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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走西口 俞智先 9061 2018-03-18
劉一刀提著刀來到山寨中間,土匪們已經慌得亂跑亂竄。 “不要亂!不就是幾個'海冷'麼!給我頂住,誰再亂跑,我讓他'土墊'了!” 二當家的領著眾人向寨門衝去。然而寨門外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劉一刀也十分詫異,“'海冷'怎麼不進攻呢?” 田青湊近了問:“大當家的,要不要我領幾個弟兄出去偵察偵察?” “去吧!山里豹子,你領幾個人跟田青去看看。” 山里豹子應了一聲,十幾個人貓著腰走了出去。劉一刀緊張地註視著寨外。過了一會兒,田青和山里豹子一夥人跑了回來。山里豹子大聲說:“他媽的,連個鬼影子都沒有!不會是有人謊報軍情,讓大當家的虛驚一場吧?” 劉一刀讓他上瞭望樓,站哨的彷彿喝醉了癱在樓柱邊。 “他媽拉個巴子的,把他給我捆起來!”劉一刀向聚義廳走去,二當家的和田青等也跟了上去。

喝得醉醺醺的眾嘍囉們都聚在了聚義廳,放哨的小嘍囉被兩個嘍囉架了進來。劉一刀怒氣沖沖地看著他,“你是不是活膩了?嗯!” 小嘍囉摸了摸後脖頸子,“大當家的,冤枉啊!我正在那放哨呢,不知誰朝我後脖頸子狠狠地擊了一掌,我眼前一黑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我是讓人打昏了呀!” 劉一刀愣了一下,“嗯?” “他不會是打瞌睡,大家鬧翻了天,他還沒醒,說不定真的是被人打了。”田青說。 “大當家的,會不會是李義那小子乾的?”二當家的分析。 劉一刀擰著眉問道:“李義?” “對,他反對大哥娶壓寨夫人,所以想故意回來攪和大當家的美事。”二當家的一臉有把握的樣子。 劉一刀思忖著,“下山了會不會再回來?李義這小子對我們這裡的地形瞭如指掌。”

“大當家的,我這就帶著弟兄們連夜去搜山,他就是藏在耗子洞裡,我也把他拽出來。”二當家的說著就要走。 劉一刀擺擺手,“算了,我們在明處,他在暗處,大白天的去搜都沒搜著,這黑燈瞎火的上哪兒搜去?只要不是官軍來端我們老營就好。他李義再有尿,能滋多遠?大家都回去吧。” “大當家的說得很在理,別讓這場虛驚攪了大當家的美事,您還是快回去洞房花燭夜吧。”二當家的討好地說。 “散了吧!”劉一刀往回走時覺著身子下邊那個地方不大對勁兒,自言自語地罵了句:“還他媽的洞房花燭夜呢,好你個李義,等我抓住了你,一定把你碎屍萬段!” 二當家的讓田青搬到了李義原來住的屋子,“這還有文房四寶呢。他跟你一樣,喜歡讀書寫字。我們大當家的喝的墨水不多,給肉票家裡寫個書信什麼的,全靠李義了。這小子不識抬舉,走人了。他這一攤子別人還真接不了,就得你了。這人走時氣馬走膘,兔子要是走對了時氣,狗都攆不著。你成啊,就住這兒吧。”二當家的又打開一個箱子,“這些衣裳都是我揀著和你身量差不多尺寸給你挑來的,穿身行頭吧。你這行李也太破舊了,等下回我下山,砸個'響窯'——啊,就是打進有砲手炮樓的大財主家——弄幾床緞子被褥來給你。”

“我這就可以了。”田青不想要。 “受窮的命吧!你安置安置就去熬鷹吧。那幾個肉票,養膘養得也差不多了。對了,你說那個姓什麼的——就是開莜麵館兒的那個。” “姓龔。他真的沒錢。”田青還想說情。 二當家的教訓田青,“你別信,先榨榨油水再說。也許他是怕露富,故意編個瞎話兒給你聽。你別拿著棒槌就當針。” “哦。”田青不好再說什麼,只想見機行事吧。 田青讓人把龔豐倉帶到了自己屋裡。他指著凳子對龔豐倉說:“坐下吧。” 龔豐倉心神不安地坐下了。 “我現在是這個綹子專管肉票的頭領了,說了就算。你說你和你哥哥兩支守一個兒子?”田青問。 “對,一子兩不絕。” “那,你想讓他走,是吧?”田青引導著。

