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哥,你放心,白行長說話算數,你那事,我看十有八九算解決了!人家白行長連格楞都沒打嘛,開口就說讓周行長批個條買一批。我也幸虧多了個心眼,一人先上去看看,若是你帶著東西跟我去,沒準會砸呢!狗娃哥,你想想,四樓那個姓陸的主任就在他屋坐著,咱把東西往屋裡一拎,人家白行長咋說?能辦也不敢辦!”
“倒也是。如今當官的都這樣,背著人貪,有人在面前全他娘人模狗樣地裝正經。玉玲,算你運氣好,探次路就給咱省下了這幾百塊錢的東西,做哥的謝你了!趕明兒哥那廠子好了,一準送你個金項鍊!眼下哪個女的沒金項鍊?再窮咱也得有條金項鍊!”
“行啦,狗娃哥,你那金項鍊可是送了兩年了,打從我沒結婚就說要送,送到如今還沒影呢!只怕我生下個女兒能戴上你的金項鍊就算好的。”
“嘿,我的好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兩年不是一直滑著坡麼?國家都沒轍,咱能有啥轍?你們城裡的國營廠子不也這樣麼?所以我說,你怨咱得怨西方那些帝國主義,它們制裁咱嘛!”
“算了,狗娃哥,這話不說了,還說正經的吧!你那電話消毒器是不是真能消毒?人家白行長可是有前提的,真有用才買。你別和那些騙人的鄉鎮企業學,靠著行賄送禮推銷產品。”
“哎喲,玉玲,你把哥看成啥人啦!哥這消毒器若是不能消毒,你扇哥的大耳光子!瞅著那邊臉好扇哪邊……”
狗娃、玉玲兄妹倆談得高興,李四民老夫妻倆在一邊也聽得高興,一家人都沒想到事情會辦得這麼順利,玉玲空手上去一趟,竟把個天大的難題解決了。李四民的心情因此而有了很大的好轉,覺著眼下的社會風氣似乎還沒徹底敗壞,至少還有拯救的希望。
李四民的老伴卻想到了未送走的禮物,心裡極真誠地認為,這些禮物狗娃不該帶走了,女兒幫了狗娃的大忙,狗娃理所當然應該把禮物送給女兒。他們老兩口難,女兒更難,女兒再過三四個月就要生孩子,女婿邵權國卻在郊區煤礦調不過來,日子咋過呀?要給女婿邵權國搞調動,錢是非花不可的,邵權國說過,他們工區有個人調進市裡就花了3000塊送禮。
既想到了這一點,李四民的老伴便把問題婉轉地提了出來:
“白行長那邊既不送了,這些東西就留這吧!權國星期六回來,就讓他和玉玲帶著這些東西再跑跑接收單位,早點調過來。玉玲說話就得生孩子了,權國好歹得在身邊!”
李四民一怔,對狗娃道:
“對,這樣也好,東西既買了,也退不掉,我們就收下,把錢算給你!”
狗娃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說:
“叔,我……我能跟你們算錢么,不能的!只……只是,我還得跑個關係戶,不怕叔和嬸生氣,兩條煙我得帶著……”
李四民還沒說話,老伴先笑了:
“喲,看你這孩子說的,該帶的就帶唄!自己家里人,客氣個啥?咱家有啥用得著的,你該帶也只管帶!”
這話李四民和玉玲聽了都很不舒服:佔人家便宜也不能這麼佔法!
李四民很羞愧,又不願當著狗娃的面和老伴吵,頭一扭,裝作沒聽見。
玉玲白了母親一眼說:
“你看你和狗娃哥都別打這如意算盤,這東西還得用。我剛才又想了一下:白行長說,得讓周行長批條,周行長和白行長不和,要是不批咋辦?不就坑了狗娃哥了麼?”
這問題誰都沒想到。
“你是說,這禮還得給周行長送去?”
