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下南洋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下南洋 俞智先 9204 2018-03-18
阿壟店重新開張這天,前來買東西的琉瑯女礦工擠滿了屋子,劉姐忙得不可開交。 大家亂哄哄地說著,這個要買件短衫,那個來塊胰子,還有買米的,買蚊帳的。劉姐忙得臉上全是汗:“大家別急,一個一個來,你們都把我說亂了!” 細雪擠在前面說:“這都多長時間不賣東西了,我們都急死了。” “哎,我說老闆娘,你把這個店盤下來,跟大老闆的關係不一般啊!”一個礦工說。旁邊幾個人哄笑起來。 劉姐滿不在乎地大聲說:“是啊,要不然我跟大老闆說說,給你也開個店?” “開店?我賣什麼啊?” “賣老鴰舌頭啊!”劉姐邊拿東西邊來了一句。 大家又一陣哄笑。那個礦工吃了啞巴虧,還想爭辯,細雪接了話:“劉姐盤下來有什麼不好啊?你們沒發現東西比以前便宜了嗎?”

這樣一說,大家都點點頭,東西是便宜了。實話說劉姐對礦工們挺仗義的。 劉姐當然不是為了賺錢,就是讓大家方便,而且最初的原因還是因為鄺秋菊。 快關店時鄺振家進了門,劉姐沖他笑了笑:“才來?” “啊。剛才來過一次,看你太忙,沒敢打攪你。”鄺振家憨厚地笑笑。 劉姐搬出一張板凳給他,鄺振家坐在櫃檯外面,老實得像個小學生。劉姐記完賬一抬頭,看見正襟危坐的鄺振家,扑哧一聲笑了:“你幹嗎啊?坐得那麼端正。” “沒事兒啊。幹活干累了。”鄺振家吞吞吐吐的,“那個……我……你……” 劉姐遞過一杯水,搬著一張矮板凳坐到鄺振家對面:“什麼我你的?怎麼了?” “哦……我是問,秋菊怎麼樣了?” 劉姐笑了:“嗨!門兒不就在那兒嗎,自己進去看啊。”

“哦……不方便,不方便。” “阿哥看自家妹子有什麼不方便的。” 鄺振家勉強地笑了笑,又沒話了。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啊?”劉姐問。 鄺振家憋得臉通紅,起身就往外走:“沒事兒……累了!我走了。” 劉姐不解地看著鄺振家走遠,心想這是怎麼了? 一輛汽車停在錫礦門口,簡肇慶西裝革履地從車上下來,拎著一個小手提包,目不斜視大步進了門。 站崗的礦警愣愣地看著,沒敢阻攔。 簡肇慶朝工棚走去,遠遠地看見容鐵鑄蹲在門外,上前叫了一聲:“鐵鑄!” 容鐵鑄抬頭上下打量了一下,認出是肇慶:“肇慶!你回來了!” “哎,你怎麼蹲這兒啊?垂頭喪氣的。”簡肇慶推開門,就見彭蝦仔手裡捏著煙卷,一臉不屑地慷慨陳詞:

“你們說,挺好的一個中國人,非找一個外國娘們儿,這不有毛病嗎?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哦,將來生一個滿身說黑不黑,說黃不黃,眼睛還泛著點綠的小雜種,抱回家怎麼說?阿爸,阿媽,你看,我和番婆生了個蛤蟆……” 人們大笑起來。這時有人看見了簡肇慶:“簡肇慶!” 彭蝦仔轉過身一愣:“簡大少爺回來了啊?哈哈哈……來來來,讓我看看,嘖嘖嘖,果然是廣惠銀行董事長的大公子啊。瞧瞧,這衣服,哎呦……我這輩子是穿不上了。” “你剛才說什麼番婆蛤蟆的?”簡肇慶問。 “容鐵鑄!看上窯子裡的番婆了,非要娶人家。我們這兒說了他幾句,他不愛聽,出去了。” 容鐵鑄推開門走進來:“我娶不娶番婆,關你個臭漁花子屁事?我再怎麼著也比你個抽大煙的強。成天好吃懶做坑蒙拐騙,你有什麼出息!”