“是是是!” 田青盯著他,“那你就不是開莜麵館的。” “我是開莜麵館的!” 田青一拍桌子,“胡說!你不是開莜麵館的!” 龔豐倉都糊塗了,眼前這個後生怎麼變得這麼快啊。 “我是開莜面……” 田青一把抓住龔豐倉的衣襟,從牙縫裡擠出幾句話來:“你再敢說你是開莜麵館兒的,你的侄子就不用想活著下山!你明白不明白?” “我……我……我……”田青推了一下龔豐倉,龔豐倉跌坐在凳子上。 在門外偷聽的二當家笑了笑,他聽田青說:“寫吧,讓你家裡給你送一百塊大洋的贖金。” 龔豐倉的聲音:“啊?!一百塊大洋?我的娘哎!我哪有一百塊大洋贖金哪?我就是把莜麵館的鍋碗瓢盆全都賣了,也湊不齊五十塊大洋啊!”

又聽田青說:“龔豐倉,你聽好了,你可不要犯糊塗。這是什麼地方?劉一刀的綹子!是袁大總統都管不著的地方。寫吧,這是你唯一可以選擇的出路!” 二當家的放了心。 屋子裡,田青抓住龔豐倉的手,眼睛真誠地看著龔豐倉,壓低聲音對他說:“大叔,按我說的寫。”龔豐倉會意了,大聲地說:“好好!我寫。” 田青也大聲地說:“這就對了,免得多受皮肉之苦了嘛!” 龔豐倉寫完了,田青看了看,吹吹上邊的墨跡說:“成。你可以回去安安生生地等著你侄子把錢送來贖人了。”他走到門口,二當家的馬上裝作路過躲開了。田青瞟了一眼二當家的,對嘍囉說:“把他領回去吧。”見四下沒人,田青向後寨走去。 來到劉一刀的房前,門外的嘍囉說大當家的去巡山了,只有夫人在。兩個嘍囉二鬼把門似的一左一右持刀站在門外。 “大當家的吩咐的,說是怕夫人不熟悉山寨路徑,出去走丟了。所以讓我們看著點。”“哦?夫人總在屋子裡憋著也不是個事兒嘛。要不我陪她各處走走?”說著就推開了屋門。

“哎,田青,大當家的說……” 田青大叫一聲:“不好!”這時兩個嘍囉也看見姑娘已經吊在樑上。 “哎呀媽呀!完了完了!大當家的非活劈了我不可呀!”嘍囉慌了。 田青已經跑了過去,抱住姑娘的腿往上送,“快把繩子割斷!” 嘍囉這才緩過神來,用刀割斷繩子,田青接住姑娘,“姑娘!姑娘!” 姑娘睜開眼看見了抱著她的田青,啪地給了他一個耳光,“你給我走開!都是你!我要是餓死了,就不會受到這樣的屈辱。現在你又來多事,你……” “你這麼年輕,不應該就這麼死了!” 姑娘哭了,“我的婆家再也不會要我了。我這輩子就陪那個惡魔劉一刀?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 說話間劉一刀走了回來,“怎麼了?怎麼回事這是?”他看見了樑上的繩子,“上吊了?她上吊了?”嘍囉忙說:“是,不過她剛吊上去就被我們發現了,現在沒事了。”

“他娘的!你跟我就那麼不情願?還三番五次地尋死覓活的。真他娘的晦氣!老三,你有事?” “啊,我想跟你說說肉票的事兒。”田青忙說。 劉一刀看看姑娘,對田青說:“走吧,出去說!”田青拿出那封信給劉一刀。 “我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你念念吧!” “拙荊見字如面……”田青念著。 “拙荊?他家里人姓拙?這姓怪。” “拙荊是說他的老婆。”田青解釋。 劉一刀笑了,“就說屋裡的、做飯的、孩兒他媽不就完了嘛!” 田青繼續念:“請將家裡的房產馬上出手,湊齊一百塊大洋,交付侄兒文佩,讓他按好漢指定地點交割,為夫即可安全回家。萬勿拖延猶豫,切記切記。——下邊是他的簽名和手印。” “不錯!哈哈,你還說他沒錢呢,這不,一百塊大洋!你真有兩下子,我劉一刀的眼睛毒著呢!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是塊好料!往後,你就是黑土崖的三當家的了!”

