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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下南洋 俞智先 8959 2018-03-18
舒燕媽見天都亮了,女兒還沒起床,叫著來到舒燕屋裡,人沒見,卻見到了桌子上放著的紙條。紙條上畫著一個女學生在招手,然後用一座山一條路隔開,義畫了一個男學生和一個女學生手拉著手往前走。再往前,畫著大海的波浪,畫著大船…… 舒燕媽看著看著,突然大叫一聲,直直往後一倒,暈倒在地。 陶家下人聽到叫聲都跑了過來,問出了什麼事。舒燕媽一邊流著淚一邊說:“舒燕這兩天心神不定,我怕她出事,還特意給她做了這件漂亮的洋裝。你看,她連試都沒試一下,就跟著簡家的二兒子過番了,要是再把小命搭上,還讓我怎麼活呀……”說著放聲大哭起來。 一個老阿公把畫翻過來看,突然一揮手,示意舒燕媽別哭了:“這後邊寫著字呢。老四家的,快去叫玉嬌過來,這上面寫的全是洋文,咱陶家圍屋裡,除了舒燕,上過洋學堂,能讀懂洋文的只有你家玉嬌了。快去呀,別愣著了。”

玉嬌母應了一聲,踮著腳尖,一溜小跑地去找玉嬌了。一幫女人們開始勸舒燕媽。舒燕媽說還找什麼玉嬌,雖然舒燕平時是常拿回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都是洋字碼,確實看不懂,可這次不一樣,這張畫一眼就看出來了,千真萬確,這畫上的是她和簡家二兒子走了,那不是畫著海和船嗎?那就是告訴我,她要和那個簡肇慶過番下南洋了。說著又大哭起來。 十歲的玉嬌被阿媽領來了,她用稚嫩的童聲大聲朗讀著陶舒燕寫給她阿媽的英文信。眾人聽不懂,只讓她快說寫的什麼。玉嬌急了,她才上幾天學?不念一遍她就不知道啥意思,只有念完一遍,再想想,才能知道是啥意思。念著念著,突然,她把信往身後一背,捂著嘴難為情地笑了起來。過一會才用中文說:“阿媽,恕孩子不孝,隨簡家二子肇慶離家而去。為了愛情……為了愛情……兒願隨他走遍天涯,永不回頭。阿媽保重,過番後,我會時常寫信回來的。舒燕。”

舒燕阿媽已經完全傻了,傷心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流個不停。 一屋子的人誰也不敢吭聲。 簡陽春沒想到肇慶會不辭而別。 一大早他和肇興就坐在書案前,抄寫著批信上的地址與錢的數目。這些寄批信的華僑大都是些苦力,好不容易省下幾個錢寄回唐山老家奉養親人,一分一厘都是救命錢。想到剛回老家就讓肇興挨家挨戶送批,簡陽春有些不忍。這個大兒子四歲離家和他過番,連家鄉什麼樣都忘了,現在憑著一張圖就能找到嗎? 簡肇興老實地說:“鼻子底下一張嘴,不知道,兒子還不會打聽嗎?” 簡陽春笑了。現在買賣做大了,開銀行了,可當年,他是由僑批館起家的。這些年來,他一邊開銀行一邊兼做僑批,就是因為忘不了那些來寄批信的苦力。這次和兒子回來,讓兒子挨家挨戶送僑批,也是要讓肇興能親眼看見那些僑眷是怎麼眼巴巴地等著收批的,也就能知道他們這個僑批館有多麼重要了。