“我抽大煙怎麼了?我抽大煙是因為我媳婦沒了,老子有什麼虧的?頂多下個南洋丟個媳婦兒,你呢?你下南洋把老祖宗都丟了。”彭蝦仔理直氣壯地說。 簡肇慶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好了好了,別吵了。都什麼年代了,改朝換代民國都建立了,怎麼還那麼老封建思想啊?娶不娶番婆都是人家自己的自由,你們就別起哄了。” 唐阿泰推門進來,看見簡肇慶也沒打招呼,簡肇慶有些尷尬:“阿泰,我說的對不對?” “我不同意!” 大家都安靜了,誰都知道阿泰和肇慶本是最好的兄弟。 “我說不能娶番婆。娶番婆就是忘本,就是欺祖,就是斷根,就是大逆不道。”唐阿泰看也不看簡肇慶。 彭蝦仔看了看唐阿泰樂了:“阿泰,咱倆終於有共同語言了。”

“起碼在娶番婆這個問題上,我是和你站在一起的。番婆,不能娶。要娶就從這個住滿了中國人的屋子裡搬出去!” 簡肇慶看著阿泰:“你怎麼能這麼說呢?戀愛本來就是自由的,娶中國人也好,娶番婆也好,都是兩個人心甘情願的事情,我們不能用老觀點看他們。” “我算知道了,讀洋書讀多了啊,可真容易忘記自己是誰。”唐阿泰說完就往外走。 簡肇慶追了出去。彭蝦仔看看沒什麼意思了,也走了出去。 簡肇慶追上唐阿泰:“阿泰,你怎麼說我怨我記恨我都沒問題,我總有一天會跟你說清楚的。可里面那個人是誰?是咱們磕過頭的過命兄弟啊?” “過命兄弟?我現在最信不過的就是過命兄弟。一個娶番婆忘了本,一個當了大少爺,把我這個臭豬仔排擠在外……”

簡肇慶急了:“誰排擠你了?你怎麼這麼說話?不是都跟你說了嗎,當時沒告訴是因為怕你莽撞……” “對!我莽撞,我幼稚,我好衝動。所有天知地知你們知的事情,到我這個過命兄弟這兒全不知!我摻和什麼?我自己跟自己玩你也管啊?怎麼?廣惠銀行現在負責看管豬仔了?” “好!你生我氣,你不聽我解釋也沒事兒。容鐵鑄被彭蝦仔欺負成那樣了,你還幫著彭蝦仔說話?你這是在幫助他們抹殺容鐵鑄的戀愛自由!” “我……我只幫著理兒說話。哎,簡大少爺,你要是娶個番婆回家,恐怕簡老爺子也不會同意的吧?哦,對,你不能娶番婆。你有陶舒燕,你還有鄺秋菊,挑都挑不過來,番婆把眼等瞎了都排不上隊了。戀愛自由?那我的戀愛自由呢?是誰抹殺的?是誰?簡大少爺我問你,是誰?”唐阿泰大喊起來,轉身走開了。

簡肇慶在原地愣了好一會,才又走回工棚。 簡肇慶來到老錫工的床邊:“大叔,您好點了嗎?” “好多了。肇慶,你能回到家,大叔真替你高興啊。你父母都好吧?” “都好都好。我阿爸還讓我給您帶來藥呢。”簡肇慶從手提包裡拿出幾瓶藥,放到床頭,“您先吃藥,這藥是專治肺病的。大叔等您好了我接你去新加坡看一看,再送您回唐山。” 老錫工高興地坐了起來:“好啊!我得趕緊好起來。你一來啊,大夥可都有希望了。哎,來南洋幾十年,連錫礦的門兒都沒出去過,要是真能到新加坡去看一看,也沒算白下趟南洋啊。” “一定沒問題。”簡肇慶起身給老錫工倒水,幾個水罐都是空的,“您等一下,我去接點水來。” 老錫工躺在空蕩蕩的工棚裡又不停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忽然一口血噴到枕頭上,老錫工支撐起身,知道自己吃什麼藥也沒有用了。他把枕頭抱在懷裡,用力撕開枕套,從裡面嘩啦一聲倒出很多豬仔錢和一根銀簪子。老錫工拿起銀簪子,仔細地看著,把豬仔錢抓起一把又撒到鋪上,再抓起一把,再撒到鋪上,老淚縱橫,嘴角抽搐著,嘴裡念叨著:“秀芝……我咋寄給你啊!我對不起你!”

