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下南洋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下南洋 俞智先 9904 2018-03-18
海上升起了明月,月光映在海面上,海水氾起黝黑卻透著銀色的波浪。 陶舒燕站在船舷,看著夜色,心潮澎湃。離肇慶越來越近了,她終於要見到日思夜想的人了,她已經無法入眠。 簡陽春從艙裡出來,看到甲板上的陶舒燕,知道她是在想肇慶。陽春也在想肇慶,離新加坡越近,心裡越是不安。從肇慶與舒燕分手就與家裡失去了聯繫,現在總算有了一點點消息。終於接到了肇慶的一封求救電報,這說明肇慶的確在南洋,只是被幫會抓了豬仔。 陶舒燕告訴簡陽春,當初肇慶就是被幫會抓了。是她逼著宋雅亭去幫會,才找到了肇慶,送他上的船。 “你可記得當時抓肇慶的是什麼幫會,頭目叫什麼?”兩人談起這事,陽春問舒燕。 陶舒燕回憶著:“當時我因為生病,躺在一間旅店的床上,是一個叫秋菊的姑娘來報的信,說抓肇慶的那個堂口老大好像叫什麼……對,叫龍三。”

簡陽春一愣,他知道此人是誰了。 龍三一直沒找到黃老先生的那件寶物,又失去了阿伍的行踪,心裡很是煩躁。他叫來冼致富讓他去會會布朗:“你不用怕,洋人他也是做生意。只要給他好處,他未必不答應。只是記住要保證我們都有錢賺。” “可我聽說布朗一來就關了煙館、妓院。他會重開嗎?” “我和布朗打過交道,此人老奸巨猾,他此舉不過是先安撫一下豬仔們,錫礦的大老闆們從外面回來,一般都是先在豬仔麵前表一表心意的。明天你就動身。如果能拿下錫礦周邊的生意,這些全由你來打理,到時候給我交賬就行。” “多謝三爺提拔!”冼致富有些雄心勃勃了。 “還有一事你要幫我暗中打探一下。”龍三趴在冼致富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

“我還不能確定是地皮丁,但阿伍已經失踪。見過這玩藝的除了老賈就是他了。這是我的一塊心病,你幫我再摸摸清楚。”這是龍三現在最關心的事了。 冼致富受到信任,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樂顛顛地去錫礦了。 礦上停工以後,那些狗仗人勢的打手們也都收斂了許多。這天阿義拿了一些藥來到工棚看生病的老錫工。鄺振家正拿著毛巾給躺在鋪上的老錫工降溫。 阿義把藥放在鋪上:“老伯,聽說您病了,我過來看看!” 大家看著阿義,都很詫異。 阿義看看大家,很真誠地說:“以前呢,是我們不對!老是對你們吆五喝六的,其實大家都是唐山人,何必為難自己同胞呢?我保證,我們以後再也不敢了,一定把大家都當成自家人,咱們一起賺錢,讓老家的人過上好日子……噢,對了,您瞧,這是我特意給您老人家帶來的西藥,吃點兒就好了。”

工友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圍了過來。 “放這兒吧,一會兒我給他吃。”鄺振家客氣地說。 “諸位兄弟,真是對不住。我知道,你們不相信我,可我……可我也是沒辦法啊。我是打過礦工,可那也是上頭讓幹的!我也得吃飯啊。” 唐阿泰走上前來說:“阿義,你這是唱的哪齣戲啊?你口口聲聲地說大家一起賺錢,讓老家的人都過上好日子,那行!”他從床鋪下面掏出來一塊豬仔錢,伸到阿義面前:“你有本事讓兄弟們把這破瓷片子做的豬仔錢寄回唐山老家,養家糊口,我就算你沒白說,我就算你說的都是真話!” “阿泰兄弟,這事我管不了,這規矩可不是我定下來的,但我可以保證,如果從今天開始我要再動你一下,我就不得好死!我發誓!”