田青鄭重地說,“多謝大當家的栽培!那就把他侄子放了,讓他回家張羅銀子。” “行。晚上放人,要一直把他送出五十里開外去。再多轉幾圈,別讓他知道我們的老營在哪兒。明白不?”劉一刀囑咐。 “明白。我送他吧。” “你?你上山的時候是蒙著眼睛的,你也不認識路啊。”劉一刀看了他一眼。 “我不會帶幾個弟兄麼。” 劉一刀摸摸下巴想了想,“嗯,也對,你得盡快熟悉山寨的情況。田青,你是文武全才,比二當家的強多了。好好跟我幹,你將來就是我的二當家的。” “那我就去了。” 田青一走,劉一刀朝山里豹子招招手,把讓田青做三當家的決定告訴了他,讓他去轉告弟兄們。 “什麼?他是三當家的了?”山里豹子不滿地說。

劉一刀低聲地說:“聽著,你帶上幾個功夫好槍頭子準的弟兄,隨三當家的下山送人。三當家的沒有佩槍,你要好好把三當家的護送去,再保證他安全回來。他要是不回來,你就把他給我做了。聽明白了?” 山里豹子看看劉一刀,拍拍插在腰間的槍說:“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一準兒把田青給你看住了!” 龔文佩被蒙上了眼睛,一個土匪用一根繩子牽著走在前邊;山里豹子和兩個嘍囉提著刀走在後面,眼睛警惕地盯著龔文佩身邊的田青。王南瓜和梁滿囤站在門口冷冷地看著,“完了。他還說要領著我們逃走呢!他的姐姐也是他這個德行嗎?” 梁滿囤搖搖頭,“他姐姐像他娘,這小子大概是像他那個死爹!” 田青一隊人走了幾個時辰,來到一處樹林裡,大家坐下來打尖。一個嘍囉取出了乾糧和肉乾,山里豹子從腰間摘下酒葫蘆,“三當家的,來點'火山'吧?”

“水嗎?”田青沒懂。 “啊,三當家的對江湖的話還不門兒清。水是龍宮,火山是燒酒。” “酒?不,喝酒誤事,你也不要喝!”田青阻攔。 “少來兩口,解乏。” 田青嚴厲地說:“我說了,不許喝!” 山里豹子一激靈,“好好好。” 田青讓一嘍囉把龔文佩的眼罩摘了。山里豹子說這個可不成,這是大當家的定的規矩。幾個人吃完了飯,恢復了原來的隊形,又向前走去。傍晚時分到了大路口,“三當家的,到了。” 田青站下了。山里豹子上前,拉住龔文佩的胳膊,將他轉了十幾圈,龔文佩被轉得立足不穩,倒坐地上。山里豹子這才將他蒙眼睛的黑布摘了下來。 田青蹲在龔文佩面前,掏出了那封龔豐倉寫的信交給他,“龔文佩,這是你叔叔給你嬸子寫的信,你識字吧?” “我讀過兩年私塾。” “那就好。天快黑了,前邊不遠就有客棧,你到了客棧再看吧。一定要按信上說的嚴格照辦,否則你叔叔就性命難保了。明白了嗎?”田青話裡有話。 龔文佩點點頭。田青從懷裡掏出一個錢袋子,“這是大當家的給你的盤纏錢。”田青重重地拍拍龔文佩的肩膀,“保重吧!” 山里豹子對龔文佩命令:“不許回頭!快滾吧!” 龔文佩站起來,沿大路走去,走了幾步便跑了起來。龔文佩跑過了一個山坡才停下來,回過身伏下身子摸到坡頂,往來的路上看去——那裡已經沒有田青一行的踪影了。龔文佩鬆了一口氣,捂著臉哭了起來。哭著哭著,他掏出信來,從信裡掉下一張紙條。 “文佩,你就近找個客棧停下等候,我會找機會救你叔叔出來。看過毀掉。”龔文佩眼睛一亮,他把紙條塞在嘴裡嚼了。 山里豹子一回來就向劉一刀匯報了經過,劉一刀挺滿意,把田青叫了去。 “娘的,一天到晚哭喪著臉要死要活的不讓我近身。再說,那天晚上讓李義那小子一頓銅鑼把我嚇著了,我那個命根子怎麼也不行了,什麼時候得下山找個老中醫給瞧瞧。娘的,都煩死我了。”劉一刀指著一旁哭泣的姑娘說。 “那,您就放她回家算了。”田青說。 “不成,她對山寨的情況太了解了,又特別恨我,放出去我怕透了風,領官府來搜山。那就麻煩了。我的意思是,把她賞給你!” 田青一愣,“啊!” “她可還是個大姑娘,我真沒動過她。” 田青連連擺手,“不不不!我家中已經有未婚妻了。” “嗐!也不是明媒正娶,你拿她當個小妾不就完了嘛!里屋有里外三新的緞子被褥,也歸你了!” “不好,這不是君子所為。”田青急了。 誰想姑娘竟從里屋出來,沖田青說:“我跟你走!你不帶我走,我還尋死!” 田青吃驚地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末了只好先領那姑娘回了自己的屋子。 夜已深了,田青坐在凳子上,姑娘坐在炕沿上,兩人一時都找不著話說,有些尷尬。 “這麼晚了,該歇著了。”田青看看窗外漆黑的夜,起身要到床上去拿自己的行李,姑娘一驚一下從炕沿上站了起來,嗖地從懷裡抽出一把匕首,怒視著田青: “你別過來!” 田青嚇了一跳,“你這是乾什麼?” 姑娘冷笑道:“我答應給你做小妾,你還當真了?我是看這個賊窩子裡,就你看上去還像個好人。我答應劉一刀跟你,是想指望你幫我脫離這個賊窩子。想不到,你跟他們竟也是一丘之貉!”她的眼裡湧滿了淚水,看著手中的匕首,“這是我從劉一刀那裡偷來的一把匕首,我早就做好了一死的準備。你只要碰我一個指頭,我就死給你看!” 田青忙說:“你誤會了,我在家鄉有未婚妻。我和你一樣,也是被劉一刀擄上山來的,我和你一樣也想找機會逃出這個賊窩子。” “你不是這裡的三當家的嗎?”姑娘奇怪了。 田青苦笑著搖搖頭,“這只是權宜之計,你放心。你叫什麼名字?看樣子你比我小,往後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妹子,好嗎?” 姑娘慢慢把匕首放了下來。 “豆花。” 田青走到外屋,把兩條長板凳拼起來,進屋把自己的行李拿出來扔在了長板凳上,“這就是我的炕了。你睡吧。” 豆花將信將疑地看著田青。 “妹子,這幾天你也沒睡好,眼圈都黑了。好好睡一覺吧,我去看看肉票。”豆花目送著田青走出去後,長出了一口氣,疲憊不堪地躺在了床上,把那把匕首偷偷藏在了枕頭底下,閉上了眼睛。 田青沒睡,他走進了關押肉票們的房間。房間裡只剩龔豐倉躺在炕上,他見田青進來,趕緊坐了起來。田青悄聲說,“你侄子已經安全下山了。” 龔豐倉按捺不住地,“那就好,那就好。” 田青左右看看,“那個胖子呢?” “讓他們帶走了。” 田青也不再問什麼,他聽見有人一聲慘叫,便朝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 山里豹子在折磨那個胖胖的商人。 “怎麼樣?這回不困了吧?”胖商人摸著身上的鞭痕,“我真的只能出一百八十塊大洋了。” “好好好,不急不急,我能等。” “哎喲!我可是真沒撒謊啊,我這已是傾家蕩產了呀!”胖商人帶著哭腔。 山里豹子又抽了他一鞭子,“撒謊!” 田青走了進來。 “你走一天了,也夠累的了。這鷹我來熬吧。” “那,我就把這個肉票交給你了。”山里豹子打著哈欠走了出去。 山里豹子走出來就看見了劉一刀。他剛要打招呼,劉一刀示意他不要出聲,山里豹子會意,兩個人一起聽著裡邊的動靜。 田青坐在凳子上,那胖商人打起了盹兒。田青用鞭梢捅了他一下,“醒醒!”胖商人一激靈。 “這麼快就睡著了?” 胖商人哭喪著臉,“小爺爺,我已經兩天兩宿沒合眼了呀。” “你老貴姓啊?”田青和藹地問。 “免貴姓裘。” “啊,裘老闆!” “不敢不敢,我有個外號——裘胖子。您就叫我裘胖子得了。” 田青笑了笑,“你是不瘦。