老錫工又猛烈地咳嗽起來,好久,他深深地吸了兩口氣,用盡全身力氣把豬仔錢一把一把重新撿回枕頭里,抱在懷中。 彭蝦仔沒錢抽大煙,又竄回了工棚,看見老錫工抱著枕頭和拿在手裡的銀簪子:“這抱的什麼啊?讓我看看。還有銀簪子,挺漂亮的,是不是想你那個沒過門的女人了……” 老錫工抱緊枕頭往鋪上爬,彭蝦仔按住他雙腿,猛地搶過了枕頭,枕頭里的豬仔錢撒了一地。 彭蝦仔瞪大了眼睛,又用手在枕頭里掏了幾把:“老頭啊,你可真是老錫工啊!這得攢多少年啊?啊?你攢這個破玩意兒乾嗎?是頂吃是頂用啊?你都這個樣子了,嘖嘖嘖,又吐了一地血,你啊,把這個都給我,我幫你花吧。現在這玩意兒只能抽大煙逛窯子,你這身子板恐怕消受不起吧……哈哈哈啊,太好了,哎,我不白拿,回頭我在逍遙堂給你切二斤牛肉,來壺老酒,讓你舒舒服服地回老家!”

老錫工不知哪兒來的勁,忽然兩手死死地抱住彭蝦仔的腿。 彭蝦仔掙扎著,老錫工不放手。這時簡肇慶提著水進來了:“彭蝦仔,住手!” 簡肇慶上前死死扣住彭蝦仔的脖子,彭蝦仔被噎得喘不過氣來。簡肇慶看了一眼地上,揮拳打去:“你敢搶他的錢!” 二人廝打著,老錫工想攔卻沒有力氣,咳嗽得更厲害,又是一口鮮血,癱倒在席子上。 鄺振家跑進門,用力地把兩人拉開了。 “這個畜生,他要搶老錫工的錢抽大煙去!”簡肇慶憤憤地說。 彭蝦仔呸了一口:“老子抽大煙又不花你家的錢!你少管閒事!” “我今天就管!”正要往前衝,就听鄺振家在叫著,“老伯!老伯!” 老錫工趴在鋪上已經奄奄一息。 唐阿泰正好也跑進來:“怎麼了,誰欺負老錫工了?”

彭蝦仔一看,趁機跑了出去。鄺振家怒吼一聲:“再敢回來敲了你的腿!” 簡肇慶抱著老錫工的頭:“大叔,你醒醒啊!” 老錫工用沾滿鮮血的手指,費盡最後一點力氣在席子上歪歪扭扭寫了四個字,咽了氣。簡肇慶放聲痛哭起來:“大叔。咱不是說好了病好了帶你看新加坡回唐山嗎……” 唐阿泰抱起枕頭,抄起一把豬仔錢:“老伯,平日里你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到頭來,你攢了這麼多豬仔錢。一個月十塊錢,你這是攢了多少年才攢下來的啊?等什麼時候真的能寄僑批了,我們一定把這些錢帶給你家人……可是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你姓什麼叫什麼……” “他也是當年被抓來的豬仔,連根紅腰帶也沒有。我們太粗心了,誰都沒問過!”簡肇慶彎下腰仔細地辨認著席子上的血字,“浙江岑港”。應該就是他的老家了。肇慶捏著那包豬仔幣:“我一定幫你換成錢,和你的骨殖送回你浙江老家。” 簡肇慶拿過一枚豬仔錢放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將它砸碎了:“這一塊錢,您帶上上路吧。如果您在地下有靈,就能看到!我簡肇慶不把豬仔錢廢了,絕不回唐山!”簡肇慶恨恨地說。 空曠的錫礦山谷裡迴盪著肇慶的心聲。 埋葬了老錫工,簡肇慶準備去看看鄺秋菊,往琉瑯河走時碰上了唐阿泰。唐阿泰也不看他:“去哪兒啊?” 簡肇慶也背著身:“琉瑯河……看秋菊。” “看秋菊你去琉瑯河幹嗎?”唐阿泰轉過臉,“終於有我知道而你不知道的事情了。” “阿泰……” “打住!秋菊現在在你曾經藏身的地方,你應該很熟吧?”阿泰說完轉身就走。 簡肇慶搖頭笑了笑,去了儲藏室。 鄺秋菊的肚子已經高高隆起。看到西裝革履的簡肇慶,她的樣子有些不自在。 簡肇慶說了老錫工的事:“我把藥都給他帶來了,他還是沒熬過去。” 鄺秋菊很感慨:“老人家也是苦命人,受了一輩子的煎熬,到死了也不能回老家。” 