什麼事呀?” “他能出什麼事?他連法場都見識過了,一個沒有婚約的姑娘嫁給了別人,他還會去投河、上吊、撞牆、抹脖子?”裘老闆沒好氣地說。 “那你說他哪兒去了?就這麼大個包頭城,你不會打發幾個伙計去找一找?” “用不著!他一定是找哪個酒館借酒澆愁去了。巧巧!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找他!不能顯著我們心急。那樣,他唱花臉的——架子就端起來了。聽你爹的沒錯。消消停停地,就在岸邊坐等,到時候他自己就來咬鉤了。” “我是怕這個時候他去找豆花了。” “他會去找豆花?你想哪兒去了?豆花是劉一刀玩剩下的女人,田青心氣那麼高,他會看得上豆花?哎呀,你別在我這起膩了,回自己屋睡覺去!” 裘巧巧一甩袖子氣咻咻地走了。 經女兒這麼一說,裘老闆心裡倒沒了底。他把拿起的水煙袋又放下了,自言自語地說:“這人能去哪兒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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