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當代小說 沉淪的土地

第3章 第二章

沉淪的土地 周梅森 5647 2018-03-18
二十三日那天,當班工頭劉小七確乎是醉了酒。他頭有些發暈,身子有點髮飄,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可腦仁兒還是挺清醒的。其實,他不願喝,是東原鎮的禿頭李二硬拉著他喝的。禿頭李二說:“怎麼,瞧不起我李老二?是沾了點官氣還是咋的?噢,進了官窯局,就瞧不起窮兄弟啦?”這是咋說的!劉小七是那號人麼? !就衝著這話,得喝!是毒藥也得喝! ——更甭說還有一盤油光光的豬耳朵。 人呵,真是他娘的賤貨,一沾酒全玩兒完! 劉小七原來想的挺好,只坐一坐,抿上兩口完事。是的,只要坐下了,酒杯端上了,酒氣兒沾了嘴唇,便足以證明他劉小七是瞧得起窮兄弟的,這還不行麼? 然而,劉小七不折不扣是個賤貨,連他自己都這麼認為。瘦屁股往硬板凳上一坐,酒盅兒一端,得,自己當不了自己的家了,啥事全忘到九霄雲外去了。三個“五魁手”,兩個“八大歲”便把兩錫壺酒哄進了小小的肚皮里。血開始往臉上湧,胃開始往上翻,嘴唇兒不管用了,羅里羅嗦盡胡說八道,一扯扯到半夜三更。滿世界亂吹,吹人家紀總爺,抬他劉小七自個兒。

還不住的喝茶。喝了便尿,尿完又喝。直到第三次對著禿頭李二的豬圈亂沘了一通之後,才恍然想起大洋井的事,匆忙告辭。 那夜,月色很好,又大又圓的月亮垂得很低,彷彿站在樹梢上似的。星斗滿天,閃閃爍爍。劉小七暈暈乎乎從東原鎮走了出來,深一腳淺一腳地往五里外的大洋井工地趕。總辦紀老爺一個月前到鎮江點驗機器去了,臨走時留下了話,要劉小七日夜趕工,務必要在機器到來之前把大井坐到底,並再三交待,要劉小七小心謹慎,以免意外,末了,還給了劉小七一條五響毛瑟快槍,十幾粒子彈。 劉小七到東原鎮喝酒時沒帶快槍,他壓根兒沒想到那夜會出點什麼事!打夜工的幾十個窯伕在工地上乾活,幾里外就看見了工地上的兩堆大火,一切都很正常。

一路上,他哼著小曲兒,手裡抓著一根掉光了葉兒的細柳枝,時不時地在路旁的樹幹上、石頭上抽打著。 快到工地時,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劉小七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到了路旁的排水溝裡,爬起來定睛一看,滿是岩粉、泥漿的黃土路上睡著一個人。 劉小七火了,操起柳枝對那人左右開弓就是兩下,邊打邊罵:“奶奶個熊,醉成這個樣,成他娘的什麼體統!總辦紀老爺知道你當班喝酒,得把你的嘴割下來當屄操!媽個巴子的!” 那人根本不動彈。 劉小七有了點疑惑,極力睜大朦朧的醉眼,屈起膝,彎下腰,藉著大好的月光一看,酒嚇醒了一半。那人死了!兜頭被人劈了一刀,白糊糊的腦漿和鮮紅的血攪和在一起,糊住了大半個面孔。劉小七根本就認不出這是誰了,他只是從死者的裝束上判斷出:這人是工地上的窯伕。

大事不好! 劉小七拔腿想溜。轉念一想,又覺不妥:究竟是怎麼回事,還沒搞清楚,怎麼好臨陣逃脫呢?總辦老爺把工地交給他,是要他負起責任的。設若他這會兒拔腿顛了,回來可如何向總辦老爺交待?你總不好說到東原鎮喝酒去了吧? ! 得到前面看看! 劉小七丟了柳枝,抓起兩個拳頭大小的石塊,抖抖呵呵地向前摸。他不敢走正道,而從火光照不到的矸子堆的背後慢慢爬了上去。到矸子堆頂上一看,“我的媽呀!”劉小七差一點兒沒屙一褲子。 偌大的工地上憑空飛來了十幾匹高頭大馬,馬上的人手持大刀,追殺著一個個暴露在火光下的窯伕。滿是矸石、岩粉的土地上胡亂倒臥著好幾具窯伕的屍體。一個脖子上有一條刀痕的大漢,站在場地中間的火堆旁勒馬大叫:

“有耳朵的都聽著!大爺是吳大龍,識相的通通給我從這兒立即滾蛋!這座窯大爺要了!” 吳大龍? ! 劉小七一聽這人的名字,膽差點兒嚇破了。劉小七明白:這吳大龍端的厲害,黨羽極眾,四處搶劫,燒殺姦淫,無惡不作。光緒十一年底,吳大龍在魯南劉王集打劫民舍,官兵聞訊而至,將其包圍,快槍擊中了他的右臂,竟還讓他跑掉了! 劉小七細細打量,認定其人必是吳大龍無疑,緝拿吳賊的官家告示上有畫像,該賊左側脖子上有一條刀痕,這人左側脖子上也有一道刀痕,不是他是誰呢? 這便有了交待。總辦老爺問起此事,他也好回答了。吳大龍要這眼窯,不給行麼? !萬歲爺都拿吳大龍無法,他劉小七又算哪一門子的聖人蛋! 行,得顛了。

四下一瞅,卻走不了了。吳大龍帶來的匪徒不下十餘個,個個腿襠下夾著快馬,稍一動作,便有可能被他們發現,而一經發現,小命便不再屬於自己了。 急中生智,劉小七拉過摔在矸子堆上的一隻破筐,團起身子鑽進了大筐里,只把兩隻眼睛緊貼著大筐的破豁口向下面瞅。 工地上的窯伕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幾乎沒進行什麼有效的反抗,轉眼間,大都不見了踪影。匪徒們大都下了馬,先在住人的干打壘的窩棚裡搜尋了一番,搶了些錢財,而後用大刀劈開了火藥窩子的厚木門,把一罐罐火藥搬了出來,裝了滿滿兩大筐。 他們把火藥搬到了黑乎乎的井口旁。 他們要幹什麼? 劉小七困惑不解。 四、五個漢子開始費力地攪動那提升井筒大筐的木軲轆,木軲轆吱吱啞啞的轉動聲,在靜夜裡顯得特別刺耳,彷彿鬼叫一般。

劉小七一陣毛骨悚然。 “操他祖宗,底下裝的什麼?咋這麼重!”黑暗中有人在罵。 漸漸的,木軲轆上纏滿了粗麻繩,大筐被吊出了井口,那筐里竟抖抖索索蹲著兩個人! 劉小七這才想起:窯下還有十五、六個窯伕在幹活! 兩個窯伕一露頭,便大喊饒命。 守在井口旁的兩個匪徒根本不理,未待大筐停穩,便飛起一刀,將繫著大筐的麻繩砍斷了。隨著一聲慘叫,兩個窯伕重新跌入十八、九丈深的井筒裡。這邊搖木軲轆的幾個匪徒也因大筐猛然跌落,閃倒在軲轆台上。 被閃倒的匪徒破口罵人。 吳大龍提著快槍走過來了,對著罵人的匪徒就是一記耳光: “吵個屌!快乾活!快!把火藥筐系上去!” 井口邊的兩個漢子和軲轆台上的幾個匪徒慌忙動手,將原來系煤筐的繩子,系上了滿滿一筐火藥。

他們取出一截長長的藥捻子,點著火,將藥筐慢慢放進了井筒裡…… 劉小七這下子明白了:他們要炸窯! 得跑!說啥也得跑!這滿滿一筐火藥不下三、四百斤,足以把大窯連同他劉小七一起送上西天! 把扣在頭上的破筐一掀,劉小七連滾帶爬下了矸石堆,不要命地沿著排水溝奔東北方向猛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待他跑到距工地裡把路的時候,突然覺著後面有馬蹄聲。他回頭一瞅,正看見一股火光拔地而起,緊接著,響起了一聲悶雷般的巨響。他想就地臥倒,然而,就在這時,黑暗中飛起了一個什麼東西,他後腦瓜一震,便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天已大亮,血紅耀眼的太陽懶洋洋地從遙遠的地平線上爬將上來,東方的天際被染上了一層紅黃交雜的色彩,遼闊的原野上蕩漾起一片腥風濕霧。

劉小七兩手撐地,坐了起來。夜裡的事像一場惡夢,使他不敢多想。然而,抬眼看見了遠處的大洋井工地,恍然記起了自身的嚴重責任,產生了向官府報告的念頭。 頭有些痛,下意識地用骯髒的手摸了摸,手上沾了些粘糊糊的東西,看看,是已呈半凝固狀的血。真他娘的喪氣!直至現刻兒,劉小七還沒弄明白自己是怎麼倒在這塊土地上的,不知道將自己打倒的是大洋井爆炸時飛起的石塊,還是土匪手中的刀棍。 這已成為過去,再無追究的必要。 事實擺在那裡:他劉小七的頭被打漏了,流了不少血,如此而已。他已有了向官窯局勒索養傷銀的權力。 得告官!無論咋說,得先告官! 原野上靜悄悄的,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蒼茫大地在暖溶溶的陽光下甦醒過來,滿目茅草在晨風的吹動下,組成了一片波浪起伏的海洋。幾隻烏鴉“刮刮”叫著,從劉小七頭上飛過,使劉小七不由得一陣陣心驚肉跳。