“這用不著你發誓,你現在就動我一下試試……”唐阿泰盯住他。 老錫工微微地喘了口氣:“以和為貴,以和為貴,大家都不容易!” 阿義藉機心虛地離開了。 陽光照進破爛的工棚。一陣久違的鐘聲響了:“上工啦!開工啦!”工友們都睜開了眼睛。鄺振家騰地爬起來:“開工了?” 大家迅速穿好衣服,拿起草帽工具就往外走。礦工們聚集在錫礦邊上,等待下礦工作。地皮丁走過來大聲喊道:“哎……兄弟們,好長時間沒聽見這個鐘聲了吧。” 地皮丁又敲了幾下,鐘聲清脆。他走到監工屋的陽台上,居高臨下地朝礦工們大聲說:“知道今天為什麼又開工了嗎?是因為我們錫礦的大老闆布朗先生回來了!” 礦工們開始議論起來,特別是新來的礦工,他們還沒見過這個布朗呢。

“布朗先生讓我轉達他對你們的問候!他說大家為錫礦工作,他很感謝。他還說了,剛一回來就听說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他很氣憤,他替你們氣憤。我們以前的經理,也就是查理,乾了很多讓你們失望的事情。布朗先生說他的最大財富不是錫礦,而是你們——最忠實最能吃苦的唐山朋友們。所以,作為對你們的補償,他已經正式解雇了查理!” 豬仔們愣了愣。沒有動靜。 “布朗先生還要求礦上製定了新的製度。以後按照契約的規定,每天做工十個鐘點,公司不得逼迫你們多做,不得因此剋扣你們工資。你們以後有病不能上工,可以告假休息,公司也不會再硬逼你們帶病上工,也不得因此扣你們的工資。”地皮丁清了清嗓子,“還有,就是以後公司的人,不論是我還有其他蠻律、礦警都不得打罵礦工,更不能對礦工實施烤沙爹等其他殘酷的刑罰。要善待你們每一個人,要改善大家的生活。為了保障礦工的健康,即日暫時關閉大煙館和妓院、賭場,務請各位自重!”

容鐵鑄和彭蝦仔一驚。 鄺振家和唐阿泰相視看了看。 “他怎麼不從此廢除豬仔錢,恢復通信自由呀?”唐阿泰問。 “就是!” 晌午吃飯的時間,阿義帶著人抬著一大桶飯菜走過來,除了米飯,居然有肉! “邪了哎,我沒看錯吧?”彭蝦仔看了看桶裡的大雞肉塊。 阿義大聲說:“以後天天有肉。一會兒湯就會來,你們先吃著,管夠啊!” 唐阿泰看著飯盆裡的飯,一臉的不解:“不讓咱們吃黑飯糰了?改吃雞米飯了?” “布朗先生說了,以前查理在的時候讓你們受了很多委屈,他要彌補一下和礦工們的關係,只要以後大家好好乾,有的是你們吃香喝辣的時候。”阿義越發聲高。 唐阿泰想,不會是鴻門宴吧?容鐵鑄可不管這些,咬了一口肉,品著滋味:“真是肉!香!”