簡肇慶打開皮包拿出老錫工的豬仔錢,老人家臨走的時候,手裡抱著這麼大一包豬仔錢,這是他攢了一輩子的積蓄,可有什麼用呢?不把豬仔錢廢掉,華工就沒有出頭之日。要知道這礦上,得有多少像老錫工這樣的礦工啊。 “我真想把寄送僑批恢復了。哪怕是偷偷地暗中幫他們寄,就像阿莉吉亞當初幫我們一樣。”簡肇慶跟秋菊說。 沉默了一會兒,鄺秋菊說:“肇慶大哥,以你現在的身份可以自由進出錫礦,完全可以幫大家寄僑批啊。” 簡肇慶嘆了口氣:“我也這麼想的。可我沒想到,我的這個身份大家一知道,反而帶來了很多讓我意想不到的事情,阿泰剛才見了我,又大吵了一架。哎……或許我們當初真的應該告訴他,就不會有今天這個局面了。” “這些天,我阿哥也跟我說,好多工人們都在少爺長少爺短地說你。” 簡肇慶也感覺到了。他真的希望自己還是以前那個豬仔,大家在一起雖然很苦,但是很開心。 “簡大哥,你畢竟是個做大事兒的人,你不能因為現在有了一些困難,就埋怨自己。你是銀行董事長的兒子,這是個永遠都改變不了的事實啊。你應該利用這個身份,多給咱們僑工做點事情啊!我在船上的時候學會了寫四個大字,'少管閒事'。可是現在看來,你倒是該多管管閒事了。” “你說得對,我這就去找劉姐說僑批的事兒去!” 劉姐聽了肇慶的打算,興奮極了:“真的?真的可以寄僑批啦?太好了!最近也老有人問我,能不能趁進貨的時候幫他們送送信什麼的。可是進貨不歸我管,全是地皮丁負責,我也出不了錫礦。他們都特別失望。哎……你準備怎麼做?阿姐全力支持你。” “剛才我拿著這滿滿一袋子豬仔錢,心裡難過極了,我發誓一定讓工友們能和家人取得聯繫,能夠正常地寄送僑批。以前我沒這個能力,現在大家都知道我是銀行董事長的兒子,你又接管了阿壟店,所以我想利用你這個門臉做個僑批站,幫助工友們往家裡寄錢。礦上的工人,哪個家裡不等著錢用啊。不過這個事情不能宣揚,只能悄悄地進行。” 肇慶怕礦上又出面阻止,劉姐剛剛取得了地皮丁的信任,應該趁著這個好時機,謹慎行事才好:“劉姐,具體方法我都想好了,你就幫我收錢收信就是了。” “行!我會小心的。” 簡肇慶的行動還是引起了礦上的注意。 冼致富聽地皮丁一說,頓時愣了:“他瘋了?豬仔錢怎麼寄?拿自己家銀行的錢寄?收一堆爛瓷片子?不對!這裡面有問題。我說怎麼煙館今天的生意這麼冷清,敢情豬仔們都拿著錢投奔他了。” “他不會是想收買人心吧?那也不對呀!按說,他這麼聰明的人不會幹賠本的買賣吧。自己拿馬來幣換豬仔錢,再幫人寄回去,他不有病嗎?”地皮丁也不明白了。 冼致富馬上去見了布朗。他知道礦上和工人是有協議的,不能私自寄送僑批,更不用說跟家里聯系。 “這個簡肇慶現在進出錫礦如人無人之境,時間長了,這不亂了嗎?” 布朗笑了笑:“你就讓他折騰吧。如果他那個董事長爸爸沒有老糊塗的話,肯定不會支持他。就算是支持,我也有辦法。” “您有什麼辦法?一聽說能寄僑批,豬仔們都去找他了,我的生意可都沒了。這樣下去,龍三爺怪罪下來,我可吃不了兜著走。”冼致富苦著臉。 布朗卻胸有成竹:“放心吧!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最擔心的要算唐阿泰了,畢竟是兄弟。他想肇慶真是糊塗了,怎麼能這麼傻呢?這不是拿自己家的錢去填錫礦的窟窿嗎?唐阿泰嘆了口氣,他老說自己太莽撞衝動,他自己不也這樣?除非他們家銀行有地方換豬仔錢,不然那就是一堆瓷片子。 鄺振家也沒琢磨明白。劉姐說肇慶收了兩箱子錢急匆匆就走了,說是自有辦法。 所有的人都在關注著肇慶的舉動。 簡肇慶帶著兩大竹箱子豬仔錢坐汽車回了新加坡。 清晨,新加坡的街道還沒有甦醒過來。 