那,你說說,他們是怎麼熬你的?” “開始一個瘦高個子,也不問什麼,就是不讓我睡覺。後來換了一個矮個子,開始讓我寫家書。我就寫了,讓家裡拿一百塊大洋來贖我。可他們非要我寫五百塊大洋。我……我哪有五百塊大洋呀?他們就再也不許我合眼了,我困得實在受不了啦,就漲到一百二十塊大洋,還不成,漲到一百四十塊,還不成。方才這個人最兇,我都漲到一百八十塊了,他還不答應。小爺爺,我是再也漲不了啦,要不你現在就把我撕了票得了。這樣我家里人還能活。要不,花了一百八十塊贖金,我就是回去了,全家人也得餓死。”胖商人真要崩潰了。 “你家在哪兒?”田青又問。 “老家在山西呂梁。” “我是問你現在做生意的家。” “啊,我的店鋪在包頭。”胖商人鬆了口氣。 屋外的山里豹子小聲說,“他這是熬鷹還是嘮家常?”劉一刀示意他好好聽下去。屋裡田青又說,“做什么生意?” “皮匠鋪。就是把扒下來的生牛皮做成能製作靴子的面皮,蒙古人不是喜歡穿馬靴嗎?” “家裡都有什麼人?”田青就像在拉家常。 “就我領著一個女兒。” “沒有兒子?” 胖商人嘆了口氣,“唉!我做生意從來講信譽,我敢說,我長這麼大就沒幹過一件對不起良心的事兒,可我老婆就是生不出兒子來!好不容易生個閨女,我老婆就死了。” “你沒再續弦?” “我不是怕孩子有了後娘受委屈嗎?”胖商人倒是老實人。 田青又問,“哎,你皮匠鋪在包頭,到殺虎口乾什麼去了?” “唉!我是回山西給父母挪墳。按理說,這也是盡孝吧?偏偏回來在殺虎口就遇見了劉一刀,才遭了這一劫!唉,這善惡的事兒,哪兒說理去?!” “你的皮匠鋪多少勞金?” “不多,三十幾個。” “這行我不懂,三十幾個勞金,在口外算是大的皮匠鋪嗎?”田青繼續不緊不慢地問著。 “算不上,算不上。大的皮匠鋪子能有五六十號勞金呢!” “那你是自產自銷呢?還是把皮子熟出來,批發出去呢?” “也批發,也零售,也有的時候,為了擴大銷路,派出外櫃,到蒙古人的冬牧場去直接推銷。偶爾還拉到恰克圖去,賣給俄國人。”胖商人說起自己的生意挺在行的。 “那就還得一些人吧?” “當然了。管賬先生、內櫃、外櫃,加上廚子、打雜的、幹零活的、學徒的,還有十來個人。” “老闆。那你出一百八十塊大洋贖金是少了點兒。”田青嚴肅起來。 裘老闆怔住了,“啊?哎喲喲,我……我說漏了嘴嘍!”他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屋外的山里豹子吃驚地張大了嘴。劉一刀豎起了大拇指,兩人離開了。 裘老闆後悔地抱著腦袋。田青勸道:“裘老闆,這錢哪,沒有不成,多了也沒大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啊,這都是命。石崇富貴買臣窮,早發甘羅晚太公,彭祖高壽顏子短,人人皆在五行中。石崇特有錢,金山銀山富可敵國;朱買臣呢?窮得靠打柴勉強吃飽肚子。甘羅十二歲就當了宰相,姜子牙七十多歲了還釣魚呢!彭祖活了八百八十歲,孔子的弟子顏回年輕輕的就嗚呼哀哉了。這是什麼?命。人哪,不能跟命爭。你這回,就是命裡註定了有這麼一劫。大叔,別受罪了,破財免災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你人能平平安安地回去,你不是還有家皮匠鋪子嘛?再掙嗎!”田青勸他,也是一份真心。 “那你說我得出多少銀子才能過得這一關?”胖商人無奈了。 “再添五十塊吧。我算計了一下,你出二百三十塊,等於兩年給劉一刀白乾了。可也傷不了你的元氣。” “不能再漲了?” “絕對不再漲了。