“吃著香吧?可惜你大哥肇慶就沒這口福啊!” 唐阿泰停了筷子:“哎,就是!你怎麼不給我大哥送點兒,要不這樣,你去跟礦上說說,讓我去醫院看看我大哥,看看他到底怎麼樣了?” “這我可做不了主。我聽說他根本沒在……”阿義朝遠處看了一眼,監工房的陽台上站著地皮丁,他改了口,“啊……噢?我是說,我聽說你大哥簡肇慶挺好!根本沒再受什麼苦……也不對,我是聽說……” 唐阿泰急了:“我是問你,他到底住在哪家醫院。” “在,在醫院……快,快了!”說罷轉身就走。 唐阿泰看著阿義的背影疑心,支支吾吾的,搞什麼鬼呀? 鄺振家把要開工的消息告訴了肇慶:“聽說是一個叫布朗的大老闆從國外回來了,把查理也開除了。還說要改善礦工的生活。”

簡肇慶將信將疑:“此事不會那麼簡單吧?” “我想也是,地皮丁、阿義他們變得也太快了。” 簡肇慶囑咐鄺振家和阿泰要多留心觀察,小心他們背後搞什麼陰謀:“哎,你說,礦上要是真的改善礦工生活,那阿泰是不是就能來這兒了,我可真想他呀!” “應該沒什麼問題吧?不過又是重新開工,又是改善生活,會不會是因為找不到你,他們才故意這麼做呀?”鄺振家擔心。 “是嗎?當初他們為什麼要停工呢?” “哦,忘了告訴你了,說是因為你和阿泰逃出去的時候得罪了銀行什麼人,銀行讓礦上停的工。” 簡肇慶聽到“銀行”兩個字動了一下心:“不會是我七叔吧?” 鄺振家一頭霧水。 簡肇慶忙說:“我在逃跑的路上,曾經給我七叔發了封求救電報,他就在銀行工作。不對啊,聽我阿爸說,我七叔只是個銀行的錄事,他怎麼能讓礦上停工呢。”

鄺振家猜想肇慶的七叔來礦上找過他,所以才有了這樣的改變。簡肇慶還是不解。 鄺振家從儲藏室出來,正拿樹枝擋著暗門時,看到劉姐在樹下向他招手,鄺振家急忙跑過去:“你怎麼來了,不是說好了今天我來送飯嗎?” “我是有事來找你商量。秋菊快生了。她肚子裡的孩子總不能不明不白地來到這個世上吧,總得想個辦法,給秋菊和這孩子個名分吧。” 鄺振家為難了,是啊,孩子又沒罪,不能生下來就沒有阿爸,可是蝦仔…… “你真是死腦筋啊,怎麼還想著那個臭蝦仔。他還算是個人嗎?他是個大煙鬼!他前些日子為了抽煙,找秋菊要錢,還打了秋菊呢,你知道不知道?”劉姐生氣了。 “什麼!他竟敢……我找他去。”鄺振家急了。

“站住!他已經無藥可救了。你就是把他打死,秋菊和孩子的事兒能解決嗎?我說的是阿泰,他過去雖然是個大少爺,可他現在跟我們一樣是受苦人。他能為秋菊去拼命,這樣的男人你都不同意,還有什麼樣的男人能找。” “我知道阿泰對秋菊好,可是秋菊跟蝦仔是從小就定下親的……” 劉姐打斷他:“都到這時候了,還想著這事。你阿爸也好,蝦仔阿爸也好,就算他們給秋菊和蝦仔定下了婚約,那又有什麼用,它能給孩子帶來什麼?能給我們女人帶來什麼?能帶來希望和幸福嗎?不能,只有苦等,只有痛苦!一輩子的痛苦!”劉姐說著說著哭起來。 鄺振家慌了手腳:“你,你別哭啊!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好嗎?” 劉姐哭訴著:“我不是一樣嗎,我在唐山剛完婚,男人就過番下了南洋。為了找到他,我一個女人家漂洋過海,好不容易到了南洋,到處打聽也找不著,生不見人,死不見鬼。我就像在這半空中吊著,上不去,也下不來。不管怎麼說,我也不想看到秋菊再走我的老路!” “我知道。”鄺振家本想安撫地拍拍她,可手到了劉姐的背後,又縮了回來。 冼致富一到礦上就來到布朗的公寓。