簡陽春從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這本是準備給肇興娶親用的銀票,現在只能先去把銀票兌了,以湊足那些損失的錢。他叮囑肇興一定要及時把這些番客的批信送到他們親人的手上。要是還不夠呢,就是變賣家產也得還上。簡陽春把一雙新布鞋別在簡肇興的褡褳上:“路上辛苦,多帶一雙鞋,小心走路……好兒子,阿爸委屈你了。” 簡肇興讓阿爸放心,他一定一分不差把批信和錢送到。來不及和弟弟道別,他就上了路。 送走了大兒子,簡陽春去叫肇慶起床,人沒出屋,長壽公走了進來,把簡肇慶與陶舒燕出走的事告訴了陽春夫婦。雅蘭一聽急了,只讓陽春叫人快去追,說什麼也要把陶家的姑娘和肇慶分開,不能讓他們在一起。 “先別說分開不分開了,陶家人就在樓下,鬧著要人,說是肇慶把他家的姑娘拐跑了,還口口聲聲要報官。”長壽公也是剛剛知道的。

簡陽春起身就要下樓,被雅蘭攔住了,她怕陽春看見陶家人,再把心裡的仇恨點起來,事情可就要鬧大了。 舒燕媽和一些陶姓的族人圍在簡家圍屋門口,眼睛已經哭得紅腫。 雅蘭急忙上前賠笑臉打招呼,她也想問個究竟,不料舒燕媽上來就說:“你們沒管好自家的兒子,我家舒燕是被肇慶拐跑的,我就舒燕這麼一個孩子。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可就沒法活了!” 陶姓的族人全都吵吵嚷嚷,要讓簡家有個交代。 “這兩個孩子做出這樣的事,是太任性,太氣人,不過,我是肇慶的娘,我知道肇慶,只要有肇慶在你家舒燕身邊,就不會出什麼事的。”雅蘭急忙主動承擔責任。 舒燕媽指著雅蘭:“我告訴你,我家舒燕哪怕是碰破一點兒皮,我也不答應。你家肇慶壞了我女兒的名聲,我跟你沒完!”

簡家人一看舒燕媽如此蠻橫,一下子全惱了,七嘴八舌說開了:“你這是怎麼說話呢?肇慶媽是個講理的人,你們陶家人這麼說話也太蠻橫了吧?”“就是,不說你家舒燕,為什麼專說簡家的肇慶呀?” 長壽公大怒:“各自都先管好自家的孩子再來說別人家!” 簡陽春已經聽到了門口的吵鬧,他實在忍不住走出門,大聲喊著:“阿三!備馬,你和我現在就一起去追。非得把他們追回來不可!” 正在朝外張望的簡阿三連忙跑到迴廊下面,仰著頭,跺著腳說:“追什麼呀!阿哥你也不想想,就是真把肇慶追回來,他非要和陶家姑娘好,你又能怎麼樣?” 簡陽春一聽愣住了。阿三說得對,真的追上了肇慶,把他帶回來又能怎麼樣? 好不容易勸走了陶家人,雅蘭這才回了屋。其實最難過的要數雅蘭了,畢竟母子倆生活了十七年,那份情感任誰也無法代替的。

晚上幫著陽春上燈時,她看著燈自言自語,彷彿是在對簡肇慶說話:“你阿爸又在祠堂給你上燈。往後,你就要一個人在外獨闖了,沒有阿媽在身邊,你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聽說那邊的太陽毒,不要在太陽底下曬著。刮颱風下暴雨的時候,也要格外當心。肇慶,兒行千里母擔憂。不管你走多遠,阿媽的心都跟著你走。” 簡陽春停下手裡的花燈對雅蘭說:“別讓太陽曬著,別讓雨淋著。這還叫下南洋?就是得在風雨中錘煉自己,練出一身鋼筋鐵骨才行。我說過,這孩子有孝心。烏鴉尚知反哺,羊羔也知跪乳。咱們的肇慶已長大成人了。此次南洋之行,雖山高水長,但終將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客家漢子回到你面前來的。”簡陽春又看了看花燈,“肇慶,你要真是史家後代,是我們簡家的男丁,等你再回來的時候,就換個模樣讓阿爸和阿媽瞧瞧!”