劉小七站了起來,試著挪了兩步,行,還行,除了腦袋上的傷口外,身子還算是完好無缺的,迄今尚未發現重大損壞,尤其是兩條腿,還有著運載身體的全部功能和力量。 看了看方向,認准了離這兒最近的東原鎮的位置,決意先到東原鎮,而後到縣城的衙門去。 不料,未待劉小七走到東原鎮,青泉知縣兼官窯局會辦彭心齋已聞訊親率一隊官兵、公人氣勢洶洶撲來了。知縣大人的轎子、官兵們的大馬,和劉小七正走了個照面。 劉小七一臉血污,一身浮土,衣冠不整,端的可疑。兩個官兵招呼都沒打,便跳下馬來,將劉小七扭到了轎子麵前。 轎子停下來了,年愈半百的知縣大人撩著衣袍從轎子裡鑽了出來。 劉小七見了知縣大人,不由的兩腿發軟,他“撲通”跪在地上,淚水泉眼一般湧了出來:“彭知縣,彭老爺,您老可得給小民百姓作主哇!小民們死得慘哇!”

知縣大人臉色鐵青,眉頭緊皺,十分嚴重地問:“下跪何人?唵?姓甚名誰?這個……這個,何以如此狼狽?唵?” 劉小七仰著一張動人的淚臉,哽咽著道:“老爺不認識小的了麼?小的是官窯局的工頭劉小七,那回,老爺您和紀總爺一起到工地巡視,便是小的陪同的哩!” “唔——唔!唔!” 知縣大人不願認這壺酒錢,莊重而正經地唔了唔,繼而問道:“昨夜,這個……這個……唵,你可在工地上?” “在!在!小的在!” “究竟是怎麼回事,給我從實道來!” “是!是!” 劉小七不傻,眼皮子一擠,稍微愣了一下,便滔滔不絕地信口胡說道:“昨夜三更光景,小的我正在工地巡視,忽聞一陣雜亂的馬蹄聲,以為是總辦紀老爺來了——紀老爺前日捎過信來,說是近日要押著頭一批機器到工地,便準備去迎接。不料,我迎上去一看,卻不是紀老爺的車隊,而是二十餘匹高頭大馬,馬上的人個個持著刀棍,十分凶狠,我情知大事不妙,吩咐手下的窯伕持械抵禦……” “究竟是多少人?” “回老爺的話,小的我沒來得及數,老爺,您想想,那陣子,咂……那陣子……反正總有二、三十號人吧!” “說下去!” 劉小七簡直是眉飛色舞了,彷彿打了大勝仗的英雄一般,越說越有勁:“為首的一個賊漢子身高體闊,約摸四十餘歲的樣子,方臉大眼,沒戴面紗,左側脖子上分明有一道刀痕。小的我一眼認定:那賊是官府緝拿的欽犯吳大龍!” “你……你認准了麼?!” “老爺,這能認不准麼?!告示中有那賊的畫像,錯了老爺您摳我的眼!” “嗯!” “小的我大喝一聲:'拿住吳大龍!'便掂著快槍撲將過去。幾個賊漢子見小的我來勢兇猛,便一古腦地擁了過來,我摟槍就打,不料,卻是一顆臭子兒,就在小的我換子兒的工夫,後面一個匪賊砸了小的我一棍……下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劉小七覺得有必要展覽一下自己腦袋上的破洞,以證實自己的英勇無畏,遂把辮子撩了撩,將身子轉將過來:“老爺,您看,小的我……” “不必看了!走!隨老爺我一起到工地去!” “是!是!” 在工地點驗的結果證明:這是一次極其成功的行動,大洋井幾乎被炸塌的土全部填平了,大洋井附近的茅屋、草棚全被掀得七零八落,彷彿剛剛鬧過一場地震似的。許多窯伕的屍體也被掀起的土石埋住了。 知縣大人心裡明白,這決不是一般的械鬥、暗算,確係極有經驗的匪賊所為,僅此一點便可證明,吳大龍一夥確乎竄入了青泉地面。然而,吳大龍為何偏偏要和官窯局過不去呢?他為啥不搶村寨,偏偏要洗劫這座大窯工地?這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彭知縣掛名官窯局會辦,便得盡點會辦之責,更何況又是一縣父母,對地面上發生的這一大案不理不睬,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彭知縣得生法兒破案哩! 