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布朗面前,一個翻譯在布朗耳邊傳達著冼致富講的內容:“您是做大生意的,您吃肉,我們也就啃點骨頭。我的意思是說,您掙大頭,我們掙小頭。” 布朗正眼都沒看冼致富。 冼致富接著又說:“您想想我們開大煙館為誰啊?還不是為了這幫臭豬仔嗎?他們挖礦賺的那點豬仔錢出了錫礦就是廢錢,就是一塊破瓷片。不在這兒花去哪兒花?是,他們抽了大煙,體力不如以前,可您管理起來更方便啊!再說,有幾個抽大煙的不欠錢啊?只要欠錢,您就可以強迫他們續簽賣身契,我每個月從大煙館給您的公司分紅!布朗先生,他們挖礦已經很累了,再沒個放鬆的地方,真是要死人的!您是菩薩心腸,開煙館、妓院對他們也是一種施捨啊!” 布朗聽完翻譯說完,衝著翻譯冷冷地說:“告訴他,他說的全是屁話!誰在乎他分紅不分紅。想讓煙館和妓院開張,我只有一個條件!我只要你幫我找到一個人,簡肇慶!” 翻譯將布朗的話翻譯給冼致富。 冼致富聽著聽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簡肇慶!這麼大的老闆,找那個臭豬仔幹什麼? 還是地皮丁解開了他的謎,當冼致富聽說簡肇慶是廣惠銀行的二公子時都傻了。 “布朗肯定要拿肇慶這小子當籌碼,狠狠地敲廣惠銀行一筆。他哪會瞧得上我們掙的這點兒錢啊!”見冼致富愁眉不展的樣子,地皮丁猜出了他的心思,“你是怕找到這小子,將來對你不利?” “他將來會是個大麻煩。我總覺得這小子這次失踪有些奇怪,他又不是神仙,能上天入地。既然銀行和布朗都在找他,就說明這小子還在錫礦。你暗中拉攏些豬仔幫我們打聽。盯緊和簡肇慶走得近的人,特別是唐阿泰!我就不信他能躲一輩子!”冼致富小聲說著。 “這麼說煙館又能開張啦?” 冼致富點點頭:“開張是開張,三爺也答應給我兩成的分紅,這筆分紅咱倆一人一半。你在明,我在暗。不能讓豬仔們知道是我在打理這兒的生意。” 逍遙堂又開張了。 鄺振家一直記著劉姐的囑咐,找唐阿泰說說秋菊的事,可是一直張不開口。這天休息的時候,彭蝦仔打了一個哈欠,撂下工具就跑了,鄺振家知道他又去抽大煙了。看看彭蝦仔的背影,他下了決心走到唐阿泰身邊坐下了:“阿泰,跟你商量個事兒。” “別說商量呀,有事說唄,大舅哥!” “我想了好幾天了,總覺得沒法開口。” 唐阿泰急了:“我就煩你這樣,有啥不能說的,爽快點兒多好!” “是秋菊的事。” 唐阿泰立即正經起來:“秋菊怎麼了?” “她眼瞅著快要生了,劉姐找我說不管怎樣,總得給孩子和秋菊一個名分。可蝦仔他磨磨唧唧死活也不吐口。要不就廢了兩家這門親事,要不就認這孩子。同意還是不同意。不能總這麼吊著吧。” 唐阿泰指著彭蝦仔遠去的方向說:“他都成那樣了!你還讓他認?告訴你吧,他認我還不同意呢!不用說了!你到現在還指望蝦仔,從來就沒把我當成你妹夫,是吧?” 鄺振家心裡有了點底:“你知道,我們過去是你家長工,高攀不起,你是少爺……” “什麼狗屁少爺!我現在是什麼,是什麼?我唐阿泰和你一樣,是苦力,是豬仔。只要你認我這個妹夫,我今天就當著你和蝦仔的面給這門狗屁親事來個了斷。”唐阿泰說得很認真。 見鄺振家點了點頭,唐阿泰拉起鄺振家朝逍遙堂跑去。 彭蝦仔因為沒錢又欠著賬,被兩個打手扔出大煙館。唐阿泰來時,他正跪在大堂裡苦苦哀求,兩人拽起彭蝦仔就走。 唐阿泰和鄺振家揪著彭蝦仔來到一塊空地,唐阿泰喘著粗氣:“你放心!今天不打你,也不罵你,只是想找你商量個事兒!” 