一縷陽光剛剛照進這個城市的街道,簡肇慶就拎著兩個大箱子進了家門:“我回來了。”陶舒燕從樓梯上跑下來:“昨晚怎麼沒回來啊?”她嗔怪著,上前接箱子。 “我自己拿著吧。我阿爸起床了嗎?” “已經起了,在書房呢。” 簡肇慶徑直走向書房,陶舒燕站在那一臉的委屈。 簡陽春見簡肇慶進門,埋怨道:“不回來就打個電話,別讓我們著急。” 簡肇慶把箱子放在一旁:“對不起,阿爸,出了點急事,我臨走之前不是給一位老錫工買藥嗎?昨天他去世了。我是料理完後事才往回趕的。” “太可惜了。”簡陽春搖了搖頭。 簡陽春看了一眼地上的箱子:“是什麼東西啊?” “哦,我正要和父親商量這個事情。老錫工走的時候,拿出一大包豬仔錢,足足有兩百多塊,到死也沒能寄回家。我想,礦上的工人們實在太可憐了,長年無法和唐山老家的人聯繫,賺錢也只能消磨在大煙館和賭桌上,一點活下去的盼頭都沒有。所以,我想在錫礦設立一個僑批站,把礦工的僑批寄回國。這是我答應他們的事情。” “這是個好事兒。時機成熟嗎?” “成熟啊。現在礦上就我一個人能出來,我一個朋友又接管了錫礦的商店。我想僑批站就設她那兒。我們悄悄地進行。這不,我收了兩箱豬仔錢……” 簡陽春微微一怔:“你已經收了豬仔錢?那……這些豬仔錢你準備怎麼辦?” “阿爸,我是想得很清楚才去做的。布朗不是得依靠咱們銀行的貸款才能維持經營嗎?那天我都跟您說了,布朗在錫礦用豬仔錢坑騙可憐的礦工,咱們可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誘使他繼續向銀行貸款,然後把收上來的豬仔錢當做貸款給他,看他怎麼花!”簡肇慶說完,很得意地看著父親。 簡陽春搖搖頭:“你太莽撞了,肇慶!銀行的借貸是走法律程序的,不是想給什麼錢就給什麼錢的,咱們是大銀行,更得講法……你這樣做咱們銀行只能往里白白搭錢,這是個無底洞啊。” 簡肇慶急了:“可是,咱們可以把收上來的錢再貸給布朗啊。” “你想得太簡單了。” 簡肇慶一時語塞。 簡陽春語重心長地說:“肇慶啊。就你這個行為,我得表揚你。你心裡面有僑工講誠信重承諾,這都是對的,我是支持你的。但是,銀行的錢,也都來自儲戶,錢是不能亂動的。銀行業本身就要講信用,況且咱們這個銀行除了要正常運轉,還肩負著給國內革命軍募集錢款的重任,已經負擔很重了。這些年來,我見了很多需要幫助的窮苦中國人。可是,咱們能力有限,應該把錢花在刀刃兒上。國內的革命勝利了,祖國強大了,在外的華工才有出頭之日,這才是根本目的,而不是現在一個個地去救濟他們。” “這怎麼能是救濟呢?那麼多僑工咱們是管不過來,但是咱們看見了,就得管,能幫一個是一個,得先讓大家看到希望和咱們的苦心,然後才能互相效仿。您在銀行界的朋友那麼多,大家一聯手,拒絕給這些礦主貸款,他們很快就會垮掉的。”簡肇慶提高了聲音。 “你先別激動,聽阿爸說完……” “阿爸,我怎麼跟礦工兄弟們交代。你是沒有看到今天的情景,那上百雙眼睛對我充滿了期待和希望,如果這筆僑批不寄出去,就會徹底了毀了他們的希望啊阿爸!” “肇慶,你把銀行的業務想得太簡單了,你還真得慢慢從頭學起。” “阿爸!銀行的業務我肯定是要學,而且是要認真學,好好學,趕快學!但是,這筆僑批……阿爸,我和阿媽在家裡生活了十六年,我上學,讀書,吃飯穿衣,哪樣不是靠著您寄回來的僑批啊?正是因為我知道僑批多重要,正是因為我看見我那些礦工兄弟們寄不出去僑批,每天思鄉的愁苦之中過著怎樣的日子,我才這麼做的……”簡肇慶急切地說。 “肇慶!你重情重義阿爸理解。這筆僑批,阿爸不能動用銀行里的錢兌換。但是阿爸可以自己出錢。” 