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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下南洋 杨金远 4820 2018-03-18
那喊陳可鏡的人,確實是黃澤如和他的一家人。 黃澤如按照陳可鏡當初留給他的地址,找到了沙撈越陳可鏡二叔原來居住的地方。一打聽,才知道陳可鏡一家已經去離古晉很遠的一片蠻荒之地詩巫墾荒去了。告訴他們的是馬來人阿茫。阿茫早就見慣了許多來南洋謀生的中國人,各種各樣的人都有。他一眼就看出黃澤如和陳可鏡不同,完全是個書生模樣的人。黃澤如找陳可鏡不遇,便說,既然陳可鏡不在,那他們只好走了。阿茫就問他們要去哪裡,黃澤如說,找陳可鏡他們去呀!阿茫心裡就說,你白白淨淨的一介書生,你去找他要幹什麼?莫不是也想到那裡墾荒去?你吃得消嗎?嘴上卻說,別去了,你們不一定能夠找到他們的,如果不嫌棄,陳可鏡原來住的屋子就讓你們住了,先安頓下來,隨便找個事情做了再慢慢想辦法吧。阿茫的挽留讓黃澤如非常感動,但他卻不想留下來,他謝了又謝,堅持要去找陳可鏡,他在心裡想,既然陳可鏡他們都可以去墾荒去種地,他們為什麼就不可以去呢?

一轉眼分別了將近三年時間,兩家人見了面,都有說不出的感慨。才離開那陣,兩家人除了大人就是大人,而現在,兩家人都添了孩子,孩子都會說話會跑了。想想真是讓人感動。李清華拉住高蘭香的手,眼淚嘩啦啦往下掉,哭起來說,好妹妹,你到底來了,我們終於又要在一起了。李清華才問高蘭香他們是如何想到要來這裡的,高蘭香已經“哇”的一聲哭起來,哭得一塌糊塗。要不是李清華勸阻,還真不知道要哭到什麼時候。李清華並不明白她為什麼哭得那樣兇,高蘭香也不說,高蘭香只說,清華姐,你要是不收留我們,我們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 李清華說,什麼地方也別去了,就跟我們在這開荒吧,只要我們勤勞點,就不怕日子過不下去。 兩個女人在哭來哭去,男人們卻已經在談正經的事了。陳可鏡問黃澤如是不是打算在這長住下去,跟他們一起墾荒造田,黃澤如說,當然要長住下去,為什麼不呢?要是不打算長住,為什麼我們一聽你們在這,立馬就找你們來了。陳可鏡說,你都看到了,這裡可不是你們讀書人呆的地方,說多苦就有多苦,苦得很呀!黃澤如苦笑笑說,鳳凰掉毛不如雞,都落魄到這樣了,還什麼讀書人不讀書人,不是笑掉牙了,拿我尋開心嗎?陳可鏡深有同感說,也是,在家裡時總以為南洋是個天堂,總會把我們當人看,到這後才知道我們原來什麼都不是,就連當地的一個最最普通的伊班族人都不如,是生活在最最底層的人,說得乾脆點,簡直還不如當地居民家裡的那隻貓地位高。

黃澤如本來也把南洋想得太簡單了,帶著一種書生氣十足的心情來到南洋,但一連串的現實終於讓他發現,他的舉人身份不但救不了大清國,在南洋,更不能靠它來養家糊口。他終於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奈,處在這種情況下,別說讓他墾荒種地,就是讓他幹再下賤的活,他也得乾,也願意幹,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了。 然而,黃澤如一家人的到來,對陳可鏡夫婦來說,卻是一個鼓舞,這是他們所盼望的。李清華拿出了自己種出來的大米和新鮮菜蔬,為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吃飯的當兒,陳可鏡告訴黃澤如,要是他們不來,他還想往新加坡跑去請他們來呢!黃澤如說,有這等好事你要是不通知我們,我還真的饒不了你。黃澤如接著問陳可鏡是如何發現這裡的。陳可鏡支吾著,不便說是到處找金礦找到這裡來的。李清華馬上替他解圍說,他呀,整天拉著黃包車到處跑,沙撈越哪個地方他沒去過?黃澤如說,不管怎麼說,可鏡兄可是立了一個大功,讓我們在別人家的國土上有了自己的土地,這是不敢想像的。

吃罷飯,陳可鏡夫婦即動手為他們搭蓋了一座房子,那房子和他們的房子緊緊地挨在一起,在空曠的荒野上顯得非常的突出。夜裡,躺在新蓋的草房裡,黃澤如感慨萬端,他知道,幾年來,一直漂泊流浪的生活終於結束,他們終於要開始新的生活了。雖然他還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但畢竟已經開始了,只要開始就好。開始了就有希望。 發生在滿清舉人黃澤如身上的事,正應了那句“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古話,落難到了這步田地,黃澤如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舉人身份忘掉,把自己徹底改造為一個農民。一年時間,他硬是和妻子高蘭香在那片荒地上開發出五畝糧地和七畝的旱地。在中國來說,有了這麼多的土地,就是一個小財主了。雜草除了,土地平了之後,到底要種什麼呢?黃澤如一介書生,五穀不分,便去找陳可鏡夫婦商量。陳可鏡雖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如果在中國,什麼都好說,什麼季節種什麼農作物就是閉著眼睛他也一清二楚。