彭蝦仔看唐阿泰沒有惡意,索性盤腿坐在地上打了一個哈欠:“商量事?帶錢沒帶?” 唐阿泰從自己兜里掏出一塊豬仔錢,在蝦仔眼前晃了晃:“錢有。不過我們得先說正事兒!” “什麼正事兒?” “我媳婦鄺秋菊的事兒。” 彭蝦仔白了唐阿泰一眼,不屑地哼了一聲。 “你也別不服,我告訴你,我是把你當人看,才來問你。秋菊肚子裡的孩子馬上就要生了,這孩子生下來不能只有阿媽,得有個阿爸。我是想讓你當著鄺振家的面說明白,自願解除以前你們鄺彭兩家給你和秋菊定下的親事,今天就做個了斷!” 彭蝦仔翻了一下眼睛:“解除親事?還要做個了斷?我要是說清楚了,能有什麼好處?”唐阿泰強壓怒火:“你想要什麼?” “錢!” 鄺振家氣得上前對著彭蝦仔就是一腳,唐阿泰攔著:“別踢他,讓他說!” “五百兩銀子。” 鄺振家憤怒了:“你個畜生!” 彭蝦仔無賴地說:“這可是當初唐阿泰自己親口說的,他說他家有的是錢,能給我們家五百兩銀子。” 鄺振家還要上前,唐阿泰再次攔住了:“打他是髒了自己的手,這種人還值得去打嗎?蝦仔,你知道,我現在也不是什麼少爺了,我也拿不出五百兩銀子了。不過我人還在,還有力氣乾活,有力氣掙錢。你只要答應了。從今天起,我在礦上掙的每一分錢都是你的,我一點都不要,一直到我死。這輩子我做牛做馬掙的每一分錢全是你的,這輩子我還不起,我下輩子接著還!”說罷,唐阿泰把手裡的錢扔在彭蝦仔麵前。 彭蝦仔急忙拾起地上的豬仔錢,抬起頭,猶豫著。 唐阿泰和鄺振家死死盯著彭蝦仔。 “行!” 唐阿泰一把拉起鄺振家:“走!” 不料彭蝦仔又開口了:“不過我還要你把每個月的口糧分我一半兒。” 鄺振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上前對著彭蝦仔就是一頓痛打,唐阿泰拉都拉不住。鄺振家邊打邊罵:“我真是瞎了眼!我們鄺家真是瞎了眼!你這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竟拿我妹妹換錢。我阿妹哪兒對不起你了,你這麼作踐她!這麼好的阿妹跟著你我下南洋遭了多大的罪啊!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你不配娶我阿妹。她被糟蹋了,活到現在容易嗎?她是為了保全你我的性命,才忍氣吞聲活到今天的!她懷著孩子還省下自己的口糧分給你我,她懷著孩子還爬上那麼高的棧橋去救肇慶,她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可你呢?” 鄺振家突然發現自己失言,一下住了口。 “你說是秋菊救了肇慶,對吧?那你怎麼不告訴我呀?他人呢?”唐阿泰追問道。 鄺振家知道無法再隱瞞,只好說出了實情。唐阿泰轉身就跑,鄺振家急忙追了上去。 彭蝦仔卻一溜煙地跑向逍遙堂。 彭蝦仔躺在鋪子上抽著大煙的時候,冼致富悄悄走了過來。彭蝦仔睜眼看到冼致富,大吃一驚:“你,你,我遇見鬼了!你不是在船上被龍三爺扔到大海裡了嗎?” “我不是鬼,大爺我還活著。”冼致富一笑,根本不回答彭蝦仔的話,反而親切地問,“這煙土不錯吧,來人啊!再給這位兄弟燒上一炮。讓他好好享受享受!” 彭蝦仔已經嚇得面色如土,依然像是見了鬼一樣。不過大煙是個好東西,他很快就陶醉了。冼致富拍拍他:“你以後如果還想抽,儘管來。這兒我說了算!那點賬不算什麼,我可以告訴櫃上把你的賬一筆勾銷。” 彭蝦仔更是迷惑:“那,那,你想讓我幹嗎?” “你只要幫我打聽一下簡肇慶的去處,以後隨時都可以來逍遙堂。” “簡肇慶?