首先想到了開小窯的饑民們。會不會是那幫走投無路的窮小子乾的? !媽的,他們開窯,官窯局也開窯,這便犯沖哩!他們假借吳大龍之名,幹掉官窯,於情理上也是說得通的。自然嘍,象楚保義這樣的大窯主也會插上一手。如果真這樣,事情就更複雜了…… 這案子不好辦。 不就在上個月麼?縣西孫集孫老八扯旗造反,鬧了個沸反盈天,他彭心齋費了吃奶的勁,才將亂子平息下來。不曾想,剛剛平息沒幾天,地面上又出了這等事,叫他如何向上面交待? !自然,他可以查,可以抓,可這卻犯著眾怒哩!不要說那些饑民百姓,民窯窯主,就是地面上的鄉紳富豪也不會支持他!這年頭,對這幫饑民,躲都躲不及,誰還敢惹火燒身? !再說,人家幹掉的是外來的官窯,又不是你彭心齋的縣大衙;人家幹在暗處,又沒幹在明處;人家給你知縣大老爺留下了一條退路,你咋還這麼死心眼呢? 得換個破案的路子! 路子一換,這案子也就沒啥可破的了:案犯明明白白擺在那裡,不就是那個吳大龍麼?只是抓不著罷了!朝廷、巡撫衙門都抓不著,為何他彭心齋非要抓著? !得,寫一紙公文,禀報給省裡的巡撫衙門吧!又一揣摸,揣摸出了證人對此案的重要意義。是的,只要有幾個人一口證死:罪魁禍首是欽犯吳大龍,他的責任便減去了大半。由此看來,僅僅一個劉小七作證還不夠,得再找幾個鄉民百姓證實一下。 這是小問題,知縣大人辦得多了。 有了這麼一個穩妥的辦案方針,知縣大人鎮定下來了,開始考慮料理後事的問題。他掛名為官窯局會辦,他的義務僅僅是將此事通知紀湘南而已。大洋井炸了也沒啥了不得的,另選個地方再挖一座就是了! 得,這案子算辦完了。 知縣大人鄭重其事地在工地上認真檢驗了一番,隨手在地頭掐了兩朵淡黃的野花,湊在塌鼻子上嗅著,極其威嚴地吩咐道:“就這樣了!打道回府吧!” 躬腰要往轎子裡鑽,頭剛伸進轎子,又突然縮了回來: “總辦紀老爺這會兒在哪裡?” 劉小七道:“到清江浦押運機器去了,眼下大概已進了青泉地界。” “派人跑一趟,請他速到縣里來一下!” “是!小的馬上就去!” 知縣大人打量了劉小七一眼: “罷了,你甭去了,換個人吧!” 劉小七認為知縣大人憐憫他腦袋上的破洞,受了點感動,愈發起勁地道:“老爺,我還行,能撐住哩!” 知縣大人臉孔兒一板:“少羅嗦!你跟我去縣衙寫供畫押!” 劉小七的臉一下子嚇得蒼白:“老爺,欽犯吳大龍搶劫,與小的無涉,小的……小的……” “再多話,老爺我掌你的臭嘴!” “是!是!” “回去,把你怎麼看見吳大龍的,通通給我寫下來!老爺我怎麼說,你怎麼寫!” “是!是!” “回縣衙!” 彭知縣的大轎在大隊官兵的簇擁下,氣勢洶洶地闖來,又氣勢洶洶地回去了。在知縣大人看來,這兒什麼也沒發生,這塊土地極其平靜。彭知縣彭父母彭大老爺愛民如子,執法如山,治下之地面民風純樸,篤信忠義,哪有什麼匪案呢? ! 這時,官窯局總辦紀湘南正為接收重達千噸的機器設備而疲於奔命。 光緒十五年六月,官窯局訂購的採礦機器由英、德兩國先後運抵中國口岸上海。載有機器的洋輪進泊上海港後,須轉口鎮江再由鎮江換裝木船,經內運河運至青泉。由於長時間的干旱,運河上游水淺,無法行船,這千噸鋼鐵只得在清江浦轉為陸運。 紀湘南自造官舫一艘,貨船十隻,負責內河水運;同時,又在青泉縣和清江浦組織牛車隊進行遠途陸運。 鑑於嚴重的責任,紀湘南被迫掛帥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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