但是現在到了南洋就不一樣了,南洋的氣候和耕作習慣跟國內都不一樣。那他就吃不准了,因為如果按南洋來說,你可以種芭蕉、油棕、椰子、水稻,也可以種植蕉麻、橡膠等等,這樣一來,該種什麼,不該種什麼便成了關鍵。高蘭香和李清華嚴格意義上講純粹也是一個農民,只是她們這個農民和陳可鏡一樣,平時只有種植水稻和大麥小麥的經驗,其他的一概不知,這時她們都建議說不如學陳可鏡,就種水稻吧,輕車熟路,便於管理。不要種那些洋東西了,什麼都不懂,就是種上了到時管也管不好,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討論了半天,最後終於決定就種水稻,而那些旱地,則決定種芭蕉。芭蕉家鄉也有,不用花費多少心思,容易管理。 轉眼一年時間就過去了。一年當中,黃澤如開發出的那幾畝地,糧食產量驚人的好,連屋子都裝不下,便和高蘭香隨陳可鏡兩口子一起挑著去城裡賣。芭蕉也一樣,成片成片的芭蕉林,一串串碩大的芭蕉在太陽底下掛著,金黃金黃的,看了都招人喜愛。

陳可鏡根本無法想到書生氣十足的黃澤如此時心裡卻在醞釀著一個雄偉的計劃。那個計劃雖然曾經也是他動過的念頭,但相比之下,他的那些念頭就顯得太小家子氣了。因此,當黃澤如向陳可鏡和盤托出自己的計劃時,陳可鏡簡直有點不敢相信,他覺得黃澤如已經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書生了,他更像是一個種了一輩子土地的老農,一個農業專家和規劃專家。 其實,從剛剛踏上這塊土地的那一刻,黃澤如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他想不到在南洋還會有這麼一大片的土地閒置著,荒蕪著,要是在國內,那是不可想像的。清朝政府那樣的腐敗無能,百姓耕無地,食無糧,像這樣一片土地,如果種上莊稼,該會養活多少百姓呀!清朝政府無法救他們於水火,他黃澤如要救他們。哪怕救幾個人,幾十個人也好。於是,他在心裡盤算著,有那麼一天,他要回國組織一支一千人的農民隊伍來南洋墾荒開發,他覺得把這裡的土地開發後,既可以種水稻,也可以栽植南洋的那些熱帶作物如橡膠樹之類,既可保證有糧食吃,也可賺錢,保證經濟,一舉兩得。華人們來多了,這裡還可以辦醫院,辦學校,再辦加工業。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黃澤如打算把墾場命名為“新福建”,讓墾區成為中國的一塊國土,福建人的自由王國。黃澤如在心裡勾劃著他理想中的伊甸園。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給了陳可鏡,他說他眼下最擔心的就是,沙撈越政府到底會不會同意一下子從中國跑那麼多的人來開發。

陳可鏡覺得自己農民就是農民,眼光短淺,胸無大志,辦不成什麼大事。天!一千人哪!以從中國來南洋的輪船一條船坐三百人算,一千人得乘三條船還坐不完,那是怎樣壯觀的一支隊伍呀!陳可鏡在心里為黃澤如的宏偉計劃激動著,震撼著。但他認為黃澤如的擔心顯得多餘了,沙撈越政府不是已經鼓勵默許大家來這裡無償開發嗎,那你還有什麼好擔心的?你組織人來乾就是了。黃澤如卻說,眼下我們三三兩兩到這裡開發當然不成問題,但要是人多了,政府那邊就難說了,不一定同意大家來開發。還有一點,如果你不跟政府說清楚,沒跟政府簽訂個文書合約什麼的,你就不怕開發後政府不認賬,把大家開發好的土地全部收回去歸公嗎?到那時,豈不是前功盡棄,白白替人家開發了嗎?陳可鏡說,既然這樣,我們可以直接去古晉找沙撈越政府的人說清楚。黃澤如說,那倒也是一個辦法,問題是我們自己去找他們,他們能夠理睬我們嗎?陳可鏡不再吭聲了,心裡想,如果以他們目前的身份去找沙撈越政府,恐怕就連政府的大門都不讓他們進去。