他,他不是在醫院嗎。”蝦仔不想說。 冼致富冷笑著:“哈哈,醫院?你信嗎?” 彭蝦仔低頭不語。 “我這兒有抽不完的福壽膏,還有女人,你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不過你要是不幫我的話,以後,你就別想踏進這兒半步。” “我幫,我幫!”彭蝦仔說完又猶豫了一下。 冼致富伸手,一個打手將賬本和一小袋豬仔錢遞過來。冼致富將豬仔錢扔給彭蝦仔,又一把將賬面上的紙撕了下來。 彭蝦仔臉上露出了笑容:“簡肇慶沒走遠……” 地皮丁帶著荷槍實彈的礦警,將阿壟店團團圍住。地皮丁衝著礦警喊道:“只許抓活的,誰要是出點兒差錯,我要你們的命!” 儲藏室的暗門猛地被打開,唐阿泰突然出現在肇慶面前,緊跟其後的是氣喘吁籲的鄺振家。 簡肇慶愣住了:“阿泰!” “大哥!”唐阿泰滿臉是淚,雙手張開緊緊抱住簡肇慶,“大哥,你想死我了!” 簡肇慶也流下淚來:“我也想你呀?沒想到咱們都活著……” “我活著,我活得好著呢?可我見不到你,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活得再好還不是跟死了一樣嗎?” 簡肇慶一把推開唐阿泰:“不許說喪氣話。咱們能活著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是,大哥說得對,好事,真的是好事……”唐阿泰還是忍不住地抹眼淚。 一旁的鄺振家也流下淚來。 簡肇慶拉著唐阿泰坐下說:“那天,你倒在錫礦的泥水里,半天不出來,礦警以為你死了,就把你從水里拖出來……當時,我還吊在棧道上的豬籠裡呢,我以為你已經死了,就使勁兒往下看,他們拖著你往外走,一路上泥水血水都混成一片了,紅糊糊的。我想,完了,這回肯定是完了,你的傷口還沒長好,讓錫坑里的泥水泡這麼久,一定是沒救了……我正想著,突然看見你睜開眼在看著我。真的,別看關我的豬籠掛得那麼高,離你那麼遠,但我看得很清楚,你一直睜著眼在看我,一路看著,他們拖你多遠你就看多久,一直看著……”簡肇慶說不下去了。 唐阿泰已經哭不出聲。 “我的好兄弟,你我都是大難不死的人,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們不管到什麼時候都在互相惦記著,互相惦記著……” 這時門開了,鄺秋菊走了進來。唐阿泰一愣,鄺秋菊也一愣。 “你也知道他在這兒藏著呀?”唐阿泰看著秋菊。 “我……我是來給他送……” 簡肇慶搶過話:“阿泰,你聽我跟你解釋啊。” 唐阿泰推開簡肇慶:“秋菊,你手裡拿的是什麼呀?” 鄺秋菊求助地看著簡肇慶,簡肇慶又要解釋,唐阿泰打斷了他:“你別說話,大哥。秋菊,我再問你一句,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飯糰。” “飯糰?”唐阿泰走到鄺秋菊身邊,從她的手裡拿過來,將飯糰一掰兩半,“你那天給我吃的就是這個鹹魚飯糰吧?這麼說你很早就知道他藏在這兒了,對吧?”他又指指鄺振家,“你!也不是頭一回來這兒了吧?我問了你們倆那麼長時間,那麼多次,你們都不告訴我!”這回簡肇慶不能不解釋了,他吃力地站起來:“等等,阿泰!” 唐阿泰突然對簡肇慶吼道:“大哥,我還惦記著有一天把你從醫院裡接回來給你蒸一百斤這樣的飯糰呢!可你藏在這兒,連聲招呼都不打呀!”他把飯糰放在肇慶手裡:“真抱歉,耽誤你吃飯了!”唐阿泰甩開簡肇慶和鄺振家,出門去了。 