舒燕媽在簡家鬧了個沒趣兒,只好又來向宋雅亭求救:“這要是讓族裡的人知道,舒燕是要被沉潭的。我們孤兒寡母的,只有求你來了。”說著就要給宋雅亭跪下,“我可是活不了了,舒燕一走,我可怎麼活啊!” 宋雅亭連忙攙起舒燕媽:“放心吧,我一定把舒燕給你追回來,保住她的名節。”當即派了一隊衙役騎馬飛追,自己也乘坐滑桿緊隨其後。他告訴林捕頭,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早追上早交差,還有重賞! 肇慶和舒燕兩人精疲力竭地走到了一片小樹林,夜晚的林子裡不時傳出野獸的嚎叫,嚇得陶舒燕直往簡肇慶身後躲。 陶舒燕不光怕,還冷,更有些後悔。她開始擔心阿媽。從父親去世以後,她就和阿媽相依為命,現在扔下阿媽一個人在家,她一定傷心死了。想到這,她的眼淚就流下來了。

簡肇慶也有些自責,他們倆這樣從家裡逃出來,也太不孝順了。她家也好,自己家也好,得多著急呀。再說了,前面的路會越走越艱辛,他們也許還到不了南洋就沒命了……阿爸和阿哥不在的時候,不管出了什麼事,一直都是阿媽硬撐著把他帶大。 “舒燕你說,我們才上了幾天學堂,念了幾天洋文呀,對阿媽就這樣,心裡真的有些慚愧。” “肇慶,我們不說這事了,行嗎?既然已經下了那麼大的決心逃出來了,我就求你一件事,今後,不管發生了什麼,你一定要對我好,不要做對不起我的事,行嗎?”陶舒燕握住簡肇慶的手,輕輕唱道: 陶舒燕不唱了,這是客家等郎妹唱的,她就是不願意當等郎妹,才跟肇慶一塊出來的。簡肇慶摟著陶舒燕,更添了一份擔心。

阿伍幫著龍三騙“豬仔”下南洋,費了好多口舌,仍然沒湊足人數,龍三有些不悅。阿伍看著龍三陰著的臉解釋,現在的人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地少人多,都做過番發財的夢,求著你帶他走。現在,你就是費盡口舌,把嘴皮子磨破,說得口乾舌燥,他們也不動心了。肯定是家裡有人以前被騙到南洋做了豬仔,人走了,一去多少年沒音訊,別說是金子沒撿到,連那點血汗錢也等不回來…… 龍三不等阿伍說完就一揮手:“行了!不成就抓嘛!” 阿伍一愣,有些猶豫。但龍三的命令不能違抗,他想了一下,決定把這差事交給姓冼的:“三爺,能不能讓冼致富從船上下來幫忙抓豬仔?自打三爺把他安排上船,這小子就一直閒著,寸功未立。時間長了,我怕弟兄們不服。”

龍三覺得阿伍說得有理,就讓阿伍派兩個弟兄跟冼致富一起去抓足三個豬仔,抓不夠,就讓他自己頂上數。 阿伍臉上掠過一絲得意,這正是他想的。阿伍瞧不起冼致富。他替龍三招收的那些華工,都是窮掉底了的農夫漁民。他們在國內幾乎都是生存不下去了,到了南洋去碰碰運氣,或許還有個發達之日。他不像冼致富,坑蒙拐騙無情無義,害死了老的,還坑害小的,就不怕遭天譴?現世報? 阿伍去找冼致富,路過鐵籠子,地皮丁說黃裕達絕食,阿伍心裡有些不得勁兒,停下來問怎麼回事:“黃裕達!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不吃不喝呀?我說過的話你總也不聽,你要是死了還能替你阿爸報仇嗎?” 黃裕達罵了一句:“騙子!” 阿伍也沒理會,接著說:“常言說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不是想殺了冼致富嗎?那我勸你,還是吃得飽飽的,過番去南洋好。我不是告訴過你嗎?冼致富要跟你一條船去南洋!” 