這時,剛好遇上了一個人,使得事情有了轉機,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陳可鏡幾年前苦苦要尋找的人——二叔陳忠祖的打金匠朋友張三年。張三年在福建老家還有父母和兩個兄弟,他原來也不叫張三年,那個名字是他在來南洋的路上自己給自己改了的,那名字其實不難理解。路上,他向陳忠祖發下毒誓,三年之內,他要是在南洋找不到金礦,那他也無顏並且也不打算回去見江東父老了,他一定會在南洋隨便找一條河流或一處海域跳下去餵魚。陳忠祖說,你是不是把這話說得太早了,太絕了,到時如果找不到金礦,難不成你真的就跳海了?張三年說,一點也不早,也不絕,要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只有走那條路了,他沒有任何的選擇。 張三年之所以信心滿滿,敢誇下海口,那是有原因的。有一次,他在自己的打金店裡碰到了一個從南洋沙撈越回來的客人,那個客人對張三年說既然有這方面的手藝為什麼不去南洋呢?張三年一下子被問得有點莫名其妙,他說,我不明白,請高人指點。那客人便說,南洋到處都是金礦,只可惜南洋沒有這方面的人才,把金都看成土了。張三年後來在回憶自己怎麼會心血來潮來南洋時,就想,要不是那個客人說了那句話,他還真的不可能想漂洋過海來到南洋。也正是客人說了那句話,在金礦做事幾年的他才一下子動了心,便丟下父母,聯繫了老朋友陳忠祖一起來到南洋。當然,張三年來南洋真實的原因他並沒有告訴給陳忠祖。那是他個人的一個秘密。

但是,事隔三年之後,別說金礦,就連一個金疙瘩他也沒有找到。儘管如此,張三年還是沒有跳河或者跳海,他覺得沒有找到金礦他已經很窩囊了,要是跳河或者跳海,他就會更窩囊。他為什麼要那樣沒出息呢?但是,不管怎麼說,他覺得自己已經沒臉見陳可鏡的二叔陳忠祖了,他知道,是他害了陳忠祖。於是,他不辭而別,自己一個人跑到詩巫來做商業貿易。沒想金礦沒找到,搞商業貿易倒賺了不少的錢,幾年後,還被沙撈越的鄉親們推舉為“甲必丹”,也就是後來人們所說的僑長。 陳可鏡想不到自己找了幾年的人這下就站在面前,心情相當複雜,無以言表。不過,最終他還是提到了自己的二叔陳忠祖。張三年聽後非常內疚,說自己實在罪不可恕,一切都是他的錯,他說當初自己也實在太幼稚了,怎麼可以聽了人家幾句話就匆匆忙忙往南洋跑呢?而且還向陳可鏡的二叔陳忠祖發下了毒誓,想想自己當初的行為,真的有點不可思議。幾年來一直困擾陳可鏡的那個問題這時終於有了得到證實的機會,他便問張三年說,照你這麼說,沙撈越這個地方真的就沒有金礦了嗎?張三年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問題是就算真的有金礦,憑我們的經驗就能看得出來嗎?其實大多數的金礦都不是處在地表,而是埋在很深的地底下,哪裡是你用肉眼就能夠看得出來的,我們卻傻傻地到處去找,那不是很可笑嗎?

陳可鏡聽了,暗暗慶幸自己還不是陷得太深,要是真的像二叔陳忠祖一樣深陷其中而不可自拔,到死前那一刻還沒明白過來,那他就毀了。 話題轉到正事上面,張三年非常支持他們的想法,他說,南洋雖然不是人們想像的那樣好,但是只要你肯吃苦耐勞,吃飽飯還是可以做到的,不像在中國,你就是拼死拼活,也無法養活一家人。對於荒地開發的事,他表示,沙撈越政府那邊他跟新一代的拉者查理士·布魯克有過交往,完全可以出面協調,而且還可以華人社會代表的身份與沙政府進行協商談判。他說,他當這個“甲必丹”,就是為了替僑民們做事。他所擔心的是黃澤如他們有沒有辦法一下子組織那麼多的人來南洋,一個是家鄉的人戀鄉戀家的觀念那麼強烈,他們到底願不願意來呢?另一方面,他們來了以後要怎麼去組織安置那些人,那都是一些很具體很實在的問題,容不得半點馬虎,因為那畢竟是一個相當巨大的工程,並不是什麼簡單的事。

黃澤如和陳可鏡卻信心十足,尤其是黃澤如,雖然從心裡說他已經恨透了那些英國人,但又不得不在心裡作了遷讓。他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能夠感情用事的,最好的辦法只能委曲求全。於是他說,那些困難他都考慮到了,但是,再困難他也要克服,滿清政府的腐敗有目共睹,百姓生活在水火之中,作為一個中國人,哪怕只有一分力,他也不能當旁觀者,局外人。那憂國憂民的口氣,讓張三年聽了好不感動,並表示,這個忙他一定幫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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