一屋人都傻了,簡肇慶突然朝外走。鄺振家一把揪住簡肇慶,無論簡肇慶怎麼掙扎,就是不鬆手。 鄺秋菊出門去追唐阿泰了。 鄺秋菊好容易追上唐阿泰:“你誤會了。阿泰。”她累得直喘。 唐阿泰回身對鄺秋菊萬分不解地說:“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啊?他們說我大哥是從桟橋上掉下來被送進醫院的。我以為我大哥其實已經死了,他們是在騙我,可我沒想到,是你們在騙我,是你和你阿哥,還有我那個沒心沒肺的大哥合起夥來一起在騙我,我是誰?你們當我是誰?” “阿泰,不是這樣,我們不告訴你,全是為了肇慶的安全。” 鄺秋菊這麼一說,唐阿泰更火了:“就你們知道了,他就安全了。我一知道了,他就得危險?那我唐阿泰是個什麼東西?” “阿泰,你聽我說……” “你什麼都不要說了,他要是真的死了,你們瞞著我,是怕我傷心,我謝謝你們!可他還活著呀,你們這樣一起瞞著我,難道就不怕我傷心了嗎?他不知道沒什麼,我們兄弟倆根本沒見著面,你難道就不知道我有多擔心嗎?我天天像傻子一樣在等著,盼著我大哥的消息,你明明知道,可就是不告訴我!”唐阿泰說罷,轉身就跑。 鄺秋菊又在後面吃力地追著唐阿泰,腳下一絆,摔倒了。她捂著肚子在地上呻吟。 唐阿泰聽見聲音,回頭看到鄺秋菊摔倒,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淚水,於心不忍只得停下:“挺著個大肚子跑什麼跑?我又死不了。”唐阿泰跑了過來。 鄺秋菊喘著氣:“你,你真是誤會肇慶了,是我不讓他告訴你的。你太衝動了。” “什麼?是我衝動,我莽撞,但我不會做出傷害我兄弟的事。你憑什麼總用老眼光看我。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不是從前的唐大少爺了,我是唐阿泰,我是天天在這錫礦上吃苦受累,天天惦記著你,天天為我大哥的死活提心吊膽活著的唐阿泰。” “我不該用老眼光看你,也知道你在變。可……” “可什麼?可我卻在為心愛的女人去討個名分,讓那個豬狗不如的彭蝦仔放棄你們家給你定下的那門狗屁親事的時候,你卻和另一個同樣瞞著我的人在一起。” “唐阿泰!你胡說什麼!”鄺秋菊生氣了,“阿泰,我知道你對我好。自從你為了我去跟地皮丁拼命,我就知道你是真心的,我就知道你是個堂堂的男人。你應該有個好女人,可我不值得你這樣,我,我已經……”鄺秋菊哭著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子,含淚搖著頭,她覺得自己已經配不上唐阿泰了。 唐阿泰心軟了,一下子跪下來:“我求你了,秋菊!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們把我不當兄弟,你們都知道的事,偏偏我一個人不知道。我還告訴你,秋菊,從今天開始,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們一起把他養大,一起逃出去,一起回唐山,一起過日子。” 這時,鄺振家從遠處跑來:“秋菊,秋菊,你快躲躲吧!肇慶,肇慶被他們抓走了。” 唐阿泰、鄺秋菊大吃一驚。 冼致富找到了簡肇慶,屁顛顛地跑到布朗跟前請功。 “我來是要報告布朗先生,廣惠銀行董事長簡陽春先生的二公子簡肇慶,已經被我抓住了。” 布朗一步上前,張開雙臂,將冼致富抱了抱:“謝謝!