玉玲點點頭:
“那自然!不送不行!權國礦上有個朋友早幾年搞調動,就犯了這種錯誤。那小子買通了管人事的副礦長,沒買通礦長,好,一研究,礦長反對,事就砸了……”
狗娃怕了:
“那送,送!咱這就去送!”
李四民的老伴眼見著到手的禮物要飛,心中真氣,忙阻攔說:
“別急,別急,咱再想想,這禮非送不可麼?又不是分房子,搞調動,多大點事?要送這麼厚的禮!”
狗娃苦著臉:
“嬸,事不小喲!這8000個電話消毒器若是被周行長他們吃進,我那廠子就有6000多的進賬,幾十口子的工資就能發了。再說啦,這電話消毒器是一次性消費品,沒準日後他們還要進,我呢,也就不愁財路不怕滑坡了。”
李四民認可了狗娃的分析:
“對!這事是不小,關乎狗娃那廠子的前途呢!咱不能因小失大!這禮物不就300塊麼?和廠子的收入咋比?和狗娃日後的前途咋比?我看就按玉玲說的送!”
李四民的老伴瞅了瞅李四民:
“咦,你老東西這回不怕亡黨亡國了?!”
被老伴刺了下,李四民真火,極想反問老伴一句:是誰讓狗娃買這麼多東西的?狗娃如今這麼難,你不想法給人家幫忙,倒好意思佔人家的便宜!就是衝著這一條,他也寧可不管什麼亡黨亡國了!
李四民看看老伴,哼了一聲:
“真亡黨亡國,我看也得亡在你手裡!狗娃送禮好歹是為了廠子,為了集體。你倒好,為了給邵權國搞調動,送的禮少了?我越說你,你越要送!”
老伴氣得直哆嗦:
“你……你咋有臉說這話?邵權國是我女婿,也是你女婿!你一輩子沒能耐,當聽人喝使的工人,還想讓閨女女婿也像你那樣再當一輩子聽人喝使的工人?就衝著爭口氣,這禮我就得送,年輕個30歲,賣人養漢也送!先把權國送到市裡來,再把權國送上當官的道上!就這話;你要覺著丟了你的臉,就上吊去,我不攔你……”
玉玲聽不下去了:
“又吵,又吵!這都是哪扯哪呀?不是說狗娃哥的事麼?咋又扯上權國了?媽,我早就說過,我和權國的事不用你們管!權國就是一輩子在煤礦不調來,也與你們無關!”
李四民的老伴更覺委屈,眼淚下來了:
“好,好,你這丫頭也能了,也敢和我頂嘴了!我……我不管!我都不管了!趕明生孩子,你就到權國礦上生去,你……你甭進這個門……”
狗娃坐不住了,忙對李四民的老伴道:
“嬸,你……你別生氣,這……這事不怨你!這都怪玉玲和叔!啥亡黨亡國呀?咱小老百姓管得著麼!咱都得過咱的日子,是不是?權國調動的事,咱該送啥就得送,咱小老百姓不就會送禮麼?要真正經得連禮都不送,咱指啥活?嬸,你還別說,你要真能送禮給權國送出個上了品級的官來,我這廠子就當嬸的後台……”
玉玲見母親真生了氣,心裡也怕了,聽狗娃這麼說,也插上來道:
“就是嘛!如今不送禮能辦成啥事?爸倒正經,想找個車工活都找不上。媽在這一點上可是比爸強多了,所以,媽,我是站在你這邊的,權國也是站在你這邊的。我和權國都說,咱家的書記是你,不是爸!”