黃裕達不說話了。 “他用你的錢買了一張頭等艙的船票下南洋。一來躲避你的追殺,二來怕官府追查,這三呢,他有了從你阿爸手裡騙來的大筆錢財,想在南洋將本求利,一輩子快活。所以,你要是真想替你阿爸報仇雪恨,就得暫且當一回豬仔,也下南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信不信由你吧。不過,再怎麼說,你也得先吃飯啊。要不,還沒找到替你阿爸報仇機會呢,你就餓死了。你說,這是不是便宜冼致富那小子了。” 黃裕達聽到這,端起跟前的飯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噎得直翻白眼。阿伍笑了:“兄弟,先喝湯,你好幾天沒吃飯了,別噎壞了。” 阿伍起身走了。他也看不上黃裕達,長的啥腦子啊? 到了船上,冼致富一聽要讓他去抓“豬仔”,一下子急了:“你這是逼著我去綁架?我不干這種事!再說我幹這種事沒有經驗,下不去手。” “你不干?就別找理由了,就憑你幹事的歪心眼兒,一定無師自通。再說你敢違抗三爺的命令?這事沒商量,讓你去抓豬仔可是三爺的吩咐,你要是不去幹也成,可備不住船走到半路上,讓三爺把你扔進大海裡去餵魚!”阿伍眼睛一立,轉身走了。 冼致富只能認命。 下了船,冼致富領著阿炳和阿義埋伏在灌木叢裡,盯著往來的路人,尋找合適的對象。 正在這時,一個背柴的壯漢走了過來,冼致富讓阿炳快動手。阿炳故意慢條斯理地說:“這傢伙太壯了,我們弄不住。再說你抓人跟我倆有什麼關係?抓不夠人頭,三爺拿你充數,和我們沒關係。” 冼致富生氣了,心想,敢情你們早就跟阿伍串通好了,專等著拿我當豬仔充數呢。行!等著瞧,我非抓夠數給你們看看!情急之下他也顧不上那麼多了,迎著壯漢走了上去,來到近前,哆嗦著掏出一盒香煙:“兄弟,有火嗎?” 壯漢搖搖頭,冼致富忙遞給他一支煙,又從自己兜里掏出火柴來:“抽一支試試。” 壯漢停下了:“試試?那就謝了。” 冼致富哆嗦著劃了一根火柴,卻怎麼也劃不著。那壯漢拏過火柴,劃著後雙手摀著伸向冼致富給點著了。那大漢又劃了一根火柴,給自己點煙。冼致富咬咬牙,趁大漢低頭劃火柴的工夫,掄起棒子就砸向壯漢的腦袋。只聽“咔嚓”一聲,木棒斷了,壯漢哎呀一聲,並沒怎麼著,他直愣愣地盯著冼致富,以為碰到了截道的,上去一拳就把冼致富打個仰面朝天。阿炳和阿義躲在一邊直樂。 壯漢瞪著牛眼,逼近冼致富:“你不想活了是不是?真是閻王爺不嫌鬼瘦,你看我像個有錢人嗎?” 冼致富嚇得連連後退:“不不不,我不是強盜。我是奉命抓豬仔的!抓豬仔下南洋!” “下南洋?要是當上豬仔,跟著你過番,還要船票嗎?” 冼致富忙說不要。 “那往後掙了錢,都歸自己嗎?” “把路上的費用和利息扣完,再掙錢就是自己的了。” “早說呀,我正愁沒錢買船票呢。”壯漢聽了直樂,一把揪住冼致富的脖領,把他拎起來,“那走吧,我跟你到南洋掙錢去!” 冼致富喜出望外,尷尬地整整衣服,又得意地衝阿炳和阿義笑笑。 回了客館,要把壯漢關入鐵籠子時,壯漢不干了,他看看圈在鐵籠子裡的黃裕達說:“我是人,我叫容鐵鑄,有名有姓不是豬仔,跟你們過番下南洋行!進鐵籠子我不干!” 容鐵鑄說什麼也不願被關進鐵籠。冼致富正在犯難,龍三走了出來。冼致富忙說:“三爺,他有些功夫。” 龍三笑了:“功夫?三爺正想活動活動筋骨!咱倆比試比試,要是你打倒了我,你想怎樣就怎樣。如果是我打倒了你,你就得答應不許再鬧事,乖乖地給我進鐵籠子呆著!” 