我保證。”田青讓他放心。 “好,我就出二百三十塊大洋!” “那你就給家裡寫信吧。”田青站了起來,他不動聲色地掃了眼在窗邊偷聽完他們說話正悄悄起身溜走的土匪,心下暗喜道:只要這土匪將審訊的消息傳到劉一刀那兒,他救人的計劃就成功一半了。 田青將裘老闆寫的家信給了劉一刀。劉一刀看看裘老闆寫的書信說:“你說他願出二百三十塊大洋了?山里豹子他們熬了他兩天兩宿也不過弄到一百八十塊大洋嘛!成,你沒事了,歇著去吧。我讓二當家的派人把他的家書送去。你就不用管了。” “好吧,我回去睡了。” “去吧去吧。哎,那娘們還聽話吧?”劉一刀問。 “她?挺好的。” “你小子還真他娘的有女人緣兒!”劉一刀猥褻地說。 田青笑了笑,輕手輕腳地進了自己的屋,挑亮了燈芯,和衣躺在了兩條板凳拼起來的床上,翻了幾個身,總算找到了一個躺著還算舒適的睡姿。田青靠在枕頭上,藉著一盞昏暗的油燈打開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里屋的豆花悄悄睜開了眼睛,探起身子往外屋看了看,輕輕地出了一口氣,大瞪著雙眼望著天花板,兩行淚水悄然滑落…… 這一晚,田青想到了秀秀,心裡隱隱地痛,“秀秀,你現在睡著了吧?是不是在想我?秀秀,我可是真想你啊!” 田青閉上了眼睛。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和秀秀披紅戴花正在拜天地,一對新人沉浸在新婚的喜悅中。忽然,劉一刀帶著眾土匪騎著高頭大馬闖了進來。 劉一刀一把將秀秀搶上了馬,獰笑著策馬而去。 秀秀在馬背上,沖田青伸出手絕望地喊著:“田青哥!” “秀秀!”田青一下從板凳上坐了起來。 屋裡的豆花聽見田青的喊聲,也一下驚醒過來,騰的一下坐了起來。 屋外下著傾盆大雨。 田青聽見豆花也醒了,便說:“這場大雨要是下在祁縣就好了,今年的麥子就有指望了。” 豆花走到外屋,問田青:“你的未婚妻叫秀秀?” 田青一愣,“啊。……你怎麼知道?” “你在睡夢裡叫過她的名字。” 田青有些不好意思,“是嗎?” “也不知道我那個從未見過面的丈夫,會不會也在夢中惦記惦記我。”她嘆了一口氣,“我怕是沒這個福分哪!” 田青奇怪地問:“看樣子你是讀過書的,怎麼要嫁給還沒見過面的未婚夫呢?” 豆花嘆息一聲,“我讀書的時候,我娘還活著。後來,我娘死了,我爹娶了後娘,就急著把我遠嫁到口外去。那家雖然有錢,可也是個老派,婚嫁憑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我只見過未來的公公,沒見過未婚夫。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 “哦。” 過了一會兒,豆花問田青:“你和你的未婚妻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嗎?” “不,我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 豆花羨慕地,“怪不得你在夢裡還喊她呢!” 田青不好意思了,“讓你見笑了。” “哪裡?我要是你的未婚妻,就為你這份情意,死一千迴都不後悔,可惜我……”豆花的眼圈紅了,說不下去了。 “豆花,等我們逃出了黑土崖匪窩子,我親自把你送到包頭你婆婆家,你丈夫一定會高興地馬上跟你成親的。” 豆花搖搖頭說:“我一個被土匪劉一刀擄上山來做壓寨夫人的苦命女人,這輩子怕是毀了。