李四民聽著女兒、侄兒的話,心裡真不是滋味。社會風氣現在是越來越壞了,大家都有氣,大家還都得這麼幹,為公事得這麼幹,為私事更得這麼幹。不願這麼幹,或者不會這麼幹的人倒成了怪物,傻瓜!不說在外面四處碰壁,就是在家裡也沒個說話的權利。往日,老伴對他多尊重?啥事不聽他的?如今好了,他的權威全沒了,就連自己的侄兒也不幫他說話。
長長嘆了口氣,李四民自我解嘲道:
“我看咱們沒啥分歧嘛!不都是讚成送禮的麼?我剛才不是還說要給樓上的周行長送禮麼?玉玲,你就和你狗娃哥一起到周行長那去吧,早送完早省心!”
李四民的老伴還希望周行長能像白行長一樣,不接受任何礼物就把事辦了,遂不顧委屈,擦乾眼中的淚說:
“還是玉玲一人先去一下,看看周行長家有客麼?若是有客,就先和周行長打個招呼,禮過後再送不遲……”
玉玲說:
到周行長那我不行。周行長不是白行長,我不熟,連話都很少說。要去得爸去。爸和周行長熟!
李四民不想去,他說:
“我也不熟麼!我只是見面和周行長打個招呼,根本談不上有啥交情!”
李四民的老伴沒好氣地道:
“老東西,別推三阻四的了,你就去吧!”
李四民只好去,磨磨蹭蹭且萎靡不振。
李四民一出門,玉玲就笑了,說:
“爸這個樣子不像李玉和赴宴鬥鳩山,倒像,倒像《智取威虎山》中的小爐匠要去和楊子榮對證。”
狗娃也笑了:
“咱也真難為叔這種老共產黨了。”
言畢,狗娃又問:
“邵權國的調動究竟辦得咋樣了?去年我來,你們就說起過這事的。”
玉玲未及答話,李四民的老伴已開了口:
“請客送禮花了快800塊了,還沒個準影呢!礦上說權國是省勞模,又是學雷鋒標兵,不能隨便就放。我真氣了,就和權國說:你告訴你們礦上,那勞模和標兵咱都不要了,誰要咱送誰!狗娃你想,咱要那玩意幹啥?那玩意這麼好,當官的咋不要?咋光叫咱小老百姓學雷鋒?他們為啥不學?”
“嬸,不能這麼說,如今的勞模和標兵都多拿錢……”
“別提錢,提錢我更生氣!權國當了兩年勞模,頭一年礦上發了個電子鐘,最多值80塊錢。今年是省勞模了,省局礦三家合起來,東西加錢也不過發了有400塊吧!都不夠那些當官的一桌酒錢!再說咱權國出的啥力!這麼年輕就腰肌勞損了,去年底還出了次工傷,被窩在地底下12小時,差點送了命!”
“嘿,嬸呀,這也是投資嘛!你剛才還說,要權國將來去當官,要真想當官,這虧現在就得吃,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麼!”
玉玲道:
“狗娃哥,你這話錯了,權國才不是這種想往上爬的人呢!我媽是說氣話,其實我們一家子都知道,他呀,眼頭不活,只會出力流汗,生就個吃苦的命!你要想在他身上投資,那就要虧本了!”
正扯著邵權國的事,李四民回來了,進門就說:
“周行長家有客人,好像有好幾個呢!我在門口就听見有人說話,現在去不行!”
狗娃道:
“叔,那咱不急,咱等就是了,反正在一個樓裡住著很方便的。”
一家人繼續談邵權國。
李四民的老伴又接著剛才的話題道:
“不論說啥,那片兒湯咱不喝了,勞模也是人,也有老婆孩子,是不是?權國那礦又不在市裡,一個星期才回家一次,回來後累得坐下就不想動,人家不心疼,我這老丈母娘心疼!權國這孩子呢,也算是聽話的,真就把勞模證書啥的給他們礦長送去了,礦長還算好人,一見權國下了決心,也就說了活話:只要咱能在市里聯系上單位,他們也可以考慮放人。”
玉玲說:
“就是在市里聯係單位難。現在哪都滑坡,誰要人呀?每個星期六回來,我和權國都提著東西四處跑,至今也沒跑下來……”
李四民嘆了口氣:
“你們娘倆都不聽我的,要叫我說,咱根本不跑,就在礦上先乾著。得說良心話,礦上雖然不景氣,待權國卻不算薄,勞模標兵不說,年底還要給權國解決組織問題。我覺著在這一點上,權國倒還像我。你嬸知道,我就是26歲加入的組織……”
李四民的老伴說:
“你加入組織,我這一輩子跟你吃了多少苦?大躍進的時候,你到土高爐搞那些鋼鐵蛋子,兩個月沒回家,我又要上班開會又要帶玉玲他們,那過的是人的日子麼?後來上面叫下放,你又說,你是黨員,得帶頭體貼國家的困難,頭一批就把我的名報上了!如今倒好,咱退下來是集體工,一月80大毛!”