容鐵鑄一個“成”字剛說完,龍三突然一陣拳腳把他打得連還手的機會都找不到。不過容鐵鑄很壯實,身不搖膀不晃。龍三又退回幾步,飛身躍起,雙腳橫踏在壯漢前胸上,壯漢後退數步倒在地上。 “我認賭服輸。兄弟,幫個忙……”容鐵鑄站起來,朝地皮丁指指鐵籠子的門。地皮丁剛要打開,只見黃裕達從地上竄起來一下衝到鐵籠門口。冼致富尖叫著:“他要衝出來!地皮丁,快關門……” 容鐵鑄往籠子裡走,黃裕達往籠子外面衝,兩人正好撞在一起。黃裕達“哎喲”一聲,像撞著一堵牆,捂著頭倒在地上。地皮丁趁機關上了鐵門。 容鐵鑄進了鐵籠子,彎腰扶起黃裕達,說:“兄弟,就你這身子骨,別鬧啦,下南洋吧!” 鄺秋菊換上了鄺振家的衣服,頭上戴了一頂破氈帽,跟在哥哥和彭蝦仔身後來到一家客棧門前。彭蝦仔手裡捏著阿伍給的那張名片,正在客棧門口猶豫,簡肇慶從客棧匆匆走了出來。原來陶舒燕因為一路奔波,來到這家客棧時就病了,肇慶正趕著出去買藥。 鄺秋菊見有人出來,連忙上前打聽。簡肇慶心裡有事走得急,聽見鄺秋菊叫,只好站住。鄺秋菊朝彭蝦仔要那張紙片:“給這位先生看看。”彭蝦仔拿著紙片,懦懦地說:“剛才已經問過了,怕就是這。” “看過了就不能再看一遍嗎?”鄺秋菊從他手里奪下那張紙片,“先生,我們要打聽這上面寫的地方,您知道在哪嗎?”她問簡肇慶。 簡肇慶接過紙片,指指自己剛走出來的客棧:“就是這,進門就是。”他將紙片還給鄺秋菊,匆匆走了。 鄺秋菊朝簡肇慶的背影道了聲謝謝,三個人一起走了進去。剛進到走廊,就碰到了阿伍。彭蝦仔忙點頭哈腰問阿伍好,阿伍打量了彭蝦仔一會兒才想起來。彭蝦仔忙向阿伍介紹鄺家兄妹,說是和自己一起打漁的弟兄,也想下南洋。阿伍疑惑地看了一眼鄺秋菊:“人太單薄了,連一擔錫礦泥都挑不動。” “我挑得動。一擔柴禾我眼都不眨,挑著就走。”鄺秋菊上前一步。 “錫礦泥可不是柴禾,一擔錫泥百十多斤重,要挑著它踩著一塊這麼窄的木頭板從三四十米深的湖底挑上來,稍有閃失就會墜入湖底,小命可就沒了。”阿伍比劃著,突然伸手一把將鄺秋菊拉到面前,捏了捏她的胳膊,“就這小胳膊還能挑錫泥?一個女的還能蒙過我阿伍的眼睛。”他看著了鄺秋菊的耳朵眼。 彭蝦仔嚇得咽了口唾沫,剛要辯解,鄺秋菊摘下帽子:“我就是女的!我走投無路想跟著他們下南洋!怎麼了?” 阿伍挺欣賞地看著秋菊:“小阿妹,不是伍哥不通情理,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你是個女的,也知道你敢來這裡,必有說不出的苦衷。只是各行有各行的規矩,你是個女的,要是壞了堂口的規矩,伍哥是擔待不起的。” “叫花子也有三天年過,阿哥,你們走吧,該過番就過番,該下南洋就下南洋,只要能掙到錢,就不用管我了。我就不信下不了南洋。”鄺秋菊說完向外走去。 鄺振家和彭蝦仔要追出去,阿伍伸手攔住了他們,說這門可是好進不好出。看著這個彪形大漢往跟前一站,鄺振家和彭蝦仔都不敢動了。 “我們這是在抓豬仔,你和這位振家兄是願者上鉤,怪不得別人。”阿伍說。 彭蝦仔蹲在地上哭起來。 阿伍一笑:“傻小子。哭什麼,南洋遍地都是黃金,哈腰就能撿著。”他示意兩個大漢把人帶走,自己追了出去。 阿伍追上鄺秋菊,掏出一把銅錢給她。鄺秋菊搖搖頭拒絕了:“不要。你要是真有善心,就帶我過番。”阿爸給她取名叫鄺秋菊,生來注定要遭霜打。現在連下南洋都去不了,說再多也沒用。 “我總能幫你幾個小錢,應個急。” “謝了。我想下南洋,不是找人來可憐的。你就善待我阿哥和蝦仔吧。”