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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填四川 王雨 4806 2018-03-18
趙秀祺多次夢見寧德功,卻不想美夢成真。 從寧徙家回來,天色已晚,疲乏的她端了銀質煙槍抽煙,抽完,早早地上床,卻睡不著。她是為找林兒去寧徙家的。她判斷他在那裡,他還真在那裡。她一直擔心沒有續弦的林兒會愛上寧徙,這是絕對不行的。她發過毒誓,趙常兩家永不往來永不通婚。唉,世事難料,哪想庚弟侄孫兒竟然是寧徙的親生兒子,她只好對兩家的往來睜隻眼閉隻眼了,可是,對於林兒娶寧徙之事她是萬難接受的。她承認寧徙是個奇女人,看了她家的絲綢夏布坊和煤窯後,很振奮。原來路孔寨的青山秀水竟藏金埋銀,佩服也妒忌寧徙,對林兒有恨鐵不成鋼之感,遺憾自己年歲大了。來川時,父親對她說過,要在四川發家致富,不想父親在途中被所謂的朋友廖三毒死,自己也差點兒丟了性命,幸虧那個她至今再未見著的寧德功搭救才得以脫身。來川後,她盡心盡力撫養父母雙亡的侄兒書林成人,巴望他做出番事業,可他卻一心只在書本上,除了吃祖宗老本沒啥建樹,當然,他也開了米麵作坊,生意還不錯,也是寧徙提議他才辦的。後悔自己當年沒有像寧徙這樣做出一番大事。

世上是沒有後悔藥的。 可不,她一直後悔當初沒來得及對寧德功說她的姓名和來川的住處,否則,他會找到她的。想到寧德功,她那心就酸熱發痛,她當初對他說過,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走。為了這話也為了書林,她至今獨身。她一直盼待著,盼待榮昌知縣寧德功有朝一日會來這縣城,會來到她身邊。他是個好人。開初,自己是因為落難有求於他才說了那話,可後來,他的真誠待人拔刀相助,為她而落下命案,則使她欽佩也真心愛上了他。這麼多年了,她把對他的熾熱情感深埋心底,德功,不論你是否還在人世,我趙秀祺都是你的人了。 她這麼想,昏昏然入睡,又夢見了寧德功。 “姑媽,姑媽,快些起來,喬甲長來了。”趙書林在門外喊。 趙秀祺才發現天已大亮,起身穿衣洗漱出門,進到堂屋時,見發福了的喬甲長候在屋裡。

“啊,稀客呢,喬甲長咋來了。”趙秀祺說,坐到太師椅上。 喬甲長拱手:“恭喜老夫人賀喜老夫人,您家要來貴客呢!” 吳德貴送上銀質水煙槍,為她點火。 趙秀祺抽煙,心想,莫非是庚弟侄孫兒回來了,笑問:“啥貴客啊?” 喬甲長激動說:“縣里來人傳話了,京城的一位二品大員要來您家,要您好生接待!”話音發顫。 二品大員!趙秀祺吃驚,心想,他姓喬的咋不找寧徙家?她知道,喬甲長對寧徙家尤其厚愛,故做矜持:“咋就選了我家,比我們趙家有錢有名的大有人在。” 喬甲長說:“縣里來人說,他們也是偷聽得知的,這位大員要來您家,說是您家出了頭名狀元趙庚弟。” “這樣啊。”趙秀祺想,否則,喬甲長會領那大員去寧徙家的,前次,重慶府的官員來視察,他就是領去寧徙家的。是啊,自己的侄孫兒趙庚弟是頭名狀元,我趙家是有身份之家,“偷聽得知的,為啥要偷聽啊?”

喬甲長說:“縣里來人說,這位大人早先在這里當過縣太爺,他一向輕裝簡從,這次是微服私訪,連縣老爺也不讓知曉。這位大人是軍機大臣,縣老爺生怕出丁點兒差錯,就派人偷聽其行踪,好暗中保護。” 趙秀祺對這位軍機大臣有了好感:“他姓甚名誰?” “我沒敢問,縣里來人沒說。” “他啥時候來?” “說是今日來。” 吳德貴提醒:“老夫人,軍機大臣可是不小的官,可不敢怠慢。大人來我家是趙家難得的福分兒,得做好迎接的準備。” 趙秀祺就對趙書林說:“林兒,你就張羅此事吧,是得要好生接待。” 喬甲長沒敢離開,就在趙家張羅迎接朝廷要員諸事。傍晚時分,院門外傳來馬嘶。喬甲長說:“怕是來了,老夫人,快些出門迎接!”趙書林慌忙攙扶姑媽出門。趙秀祺一行迎出趙家大院大門時,見三個穿便服的人騎馬走來,當間那位年近七旬的老者面堂紫紅,器宇軒昂。

趙秀祺見老者氣度不凡,心想,定是微服私訪的那位大員了,俯身叩拜:“民婦拜見大人。” 老者翻身下馬,呵呵笑:“免禮,免禮,我是來重訪故地的。” 趙秀祺陪了老者走進堂屋,趙書林緊隨其後,眾人跟進屋來,分賓主坐定。吳德貴誠惶誠恐招呼丫環上龍井茶。 老者喝茶,看牆上匾額,念道:“'忠厚為傳家之寶,勤儉乃置業之由。'好,好!是說呢,你家出了頭名狀元郎。我見到過他的那篇'詒謀',寫得好,與皇上的對答也好!” 趙秀祺側身拱手:“謝謝大人誇讚。”笑看趙書林,就覺得林兒讀書還是好,才培養出了庚弟這樣的能人,在這方面寧徙就沒法子比了,她的後輩全都是些經商之人。又想,庚弟也是寧徙的親生兒子,又遺憾。想到什麼,“啊,請問大人尊姓大名?”