李四民又嘆氣:
“國家難呀!剛才狗娃不是也說了麼?西方帝國主義制裁咱麼!咱得硬著頭皮頂住!不頂住更不得了,會和平演變的!和平演變懂不懂?就是變修!今晚的新聞不是還在說蘇聯麼?你看蘇聯鬧的,一個姓戈的折騰還不夠,又出了個什麼緊急委員會,還全國戒嚴,我看呀,是修到底了!毛主席當年在井岡山提出的'紅旗還能打多久'的問題,真成了大問題了!”
玉玲笑道:
“爸在啥時都忘不了解放全人類!”
老伴說:
“那是燒還沒發夠!”
李四民根本不理老伴,自顧自地說:
“這陣子碰到的事,總讓我想起咱五十年代那會兒。你說那會兒有多好,哪聽說過有人送禮呀?還有那乾部作風,想想就像做夢。就是'文革'吧,也比這會兒強!'文革'時是乾部怕群眾,哪聽說過群眾怕干部?”
玉玲叫道:
“爸,你這回反動了!你說'文革'好,攻擊咱現在的改革開放不如過去……”
李四民哼了一聲:
“咋個?就這麼說了,能辦我的罪麼?”
玉玲得意了:
“看看,還是現在好吧?過去你敢這麼說?你說了人家不辦你個現行反革命?所以呀,我們看問題要全面,要看到改革開放的成就!咱也得憑良心,這幾年的日子總還是比過去好的……”
李四民的老伴一聽到這種政治議論就心煩,便打斷女兒的話頭,對李四民說:
“時候不早了,你再上去看看,周行長家的客人走了沒?”
李四民看了看表:
才多會兒?人家客人就會走了?再等一下吧!
李四民的老伴不同意:
現在就去,又不是遠,上樓就到了!
李四民無奈,只好再上樓去看。
也真讓老伴猜著了,303周行長屋裡亮著燈,說話聲卻沒了。李四民站在門口聽了半天,沒聽到啥動靜,舉起手想按門鈴,又沒敢,覺著自己和周國鎮一家沒來往,空著手進去話不好說,於是便下來了。
狗娃問:
“人都走了麼?”
李四民道:
“走了,好像都走了。這個……這個,我看,你就和玉玲去吧!玉玲比我這老頭子會說話……”
狗娃不干:
“叔,還得你去!你去比玉玲強,你好歹有個老面子,周行長不會讓咱們下不來台的,嬸,你說呢?”
李四民的老伴心裡想的是誰也別去,東西留在自己家最好,可嘴上卻說:
“那自然是你和你叔去好嘍!”
真沒辦法!李四民只得第三次上樓,而且是身體力行去搞不正之風,這內心的痛苦實是難以忍受。
痛苦中,李四民鄭重其事地向狗娃交待道:
“到周行長家你得聽我的,要看我的眼色行事,談完事咱就走,不要和人家粘乎。還有,別跌了份,他姓周的官當得再大,咱也不能仰著臉瞅他。咱得有咱的尊嚴!知道麼?”
狗娃連連點頭:
“知道了都知道了!”