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伍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女人。 鄺秋菊的出走讓唐阿泰丟了魂,唐財主的屋裡又多了一地的瓷片。這會兒唐阿泰正舉著一個大個的撣瓶要往地上摔,猛然想到鄺秋菊曾說自己自幼就許配給了一個漁花子,他伸手指著剛走進來的老財主:“我要去船上找!給我五百兩銀子,你要不給我就放火!我要讓那個臭漁花子退婚。” 唐財主心疼得要死,但一見唐阿泰的樣子,知道不拿也不行,這兒子是個活祖宗。當下只得拿了銀子給他。 唐阿泰跟著區管家來到彭蝦仔家,還未開口,蝦仔媽一見區管家,就驚慌地說已經照你的吩咐,把鄺秋菊趕走了。唐阿泰一聽愣住了,這才知道區管家早已來過這裡,他回頭看著區管家:“你把她趕走了?怎麼回事?”說著給了區管家一個大嘴巴,“你個狗奴才!”他轉向蝦仔媽:“老人家,趕走鄺秋菊不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兒子彭蝦仔和鄺秋菊有婚約在前,我喜歡鄺秋菊在後,可我實在想娶鄺秋菊為妻,我又不能以勢壓人,對不對?所以我送了五百兩銀子來,給你們做補償。” 蝦仔媽愣住了。 唐阿泰和氣地說:“你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的銀子吧?你可以用這些銀子蓋一棟大瓦房,還能給你兒子娶上一妻一妾。我唐阿泰這麼做,算是對得起你吧?”說著示意區管家把銀子放在蝦仔媽身邊。 蝦仔媽這會才緩過勁兒來:“是不少。可我不知道鄺秋菊去哪兒了。” 不想不懂事的海鰻搶著說:“秋菊姐跟我哥下南洋了!”蝦仔媽想阻攔也來不及了。 唐阿泰叫上區管家匆匆就往碼頭找鄺秋菊。區管家只好認命,罵了一句蝦仔媽,趁唐阿泰沒注意,把放在船上的銀子收了起來,又責令留下兩個家丁放火燒船。 鄺秋菊哪裡知道發生了這樣的事呢?她離開客館後也不知上哪去,一個人在街上不知所措地走著,她更沒想到自己竟然被急於抓“豬仔”的冼致富盯上了。 冼致富沒湊夠三個豬仔的人數,見了女扮男裝的鄺秋菊,偷偷尾隨著跟了過來,尋找下手的機會。走到無人之處,他一下子竄上來,用麻袋摀住鄺秋菊,扛起來就走。鄺秋菊拼命掙扎叫喊,但被悶得上不來氣,發不出聲音。 簡肇慶從藥舖子買藥出來,剛拐過一個小街口,聽見旁邊巷子裡有聲音,無意中一看,就見冼致富正吃力地扛著一個大麻包,神色慌張地從小巷子裡出來。冼致富見簡肇慶盯著自己瞧,心裡慌張,一轉身就想溜,不想肩上的大麻包一撞,把簡肇慶手裡的藥包給撞掉了。 簡肇慶彎腰去拾地上的藥包,隱約聽到大麻包里傳出來的聲音,他警覺起來:“哎,扛麻包的先生,你肩上扛的是什麼?” 冼致富一聽,撒腿就跑。簡肇慶搖搖頭,越想越覺得不對,想了想,把剩下的藥草胡亂抓了一把,起身追了過去。 簡肇慶飛快地跑著,突然他意識到什麼,站住靜聽了一會,然後慢慢轉回身,踮著腳尖一步步朝剛才跑來的地方走回去。巷子裡很靜,似乎可以聽見什麼……不遠處一處陰暗的門洞裡,冼致富手握一截棍棒,正盯著簡肇慶。腳下,那個紮緊口的大麻包一扭一扭在地上動。 “兄弟,你我素不相識,你要是多嘴管閒事,小心腦袋開花!”冼致富惡狠狠地說,“你白白淨淨的像是讀書人,犯不著管我的閒事,我實話告訴你,麻包裡裝的是我剛抓來的豬仔。怎麼樣?干我們這行的都是什麼人,想必不用再跟你細說的吧。