簡肇慶轉憂為喜:“真的?” “下不為例。僑批站肯定要搞,咱們得從長計議,以後慢慢再說。” 簡肇慶得到了阿爸的同意,回到房間就埋頭整理僑批地址。陶舒燕端著茶杯進來,輕輕放到桌子上,看著滿桌子的豬仔錢和凌亂的地址條,說:“肇慶,我幫你整理吧。” 簡肇慶頭也不抬:“哦,不用!謝謝!” 陶舒燕愣了愣,無言地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忍不住說:“回頭再整理吧,你這兩天就沒怎麼睡覺,趕緊睡會兒。” “哦!” “我幫你抄,你去睡吧。” 簡肇慶寫錯了一個字,用橡皮使勁地塗著,沒搭腔。 “聽話……” 簡肇慶不耐煩了:“大白天的我睡什麼覺啊!你要困你睡啊。” “你坐了一夜車,不休息會兒怎麼行啊?我不是關心你怕你累著嗎。” “你要真關心我,就讓我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整理完,行不行?嗨……又錯一個字……”簡肇慶拿起橡皮使勁地擦著。 陶舒燕起身摔門走了出去。 簡肇慶搖了搖頭,繼續整理地址。直到都弄明白了,他才來到陶舒燕的房間。陶舒燕正坐在沙發上生氣。 “別生氣了。”簡肇慶小心翼翼地說,“我忙暈了,真沒別的意思,別那麼小心眼兒好不好?” “你幹的是大事兒,是好事兒,我支持你還來不及,怎麼會生氣呢。”陶舒燕扭著身子。 “還說不生氣。你知道我弄這個僑批的事情有多難嗎?我在那兒熬了將近一年的時間……” “我在家這一年的時間也不好過啊。” 簡肇慶急了:“你瞧你!咱倆現在說的不是一回事。我是說……” “我礙事,我多餘,我看你沒睡覺讓你去睡覺都惹您老人家生氣,給您倒杯水也讓您寫錯字,我可不多餘嗎?我就不該來。” “怎麼說著說著還急了。我不也是著急嗎?你不知道僑批的重要性,這些……” 陶舒燕搶過話:“我怎麼不知道僑批的重要性?我太知道了!尤其是現在,非常深刻地認識到,僑批,比我重要。” 簡肇慶無奈地說:“你要老是不讓我把話說完,就沒意思了。” “怎麼才算有意思啊?” 簡肇慶不知道怎樣說了:“你這人怎麼老喜怒無常啊,這不跟你說著嗎?你都不聽我說完,就嘰里哇啦自己說一堆。早知道我還不如不來跟你說呢。” “早知道我來了你不管我,我還不如嫁給那個臭軍閥呢。” 簡肇慶真生氣了:“那你嫁啊!你來找我幹嗎?” “你說的這是人話嗎?” “標準的中國話,愛聽不聽!”簡肇慶摔門出去了,陶舒燕氣得哭了出來。 陶舒燕越哭越傷心,哭到最後,收了衣服拎著箱子就往外走,簡阿七連忙攔住了她:“舒燕,你要幹嗎去啊?” “買船票,回國。” 簡阿七愣了:“回國?開什麼玩笑啊?” “沒開玩笑。我留在這裡淨給肇慶添麻煩,我還是回去好了。” “怎麼了?兩人吵架了?來來來,有什麼話回屋裡說,哪能說回去就回去啊。”簡阿七拉著陶舒燕從門口回到了客廳。 玉雯見了也勸舒燕:“他剛回家,很多事情還沒理出頭緒,你就讓讓他唄。我跟你肇興大哥,有時候也吵架。吵完就完了,可不能記仇拎箱子就走啊。你一個人在路上要是有個什麼閃失,肇慶知道了得多傷心啊。” “他才不傷心呢!” 玉雯看出舒燕不生氣了:“誰說的。畢竟將來你們是兩口子,你信阿姐的,別看阿姐剛過門沒幾天,那也是過來人了,兩口子在一塊兒,沒有不拌嘴的。聽話,把箱子放回去。” 鄺振家下了好幾次決心才對劉姐說了自己的心意:娶她為妻。 但劉姐想也沒想就拒絕了。 “你別說了,鄺大哥。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已經嫁過人了,我來南洋就是找我男人的,雖然這麼多年一直沒他的音訊。” “我可以等啊!” “鄺大哥,你別等。