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可你是清白的。”田青安慰她。 豆花苦笑道,大膽地直視著田青,“清白?你信嗎?” 田青真誠地點點頭,“我信。” “可惜你不是我那個丈夫。這種事說給誰誰都不會信的,這個大黑鍋我就得背一輩子,什麼時候壓死我,我也就一了百了啦。你是個正人君子。我要是想嫁給你,哪怕是做個二房也行,你同意嗎?” “不不不!妹子,別開這種玩笑。” “我說的是真的。” 田青一看豆花認真了,忙搖搖頭,“不不,我跟秀秀發過誓,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豆花,我只能把你當妹子。真的!” 豆花流著淚點了點頭,“我明白,我哪會有秀秀那樣的福分!” 秀秀哪是有福之人呢?她就要成為別人的新嫁娘了。為了生病的爹和挨餓的弟弟和娘,花轎裡,頭戴紅蓋頭的秀秀淚水洇濕了火紅的新嫁衣。誰想到,花轎走到半路,忽然,一陣狂風過後,霹靂夾著閃電,大雨傾盆而下,人們都跑出來,有的伸開手臂,有的仰面向天,更多的人拿出鍋盆缸甕在接雨水。人們的臉上現出久違了的笑容。 淑貞從屋子裡跑出來,一邊看著傾盆而下的大雨,一邊招呼著跑來的梁家人,“丹丹,親家,今年的年景有盼頭了!” “是啊,是啊,不用挨餓了。”梁家人樂著應著。 這時接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從田青家門口走過。 “這是誰家的姑娘趕上個大雨天出嫁啊?多不吉利。”淑貞說。 “親家母,你還不知道啊?花轎裡抬的是秀秀。” 淑貞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秀秀?!她當真嫁給了樂生堂藥舖的那個鄒老闆了?” 田丹丹忙說:“娘,您別上火,秀秀也實在是被逼無奈,她跟弟有緣無分啊。” “這要是讓田青知道了,他怎麼受得了啊?”淑貞嘆了口氣。 “算了,親家母,不是一家人,難進一家門。話說回來了,等咱們田青在口外發了大財,回來的時候,給秀秀他爹娘看看。他女婿不是開藥舖的嗎?問問有沒有賣後悔藥的!” 淑貞看著抬過家門口的花轎,眼圈紅了,“可憐秀秀那孩子了!” 花轎到了鄒家,人們都在前院喝喜酒,只有秀秀獨自一人坐在新房裡暗自垂淚。她摘下田青送給她的那枚用紅線繩穿著的大錢,耳邊響起了田青的聲音:“秀秀,我田青現在是個窮光蛋,沒有什麼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給你。這枚大錢是我小時候,我娘給我穿好戴上的,我一直拿它當寶貝。今天,我把它送給你,就算是個定情之物吧,看見它你就看見我了。等我日後在口外發達了,我一定買這世上最稀有的珍寶首飾送給你。” 秀秀把大錢緊緊地攥在手裡,嘴裡喃喃著:“田青哥!……”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秀秀趕緊起身把大錢裝進了梳妝台的抽屜裡坐回到炕沿,伸手擦了把眼淚,把紅蓋頭蒙在了頭上。 門開了,瘦得像一根細麻稈似的鄒老闆,十字披紅,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眼睛色迷迷地看著秀秀,向她走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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