閃開道,讓我過去,再敢多嘴說一句話,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 簡肇慶掃了一眼地上的麻包:“兄弟,大白天的你幹這見不得人的事,你就不怕官府抓你嗎?” “我讓你多嘴!”冼致富掄起木棒朝簡肇慶就打。 簡肇慶三躲兩躲,閃開冼致富的亂棍,腳下一個掃堂腿,把冼致富踢得在空中翻了兩番重重地落在地上。 “來人呀!有人大白天的搶人啦!”簡肇慶邊踢冼致富邊大喊。 冼致富沒想到碰著個會武的,不敢戀戰,爬起來朝簡肇慶說:“你等著。我回去叫堂口的兄弟來,連你一塊抓!”說完,頭也不回地跑出了巷子。 簡肇慶將麻包解開。麻包裡,露出了驚恐萬狀的鄺秋菊。簡肇慶把塞在鄺秋菊嘴裡的布拿出來:“這位大哥,沒事了,抓你的人已經被我嚇跑了,你趕快出來吧。” 鄺秋菊喘著粗氣,簡肇慶又把捆住鄺秋菊雙手的麻繩解開,踩住麻包的一角,雙手一抱,把鄺秋菊從麻包裡抱了出來。鄺秋菊用力踹著腳,掙開了簡肇慶:“你幹什麼呀,放開手!” 簡肇慶被踹痛了,心想這個人怎麼好歹不分呀。簡肇慶無奈地搖著頭:“我真是多管閒事!”說著就走。 鄺秋菊已經認出眼前的青年就是剛才自己問路的人,忙摘下包著的頭巾。簡肇慶一愣:“原來你,原來你不是男的呀!” 剛跑了沒多遠的冼致富聽到了,氣得差點自己打自己一個嘴巴,費半天勁弄到的竟然是個女的!還讓人踢了兩跟頭! 簡肇慶聽了鄺秋菊的講述,把她帶回了客棧。 見陶舒燕病了,熱心的鄺秋菊馬上張羅幫簡肇慶煎藥。 “簡先生,我找店老闆去借個砂鍋,先把藥給陶姐姐熬了吧……”她發現簡肇慶和陶舒燕都不說話,“怎麼了?” 簡肇慶搖搖頭,示意她小點聲。鄺秋菊看看陶舒燕,壓低了聲音:“我知道了,我這就去熬藥了,你照顧好陶姐姐吧。”說著小心翼翼地朝後退了出去。 “這是從哪撿來的一個妹妹呀,怎麼話那麼多?”陶舒燕一陣咳嗽。 鄺秋菊問客棧老闆借砂鍋時,恰好從客棧門前路過的冼致富見了一愣,左右看看,確認沒人注意到自己,這才一步竄到客棧門口。他要進去看個究竟,不能白忙活一回又挨了打。不想正要進去時,街上突然來了一隊清兵,他只能又退了回來。 領頭的清兵是宋雅亭的手下林捕頭,他是奉命來捉拿簡肇慶的。他跳下馬進了客棧,喝了一聲:“查人!” 客棧老闆驚慌地上前問:“差人,不知道你要查誰呀?” “查一個女的,姓陶,和一個姓簡的男的在一起。我們縣太爺說了,她不在碼頭上就在船上,碼頭上找不到,船上也沒有,那就在這一帶的客棧裡。” 鄺秋菊端著裝滿水的藥鍋,正好從後門走進來,一聽到捕頭的話,嚇得一驚。一個姓簡,一個姓陶,那不正是救自己的人嗎?趁清兵不注意,她忙從捕頭身後悄悄溜了過去。 冼致富在門口盯著鄺秋菊的一舉一動,看見她朝客房裡溜,悄悄跟了上去。鄺秋菊一下子衝進簡肇慶的房間:“快!快跑吧,有人來抓你們了!” 兩人大驚。 “那個捕頭說了,是個什麼縣太爺讓他們來客棧抓人的,官兵們已經把院子圍起來了,我剛才熬藥去過廚房,廚房裡有扇小門能通到街上……”鄺秋菊急壞了。 陶舒燕知道肯定是阿媽讓姨丈來抓她了:“咱們還是快跑吧。” 事到如今,只能如此,鄺秋菊領著兩個人出了房間:“出去以後別從正門走,向右拐,從後面樓梯底下繞過去,出了後院就是廚房,快……” 冼致富把鄺秋菊的話聽了個正著,他臉上露出了陰森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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