這是今天早晨你送給我最好的禮物!” 如今的唐家大院已經是太太掌權了。 孩子已經生下來了,是個兒子,太太越發得意,滿月那天她把族裡的幾位長者請來喝滿月酒,順便讓大家給兒子起個名字,以便以後堵住族里人的嘴,名正言順地把持唐家的家業。 區管家先開口了:“今天太太把諸位唐姓的長者們請來喝小少爺的滿月酒,這是唐家的大喜事,可惜老爺重病在床。本來應該由老爺來給兒子取名字的。老爺中風不語,就只有煩勞各位長者了。” 幾位長者相互推讓,誰也不想帶這個頭,推來推去的只好由族長承擔了。 族長理理白鬍子說:“那我就取一個試試。大少爺叫唐阿泰,阿泰是泰山石敢當的泰,也是安泰的泰。而泰山嘛又坐落在泰安,泰安也就是安泰。要不就給二少爺取名叫安,如何?” “唐安,阿安,好!”先有人讚同,別人也跟著附和,“唐安,好!” 太太笑了:“那就依族長,小少爺就叫唐安了!請諸公到外邊就座吧!” 吃飯的時候,有人想起了唐財主,於是又過去看望:“恭喜你老來得子啊!” 唐財主有些激動,用一隻手擺動著,嘴裡唔唔唔啦啦地想說些什麼。太太在一邊給他翻譯:“老爺說,大家不必客氣,這也是唐家祖上有德,神仙的保佑。” 唐財主更為激動地晃著頭,唔唔啦啦地想說什麼。太太又翻譯:“老爺是說,他不舒服,也不能陪大家喝幾杯了,讓你們不必為他擔心了,快點出去多喝幾杯吧!” 區管家也上前請大家人席,一幫人往外走時,唐財主抬起一隻手繼續“唔唔”地說著什麼,太太趕緊又翻譯說:“老爺說你們一定要吃好喝好,一醉方休。” 眾人紛紛表示感謝:“知道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人們都走了出去,唐財主洩氣地放下了手,眼淚流了下來。 太太關上門,走到唐財主身邊,惡狠狠地說:“老不死的!你想向族長告我的狀是不是?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唐財主晃動腦袋。 太太指著他的鼻子說:“告訴你吧,我的兒子——我跟你明說了吧,是我和區管家的兒子,已經被唐家的族人承認了,他現在就是你的房子你的地——這一大筆產業的唯一繼承人了!你自己的兒子,他沒死,是讓販客當豬仔抓到南洋去當勞工了!他呀,一輩子也不用想回來了。” 唐財主急得“唔唔”地說不出話。 “嘿嘿嘿,你呀沒用了,活著呢也是受罪,藥是救不了你了,我就按你一向節儉的主張,把藥停了吧。你的青菜豆腐湯加一筷子麻油也是浪費,從今天起我也替你做主,免了。飯,你吃不吃也是個死。早死還能早脫生,從今天起,你飯也不用吃了。”說完往外就走,唐財主伸手指著她,眼睛裡是無比的憤怒。 太太回過身來:“對了,我今天晚上就領著我的兒子,我和區管家生的兒子搬到阿泰原來的房間裡去住了。你呀,就一個人在這兒等死吧!老東西!”太太走了出去,關上了門。 唐家大院人已散去,月光籠罩下的院子顯得有些慘白與淒涼。 阿泰的屋里傳出區管家和太太一陣陣放蕩的笑聲…… 唐財主用儘自己的力氣,從床上爬了下來,蠟燭被風吹得左右搖擺,他爬向燭台,顫顫巍巍地抓起燭台。又爬到床前,掀起床幃,下面是他省吃儉用攢下來的一罐罐的香油。他費勁地抱起一罐香油,打開蓋子,深深地聞了一口後,將油罐摔在了床前,然後將燭台扔在了灑滿香油的床榻上。忽然他的眼珠子往上一翻,頭重重地落在枕頭上,沒閉上眼睛就咽了氣。 火在熊熊燃燒,唐家頓時被大火籠罩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