老者笑道:“看,我倒忘了自我介紹,老夫姓寧,名德功,寧德功。康熙三十三年時在這里當縣令,來過這裡。” 寧德功!趙秀祺熱血上湧,心劇烈跳,仔細看他,是,是他,是寧德功,淚水如注,撲簌簌下落。趙書林看見,懵了,他很少見姑媽如此動情。吳德貴和喬甲長也懵了,他們從來沒見老夫人如此當眾落淚,在他們眼裡,她一直是個冷面女人。趙秀祺忍了要說的話,她不願在晚輩和下人們面前說出她與寧德功的那段相遇相愛之情,拭淚說:“大人,民婦姓趙名秀祺。大人輕裝簡從翻山越嶺來我們鄉壩視察,實在令民婦感動。吳德貴,備酒菜招待大人。” 晚飯後,趙秀祺安頓寧德功住自己的住屋。吳德貴安排兩個侍衛去了側屋。 疲乏的寧德功進屋寬衣歇息,先公後私,他是順道先看望一下頭名狀元趙庚弟的家,明日就去“小榮煤窯”私訪,查明窯工與官兵械鬥之事,秉公而斷,以復皇命。對於尋覓家人之事,因有匪首常維翰之因,他決定暗地裡查訪,榮昌縣不大,會找到的。他這麼想,合上眼簾。剛入睡,一陣敲門聲將他驚醒,他以為是侍衛有事前來禀報,起身穿衣去開門。來人是趙秀祺,她抬步進門,兩眼紅紅的。燭火下,他見她穿了嶄新的左右開叉的直身錦緞氅衣,衣掩至足,只露出旗鞋的高底,氅衣的紋樣華麗,邊飾誘目。

“呵呵,是十八鑲邊飾的吧,京城的貴族婦們就喜歡穿這種氅衣。”寧德功笑道,“請坐。” 趙秀祺坐下,說:“是十八鑲邊飾的,是鄉鄰為我做的,我還是頭一次穿。”這氅衣是她過生日時寧徙送給她的,是寧徙用她家產的絲綢親自為她縫製的,她喜歡卻一直不穿。 “好,不想榮昌縣也有這等能人,能做出這麼好的氅衣。”寧德功坐到趙秀祺對面。 燭火撲閃,二人對視。 趙秀祺熱淚盈眶,顫聲道:“大人,你不認得我了,我就是你當年搭救的那個小女子啊!”泣不成聲。 寧德功懵了,是說有些面熟,原來她就是自己苦苦尋覓的當年的那個小女子!她當年是一口粵腔,現今幾乎是川腔了。 趙秀祺說:“大人,你還記得不,當年在湖南慈利縣那山路上……”

“記得,記得的!那時你不信任我,我還給你看了我任榮昌縣知縣的官文。”寧德功說,兩目發濕,“歲月不饒人啊,我倆都老了。” 燭火躍動。 倆人說了各自的經歷,都感嘆欷歔,遺憾未能早日重逢。 寧德功是一直想來四川的,卻總是未能成行。 雍正十三年末,他從福建返回京城,乾隆皇帝已經登基。因為他是三朝元老,是勤奮公正清廉辦差的軍機大臣,乾隆很是信任,將一個又一個棘手的差事交由他辦。聖命難違,忠於職守的他兢兢業業辦差,四處奔忙,唯獨沒有攬到來川的差事。那日早朝,乾隆皇帝再次誇他,動情道:“德功呀,朕是離不開你呢。按說呢,你年事已高,該享清福了,可眼下又有件要緊的事兒非得你去江西處理。”他拱手說:“臣願效犬馬之力。只是,臣有一請求。”皇帝頷首:“你講。”他說:“臣請求辦完江西這事後,去趟四川的榮昌縣。”皇帝猶豫。他發急。皇帝說:“朕知道,你是想去看看你早先任職的地方,朕是擔心蜀道難呢。”他說:“臣的身子骨硬朗,對那路道熟悉。”皇帝沉吟道:“好吧,你也順便了解一下那裡的匪情和窯工對抗官府之事,那個川東道宣貴昌上過折子的。”處理完江西的事情,他就帶了兩個貼身侍衛西徙四川。路過湖南常德府境的一片山林道時,他累了,招呼兩個侍衛就地休息,打盹的他夢見柳春從林間走來,淚眼汪汪喚他:“德功,你可是來了。”他醒來時四下張望,卻是南柯一夢,遂對了山林洒淚:“柳春,我的愛妻,德功想你啊!”走過湖南慈利縣那山路時,與那小女子相遇的情景又浮現眼前,好一陣感嘆。