等一個人的滋味,是最難熬的。鄺大哥……你阿妹就要生了,咱們以後再說這個事兒吧。” 鄺振家卻認了死理:“我不!我既然來了,就一定要一個答复。” 劉姐急得要哭出來了:“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跟你說,就算我的丈夫已經死了,我也得見著他的墓,哪怕是把灰呢!我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地就嫁給你。” 鄺振家激動地看著劉姐:“我知道這樣做是為難你,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每天都想見你,哪怕是跟你說說話呢,我這心裡也高興。不然,我就覺著空落落的。我不想別的,就想對你好,就想對你好還不行嗎?你就告訴我一句,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劉姐也激動了:“我喜歡!我喜歡你!如果我丈夫死了,你去找到他的墳墓,只要讓我看一眼,我就徹底死了心,我就能嫁給你。但是現在,不可以!”劉姐進屋關上了門。 秋菊就要生了,她得為孩子準備些衣物。 唐阿泰已經想到了這點,他拿出一套自己縫的小孩褲褂來給秋菊,衣服縫得粗針大線,兩個袖子也不一樣長,褲子明顯就是兩個大人衣服的袖筒拼接在一起的。 “秋菊,你一定給我保密啊。這是我拆了自己的衣服,背著他們,鼓弄了半個月才縫出來的。哦,我拆之前都洗過了,乾淨著呢,就是料子差了點兒,眼下這條件,我也只能這樣……你要不喜歡,可以撕了當尿布。” 鄺秋菊看著醜陋的衣服,眼睛紅了:“唐少爺……” “可別再叫我唐少爺了。我要是少爺,哪能給孩子這麼個破衣服穿。再說,現在對於我來說,沒什麼能幹不能幹的事情,我唐阿泰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等這個孩子生出來。” “阿泰!你的心意我領了。這衣服將來我一定給孩子穿上。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跟肇慶,你們兄弟倆不能鬧僵啊。”鄺秋菊勸他,“你說,肇慶這麼做是為了什麼。他被抓走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是個少爺啊。” 唐阿泰苦笑一下:“我倒是知道自己是個少爺,可我不是了……哎,我可沒有吃醋嫉妒的意思啊。我就覺著,我覺著……說不出來的滋味。算了不說了。你這快生的人了,別為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操心了。你好好休息就行了。” “你要是聽我的勸啊,就跟你肇慶大哥好好說說,他也有一肚子話想跟你說呢。我雖然是個女人,但是我知道你們都是小孩兒脾氣,吵架拌嘴磨牙的,過去就好了。”秋菊岔開話題拿起衣服翻看,“這褲子怎麼沒開襠啊。” “男孩還穿開襠褲?” 鄺秋菊笑了:“你怎麼知道是男孩兒?再說男孩女孩的,剛生下來誰不穿開襠褲啊。”“也是啊。”唐阿泰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次就有經驗了。我回頭再做就有經驗了。” “還真把自己當裁縫了!這尺寸也太大了,再過三年穿還差不多……這倆袖還不一邊兒齊……” 兩個人開心地笑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