他心裡一直裝著這兩個女人。 “德功,”趙秀祺盯他,沒稱呼大人而直呼其名,“你應該記得的,當年我在那山道上給你說過,小女子有一事相求,你若答應,我就是你的人了,我跟你走。你當時是點頭應承了的。” 寧德功點頭。 趙秀祺說:“實話說,當時落難的我是因為相求於你才那樣說的,可後來我認定了你!那次分別之後,我一直盼等你到現在。”說了內心話。 寧德功聽著,激動、感動,她是個重情重義的烈女啊。也改了稱呼:“秀祺,我記得,牢記在心的。我說了你也許不信,我至今未有娶妻。” 趙秀祺淚目閃閃:“我信。” 燭火的蠟油燃盡,滅了。 窗外月亮欲圓,投來如水的月輝,月輝撫平趙秀祺臉上的皺紋,映照著她那張冷美人的臉。寧德功看著驚嘆,她還如當年那模樣!趙秀祺沒有再點蠟燭,目視鬚髮銀白身板硬朗的寧德功,抑壓多年的情感如瀑布爆發:

“德功,緣分是上天注定的,我倆的這次相聚就是緣分。我趙秀祺一生孤傲不近男人,心早給了你。我早就想了,你就是不在人世我也是你的人,我會在天國去找你的。” 寧德功心浪翻滾,濁淚盈眶,拉椅子挨近趙秀祺,撫她肩頭:“秀祺,難得你這一片真情,老夫磨難一生,至死而無憾矣!” 趙秀祺抹去淚水,直言道:“德功,我雖然早已是你的人,可你還沒有明媒正娶。” 寧德功當然願意與她成婚,他早就這麼想過,又想到柳春:“這……” “這啥?” “唉,我沒來得及對你說,我有賢妻柳春……” 寧德功說了與愛妻柳春的事情。 趙秀祺聽罷,深為感動,決心更堅:“德功,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了,我依然認定我說的話,倘若柳春還在人世,我做你的二房。德功,你聽著,我永遠伴隨你,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一生守舊的她沒有想到自己此時會如此的果決,這是愛的力量,悔恨起自己對趙燕的懲罰來。

重逢的這兩位老人互訴衷腸之時,進縣城歸來的寧徙正走在路孔寨的老街上,腳下那踩得變形的石梯在月輝下泛亮。路過她家開的“小榮絲綢”、“小榮廈布”、“小榮煤炭”三個鋪面時,她好是欣慰。三個鋪面都已經關門,她想敲門進去看看又沒有,伙計們辛苦,怕是都睡了。聽見嘻笑聲,見不遠處的“十八梯”那燈籠高掛的窯子門口出來個男人,兩個妓女挽臂搭肩送他出來,嬌聲說,下次再來啊!不禁搖頭嘆氣。路過“趙家大院”門口時,門縫裡透出燈光,心撲撲跳,緊步走過,走出老街,登上了大榮橋,回看月色下的“趙家大院”,嘻,書林這書呆子其實膽子大,捏她的手要對她說啥子呢,遺憾他那姑媽又來了。看前山那月輝輻照的白塔,那塔彷彿在對她微笑,又看橋下那月輝輻照的白銀石灘,白銀石灘彷彿也在對她微笑。趙書林給她講過白銀石灘那巧兒和趙六生死情的故事,她想,巧兒與趙六是淒美的悲劇結果,自己與書林是不會那樣的,不會的。 時值申時,月亮欲圓。 她這麼想著,走過大榮橋。下橋後,看見那個已鬚髮雜白的算命先生手執旗幡在前面走,嘴裡念念有詞:“似笑非笑,欲圓非圓,好事多磨,難得團圓……” “先生,請留步!”寧徙喊,好久沒有遇見這算命先生了。 算命先生止步轉身,拈鬚道:“夫人想蔔一卦?” 寧徙點頭,掏出錠銀子給他。 算命先生接過銀子掂掂:“夫人發財了。” 寧徙說:“發了點小財。” 算命先生將銀子揣進懷裡,取出簽盒:“請夫人抽籤。” 寧徙順手抽了一簽,是個“情”字。 算命先生看簽,念念有詞:“情緒、情誼、情致、情韻,人情、殉情、無情、真情,情投意合、情景交融、合情合理、不情之請……” 寧徙聽著,笑說:“先生,您咋說了恁麼多的'情'?” “世間之情多多,道不完的。” “我就問'真情'。” “世間'真情'也多,朋友真情、戀人真情、夫妻真情、族人真情、主僕真情、父女真情,你要問何真情?” 寧徙沒好問戀人真情,想到父女真情,唉,父親,你還在人世麼,女兒一直在尋找您:“問'父女真情'吧。” 算命先生掐動指頭,說:“夫人是個孝女啊。”望月長嘆,“世事無常,人生苦短,說在不在,說來就來……” 說在不在,說來就來。啥子意思?寧徙欲追問,算命先生已轉身走去。咳,這人,總是這麼不陰不陽的。遺憾搖頭,抬腳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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